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匠
五十年代东北一座小城,马拉的花轱辘车和胶皮车到处可见。在通往小城商贸中心的路边上,有一家铁匠铺,门口埋了两根粗木桩,中间横着一根铁杠子,它是挂马掌用的,这便成了铁匠炉的招牌。
铁匠炉设置在土坯房内,一个砖砌的大火炉,炉旁有个大风匣,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徒弟小曹正在拉风匣,“呱嗒呱嗒”响,炉膛很大,冲上敞开着口,在它之上有个铁制的圆帽子罩着,中间空膛走烟,通向烟道。炉膛里的火苗像无数条小金蛇直立着,“呼呼”响着,里面有几块铁被烧得由青变红。
铁匠杜师傅正在铁砧子上打铁,只见他左手拿着长长的铁钳子,钳子嘴夹着一块烧红的铁,抵在铁砧子上,右手拿着铁锤正在有节奏地砸着,发出悦耳的“当当”声。他满脸络腮胡子,左眼因打铁崩进了铁屑而致残了,只能靠右眼视物。年纪四十岁,看上去有五十岁。他中等身材,膀大腰圆,说话斩钉截铁,砸一锤子冒火星。别看他长相很凶,却像一块烧红的铁——烤人。
去年数九隆冬的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厚厚的大雪。早上,杜师傅抱着竹扫帚出门扫雪,一开门,发现门前躺着一个衣裳褴褛的年轻人,蹲下伸手一摸,已经冻僵了,急忙把他抱进屋里,拿起铁撮子跑到外面撮回雪,迅速地将他的衣服扒光,用雪把他浑身猛搓,搓得连这条壮汉浑身都冒了汗。终于把这年轻人救活了,他就是小曹。
小曹是从关里家逃荒至此,没等叫门,便昏倒了。苏醒过来的小曹跪地谢恩,求杜匠师傅收留他,就当喂养小猫小狗了,啥活儿都能干,只要给口饭吃就行。杜铁匠心里一热,说了一句:妥!便收留了他。
正是深秋,挂马掌的活儿便多起来。老板子赶马车过来,把马卸了套牵到木桩子跟前。扎着皮围裙、带着蓝棉帽子的小曹从屋里跑出来,很熟练地把马横在两根木桩子中间,用粗绳子把马拢在木桩上,绳头系在铁杠上。然后,挨个把马蹄子搂起来看了一遍,确认四只蹄子的形状大小,好进屋选择相应的蹄铁。他查看完,跟老板子打声招呼便跑进了屋。
工夫不大,戴着瓜皮毡帽的杜师傅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月牙形的刀和一把带羊角的铁锤。小曹拎着带横梁的木质工具箱随后跑到马跟前,放下工具箱,把一只马腿搂起来放在杜师傅弯起的腿上,杜师傅先用锤子把蹄子上已磨损了的蹄铁除掉,又用锤子的羊角起残留的马掌钉,有的马掌钉没有帽了,小曹适时地从工具箱里取出铁钳子递过去。杜师傅把马蹄子上的残蹄铁和铁钉都清除了,便用月牙形的刀削马蹄子上的硬茧,直到马蹄掌四周形成了一个水平面,然后,杜师傅拿起羊角锤,小曹从工具箱里选出相应的蹄铁和马掌钉递过去,杜师傅熟练地钉马掌。这一系列动作,师徒配合默契。钉马掌可是个技术活儿,这好比给马穿鞋,大小要相应。修理马掌要功夫,钉马掌也要功夫,蹄铁与马掌必须相吻合,马掌钉与蹄铁上的凹形孔也要吻合,钉上才能严丝合缝。钉上蹄铁的马才能在冰天雪地上撒开四蹄,奔跑自如。
杜师傅的铁匠炉不仅钉马掌,还打制农具:二齿子、四股钢叉、锄头、镰刀、镐头等等,还修理这些使用年久的残具。一块烧红的铁,在杜师傅眼里就是一块面团,要它扁它就扁,要它长它就长,要它弯它就弯,全在手劲儿上。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就是说,木匠的材料要留有余地,而铁匠的材料短可以往长抻。杜师傅是黑红脸膛,身上的皮肤也是黑红的,这是长期火烤的结果。
小曹在铁匠炉学徒一年后,身子骨虽然还是那么瘦,但比以前结实了,胳膊有了肌肉。他会来事儿,眼里有活儿。杜师傅自从收留了小曹,就让小曹住在铁匠炉,他回家住,每天早上给小曹带饭。中午师娘来给师徒送饭,每次都多出一份儿,那是留给小曹的晚饭。小曹把铝饭盒放在大炉子的烟道上烘着,吃晚饭的时候还热乎呢。
