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静波
学校的墙头上,有一只蓝色的大喇叭,它是学校的嘴巴,校长训话、课间音乐、眼保健操和早操口令,都由它来传播。
不知哪一天起,一朵朵红色的喇叭花,从墙壁爬到墙头,围着大喇叭,像它生出的孩子。蜜蜂像饼干屑一样,绕着喇叭花,唱着只有它和喇叭花才懂的歌。
“小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在大喇叭冲破晨雾和晓光的歌声中,喇叭花合着旋律,轻轻地跳着舞。
坐我前桌的麦秆,喘着气,将屁股重重摔在凳子上。她那扎成马尾的头发边,露着许多碎发。我像往常一样,替她绑辫子。
麦秆告诉我:“我妈妈要生弟弟啦。”
我奇怪地问:“你家里人还不够多吗?”
麦秆有五个姐姐,麦子、麦花、麦芒、麦芽、麦穗,加上她的妈妈,人称“七仙女”。每天早上一睁眼,麦秆家女孩们人撞人,头碰头,她们的叫声,一个比一个尖,整个村子都听得见。麦秆常常到学校来上厕所、梳辫子。
麦秆摸一下刚绑的辫子,问:“你说男孩女孩怎么个不一样?”
“女孩穿裙子、扎辫子,男孩穿裤子;女孩力气小,男孩力气大;男孩长胡子,女孩不长胡子……”
“我是说……身体上。”麦秆打断了我。
我摇摇头。我也奇怪,妈妈生了我们三姐妹,为什么外婆总劝妈妈将小妹送人,再生个弟弟;为什么我家对面的那个矮女人,骂妈妈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废物,尽管她的儿子长得歪头耷脑。
我那探寻的目光,扫过一个个男同学,等扫到石头时,眼睛一亮,对麦秆悄悄耳语了几句。
麦秆笑了,说:“行,我俩一起好吗?”
我摇摇头。石头是麦秆的邻居,他们好得像兄弟姐妹,好说话,好办事。
“那等我弄清楚了就告诉你。”
墙头的喇叭花,望着我和麦秆,羞红着脸,点点头。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放学了,我和同学们随着大喇叭的歌声,水一般涌出教室。我在学校的大门外,看见石头,急着说:“快,麦秆有事找你。”
石头朝教室飞奔而去。想到一个秘密终于要水落石出,我的心怦怦狂跳。
第二天早上,我比往常早上学。麦秆不在,她的课桌上,课本胡乱摊开着。教室里,像有上百只倒翻的田鸡,叽叽呱呱,麦秆、石头、羞羞等词语,在叽叽呱呱中一沉一浮。
倏然间,我的头,嗡地响了。
麦秆和石头,一前一后,走进了教室。他们耷着脑袋,斜着肩膀,像被暴风雨打过的早春的嫩草。麦秆坐了下来,像灰一样轻。随后走来的周老师,威严的目光,横扫一下教室。霎时,教室里安静下来。
周老师严肃地说:“同学们,你们已经是小学生了,言语行为要有个度。”
周老师的眼光,像两道钉子,在石头和麦秆身上钉一下,我感到自己也被釘住了。同时,教室里好像有无数支箭,嗖嗖嗖,四处乱飞。
周老师没有细说,我却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了。
下课了,麦秆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要不要跟她去说话?我缩着头,不敢。
很长时间,麦秆没有理我。
那一天起,同桌的男生女生,课桌中间出现了一条又黑又丑的三八线。男生女生不再一起玩跳皮筋、跳房子游戏。石头也不和麦秆一起上学、放学了。
墙上的喇叭花,张着圆圆的嘴巴,看着我们,不说一句话。
这学期的最后一天,麦秆蓬着头,转过身,默默递给我一根红头绳。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吃吃地笑了。
她轻轻地说,那天,她问石头,男生女生有什么不一样,就在那时,学习委员进来了……
我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问:“你妈妈什么时候生弟弟?”
麦秆说:“妈妈把弟弟摔没了,爸爸说,得了,七仙女够了,我当玉皇大帝嘛。”
我俩笑得直不起腰来。
坐在旁边前面一排的石头,双手圈成两个圆筒,架在眼睛上,学着照相店的师傅,咔嚓,咔嚓,给我俩拍了一张张照。
蜜蜂受惊似的从喇叭花的嘴巴里飞出,嗡嗡嗡,好好好。喇叭花笑得合不拢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