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2020-05-20 15:08陈小手
天涯 2020年2期
关键词:王林摩托东湖

傍晚,城外的风会有淡淡的温度,我骑在摩托上,眼睛睁不开,耳朵呼呼响。出了城,路上就空了,摘下头盔,能看见新刷的道路线,我将车轮一直压在线上,线就归了我。如果压线久了,会有甜蜜的错觉,这亮着光泽的道路线是铺在公路上的钓线,我像条骑在摩托上的鱼,赤脱咬着饵,被东湖收杆。

每个月只有一天,我能去东湖钓鱼。东湖很大,里面什么都有,不光有鱼,还有塑料袋、避孕套和落单的皮鞋。听人说,湖里还有过漂子,也就是不知来处的尸体,漂子浮在水面,随大流转,经常会静悄悄突然蹿出吓人。虽然如此,大家还是喜欢来东湖野钓,我也是。

钓鱼的人都很沉默,从不说话。我不行,老想找人说些什么,每次去,都抱上个钓竿四处巡摸,盯着个顺眼的就并肩坐下,抛出竿,稳了线,就蚬着脸强开话头。大多数时候,聊不了两句,话头就断了,我另起话头,有的人没了耐心,就搬着钓台挪去其他地方。

从小我就话多,嘴碎,老吵得爷爷睡不好觉。为此,有一段时间,爷爷给我改了名字,王伟变王静。这我不干,王静女里女气的,以前同学见了我都叫伟哥,大一点的孩子还会一边叫一边笑。后来,大家知道我要改名字,都叫我静姐,一叫静姐,我还真没话了,爷爷看效果好,就准备去派出所把这事落实下来。为了抗议,我夜夜发烧,只言不语,脸上滚着汗,眼里噙着泪,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吃什么藥都不顶用,爷爷没了辙,就给家里的财神上香问该怎么办,财神穿着戏服,红唇黑髯,咧嘴嘿笑,就是不说话。我烧得迷迷糊糊,还捏着声替财神回答,不要给娃改名字,改名这才作罢。于是,在学校大家还叫我伟哥,我的病就好了。

我在小餐馆工作,以前一个月放一天假,最近没什么生意,老板觉得没人来吃饭,天天在餐馆待着,天天都等于放假,白拿工资,啥都不干,还放什么假。于是,我没了假,就不能去东湖钓鱼了。不给假,我又不能在餐馆随便说话,只能听来吃饭的人说,我忍不住,百爪挠心,于是越发想去钓鱼,因为我喜欢跟那些野钓的陌生人说话,虽然,他们并不喜欢。

不过,有个人喜欢。这人叫燕赤侠,名字有杀气,可实际上是个老好人,样子长得有点像历史书上的司马迁,头发不多,却挽个髻鬏。刚认识的时候,我要叫他侠叔,他不让:我又叫燕叔,他说叫老燕就行。老燕是地道的陕西人,话少,脾性朴厚,个性凛然,是少有几个愿意跟我搭话的人。但他不怎么说,只是听我说,时不时点点头,间或提一两个问题。我就给他讲我在武校的事,讲我爷爷,讲餐馆里的老板、厨子和秀秀。他对我在武校练的功课最感兴趣,说他也练过,我问他练的是什么,他又不告诉我。

认识老燕也是巧合。我不仅话多,还爱跑步,不跑就身子骨生锈,每次来东湖钓鱼我都会先跑上五六圈,东湖一圈很大,顶得上武校操场的四五圈。跑完,我还要打一套形意拳,双手抱肋,前拳紧跟,气压丹田,腕扣肘伸。打完一套,再跟一套,筋骨彻底打开,把身上的汗出透,再把一大富光杯温水饮尽,我便开始调饵挂钩,布线支杆钓鱼。别人钓鱼是搬个小马扎坐着,我不行,坐下就性急,于是,我就站桩钓鱼。站桩是形意拳的基本功,算是我在武校学的少有能拿得出手的专业技能。当然,我的专业素养也不限于此,有时,我还会找根竹竿练会棍法,竹棍落地,打得岸边啪啪响,听得人肉疼。鱼都吓跑了,大家对我就有意见,但又不敢说,因为我还随身带了一把武术刀,刀柄墨黑,挂了个红缨,刀身锃亮,跟鲨鱼的牙齿一样唬人。后来,我也反思了下,那些人之所以不愿跟我说话,一是怕我的刀,二是可能觉得我的脑子不怎么灵光,有病史。谁会跑这么老远的地方,一边耍刀弄棒一边钓鱼,一听棍棒声,鱼早吓得躲到姥姥家去了。我不怪他们。

老燕欣赏我一边站桩,一边钓鱼,说我领会了钓鱼的精髓。我不知道钓鱼的精髓是什么,问他,他也只是笑而不语。我从小好奇心重,他不说,我就追着问,他这才说不就是个心平气和、自由自在。这话一咂摸,别说,还真是那么个事。一来二往,每次钓鱼我都去找老燕,可大多数时候老燕都不在,这我就很失落,只能时不时按一按我的摩托车遥控锁。按一下,摩托就吱吱叫两声,算是对我的回应。在这个城市,如果要论我的好朋友,就只有我的摩托车,王林都算不上。我把老燕也当好朋友,可我怕他不这么认为,我们并不熟,到现在,我也就见了他两三次。我有他微信,没事的时候,我也会给他发消息,可他从没回过我。

摩托是我来城里一年后用信用卡买的,刚来城里,整天都很憋,得释放释放,我就一个人在城里闲逛。这座城市据说已经有三千年历史了,到处都是古老而又新奇的东西,太旧,太大,我都是徒步丈量的。我去过城墙根盘桓,也时常在电线蔽不见日,人群混乱熙攘的城中村游荡,我还去过语文书上提过的乐游原和终南山。可这城从没被我走到头过,越走越孤独。于是我买了辆摩托车,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闪电”,让它陪我说话。出去的一路,发动机嘟嘟嘟叫个不停,我当是闪电嘟嘟嘟给我说个不停,它说什么我都能听懂,我什么都不用给它说,光听着就很愉悦。

以往来钓鱼,我都会把闪电停在防洪堤上,快要回去时,我都先喊一声,闪电,按下遥控锁,就能听见它脆亮的回应。可这次,我按了好几次,也没听见回声。我以为它没电了,也没在意,就抱着鱼竿往回走,心里思忖着餐馆裁员的事。老板说了,王厨、秀秀和我,我们三个得走一个。这很明显,我没什么选择,毕竟我的存在与否并不影响什么。所以,我今天没去上班,自己给自己放了假,老板也没给我打电话,秀秀和王厨更不用说了,我知道,他们想不起我。正好,我能逮这个空四处游荡游荡,听人说,秦岭里面有个黑瘦老头,会练悬解,我想找他去学学。

