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君
沿着门前马路向西北直行,穿过五岔口,踏过高架桥,在红绿灯处右转入常有燕子筑巢的门洞,右手第一栋的二楼便是表妹旧家。
房子不大,却布置得无一处不妥当,透过摆满绿植的北侧窗户远远就望见翠柳石桥。
姨母是个像春草一样温柔的人,她那被绿水幽香环笼的住所则是我儿时心中最温馨的存在。无数个散学归来的黄昏,临水人行道上,总能看见憨皮的姐妹俩相互追逐着奔向那抹临窗而立的身影。
那条路叫运河路,那条河便是古运河。
“我的家乡,坐落在长江与运河的交汇点上。”时至今日,我仍这样向旁人介绍镇江。
舳舻转粟三千里,灯火临流一万家。无论长辈们如何渲染古往今来汇接东南、勾连荆扬的交通要津,成年之前,运河给我的印象一直是静默而令人心安的。
因为那时我还不懂得运河名为运河的意义。
《说文》曰:运,移徙也。日运为躔,月运为逡,人运为行。看着运河长大的我,却从未料得自己原来也是乾坤一行人。
至今记得三年前那个只身赴北京读书的九月。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北京南站的月台上,秋日的京城依然艳阳高照,日光透过白浪般的镂空顶棚倾泻而下,看不分明迎面而来的陌生旅容,唯有滚轮声急得像骤雨,把来往人潮淋得滚烫。大理石路一眼望不見尽头,我仿佛跌进了一面狭长的冷金色镜子,心底忽而生出一种蚍蜉渡海之感。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离别之后,我才终于开始疯狂想念运河。
可是人如星散,水向东流,空间和时间是对我们的双重限制。
运河自北向南,从北京积水潭到杭州拱宸桥,行过洛中吴越,连结了故乡与他乡。故乡永远是相对他乡才有意义的,也就是说,若要解得莼鲈之思,先须谙尽蓬梗之苦。距离多有着可望不可即的悲剧美,遥夜清江碧得无情,夹岸桃花染了血色,行人的枯笔从春日暄和写到秋夜微寒,方勾勒出眉间心上那人万分之一的缥缈容颜。
诚然,古时交通不便,今日却能轻易畅行四方。可限制我们的从来不是交通,而是连丝缀网般的种种羁绊,不然那位洛阳才子也不会既追念着“红楼别夜堪惆怅”,又感叹着“游人只合江南老”了。当心结绾成,无论选择归去还是留下,都是另一重意义的背弃。
我将心事三分,二分零落在运河南北,还有一分辗转在驰年。
重来还是梅柳初渡的早花天气,烟柳外砼楼林立,车毂喧喧,独此间岁月静好。运河水曲折宛转,仿若美人腰轻袅婀娜,两岸碧桃朱樱次第开放,时见喜鹊穿游其间,大抵千年以来的春日皆是如此。江山易改,繁华如梦,但运河始终是运河。
时间消弥了王权富贵,曼衍了井邑传说,运河将前世荣光从容卸去,隔着鸟声云影冲我微微一笑。我失了神,定定站在原地,凝固的青春记忆却与波摇荡起来。
牵了又放的手,展了又攒的眉,少年啊,你曾为谁藏了一兜的糖,为谁留了一夜的灯,又为谁寻了一春的梦?十几岁的年纪,我们拥有大把的时间,昨夜还数着万顷星河描摹遥远的梦想,今朝便能为某个眼神孤注一掷。
梦虽幻,情却真。花开无百日,人无再少年。春心总比春先老,客梦惊觉,纵使找得回当年的人,也唤不回当年的心。当确认了行人的身份,再回首这千里运河,顿生惺惺相惜之感——可运河会是我的知心人吗?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相传隋炀帝为游赏扬州琼花开凿运河,其功绩却可与大禹治水之功分庭抗礼,至今运河中仍有船舶舟渡匆匆往来,哺育了沿岸无数黔黎,镇江更因此成为江河交汇的要路津渡。
江山代谢,人物踵接,善恶变易,悲喜交争,一纸书千秋事,一水招万古愁。人的功过被记入史书,那么河的功过呢?
水的意象似乎总与漂泊相联系,水流花落叹浮生,落拓江湖载酒行。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水是刀也斩不断的愁。运河历经数次修缮,耗费人力物力不知凡几,留下无数有关漂泊流离的故事。当个体的记忆与这些古老的梦境相撞,虚实难辨间,唯有剪影般的风景被郑重镌刻在生命深处,成为每一个生长于运河之畔的游子欲说还休的牵挂,成为擦肩而过时行人之间相互确认的记号。
运河不似发源于迢迢高原的长江黄河,她更具烟火气,既入人境,也处世外。运河总是那么从容,轻易起了波澜,又轻易平复,岁月几乎不曾给她留下任何痕迹,众生咷笑与她无关,春秋嬗迭亦与她无关。可她为什么还盘桓在这里呢?或许是不忍抛弃轻如芥子的芸芸行人吧。运河唤醒了行人,也慰藉了行人,我们为她踟蹰,因她孤独,但终将被她救赎。
表妹搬了家。
房子很大,两层居室配上车库小院,明净的落地窗外满园芳卉,可再往远看,便被高楼遮住视线。
姨母还是那般温柔,只眼尾添了皱。黄昏时分的运河路上应尚有追逐嬉闹的孩童,他们路过翠柳石桥时可会像当年的我一样感到疑惑?门洞角落的燕子还会在吧,不知如今是谁在临窗远望?
门外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这世上多的是比运河澎湃的涛江、比运河旖旎的细水。我想,我走不完所有的路,也看不完所有的河,但河流总要入海,行人终有归处。我的归处,不在桃花明灭里,不在翠柳深深处,那是一片有关逝水流年的心安之所。
倘若别离终不可避,请赠我一场倾城夜雨。沉云将曾在运河里载过明月的水揉碎成霖,濡润行人的梦,送来故里春草的气息,混杂着些许少年眼泪的温咸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