师徒如父子,越处感情越深。杜师傅每月都给小曹几个零花钱,师娘给小曹缝缝连连、洗洗涮涮,还给他买换季的衣裳。小曹把零花钱攒着,舍不得花,经常用来给师傅买酒。杜师傅喝酒让小曹也喝,他摇头说不会。有一次,杜师傅喝高兴了,非让小曹喝口酒,小曹无奈只好抿了一口,脸顿时通红,不大一会儿,浑身起了红点子。杜师傅这才知道,小曹喝酒过敏。
杜师傅的铁匠炉远近闻名,除了手艺精湛,还童叟无欺。贫困的顾客来修理铁工具一律免費;来打造铁工具,在价格上都给减半。有一次,杜师傅出去办事,有农民顾客来取活儿,小曹看来人穿戴挺好,竟然多要了制作费。等杜师傅回来,小曹把钱如数交给师傅。杜师傅一看钱不对,咋还多收了?小曹只好实话实说,杜师傅发了脾气,叫他麻溜把多收的钱给人家退回去,找不到人你别回来。小曹吓得脸煞白,幸好听那人临走说要去下馆子,他便挨个馆子找。好在那个年代小城的饭馆不多,小曹终于找到了那人,把钱退了回去,还一劲赔礼道歉。
三年后,小曹学徒期满,铁匠活儿干得利落,杜铁匠开始给他发工资。半年后,杜铁匠突发脑血栓,半拉身子麻木,不能干铁匠活儿了,铁匠炉完全靠小曹支撑。有一天,小曹突然不见了,留下了一张字条,说是关里家有急事回去。铁匠老婆断定,这是翅膀硬了,单飞了,还埋怨丈夫养了个白脸狼。杜铁匠说,他能靠手艺挣口饭吃,我也算没白教他一回。
铁匠炉关门半个月后,门上贴出了出兑告示。告示贴出去半个月,也无人问津。铁匠老婆唉声叹气,杜铁匠说,再等三天,兑不出去,就把大炉子扒掉,卖这门市房。
第三天傍晚,有人揭下告示撕了。谁呀?小曹呗。原来,他老父亲抱病死去,他料理完后事,就急急火火地赶回来。
铁匠炉又开张了,还是以杜师傅的名义。
电焊匠
爷爷是电焊匠,爸爸也是电焊匠,他还是电焊匠。爷爷是劳模,爸爸也是劳模,他却不是劳模。爷爷和爸爸工作服烧烂多次,钱却没挣到多少。等他拿起焊夹子时,便是国营大厂的技工,无论技术多高,都挣死工资。他只出六分力,便超过了车间所有技工干的活儿,因此,他不再拉满弓,出满力,也因此与劳模称号不沾边了。
到了九十年代,这个国营大厂“下课”了,工人买断后,都下岗了。为了养家糊口,能行风的行风,能行雨的行雨,基本上都没干老本行。他呢,用买断的钱开了个电焊加工部,把车间里的电焊高手网罗来一起挑门户。把揽来的电焊活儿让给他们干,自己却专门练电焊基本功。一箱一箱的电焊条,都在“呲啦呲啦”的闪光中,化成了铁水;一套又一套工装,都在“呲啦呲啦”的闪光中,变成了“筛子”。他的弟兄们看着无不心疼,那都是钱买的呀。可他呢,不在乎,继续练手艺。
每天晚上,他在家里捧着《电焊技工》杂志苦读,记笔记。爱人每次进来送茶水,都蹑手蹑脚的,生怕影响了他。八岁的儿子梦里喊爸爸,他过去俯下身,亲儿子的额头。默默地说,爸爸不练出个人模狗样来绝不罢休。
他接到南方一个朋友来信,他把电焊加工部的成员聚集到一家酒店,喝酒时宣布,加工部委托给他的师哥管理,他要上南方拜师学艺。当天晚上,他登上了南去的列车。
他要拜的是南方大厂一位老电焊工匠,可是,人家不收他为徒。他赖着不走,每天比工人去的都早,扫地、打水,归拢焊件、电焊工具。等师傅来干活儿时,他站在旁边看,不说话。师傅用焊条,他给递上;师傅出汗,他递上雪白的毛巾;师傅渴了,他递上小南泥壶。一天,有个焊活儿,师傅把焊夹子递给他,他掏出墨镜戴上,“呲啦呲啦”,几分钟过去焊完了。师傅仔细检查,还用小锤子敲敲打打,一脸严肃。他呢,一脸淡然。师傅站起身,照他胸部就是一拳,说了一个字“妥”。从此,正式跟师傅学徒。
一年后,他回来了。电焊加工部的师哥、师弟和学徒,让他当众表演。他不但没有表演,还把自己的工具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穿上了笔挺的西装革履,扎上质地最好的进口领带。弟兄们都说,他出去学傻了,咱辛苦帮他挣的钱,除了给咱开工资,都让他花光了,手艺没看咋样,倒装起牛来。好在他对招聘来的弟兄们不亏待,拿着高薪,有时还按贡献大小发给数额不等的红包。