今晚心情不佳,一条鱼都没钓到,往防洪堤走时,鱼竿在怀里很重,我回望了眼,东湖还在。东湖的形状比较独特,正好是六边形,以往路灯熄了,夜色好的时候,月亮和星星就会闪烁在上面,像一排排摇晃明灭的窗灯。湖内的窗灯,热闹而熙攘,万家灯火的声音游动飘荡,借着想象,能看见湖底模糊的车水马龙,又能还原水下生物和众多人影交错浮游的空间奇象,水下是一个异域空间,肯定住满了形形色色的奇人异士,这些光怪陆离的景象引人遐想。虽心向往之,但湖面平静得严丝合缝,我找不到进入的通路。

攀过高台,我抱着鱼竿站在防洪堤上,四围一片黑。我睁着眼,转了转身,发现今晚尤其黑,再按了按遥控锁,依旧没有回音,我就有点急了。努着眼睛细细看,只能看到又黑又冷的雾气。我在防洪堤上跑了几个来回,才想起打开手机闪光灯,小灯炽白,只能照亮我的脚下,脚下明晰,四围的黑裹着浪头越发浓重地朝我扑来,灯光跑动,茫茫堤坝上,我能看见的只有我的影子。

我的摩托不见了。

摩托不见了,我立马给王林打电话,最后屁用没有。没了闪电,只能抄小路走回去,小径上什么都没有,不掺一点亮色的黑四处流动,我的眼睛盯着夜,夜也盯着我的眼睛,脑子昏昏沉沉,想西想东。

高中毕业后,我就没再上过学,不是我不想上,而是我不知道该学些什么,我喜欢武术,可大学不教。于是,我就去城里讨生活。此前,我一直在武校待着,学了十年,最大的本领就是跑步,还会打拳和耍刀,倒立行走也能露两手,就是文化课不行,除了会看武侠小说和黄色笑话,其他的都不灵光。可能在外人眼中,武校的学生都跟少林和尚一样,剃着光头,会叠罗汉,上下腾跃,身轻体健,一声发喊就能喉顶钢叉,手劈青砖。或者以为我们喜欢一群人排方阵,编队形,整齐划一,口号嘹亮地把刀在手中舞成风车,白花花晃,像被人设置了程序。真要这样,我还挺喜欢,毕竟练得好还能登台表演,演得好还有演出费。

可实际上,在武校,我们只有跑步和散打,武术套路也学,但都是擺摆架子,没人当真,但我喜欢武术套路,散打我爱不起来,因为我老当别人的沙包。教练们整天蔫头巴脑地不把我们当回事,松松软软地教着我们动作。不过,跑步是真跑,一步一个脚印,为练武热身。那些教练都喜欢看我们跑圈,看我们在操场拉拉杂杂绕,也不用太快,跑得久就行,一圈又一圈,只要我们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就有成就感。天不下雨,一日就跑三次,早中晚,一次两三公里,跟吃药一样准时定量。跑完就练散打和武术套路,别人打,我负责挨打。练了十多年,教练换了好几拨,我也变得又高又皮实,都快长得认不出小时候的我了。我打不过别人,动作太慢不会躲,但能跑,经常能看到对手杵着拳套撵着我在场子里绕,咦,追不上。十多年的热身跑步,跑上了瘾,不跑身上就没劲,跟手机没充电一样。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高中混完了,我们也去高考,高考不考跑步,所以我什么也没考到。最后,背了个书包,我就离开了武校,书包里装了几件衣服,几口吃的,还有一双没怎么用过的红色拳套,学校发的,扔了可惜。我觉得齐活了,就坐车去城里找工作。

找工作,我没什么要求,管吃管住就行。别看我人瘦,但饭量大。我要求不高,首要是能吃饱,好坏不挑。不用人介绍,我就在一个小餐馆落了定。餐馆一共四个人,老板算一个,其余三人,有两个女的,一个厨师,另一个是出纳。厨师跟我同姓,单名一个心。她叫王心,我叫王伟,听起来像姐弟,她待我也还算过得去,知道我吃得多,常给我留吃的。出纳叫秀秀,负责收银,偶尔也打扫下卫生。秀秀很胖,爱化妆,尤其爱画眼妆,平时我都不敢看她。

我在餐馆,什么都干,但好像什么又都没干,总是呆呆靠着墙看顾客用餐。所以,他们三个见了我,都不好好说话,眼神不往我身上落。我也想表现自己,可总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放,常犯错误惹人嫌恶,做什么都得听他们指挥,他们说啥我干啥,屁都不吭一声,拖泥带水,软软塌塌。

有时被他们说急眼了,我的男人气性冲上来,总觉得憋屈,想在他们面前打一套拳,让他们看看我利落的样子,可总找不到身上的开关,气性没硬多久,就漏气了。秀秀最拿自己当回事,一天,我端汤时被椅脚绊了一下,汤洒了点,不过不碍事,我把站桩的本事拿出来,一稳身,还是卖力护住了碗。烫惨了,我赶忙把碗放在桌上,手背烫红一片,杵着吹气。老板斜了一眼,没吭声,秀秀倒从柜台冲出来,在我胳膊上斜拧一圈,说,毛手毛脚,净给人添乱,没看客人还等着,你在这杵啥呢。我手上的疼还没缓过来,被她一说,愣了神。她指着我的脸继续着,赶紧端啊,能干就干,不能干滚蛋。我又气又臊,却没法回嘴,脸憋得涨红。怒气在体内上冲下窜,压了下去又冒了上来,几个来回。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在武校,我散打虽然不好,可挨了十年打,我瞅个准,冷不丁也能把别人的牙打下几个。我没多想就在桌椅间两手一拍,就向秀秀摆了个起势,准备给这丫头露一手,灭灭她的气焰。空气瞬间很静,我蓄劲似蛇,左手阳势撩手,右手阴势补上,一推一回,对着空气和假想的秀秀,闭眼藕手粘打起来,只见我的衣袖翻舞,手速快得拳都有了重影。秀秀没被唬住,一愣,竟然笑了,还喊王厨出来一起看。王厨没那闲工夫,顾客倒都停下了筷子,嗡嗡一笑,有轻佻的还喊了声好。他们一笑,我的气就漏光了。

老板是在聚餐时说裁员的,他说现在一个月的营业额还不够大家的工资,他自己还得做慈善,贴一些。他说,咱们要不先走个人,等餐馆有起色了,再高薪回聘。说完,他问我,觉得方案怎样。我能觉得怎样,我来餐馆最晚,又不讨人喜欢。我练武又没练成缺心眼,还能听不出里面的九曲连环。我啥都没说,敬酒,仰脖喝完,再敬酒,起手一灌。第三杯,我给每个人都满上,邀请大家端起酒杯,碰上一圉。王厨和秀秀好像有点恹恹,秀秀今天没化妆,我觉得她还挺耐看。

