新媒体塑造的“新青年”
——以计文君《化城喻》为例

2020-05-21 07:10◆李
长江文艺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媒介文学时代

◆李 馨

2019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一百周年,人们以各种方式纪念这段历史,并借以思考当下。从文学和媒介的关系来看,当下同“五四”时期有诸多相似。百年前,一部分“新青年”以新兴的报刊媒介为阵地,反对文言、提倡并运用白话,发出自己的声音,登上文学乃至历史的舞台,卷起时代“新潮”。与此同时,“五四”新青年不能再走旧的科举考试之路,做作家、报人、记者,既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们的谋生方式。这样的变化在现代文学中多有体现,现代文学史中的经典文本《倪焕之》《家》等,都有通过办刊物表达新声的新青年的身影。

百年之后,我们又一次经历媒介巨变对文学的影响,随着计算机技术和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人类从印刷时代进入电子时代。正如白话文代替文言文,影响了百年来人们的阅读、思维方式一样,新媒介再次对文学、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文学史的视角:新媒介·亚文化·80后》中,吴俊曾经界定过新媒介文学的概念:“凭借新的电子技术工具写作、传播和阅读的文学。新的电子技术工具(电子媒介)也就是电脑、手机、阅读器等。……新媒介文学也就是电子(网络)媒介文学,即互联网文学。”[1]这篇发表于2009年的文章认定新媒介文化为一种社会亚文化现象,是与纸质传统的文化形式这一主流文化形态相对的,但该文章仍旧认为这一亚文化将改变文学的格局:“亚文化、亚文学的力量仍足以创造出自己的历史,仍足以改变自身与主流文化、主流文学的力量对比,甚至,仍足以使主流文化、主流文学的既定身份与地位在一种相对的时空里发生明确的变化,乃至革命性的改造、置换、取代。——大约一百年前,白话文学就是这样完胜了文言文学。”[2]

如果说在2009年,新媒介文化、文学仍能被明确地认为是一种亚文化,那么在移动互联技术继续飞速发展了十年后的2019年,这一命题已经不再坚定。我们或许仍旧不能将新媒介文学认定为主流文学,但是,不只是小众群体或者亚文化群体有自己的新媒体媒介,即便是最主流的文学和文化机构,文学界如《人民文学》《收获》,官媒如新华社、《人民日报》,都十分重视利用新媒介完成自身的传播。与此同时,个人借助新媒体来造成影响力,也成为普遍现象,“自媒体”“网红”“大V”成为这一新形势下的新事物。生活在当下,没有人能否认,移动互联网带给人们堪称魔幻的改变,这是这一时代最新的现实。

面向现实、摹写现实,是文学的使命之一,能很好地处理与现实关系的作品,往往容易成为经典作品。而面对当前纷繁复杂的现实,小说写作的难度,是当下普遍存在并被广泛讨论的问题。计文君的小说《化城喻》关注人们在新媒体时代中的生存境况,十分难得地显示出对当下现实的认识和分析能力。

小说中最值得注意的人物是酱紫。出身贫微的她,努力挣扎着进入大学后,因为共同的文艺爱好和孤僻的性格,与出身高贵的林晓筱成为闺蜜。毕业后努力工作多年,生活看似光鲜高贵,实则卖力狼狈,被讽为“昌平名媛”。酱紫辞职创业,运营自己的新媒体公众号“后真相时代”,几次变现不得后,她只好借机会利用了闺蜜的信任,将其明星姑姑艾薇的丑闻盗卖,在多方利益商榷之后,她掘得了第一桶金,并晋升为新媒体时代的红人,成为了成功女性。

关于年轻人怎样在大城市挣扎和辛苦的故事,在当代小说中并不少见。徐则臣笔下,在中关村街道上奔跑的边红旗,毕飞宇《相爱的日子》里,不承认贫穷的对方是爱人的年轻男女,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化城喻》中的讲述仍旧令人感喟。青年时期,酱紫和林晓筱之间虽然有着巨大的阶级差异,但被两个人以甜蜜的友情成功遮掩。成年之后她努力工作,闺蜜之间的阶级差异似乎在日常的高消费中抹平,但二人的差别却像小说中提到的那双“大红底”鞋一样,有着正品和高仿之分。如果说被林晓筱无意间讽刺为“昌平名媛”,戳中了这层看不见的边界,那么,酱紫未婚夫父亲的生病,则暴露出了她对生活不堪一击的抵抗力,将她“昌平名媛”光鲜的假面具彻底撕下。未婚夫罗鑫的父亲生大病之后,本来准备结婚的二人迅速和平分手,“酱紫失去的与其说是伴侣,不如说是战友。他们之间的情感究竟是不是爱情并不重要,但他们之间真的有感情。男友说,就像在森林里,他被老虎咬住了腿,酱紫根本无力杀死老虎救出他,留下只会一起葬身虎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丢下他逃命——他会大喊着让她快跑!快跑!”[3]这样的故事触目惊心:穿着世界名牌、吃着格调小众的饭店,然而这些都市时尚男女所身处的花花世界,其实仍旧是狰狞的原始丛林。