不久,他在一座高层写字楼里租了三间办公室,挂起了“电焊技术研究中心”牌匾。他堂而皇之地当上了法人代表。牌子挂上快到一个月了,也没有接一单活计。他不着急,不上火,喝着工夫茶,做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架势。他招聘来的几个技工学校毕业的高才生可坐不住了,纷纷到他办公室来问:经理呀,咱这电焊技术研究中心红旗还能打多久?他慢条斯理地说,担心什么,按月给你们开工资就是了,没看我有个红火的电焊加工部吗?一个月到了,他的中心职工们果然如数领到了工资。大家有些过意不去,要为老板分忧解难,这个说要下去揽活儿,那个说办公室里买两台复印机什么的,变成打字社吧。他微微一笑,然后突然变脸,说道:“交给每人的研究课题,谁不能按时完成谁就给我走人。”大家面面相觑。
活儿终于等来了,是一个用玉米酿造酒精大厂的一只酒精大罐裂开了细小的缝隙,需要酒精在不排放的前提下带压用电焊将裂缝焊上,而且要焊得严丝合缝。电焊研究中心的成员们没有一个敢上阵的,尽管在技校也没少练过,但这个活儿难度太大,既有风险,又技术高端,根本就不会有胜任的。该厂报价二十万,而他却提出要三十万。十分钟后,传来回复“同意”。
他单枪匹马独自上阵。工作人员送来一套工装,他一摆手,顺手从窗台花盆里摘下一朵红玫瑰,插进西服左上衣口袋里,把飞机式的发型用犀牛角梳理了理,用嘴吹了吹梳子,然后插进西服右上衣口袋里,戴上墨镜,助手拉起拉杆箱下楼,坐进工厂派来的捷达轿车一溜烟地消失了。
厂里静悄悄的,职工们都放假了,两辆红色消防车停在车间外面,消防人员正严阵以待。在酒精大罐现场,厂长见进来个西装革履戴墨镜的中年人,不禁皱起眉头,厂长把前去请技师的管生产的副厂长拉到一边问,怎么回事?大技师咋没请来?副厂长没等回答,他就登上了合梯,上去仔仔细细地查看一番,然后下来,要求现场人员一律撤出。厂长把安全帽从头上摘下戴在他的头上,转身领着现场人员出去了。他的助手从拉杆箱里把电焊工具拿出來,又拿出一根焊条交给他。电焊线拉进来了,一切准备就绪,他一挥手,助手也撤离了。
现场外面,人们严阵以待,屏住呼吸,眼睛都瞪得溜圆,不眨地瞅着大罐车间,出奇的静。厂长看着腕上的手表,秒针不紧不慢地跳格,厂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额头冒着汗,也不顾得擦。只见那个助手从车间里走出来,厂长一扬手,“准备!”消防人员各就各位,端着水枪,虎视眈眈,瞄准了大罐车间。只见车间玻璃窗里电焊弧光一闪一闪,几分钟之后,弧光不闪了。
厂长第一个冲进车间,只见还是穿着西装革履的技师把焊夹子一丢,连看也没看,就从合梯上下来了。助手进来马上收拾工具,准备走人。厂长看傻了,不相信就这么“呲啦”几下,三十万就落入这位西装革履的技师腰包里了。他登上合梯,仔仔细细地查看,裂缝不见了,连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他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急忙从上衣兜里掏出放大镜,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一番,真的是天衣无缝。厂长从合梯上跳下来,一把抱住了他:天神呐,不不,真神呐!他把上衣口袋上插的红玫瑰拿下来,吹了一口气,见红玫瑰仍很娇艳,又重新插到上衣口袋里,把头上的安全帽摘下扣到厂长的头上,向助手打个走的手势,潇洒地走了。
作者简介:李景宽,黑龙江省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编剧,原《剧作家》杂志社剧本编辑。话剧文学本《天鼓》《鞋匠世家》分别荣获第20届、23届田汉戏剧奖一等奖。小剧场话剧《夕照》由话剧表演大师李默然作为个人告别话剧舞台“封箱戏”领衔主演。《起飞的小鹤》等八部广播剧均获国家级广播剧奖一等奖,黑龙江省广播剧研究会授予“优秀广播剧作家”称号。创作的电视剧有:《庄稼院里的年轻人》《樱桃》《哈尔滨星火》等。出版戏剧集《夕照》、长篇自传《我心空的星》《小品编剧理论与技巧》《V微电影V广播剧V戏剧编剧技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