工作若真丢了,那就丢吧。干什么不是个干,我得先缓缓,最近太累,什么都不想干,虽然什么也都没干。去球,想那么多干啥,挣多挣少,我还不都是旱涝保收,穷汉光杆。

现在,我只想去钓鱼,骑着我的摩托去东湖兜一圈。

摩托没了,能帮上忙的只有王林,我给他打了很多电话,电话打不通,一直占线。我又发他微信,信息在界面上一条一条接起了龙,长长短短,他始终没回。王林跟我一起长大,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在田野和山上疯玩,一毛钱买根辣条都要平分一半,现在我们都到了城里,他在银行,我在餐馆,两个地方离得不远,可来城里半年多了,我们还没见过面。

我知道王林忙,刚来城里时,我约了他好几次,说吃个饭,碰个面。王林总是打哈哈,语气里满是开心,说东说西,就是不落在吃饭的事。我说,我请你吃,你别跟我抢。王林就骂我,说这是打兄弟的脸,饭一定得他请,但他得忙完银行的事,他还跟我解释,中国有十几亿人,银行就只有那么几家子,他们银行又没什么男的,白天连黑夜,什么事都逮着他用,他都快累成灵缇了。他这么说,让我觉得他混得还不如我,心里竟有点飘飘然。

我来城里这半年,王林没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嘴上说不生分,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可世上哪有不生分的情谊呢,长大了,大家天涯流散后又聚在一起,小时候的裤子怎么可能还穿得上。这我也能理解,也慢慢学会跟王林保持着应有的距离。有事没事,我自己能搞定的,从不麻烦外人,可这次,我也慌了神,真是没辙了。

王林来了,手机唱了起来,接通,他一副没睡醒的语气。我说,我摩托丢了。王林说,谁啊?我又说,我摩托丢了。王林迷迷糊糊,我没偷你摩托啊!我都快急哭了,说,你大爷的!王林笑了,你这人也是有意思,我真没偷。我骂道,你他妈这就孙子了啊,我你都听不出来。王林沉吟了会才说,王伟,伟哥啊,听出来了,兄弟我睡得正迷糊呢。我说,我该咋办呢?他说,报警呗,警察领工资专门就是干这事的。我说,对哦,我应该先想到报警的。王林说,伟哥,小学那会老师就天天教我们,有困难,找警察,你还真都把学的还给老师了。我说,我不知道这片区的报警电话。王林说,全国都是110,110啥都知道,你只顾打过去找他们就行了,你找我,我又能干个啥。我心里火大,问,你是不是没存我电话。王林说,手机丢了,换了个新的。我说,你他妈不就喝了点破墨水,敷衍糊弄谁呢,妈了个逼。

挂了电话,气得我抖,一抖,都忘了摩托的事了。一转念觉得窝囊,又有点心酸,没多想就给脸上来了一拳,不疼,脑子还清醒了些,也能解点气,照准老地方,我又来了一拳。

王林后来给我来了好几个电话,我一个也没接,微信也发了好些,诸多解释和道歉。他说,手机真是新的,没骗我,通讯录还没云上去。他还说,他在银行做贷款业务,最近有几笔账坏手里了,事不小,饭碗可能都难保,正焦头烂额,等解决了这摊子事就去找我。我瞥也不瞥,删了他的对话框。小时候,王林老抢我东西,只要他喜欢的,我都给他。他瘦得跟闪电一样,又不喜欢说话,谁都可以欺负他,总是我出面护着。以心换心,我以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看来,他的心还在他那。

报警我报了,还挺顺利,警察也热心,备案笔录走流程,一气呵成,可没有任何后续音讯。后来,我去警局跑了好几次,警察都是同样的说辞,他们说,寻车信息已经上警务系统了,正在全力搜寻,一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我问,找个车就这么费事?警察说,东湖那没有监控,大海捞针,海大了去了,针眼那么小,得给点时间。我理解,我也感谢,可我心里还是对警察满是绝望和怨念。

摩托石沉大海,我也石沉大海,一个人藏匿起来,没人知道我在哪,也没人关心我在哪,微信上没人找我聊天,唯一的消息只有公众号的更新,找的还不是我。从小,我就内心简单,脑筋杠直,所以,学习老学不好。想法单纯,又没啥花花肠子,就容易快乐,且我啥都不在乎,因為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在乎。可王林这样待我,我还是挺受伤的。再说摩托,原本丢了就丢了,多大个事,拍拍屁股转眼我就忘了,想办法再买一个不就行了。可这次情况特殊,摩托是用信用卡买的,工作眼看着也是要丢了,前面的工资老板还欠着。没了摩托,我又丢了工作,还要每月东拼西凑还信用卡,没工资,我拿屁还。我就是再心大,也没法接受这局面,不仅心疼,手更疼。戴上红拳套,对着墙,墙上写着偷车贼三个字,我一拳叠一拳,上下翻转,把偷车贼的脸打成饺子馅。手一疼,清醒了,我想起了老燕。

老燕。

燕叔。

老燕叔,我遇到事了。

的确,也没到那情面,老燕始终没有回我,微信界面上,除了通过提醒,老燕一句话都没说过,全是我在下面自言自语。我这人虽没啥出息,但脸皮薄,好面子,老燕这样待我,我心里除了失落、难过,更多的是懊恼。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帮不帮忙倒是其次,回个微信动个手指是要你百八千万吗?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热脸贴别人冷屁股上,我自说一大串,连个笑脸都舍不得回个吗?我删除了老燕的对话框,但没拉黑他,毕竟,我对他印象还不错。

老燕看着像司马迁,可是个凌厉人,每次钓鱼来都开着他的白车,车头有个跃起的小钢豹,不知道啥车,但看着挺贵。车声呼呼的,急来急去急刹车,像剑脱鞘入鞘,猛得很。车开得再急,极窄的路上老燕也能灵活拐弯、转圉,自在得就跟小狗鱼一样。车虽开得猛,可老燕人极沉稳,话很少,说时不紧不慢,客气不失硬气,硬气又不缺耐心,有时甚至还有些温柔,温柔地戴一副黑框眼镜,戴黑框眼镜的司马迁总是让人跳戏。刚钓鱼的时候,我老是抱着钓竿四处跑,看哪鱼多就往哪赶,这一竿子还没落稳,鱼吓跑了,我又抽起竿往另一个鱼群聚拢的地方窜。上下其手,忙前忙后,感觉跟每条鱼都打了照面,可连个鱼毛都没钓到。一来二往,失了耐心,我就扔了鱼竿去岸边耍棍去了,棍子来回翻飞,抽得地啪啪响,越抽越起劲,我都忘了自己是来钓鱼的。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老燕,老燕看我耍完棍,拍了拍手,说小兄弟,耍得不错,棍子有气势,就是花样太多。我问,你也会抡两下子,他摇摇头,说抡不了,也抡不动,只会抡钓竿子。说完,猛一抬杆,一条鱼破水而出,鱼尾摆动,鱼线闹腾。我凑近一看,一条鲫鱼,不大不小,鼓着腮,张着嘴,眼神惊慌,鱼吻好看。老燕取下来,在手里端详了下,一抬手,又扔水里去了。我说,咋给扔了。他说,钓鱼不是为了鱼。那为啥?他说,你钓多了就知道了。我说,我钓鱼就是为了能加餐,饭量大,老吃不够,你这太浪费了。他对我笑笑,说,难道就只为了这个?我挠挠头,一咧嘴,说,也不全是,只是觉得来到东湖就自由自在,平时活得太憋屈,得时不时来这犒劳犒劳自己。他点点头,没再说话,一动不动,不时扶一下黑框眼镜,眼睛一直盯着鱼漂,除了抛竿、收杆、上饵,他最剧烈的动作就是喝水。我也没说什么,就坐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钓起来,没一会我就坐不住了,于是站起桩,闭目怡神,鱼竿插在那,不去理会。临走时,他给我说,有耐心就总会钓到鱼的。我心里骂着,废话,给他笑说,下次你再钓到鱼可以给我。