酱紫的生命并没有止步于这样的悲情故事。文艺青年——“昌平名媛”——成功女性,酱紫的生命完成了三连跳。不可否认,酱紫的成功所依靠的除了她的努力,还有她的心机和恶毒。这样的女性形象,不论在影视剧还是小说中并不鲜见,但是酱紫的独特之处在于,帮助她完成命运反转的,是这个时代所独有的东西:新媒体运营。

计文君曾在创作谈中强调,《化城喻》要着重讲述的是人物的再成长,而新媒体内幕只是一种题材,并不重要。[4]作者或许低估了她所依托的题材的重要性。即使如作者所说,新媒体只是一种题材,但它在严肃文学中仍旧是十分新鲜的题材。影响每个人生活的事物被作家审美化,从而进入了文学作品,这本身就是值得重视的写作现象。并且,在这两篇小说中,新媒体这一事实,并不是一个与人物无关的外壳,它从多个角度影响酱紫的选择,并因此嵌入了酱紫的生命。

首先,新媒体时代为新青年提供了新的谋生方式。如果说借用新的媒介表达自己并且谋生,是五四“新青年”和百年后的“新青年”的共同之处的话,那么在“阶层固化”浪潮声声的当下,实现一夜暴富,实现资产增值甚至阶级跃升,则是新媒体给予这个时代青年人的独特可能性。新媒体时代的“新青年”以移动电子为媒介,既使得“内容生产者”可以尽可能地实现个人运作,避免因合作而产生的人力物力成本,更使得从作者到读者、从创作到流通这一过程所需要的时间缩短到以小时乃至以分秒计,而它所达到的影响力却可以是世界范围的。这使得新青年们通过将流量和影响力“变现”,从而获得财富的可能性加强、速度加倍,这一翻转命运的通道也许没那么宽敞,但是它的简易性为每个人都提供了机会。

2016年,网络红人Papi酱依靠在微博、微信公众号等新媒体平台发布有趣的小视频,在大约十个月的时间里,微博粉丝数突破两千万,微信公号上每条视频的阅读量都近百万,微信公号、优酷、微博等各大平台累计播放量过亿。Papi酱本人成为奢侈品的代言人,而她视频中的一条贴片广告拍卖出2200万的天价,天使投资人对她的个人估值更达到一个亿[5]。这些令人咋舌的数字,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观和神话。在这个奇观背后,有无数青年“中小业者”,他们依靠贩卖文字及其周边新闻或者赚取广告费来作为生活方式和谋生方式。小说中,酱紫实现命运的翻转,无论在本质上同从前的故事有多少相似性,但是在方式上仍旧同这个新媒体时代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没有新媒体作为媒介,酱紫要如何挣脱自己的不幸命运,走向她所认为的高位,犹未可知,因此,她是新媒体时代的典型人物。

其次,酱紫的经历还启发我们,由经济关系开始,新媒体时代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男女之间的关系。传统的商业环境中,谋求事业成功的女性,往往会在“女性魅力”和“成功人士”之间失去其中一项,甚至需要借助身体去换取资源,而在只借助移动终端为媒介的新媒体时代,男女之间的起跑线趋同。酱紫的成长初期,她曾依靠同高中班主任的亲密关系获得经济补助,曾经做杂志主编的“小三”因而获得了进京机会,但也为此付出了极为屈辱的代价。在进行新媒体运营之后,她不再以身体换取男性的帮助,而是独自凭借文艺的语言、细腻的情感共情、理性冷静的思考,以及被稀释后显得平易近人的思想,壮大自己的自媒体,从而攫取机会。因此,酱紫同前男友罗鑫的分手就具有更丰富的意味:同要结婚的前男友仓促分手,不只是两个困苦的人遵循着丛林法则无法互救,也显现出男女关系的变化——男性难以再成为女性的拯救者。小说的结尾处,俩人显示出的和好迹象,也是在各自的问题都处理好之后才逐渐发生的。虽然像小说《妻妾成群》、电视剧《甄嬛传》《我的前半生》中的女性一样,酱紫为了“成功”所倾轧、伤害的人仍旧多为女性,但是不同之处在于,不论是谋求高位的酱紫还是她所羡慕的、已经成功的艾薇,她们为了占有优势资源所要讨好的,已经不再是权力中心或身居高位的男性,而是无处不在的普通民众和巨大的资本市场。

