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主人的耳朵?

2020-05-20 15:08王朝军
小说林 2020年3期
关键词:柿子小伙子小说

幻听,发生在第二次进园子。“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出了问题。”

哪一刻?就是“秋风吹来”,树叶“有规律地沙沙乱响”,钻入“我”耳洞的时刻。这是一个时空的转折点,它将使人物听见自己,但这同时又是个“问题”,因为它打破了世界的秩序感,并占据了秩序管辖的权力疆域。也就是说,人物被这突如其来的“幻听”搞疯了,他无法生活在人类经验之外。

还能怎么办呢,脱离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源头,归还“噪音”,从此楚河汉界,互不相扰。于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搜捕”行动得以展开,伪装一层层退去,真相一步步逼近,然后小说径直宣布:这都是误会!罪魁祸首既不是银杏,也不是玉兰,而是那“看不见”的柿子树。

我知道“看不见”很可疑,不然就无法解释挂在树枝上的柿子和树下那个女人,但我也相信当事人是真的看见了——幻听”已然越过感官的界线,直抵“幻觉”。这一叙事路向的转移,无疑获得了巨大的收益:人物在视域性景观中得以“自由”。

对于一篇幻想小说,自由很重要。自由就是超验,就是不再蝇营狗苟于现实的地面,它要飞起来,它认为:飞不仅仅是一个姿势、一个动作,还是发现和完成自我的基本途径。对此,作者信心十足,他为人物精心建造了一块内在的飞地,在这块飞地上,另一个世界的形象渐次显露。

一个宁静的中年女人,还有女人的儿子——显然患有忧郁症的小伙子,再加上面临“精神分裂”的“我”,三者如雕塑般僵硬。假如某一天夜晚,你看到了其中的一个,也就相当于看到了另外两个。这不是耸人听闻,这是关于我、关于我们的最大真实。喧闹的时间慷慨奔流,但在时间的拐角,总有一双眼睛在沉默,在凝视,在倾听。与女人和小伙子相比,“我”是后来者,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精神底部其实只躺着一个人:我。

我不是“我”,是从“我”中抽象出来的生命本体。或者说,我就是我们所有人。至此,作者完成了他对现代人精神症候的普遍性确认。那神秘的声音也找到了它真正的宿主,不是柿子树,而是人物自己。

这又是一场天大的误会,找来找去,竟发现始作俑者是自己。既然“我”已经归案,“还回声音”一说便无从谈起:“我的幻听消失了。”怎么能不消失呢,幻听在光滑整全的生活镜面上是个“异类”,是不合时宜的闯入者,是需要治的病,然而,在不为人群注意的意识深处,它又是正常的,明晰的,被疼痛和创伤彻底证明的。它是实实在在的“真听”。

看起来事情已经解决,但“我”和“我”背后的作者并没有就此止步。想象还得继续,新的议题亟待处置:悬停在生命死角的我们必须要医治。

人物走进了崭新的段落和崭新的心境:“现在不太一样,我对路上遇到的灰喜鹊说,你好。每说一次你好,我的心就会澄澈一些。你好,你好,你好,污秽的身体一点点变得轻盈。”这是好事啊,他一旦卸掉“幻听”的包袱,就很快从此前的短暂语言“休克”中恢复过来,交流的本能再次勃发。然后,他对小伙子说:“你好。”

小伙子是中年女人的兒子,他因父母离异而产生心理障碍。面对“我”的“说”,他的姿态是“不说”,或者他的“说”是“看”,是凭借目光和目光里的色彩与这个世界交流。谁也不能否认他是我们的一员,具有现代人意识创伤的共性,但请注意,他与“我”与女人与我们还是有根本的区别,就是他发现了“柿子”,“鲜红的柿子”。“我”也发现了柿子,但柿子在我眼中是被缉拿、被审判的客体,而在小伙子的眼里,柿子就是他的主人、他灵魂的牵引者。“他的目光是有折线的,呈阶梯状,如果谁的轻功好,会沿着这条折线走上去,稳稳地蹲坐在更加鲜红的柿子旁边。”圣经中伸向天堂的那架梯子放在此处丝毫没有违和感,柿子已经不再是柿子,而是幻想中的神的光。

很抱歉,把对该小说的解读引向宗教救赎不是我的本意,要怪只能怪作者,他在有意无意地误导我们。当然,你看出来了,我是在跟作者开玩笑。而且他的所谓误导,充其量也不过是对“天梯”的戏仿,对于小伙子的拯救,他另有安排。可话说回来,这个戏仿并非毫无价值,它明确地告诉我们:没有希望之光,就没有拯救的可能。

是的,光是人类心灵荒漠上不可或缺的指引者,它隐蔽而持久地竖立在我们精神生活的至高处,它发出号令,指引远方。我们跟从它,就是跟从生命的本义。小说的“逐光”之路也由此开启:“我”替小伙子绷好纯然洁白的画布,他将在其上重新涂染生命的颜色。这是对小伙子的拯救,也是对女人和“我”的拯救。

但我对这次“完美”的拯救行动仍存疑虑。原因是,这种小布尔乔亚式或中产阶级趣味的拯救之于小说,会不会成为一种想当然?小说使社会获得自我意识的功能,是否在这种想当然中被贬损,被弱化,被驱逐?也许是我想多了,但小说的后半部分给人的感觉的确是虚弱的,它并没有为“救赎”提供有力的心理和现实依据,小伙子的华丽转身更像是作者和“我”合力导演的舞台剧。站在台上的小伙子如木偶般被移来挪去,直到剧终人散,仍一脸茫然。

发现这一点是令人沮丧的,作者为了安慰我们,另外编排了一段“张冠李戴”的演出,一个学生扮演老鼠,在改编自加缪《鼠疫》的剧目开篇,说了一段卡夫卡《地洞》的台词。我认为,这段台词遗漏了最重要的一句:“只有当你用主人的耳朵去听的时候,才能听得到。”人物在小说行将结束时的回答恰与此形成呼应。

一个女生问我:“老师,你在想什么?”

我大声回答说:“耳鸣。我的耳鸣消失了,但我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回来。”

闪烁其词的背后,可能是《雕塑造型》刻意回避的一个基本事实:到目前为止,小说还止于“造型”,至于这“造型”何时能长出生动的纹理,取决于它有没有“主人的耳朵”。

作者简介:王朝军,笔名忆然。青年文学评论家,鲁迅文学院第36期高研班学员。山西省作协首届签约评论家、第七届全委会委员。获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文学评论奖。曾任《名作欣赏》副主编,现供职于北岳文艺出版社。在《文艺报》《文学报》《散文》《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评论》《小说林》《黄河》《山西文学》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及随笔若干。出版有评论专著《又一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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