钓鱼不光是耐心的事,在老燕心里,钓鱼更像是一件神秘的宗教游戏。再碰面时,我们明显熟络多了,他给我讲一大通钓鱼的秘密,作为回报,我给他噼里啪啦舞了一套武术刀,毫无章法,只是看着花哨,现在想来太二了。他说,鱼漂的浮沉是鱼发给你的电报,鱼嘴轻碰,鱼漂沉浮,上上下下,高高低低,电码就滴响起来,一有电码,你就能看见整个水下世界。鱼漂如果先沉再浮,来回摇动,那是小鱼群在吸食,小鱼口小没力气,觅食像小鸡啄米,这样就没必要收杆,鱼只咬食,不触钩,钓不上鱼来。你看,鱼漂如果猛地下沉,上下轻微浮动,那就是大鱼,大鱼吃得多,嘴大,会把鱼钩吸进去,咬食有顿口。这个时候,你就得瞅准时机,猛起钓竿,把鱼钓个猝不及防。早了不行,鱼会吓跑。晚了也不行,现在的鱼在水下估计教育也做得不赖,都有知识,吃完食,会把钩子吐出来。他说,所以从本质来看,钓鱼不是等待,而是狩猎,狩猎要赢,除了运气,能使上劲的就只有耐心和巧劲。天时地利,一招毙命,你看看猎豹狩猎就知道了。我说,就像你车头拴着的那个铁豹子。他一笑,说,那不是铁豹子,是捷豹。

后来老燕来的就少了,仅有的一两次照面我们也没聊什么,我只是知道,他现在搞金融,很有钱,又好像破产了没有钱,不过看他开的车,就知道破产了也还是很有钱。我还知道他也爱跑步,年轻时是运动员,在上海练110米跨栏,以前,还见过小时候的刘翔,他说,那时候,刘翔就跑得溜快,像小号的闪电,谁都追不上,教他的师父也不行。我喜欢跑步,又很崇拜刘翔,被老燕这么一说,就对他很有好感,死活要加他微信,他欣然应了,只是说自己不怎么用手机,平时只在网上收发邮件。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想着等再熟一点,给他要刘翔的微信。

最后一次见老燕,是一个雨天。那天因为汤洒了在秀秀和顾客面前打拳出丑,我心里沮丧得紧,没管天气,直接骑着摩托奔向东湖。我很少夜钓,那晚我不想睡觉,想一直钓下去,一边把杆,心里还一边琢磨,时间够晚的话,我是不是还能被住在东湖里面的人顺杆钓下去,那边的人也夜钓,我就成了他们的猎物。这样也好,我就能去东湖里面看看。那里经常光圈暗涌,灯火璀璨,想必热闹非凡,我得努努力,跟他们交个朋友,这样他们才能带我在东湖里四处参观。

夜钓的人不多,我周围空荡荡的,几百米外才零星有两个人影。雨虽不大,但草木都被浇透了,那边的人影树一样立在地上,不说话。没一会,突然嚷了起来,什么欠钱,什么棋盘死局,嘴里骂着败类,操他妈什么的。一个人骂,另一个听,一直没吭声。我心情本就不好,压不住火,操着武术刀就过去了。走到跟前,一看是老燕,没事人一样钓鱼,有个人站在他背后,呼哧嗨呦,还欲开口。我喊一声,什么毛病,还让人钓鱼嘛!又问了句,燕叔,没事吧?老燕没看我,摆摆手,说,自己人,朋友。那人盯着我,用力克制着,我操着刀往那人跟前走了几步,夜风吹来,武术刀刀柄上的红缨很闹,我用手捋了捋,没捋住,还呼我脸上了,气势有点漏。那人没再说什么,压着火走了,走了老远,回过头还喊了一声,你们就是这么对兄弟的。老燕脸上不是颜色,我看老燕没有说话的意思,也就操着武术刀扭身往回走。

摩托的事,没有任何音讯,老燕不拿我当回事,警察更不拿我当回事,我唯一的朋友王林,也指望不上。这么大的城市,作为一个只有公众号消息会主动联系我的人,是真没辙了。

睡得正沉,电话唱了起来,我一激灵,过电一样醒来,慌神不知在哪。一看手机才找到自己,铃声太大,耳朵震得人心慌。是老燕的电话,我赶忙一划拉,说,燕叔,你来了。老燕不客套,语气平和,说,叫我老燕就行,遇上啥事了。我说,摩托被人偷了,信用卡買的,分了大半年的期,才还了个头。老燕说,警察怎么说。我说,警察啥都没说,让等消息,你也知道,让等消息,一般就是没消息。老燕沉吟了下,说老地方见吧。我说,今晚?他说,现在天快亮了,我喜欢夜钓,明晚吧,天摸黑你就来,我等你。我说,吃了早饭我就过去。他说,不用,去太早了,大夏天的太阳毒,东湖没柳树,白天能晒脱皮。你要有枪的话带一把过来,我开开身子,练练手。我说,老燕叔,这有点为难,我又不当警察,从哪给你弄枪去,犯法。他说,红缨枪,最好枪头开过封。我说,红缨枪也没有,只有长棍和武术刀,你不嫌弃,我可以把武术刀上的红缨绑在长棍棍头,将就将就。老燕没答应,说,这事将就不来,没有就算了。

红缨枪我刚上武校那会玩过,当时器械训练,一小孩没见过这玩意,有点激动,抱着枪乱戳乱刺,直接刺别人肚子去了。也不知道咋想的,那小孩可能觉得枪在别人肚子里太疼,过意不去,好心又给拔了出来,方向没拔好,一节肠子都划拉出来了。真是缺心眼。再就是我们那会练武术套路,两个教练给我们学生示范红缨枪对打,一人拿枪戳,一人应急躲,枪点越快,头躲越快,这对打看得就是个气势凌人,迅猛好看。有个教练可能前晚喝大了,眼神还有点飘,也是心大,自恃从小练到大,从没被扎过,放着心就上了场。也的确是老把式,没出啥岔子,反倒越躲越快,枪枪躲开,扎的人看对方状态好,也有点兴奋,速度更快了,机关枪一样。躲得人不慌不乱,该咋躲咋躲,也没往心上去,只是不一会,我们就听见一声嚎叫,血开始往外冒,一冒老高,喷到我们脸上。我那会小,承受能力还不行,这两件事一直把我恶心得,后来再没敢碰红缨枪,觉得这武器太生猛,武术不在伤人,武器更不是。那个教练没死,命硬,脖子扎漏了,还能被抢救过来。后来,他落了个歪脖的毛病,就这,还能给学生继续示范红缨枪。