还值得注意的是,新媒体时代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文学的话语方式。在纸媒时代,文艺青年酱紫或许会选择同偶像艾薇一样写一些典型的小女人散文,为读者送上“心灵鸡汤”。而在新媒体时代复杂的读者语境中,酱紫却不能再选择这一话语方式,事实上,以“心灵鸡汤”成功的艾薇也因为面临这样的困境而需要转型,因为这一话语体系被受众认为是虚假的。酱紫的“后真相时代”这一公众号,只能采用解构类型的话语,以所谓冷静的方式分析事情,然而这不过是塑造一种似真的假象,对艾薇婚变的分析典型地证明了这一点。成名后的酱紫用跌宕的剧情来直播自己的悲惨童年经历,以毁坏光环的方式塑造新的自我形象,其目的只是获得更多的点击量。从“鸡汤”到“毒鸡汤”,从虚构真实到消费真实,酱紫的经历是这个时代的缩影,点明了新媒体时代“娱乐至死”背后的暗黑情境。如果说传统文学传达的是情感和思想,那么这些新媒体时代的文字、图片和视频,已不能被单纯地称为文学和艺术,它仍以看似文学的方式使用文字,但是这些文字既不生产真理,也不传达思想。

由此,小说启发我们对新媒体时代进行更深入的思考。新媒介带来了财富和权力的重构,这一个吴俊当时敏锐地提出和研究的问题,在移动互联网时代有了更复杂、更多元的面向。移动互联网时代下的新媒体这一电子媒介,不仅不同于印刷时代,甚至不同于电脑互联网时代,它不仅改变了文学圈内部的生态,改变了文字工作者的生活性质,且在更大地范围内,改变着人同世界的关系,改变着人们认识和理解世界的方式。

新媒体催生并塑造了“新”青年,但“新”并不意味着“好”,“新”青年的价值或者意义有待更长时间的观察和认定。《化城喻》敏锐地意识到新媒体时代带给人的病征,写出了高速上升之路带给人的扭曲和伤害。在前篇《化城》中,酱紫的闺蜜、富家小姐林晓筱在其繁华而又肤浅的生活中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后篇《琢光》则将这人物之“病”表达地更为明确:小说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景,除了风云变幻的公司,大多是在“风园”这一世外桃源般的场所,而其本质不过是一家精神病院。艾薇、林晓筱和酱紫,都因为精神问题先后在此咨询乃至住院。酱紫对林晓筱的背叛加重了林晓筱的病情,成功后的酱紫搅入了更多的人事纷争和感情欺骗,在意识到自己对闺蜜的巨大伤害后,她陷入了精神危机。她产生的眩晕感,不仅是生理性的、具象的,更是精神性的、抽象的。即使是艾薇这个成熟的老板,也在新媒体公司运营中几度受挫,需要精神救助。甚至于精神强大的司望舒,这个艾薇的闺蜜和“风园”的精神病医生,也几度被现实扰乱了心境。

由此我们知道,计文君并不只是被动地摹写现实。《化城喻》具有《红楼梦》式的繁复的物质书写,也有《子夜》式的对资本运转的准确描摹,显示了作者较高的现实主义写作技巧。但是更重要的是,计文君写出了新的现实对人的性格和命运产生的影响,写出了新媒体时代的“时代病”。在《〈废都〉漫议》中,王富仁这样评价贾平凹的敏锐:“他是一个会以心灵感受人生的人,他常常能够感受到人们尚感受不清或根本感受不到的东西。在前些年,我在小书摊上看到他的长篇小说《浮躁》,就曾使我心里一愣。在那时,我刚刚感受到中国社会空气中似乎有一种不太对劲的东西,一种埋伏着悲剧的东西,而他却把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写成并出版了,小说的题名一下子便照亮了我内心的那点模模糊糊的感受。”[6]《化城喻》具有类似的敏锐。书写当下的现实,而能照亮读者内心模糊感受的作品,可以称之为优秀的作品。

20世纪80年代,作为流派的先锋文学,用先锋技巧对长期以来中国的现实主义写作形成反叛,带来文坛的激变。而在当下,先锋的写作技巧已经成为常态,作家对现实的感受能力和书写能力下降的问题则日渐凸显。可以说,敏锐地感受到变化中的现实,看到背后隐藏的时代暗影,并将之用合适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样的现实主义写作,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先锋写作。计文君的《化城喻》,面向新媒体时代这一最新的现实,不仅刻画了新媒体时代下的“新青年”形象,同时启发我们思考这个时代对人的伤害,这是现实主义的,也是先锋的。它启发读者呼唤更多类似的作品,更多能深刻地楔入这一“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并思考我们所处的时代的优秀作品。

注释:

[1][2]吴俊:《文学史的视角:新媒介·亚文化·80后——兼以〈萌芽〉》新概念作文的个案为例》,《文艺争鸣》,2009年9期。

[3]计文君:《化城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8页。

[4]参见计文君:《计文君〈化城〉:化城之喻与人的“ 再 成 长 ”》,https://www.sohu.com/a/204173770_182884,2017年11月13日。(注:《化城喻》的前篇《化城》和后篇《琢光》曾作为两部中篇小说分别发表于《人民文学》2017年第10期和《收获》2018年第1期,故此该创作谈日期较《化城喻》出版日期更早。)

[5]参见李莎:《papi酱:一亿估值下,我在“戴着镣铐跳舞”》,“Vista看天下”公众号,网址 https://mp.weixin.qq.com/s/FrHNhp9jEGAqxeQ-uC4ynQ,2017年1月10日。

[6]王富仁:《〈废都〉漫议》,《王富仁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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