网上现买肯定来不及了,我就在城里文体店找,一家家问,都是卖本子和笔的,我问红缨枪,那些老板又是摇手,又是讪笑,没人搭理我。不过,这座城大了去了,啥能没有,我背着太阳跑,顶着太阳找,费尽脚力,还是没买到。我真是没了辙,坐在马路牙子上硬想,汗顺着脸赛跑,一直干咽唾沫,沉吟了会,心里又想到了个地方。有了准星,继续跑,嘿,还真被我买到了,赵长军武术学校门口,想要什么武器买不到。枪到手,我满脸得意,红缨血红,枪头耀眼,不错,有点红缨枪的样子。我单手攥住枪尾,空中抡一圈,另一只手补上,护住,马步扎稳,气沉丹田,往前寸步紧逼,咬牙来回刺穿,红缨飒飒生风,枪头虎视眈眈。

没了摩托,我是跑着去了,将近二十公里,跟平常绕东湖跑的距离相当。举着红缨枪,顶着烈日,我一步一步跑,没偷懒,也没怎么歇气。到东湖时,天刚黑,衣服湿透,贴着皮肉,就跟长在身上一样。好渴,骨头都渴干了,来时忘了买水。我抱着枪在湖边站了好久,夜才慢慢凉下来,湖边来了很多熟面孔,他们看我换了新武器,脸上发笑,嘴上什么也没说。我一动不动,一天没吃东西,太饿了,越饿越不敢动,买红缨枪把这几天的饭钱都花了。一直等着,老燕没出现,站的时间一长,反倒不渴也不饿了,只是累,我拄着枪,靠着一棵幼树就睡着了。

老燕来时都十二点了,我心里虽有点生气,但没表现出来。他搭好钓台,上了饵,支好竿,才从我手中接过缨枪,也没解释为啥来这么晚。老燕脱了个赤膊,瘦马一样,上身干瘪白净,全是肋骨。他端着缨枪看了看,没给任何提示就舞动起来,长枪直扎远取,用力抽伸,眼睛点也不点,拦拿拧转,红缨翻飞,枪头劈扎成环,对手并不存在,可老燕硬是用枪头刺出了假想敌的身形。舞了几个回合,老燕枪走脊线,脚屈臂展,枪在背上一转,换了个方向,进退顾盼,一顿,一努劲,开始力抵枪尖,拦腰圈点,枪枪不避要害,猛扎贯穿,红缨似血,一点也不留情面。没想到武术套路能被老燕简化出这么凌厉的狠招,依我看,只要长枪在手,老燕撂倒四五个人不成问题。而且一番操练,老燕丝毫不喘,立枪收势,跟没事人一样。

我问他咋不喘呢,他说跨栏练下的功夫,轻易不喘。我又问,枪跟谁学的,太狠,没有花架子,招招致命。他说,小时候跟秦岭里面的老师父学的,童子功,枪狠跟招数无关,是人能轻易下得了狠心。他這么说,我觉得很受教。练完,鱼竿动了动,他随性过去,一挑杆,是条大鱼,估计三斤多,看来这鱼没少在东湖混日子。这次,他没有把鱼扔回去,而是收在了水桶,继续钓起来。不一会,又上来两条,不比刚才小。我问,今晚手气怎么这么好?他说,不是手气好,是来的时间刚好。我说,不是说好天抹黑就来吗,我可等了好久。他说,当时说错了,是夜黑透了再来。我问,为啥。他说,凡事讲个时机,凌晨一过,小鱼都睡了,只有大鱼胃口大睡不着才四处找食,且夜越晚,水温越低,这个时令,一般也就四度,一到这个温度,鱼就不怎么爱动,老守一个地方。这个时候钓鱼,你只需费点功夫找个鱼多的老窝就行了。不过窝找到了,还得记住不能用粗线,得用0.4的子线。水温一低,鱼吃饵的动作就会又慢又小,线太粗,鱼饵在水里就有阻力,鱼把饵吸不到嘴里。只要晓得这些,你在东湖想钓啥就钓啥,东湖就是个聚宝盆。我说,你咋知道这些呢。他说,还不都是一处一处试,鱼群发电报给我说的。

我听得入神,都忘了正事。老燕说,监控我找人给你调了,东湖附近没监控,几里外的公路上有,一一筛了遍,没找到你的车,估计偷车的人心细,走的小路。路网上的监控,也让人抓取了下你的车牌号,车没上过路。警察那也打了招呼,没啥线索。找了一些路子广的朋友,说黑市上也没有。这偷车贼还真有点令人费解,既没卖,又没骑,他还能把车藏起来?头一次遇到这种事,邪乎了。我听得一愣一愣,心里融融感动,没想到老燕路子这么野,对我的摩托还这么上心。我问。你咋知道我车牌的。他说以前走的时候瞥见过,没想到还给记住了。我说,摩托接下来咋找,他说,得寻思寻思,虽然棘手,也不是全没办法。我说,还有啥办法。他说,我算了一卦,大概知道摩托在哪。我笑了,咋还信这。老燕说,可能不准,因为我学艺不精。我问,在哪。他说,就在东湖附近。我说,能缩缩范围吗,东湖大了去了,这里林子又密,贼要把车藏起来还真不好找。老燕咕哝着,辰戌丑未身未动,书书参差细推详。庚日失物兑上找,壬癸可在艮上寻…他奶奶的,后面的忘了,我回去翻翻书,试着给你的摩托再定定位。我心里叹服,怪不得老燕能搞金融,找个摩托算一卦,都能赶上卫星定位了,这要算起投资押宝的事,还不是一算一个准。缨枪狠,捞金准,老燕绝对是个狠人。

我困得不行,躺在地上就睡了。老燕烧了一堆火,火光驱走黑暗,偎着我,那温度像手心的摩挲,温暖又舒心。闭紧眼睛,身子很快就往又黑又深的洞里陷,我仰面朝天,精神恍惚,洞口的微光跋跋然,四围缓缓旋转。站起来,我摸了个方向就往前走,碰到一面黑色幕布,一布之隔,明暗相间,两个世界,两种空间。暗的一边是地板,亮的一边是水面。我没有停,揭开幕布走向外面。外面即是东湖,我踩着湖面,像踩在弹簧床上一样,蹦了蹦,还挺紧实,就宽了心往湖心走去。湖面透亮,整个儿顺着时针立体旋转,越来越斜,湖里面什么都能看见,从低往高,我往前走,就像爬山。我没有掉落,也没内陷,天上和岸边的景色都被关进湖里,天有多高,湖内就有多深,悬崖万丈,我惴惴不安。一步一个脚印,涟漪一圈套一圈,我提着肩,抬着肘,仿佛这样自己就能轻一点,不会掉进去,有小鱼靠近,在我脚面轻轻一吻,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它们就立马扭身追着涟漪跑远了。时针越转越快,湖面越来越斜,我越走越吃力,面朝湖面往上爬,一晃眼,看见我的摩托就在水里,被一股暗流裹挟着四处漂转。我骂道,怪不得让老子好找。伸手去够,湖面太韧,伸不进去。抡拳去砸,没有任何声响。我心里着急,摩托已经飘远,没办法,继续往前爬,爬得没有尽头,直到湖面完全竖立,我才发现自己也落了地。用力一拨拉,湖面幕布一样分开,里面又一片黑,恰如之前。我走了进去,拨开黑暗,黑暗拨了又聚,将我掩埋,将我的意识冲散,我实在心烦,没了气力,在无意识的沦陷中晕眩过去。

醒来时,火已熄灭,只余青烟,老燕不见了,钓的鱼还在,看来是留给我的,一桶半满,鱼还活着,不叫也不闹,跟在湖里一样悠游自在。我给老燕发微信,问他在哪,等了很久,什么回音都没有,回音沉到了大海里面。

半个月后,老燕才再次给我消息,没打电话,微信上发的文字。他说,我要走了。我不明所以,刚要问他,他又说,摩托地点算出来了,不过问题更棘手,还是老地方见吧,一大早就过去。这次老燕没选择夜钓,我有点纳闷。我到时,老燕早已戴着渔夫帽在那钓上了,走近一看,水桶没成果,里面只有一只癞蛤蟆。我说,来得挺早。他搬了个马扎让我坐下,没说话。我四周看了看,觉得今天哪里有点不对,不过,除了人少,其他也没啥变化,一瞥眼,才发现老燕的小钢豹今天没来,路上停了辆红色大众,车角有点陷,看来质量不行,跟喜纸糊的一样。我问,车呢?他说,抵押出去了。为啥呢。资金断了。我虽然没见过世面,但也知道搞金融的,资金断了是个啥意思。老燕之前也说过自己破产了,我只是不信,现在车都换了,我心里就摸到了底。我说,你不是会算卦吗?能掐会算,还能让自己栽进去。老燕说,算卦算不了这么远,玩金融不是钱,是人心。我说,被人骗了?他说,没人能骗得了他。

这话题有点撒盐,我就没继续,赶忙问我的摩托在哪呢?老燕说,我回家把命书好好翻了翻,有点复杂,算不过来,电脑算得快,让电脑帮了个忙,这才把位置又缩了点。我搓着手问,在哪?在哪?他说,上次算的没问题,是在东湖附近,这次范围一缩,能确定的是不在岸上,不出意外,是被人抛湖底去了。我说,你这说了还不如不说,岸上还好找,丢湖里,神仙他姥姥都找不到。他说,棘手的地方就在这,要在岸上,托关系找人,社会上联系联系总能找到蛛丝马迹,这丢湖里,还真给我出了难题,我再寻摸寻摸,一定给你个满意答复。我说,为啥这么上心帮我,咱俩也非亲非故的。老燕说,不为啥,这不是答应你了嘛。答应了就是一桩事,得有始有终。

老燕说摩托丢湖里了,我心里既沮丧又有点重石落地,结局还算痛快,没有希望,这事就算翻篇,不找了。长痛不如短痛,爽利。我说,老燕叔,就这样打住吧,不找了,命不好,我认,有您这份情,我就是再丢十辆摩托心里也是暖和的。老燕说,你不容易,这摩托一定得找到,我在社会上再跑跑,算卦这东西,顶多只能信一半,全信就是脑子有问题。

老燕这么说,让我不仅暖心,还觉得我们亲近,就像亲人一样。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我还没有一个亲人,实际上,我也早已没有什么亲人,唯一的爷爷也在我上武校那会去世了。一尋思,亲人老燕,我除了知道他名字外,其他的都所知甚少。老燕神秘又厉害,燕赤侠,燕赤侠,听着就像个来去无影的剑客,我很好奇,想让他讲讲自己,于是,先找个最感兴趣的问。

我问他有刘翔的微信吗?他说,没有,但有他师父的。他能认识刘翔这事,我觉得顶厉害了,我对他说了一大通,刘翔怎么厉害,怎么天才,中国骄傲,全民英雄,说得我口沫翻飞,痴笑盈盈,跟个女粉丝一样,想想还怪难为情。最后,我问他能加到刘翔的微信吗?他说,他试试,问他师父要要,应该不难,刘翔现在虎落平阳,没啥架子,加个微信难度不大。我说,老燕叔,没人对我这么好过,你就跟我的亲人一样,你能给我讲讲你吗?老燕打了个响鼻,冷冷说,没啥好讲的。我也不好再问,愣愣看着他沉默钓鱼,过了三五分钟,他兀自开口说了起来。

他说,他年轻那会在上海练110米跨栏,好胜心太强,水平却不咋地,把自己折腾出一身伤,成绩不升反降,后来心里难受就不跑了,改行做生意。做生意去小兴安岭贩木材,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带了十万块钱去,被骗了个精光回来,不甘心,痛定思痛,一番筹谋,一毛钱没带再杀回去,结果带了五十万回来。我问咋带回来的。他说,讲义气,讲完义气再耍手段。

五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做生意下不了什么金蛋,他就开始在金融圈折腾。钱太少,没人带他玩,但他有耐心,拉得下脸,跟那些人混的时间一久,大家就都愿意跟他做兄弟。人脉广,加上一点运气,钱就滚得很快,不出几年就有了扎实的根基,根基越大,风险也越大,赔赔赚赚,好几次都差点赔光老本,能把他折磨得半死,十年老了三十岁。最后,江山打定,进了人脉核心圈,金融圉有保护伞,一荣俱荣,大家才能不赔稳赚,他手里的数目才开始一路攀升。

光赢不输也没意思,慢慢地,他对钱失去了兴趣,整天只是对着一堆数字做游戏,枯燥,乏味,数目多多少少,起起伏伏,都有点让人麻木了。他说,太多让人虚无,于是,爱上了钓鱼。他说,钓鱼不在鱼,在能把自己投递出去,在于抽离,在于无所事事的自由,在于心中宠辱不惊、不悲不喜。这话很高深,但却说到了我心坎里。

他还告诉我,破产是真的,错不在己,也不在他人。钱挪给了一个朋友,被套住了,也可能收不回了,金融圈,是个圈就得流动循环,一节一断,环环可能皆断。他还说,光自己的钱也就罢了,这里面还有经他手的别人的钱,人情套人情,他不愿欠别人,便准备自己插手把这事摆弄摆弄,可风传那朋友可能被人挖坑骗了。事态至此,老燕心里也有点恼,觉得朋友都老手了还能被骗,后来再一深思,也能想明白,肯定是朋友不愿见好就收,欲壑难填。

老燕淌了淌水,想帮朋友把骗子揪出来,可发现事态远没有那么简单,这坑估计是永远也填不上了,不仅如此,朋友还他妈跑路了,浑水更浑,也让他对这朋友有点意见,以前他不这样啊,要都这么玩,大家迟早全完蛋。老燕说,去球,事来了不怕事,命咋定路咋走,该干啥干啥吧。他还说,水虽浑,但也没到山穷水尽那一步,交的其他兄弟都还讲义气,没有只在商言商,帮衬的人还挺多。现在需要的只是耐心,去外面运作运作,然后耐心等着。这摊子事跟钓鱼一样,只需要耐心,鱼上不上钩,人定不了,人能定的就是想尽办法后耐心等着,等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我也在等否极泰来。好久没收入,快断顿了,我准备找个新工作,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摩托的事我也慢慢平复了,刚开始还真有点难割舍,现在都麻木了,我再折腾,也翻不出什么水花。老燕说了,要有耐心。可我再有耐心,找不到还是找不到,就这样吧。

原以为都过去了,可突然有一天,警局给我打电话,我第一时间就接了起来,这号都熟了,我不敢不接。警察说,东湖清淤,从湖底捞上来一辆摩托,去警局认领一下。一听,我激动得心里发酥,暗自慨叹,老燕神人,还真被他算准了。警察还问,最近有没有跟人结仇。我说,咋了,平时我怂得很,老受欺负,没机会跟人结仇。警察说,摩托是沉尸工具,上面绑了个尸体,男性,五十来岁,尸体趴车上烂一块了,你赶紧来认认。一听这,我直犯恶心,两腿乱抖,想着尸体烂趴在车上的画面,真要是我的车,以后我可不敢开了,后背坐个尸体,冷飕飕盯着我,我咋开。

去警局一指认,松了一大口气,摩托不是我的,哈雷路王,三十多万的摩托,我怎么买得起。我说,警察同志,我报警时是备了案的,车型你肯定知道,我那是钱江,人家这是哈雷,这么贵的车,十个我也买不起,不带你这么吓人的,还把我专门叫警局来领死尸车。警察说,你也别有意见,这说明我没敷衍你,心里一直搁着你的事,一有消息,这不第一时间就联系了你,没来得及翻案卷。我说,那谢谢您,我摩托不找了,也不要了,您有空把我那案卷销了吧。

也怪我多嘴,摩托不是我的,可照片上那人看着眼熟,粗看还以为是饭馆老板,我吓一跳,再一眯眼细看,才稳下了心,不是。不过,看着还是眼熟,我心中犹疑,给警察嘟囔着,这人我好像见过。警察来了神,说,这是上新闻的大案,还没啥头绪,好好想想,破了案是有奖金的。我歪头使劲一想,还真给想起来了,破口就说,这不是跟老燕嚎的那人吗?一说,立马后悔了,老燕是个仗义人,这事不管跟他有没有关系,我都不能给他添堵。但再一寻摸,又觉得事出蹊跷,觉得老燕可能还真和这事有关系。警察逼着问,老燕是谁。我说,不对不对,看错了,不是老燕的朋友,长得不像,那个人是个女的,这是个男的。警察说,知情不报,故意隐瞒是要判刑的。我心理素质差,没进过警局,听说一进牢房要先被狱友打一轮,虽然如此,我还是忍住没说,不希望老燕挂上这事。可警察有的是办法,没半个小时,我就认了怂说了软话。

警察通知了老燕,我在警局等着他。等了好久,老燕才划拉开门帘走了进来。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说,老燕叔,怪我嘴……老燕手掌下压,稳住我的情绪,就开始和警察对话。警察接连发问,老燕知无不言,事情慢慢有了清晰的头绪。

尸体叫猴子,老燕的朋友,也就是借老燕钱那人。猴子和老燕是过命的交情,老燕后来折回小兴安岭找人算账时,猴子帮过大忙,没有猴子,后来搞金融的那五十万攒不下来。所以,老燕一直记着猴子的好。猴子近几年都在大规模融资,具体原因全是经济学上的专有名词,我不懂,大致是猴子需要这笔钱大翻身。猴子融资找了很多人,他多年摸爬滚打,在朋友间口碑极佳,操盘也不乏本事,所以大家都投了。只是他跟老燕要的有点多,老燕虽有迟疑,但还是给了,毕竟猴子没坑过他。以前猴子都是稳操胜券,可这次翻了船,大家都翻了进去,原本翻了船,想办法着补就行,可猴子撇下摊子,一溜烟不见了,导致大家有劲也没处使,船越翻越大,现在都快沉了。大家都以为他跑到了国外,没想到被人沉湖底去了。老燕说这些事时,异常平静,不带一点情感,语气客观中立,尽量撇清自己和猴子的私交,甚至有的地方还颇多揶揄,语带调侃。不知为何,他这样说猴子,我竟莫名有点心酸,感觉他不像我以前认识的那个老燕了。

一天没吃饭,从警局出来,肚子里打雷闪电。我想请老燕吃个饭,老燕说太晚了,没有夜宵的习惯。我说,老燕叔,给个面子,就当我给您赔礼道歉,我这臭嘴,给您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老燕说,不用,这不算什么事,我也没那么多讲究,给你省点钱。我说,我是没钱,您要看得起,请您吃碗油泼面还是没问题的。油泼面有钱人平时吃吧?老燕没再拒绝,我们就随便拐进了一个破旧的面馆。两碗黏面,两瓶劣酒,吃得我们头上冒汗。大家情绪都不怎么高涨,怎么喝都喝不醉。老燕没喝几口就作罢了,说,这种酒还真是第一次喝。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說,老燕叔,对不起,委屈你了,这酒太劣,上不了你的台面。他着补说,哪有的事,我要开车,不能喝酒。他停了杯,我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出了警局,我和老燕之间就生了一层茧,令人无所适从,心头忧伤漫漶。

吃饱喝足,老燕要送我回去,已是深夜,公交早已停班。我说不用了,劣酒上头,正好吹吹风,我走回去。老燕说,你那红缨枪还在我那,下次还你。我说,你拿着玩吧,我耍不了那玩意,给我也是摆设。没有再挽留,安静的街道上我们背道而驰,他的车发动,我低着头慢慢走。老燕的车开出一段,我也走至街角的拐弯,不知为什么,这酒喝得人心窝难受。还未回头,听见一声刹车,他又倒了回来,按了按喇叭,老燕隔着车窗问我,这样子回去也睡不着了,去夜钓吗?我摇摇头,说算了吧。他说,我准备搬国外去,以后就不能去东湖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人挪活嘛。我上了车,老燕凌厉沉默,接连挂档,车子一路颠簸摇晃,像逆风骑马,又似奔命逃亡。老燕要走了,更让人挠心不舍。

东湖不再温柔,夜钓也让人心惊肉跳,我老担心钓着钓着,一上钩,咬着的是猴子的嘴,他青脸獠牙,眼睛上翻,顶着一脸的浮沫盯着我,我拖不动,只能吓得撂杆子撒腿跑。这个时候,我也承认练了多年的武术的确是花架子,没什么用,连正心壮胆都做不到。胡乱想着,又想起老燕那晚舞着缨枪拦拿拧转、直扎远取的场面,令我胆战,也令我心寒。

老燕今晚很平静,许久,才叹了口气给我说,小兄弟,摩托的事就到头吧,东湖,警察也替你捞了,没捞上你的摩托,倒把猴子找出来了,麻烦。摩托湖里没有,岸上更找不到,估计是蒸发了,你要实在放不下,我可以再送你一辆。我说,老燕叔,别了,我以后估计再也不敢骑摩托了。老燕说,两码事,猴子归猴子,你是你,该咋骑咋骑。我问老燕,死法那么多种,他们为啥要把猴子丢湖里呢?老燕说,猴子到处集资是搞了个地下钱庄,钱庄出了事,几拨人都在找他。我问,钱庄的事你之前知道吗?老燕说,知道一点。我说,知道你还借钱给他。他说,大家都知道规矩,只管投钱,不问去向。我问,过命的交情,没想过帮猴子一把吗?老燕说,怎么没帮,他要的我全给他了。

我们吹着夜风,湖面茫茫一片暗,什么都看不见,今晚的鱼都睡了,什么也都没钓到。我们似乎也不关心,只是一直把鱼钩埋在湖里,鱼漂闪着小小的光,像一个个小小的希望。老燕突然叹了口气,说,你之前提过,来东湖钓鱼让你自由,你觉得自由到底是个什么?我上哪知道自由是什么,但我还是按着自己的理解告诉了他。以往,我骑摩托来东湖的路上,骑在中段的时候,会让车轮一直压在道路线上,那段路很直,闭着眼都能开,放松下来,不疾不徐,就让它那样开着,不用担心返程的油不够,也不用捉摸路的尽头是什么,东湖就在那等着,这让我满身轻松又舒心快乐,我想那就是我的自由吧。老燕说,是那么回事,道理都差不多。他还说,我以前觉得钓鱼的时候最自由,整个东湖的鱼都是你的,你想钓哪个就哪个,在我看来,自由就是这个,简单地说,就是有得选择。现在发觉全不是那回事,恰恰反了过来,是鱼挑鱼钩咬,咬上谁就是谁,人哪有选择的余地,更别扯什么自由了。

自由把大家谈得很伤感,还是什么都没钓到,我们准备收杆走人了。车在路上开,车头在光柱里破风前冲,速度离弦,公路盘旋起伏,路灯一直通到天边,一点接一点,彼此熟悉亲昵,接力投递着微弱的光圈。这样的路上只有我们,没有其他车的往来。老燕哼起一只温柔的歌,温柔得仿佛已经忘记了之前的忧伤和不快。我说,你不是会算卦吗?他说,怎么了?我说,那你还能不知道猴子在哪?找他或救他,你都能选择。老燕一笑,摇了摇头,说,大家要都像你这样就好了,事情已经这样,就这样吧。我心里还有万千谜团,可似乎又找到了想要的答案,世事纷繁,我想,猴子和摩托我还是都忘了吧。老燕说他要出国,我心里料想,此去别过,估计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心里一团乱,感觉什么都握不着,什么也留不下。

长久的沉默,气氛才再次缓和。老燕问,你那么喜欢摩托,那你会开车吗?我说不会。他说,这么大的人,也没个驾照?我说,饭都快断顿了,哪还能享受得上铁包肉的待遇,能骑上肉包铁就已经很满足了。老燕说,路上没车,要不你试试。我摆摆手,说不敢,没摸过这玩意,路两边又是排水沟,黑黩黩看不到底,再说,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老燕非要我试,说,试试,看跟开摩托有什么区别。说着调笑上手拉我,我心里蠢蠢欲动,但还是躲得老远,他拉我躲,车在路上有点摆,喝醉了一样。闹了几个来回,车没开稳当,一跳跃,呛水一般咳嗽了几声,熄火了。老燕把钥匙拧成麻花,油门踩到底,车都只是嗤嗤嗤漏气,趴在原地。

我们停摆在路上,车内灯光昏黄,车外的夜莽莽苍苍,老燕说,这下你可以试试,车在路上不跑,你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这么一说,我还真来了兴致。他坐副驾,我钻进狭窄的驾驶舱,双手放膝盖坐好,有点紧张,系好安全带,手把在方向盘上,身子僵硬,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老燕说放松,就跟钓鱼一样,放松就行。

手把手,他教我放下手刹,又把我的手按在档位上。我听着他的指导,钥匙一拧,踩下离合,轻点油门,车声就从我嘴里发了出来。他手脚并用,给我演示。放离合,左上一档,给油,提点速,稳住,别慌,再踩离合,下拉二档,给油,别停。车子慢慢起动,贴着地面,往前飞行。他说,放开点,咱马上就要到你最喜欢的中段路上了。三档,抬升,四档,下挂,五档,右拐挂到顶,油门跟上。

他不断跟进,仿佛比我还紧张兴奋。我嘴里的车速不断飙升,双手把着方向盘,耳朵能听见窗外的风,它们呼呼呼呼涌进来,灌满我的身体。车子全速启动,路顺着山坳盘旋起来,我扭动腰身,向左急转又向右猛推,轮胎火花四溅,身子天旋地转,车在九曲连环的山路上不断漂移飞旋,碎石子满涯乱坠。就这样,车子狼奔豕突,车声尖啸起伏,一直到路捋直后,车身才逐渐摆正,慢慢平静下来。我一只手搭在车外,三档匀速,窗外的景色纷纷后退,像告别,像谢幕。我不知道为什么,忧伤又激动,眼泪控制不住,一股热辣在眼睛和鼻腔里翻涌,我赶忙擦住。泪意虚化了我的意识,在眼前,在心里,在幻梦中,我仿佛找到了我的摩托,可它已经垂垂老朽,散架生锈,再也叫不出声来,亦失去了原本的面目。老燕拍抚着我的后背,说,找没找到你那自由的感觉。我一抽鼻子,拢了拢情绪,点点头,忙说,有点意思了。老燕说,后面的路都直了,你就放开胆开吧,我们怎么开都能回去。我对他一笑,闭上眼,感受着那久违的自由,路灯一路燃烧蔓延,河一样往天上流去,我载着老燕毫不犹疑,往前直奔。前面,天快亮了。

陈小手,作家,现居北京。已发表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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