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碧霞
华侨大学文学院 福建 泉州 362021
提要 闽南话鼻韵母和鼻化韵十分丰富,文白读各成系统,白读系统尤为复杂。从中古阳声韵看,鼻韵母与鼻化韵在多个韵摄间存在平行演变关系,其成因关涉两个层面:元音的高低及鼻尾的前后。闽南话是保存与创新共存的方言,其中韵母呈现诸多创新演变。
闽方言一直被视为古汉语的“活化石”,在众多汉语方言中以保守著称。高本汉的《中国音韵学研究》开启了现代音韵学研究之门。其中,高氏的著名理论假设——“汉语方言除闽语外 ,都是从《切韵》分化而来”,对闽方言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此,闽方言保守似乎已成为一致的印象。闽方言的“十五音”声母系统是其存古的体现。但声母存古并不代表韵母也存古。闽南话鼻音韵母和鼻化韵十分丰富,这是多个历史层次叠加的结果,从层次来看,文白读音层次往往体现某来源层进入闽地的相对时间。但从音变速率看,各层次内部音变快慢则与文白异读没有先后上的必然对应关系。从音理上看,闽南话鼻化韵的诸多方面体现其创新性。我们应以方言比较和音理为前提,重新审视其韵母系统。
闽南话的文白异读非常丰富,且各成系统,在鼻韵母和鼻化问题上,往往要将不同的系统分开来看。从文读系统看,以厦门话的阳声韵和入声韵为例,基本保留与中古六套辅音韵尾的对应(-m、-n、-、-p、-t、-k),具体分布详见表1(“/”后为与之相对的入声韵,下文同):
表1厦门话阳声韵和入声韵声韵文读系统
开合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咸am/apam/apiam/iapiam/iap uan/uat深im/ip山an/atan/atiɛn/iɛtiɛn/iɛtuan/uatuan/uatuan/uatuan/uat臻unin/itun/utun/ut宕ɔ/ɔkiɔ/iɔkɔ/ɔkɔ/ɔk江ɔ/ɔk曾i/iki/iki/iki/ik梗i/iki/iki/ikɔ、ii/iki/ik通ɔ/ɔkɔ/ɔkiɔ/iɔk
一般来说,鼻音辅音性的强弱并不相同,双唇鼻尾最强,它前面的元音最不易鼻化,如果一种方言-m保存完整(不包括晚近滋生-m的情况),该语音系统不易产生鼻化。厦门话的文读层从咸到通摄,与中古的对应比较严整,未出现鼻化,即符合这一通则。(2)本文将层次界定为语言接触的结果,与方言内部自身音变无关,在性质上加以区分。层次着眼于某一读音层进入方言的时间早晚,而音变次序往往从音变链的上下环着眼,因此层次先后与音变次序的先后没有必然的对应关系。泉州、漳州、漳平与厦门话情况相当,-m/-p、-n>-t、->-k比较完整。这一共同文读层是唐宋通语在南方文教推广的结果。
不过,潮州和汕头文读系统咸深摄为-m/-p,山臻宕江曾梗通摄均为-/-k。以中古文读韵尾为早期形式,则山臻摄韵尾发生音变:*-n>-;*-t>-k(即,鼻音尾由前变后多无语音条件)。Chen(1973)曾在总结汉语方言辅音韵尾发展模式时将潮州等地的发展看作是不同于一般模式的一种演变。
鼻音韵尾和塞音韵尾在音变速率上常常不同,因其发展不平衡性,从阳声韵和入声韵的对比入手,有时能为我们观察音变提供重要信息。先以厦门为例,按中古韵摄等地的阳声韵和入声韵对应关系梳理出各韵读音情况,请见下页表2(括号内表示辖字少,下文同):(3)阳声韵与入声韵的对应关系并非在所有韵摄中都能找到。因为一些韵摄白读层中鼻化韵与喉塞尾的配合相当整齐,而部分韵摄由于入声辖字较少,或阳声韵和入声韵发展不平衡,找不到与白读鼻化韵相对应的入声韵。同时,有些韵摄阳声韵和入声韵的白读对应较易找到,有些韵摄需要通过音类分合及方言比较获取,详见后文。
从表2可见,中古阳声韵摄在厦门话白读层中所出现的鼻化并不均衡:除曾摄外,其余阳声韵都存在鼻化韵母,但江、通摄辖字少(“腔”、“溶熔”),山摄辖字和鼻化韵类型最多。只有通过历史比较才能弄清其音变轨迹。下文以厦门话鼻韵母及鼻化韵为纲,参照其他闽南话,逐一进行分析:
表2 厦门话阳声韵和入声韵文读系统
开合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咸/aʔ/aʔ/iʔi;iuan/uat(-n/-t)aʔ an/at;(a) 深()u/uaʔa/uaʔ/iʔ/iʔu/uaʔuaʔuui山i;(in)u/uaʔi/ueʔ/eʔ/eʔi/iaʔiniin;iui/uiʔ/eʔ臻;un;(-m)/oʔi/ioʔ/oʔ宕/oʔi江/oʔ;(i)in;an/atin/it 曾a/ak/eʔi/ioʔi/iaʔui/uiʔi/iaʔi/iaʔ梗i/iaʔi/iaʔ/iʔ(eʔ);()a/aka/ak (i)i/ik通(-m)
开口一等:闽南话的一个共同特色是果蟹山摄开口一等都带-u-介音,这应该与元音有关,这些开口一等韵的主元音都是(o),因此发生共同的合口化音变。山摄开口一等也由于主元音为后元音,易滋生u介音:
合口三等仙元韵在一些方言中读与开口三等同。如福州,“件蔫延”与“缘沿铅捐悦阅”等字均读yo、yo。可将闽南开合口三等同读的共同音变起点看作*ion,故而合口三等的音变过程与开口同:
表3 闽南山摄白读音类对应
厦门泉州漳州漳平潮州汕头例字开一寒u/uaʔu/uaʔu/uaʔu/uaʔu/uaʔu/uaʔ肝渴开二山删u/uaʔu/uaʔu/uaʔu/uau/uaʔ;iu/uaʔ;i山杀;闲 开三仙元u/uaʔu/uaʔu/uaʔu/uau/uau/uaʔ线热合一桓u/uaʔu/uaʔu/uaʔu/uau/uau/uaʔ拌拨合二山删〔6〕uaʔuaʔuaʔuauauaʔ刷合三仙元uuuuuu泉〔6〕“闩”白读tshu5,但有的语料本字写作“串”。故阳声韵暂缺u。
厦门泉州漳州漳平〔7〕潮州汕头例字咸开二三四/iʔ/iʔ/iʔ/i—/iʔ碱;钳接;甜山开三四合三四/iʔ/iʔ/iʔ/i/iʔ/iʔ煎裂;天铁;圆缺/eʔ/eʔ/ɛʔ/-/eʔ/eʔ争册;惊;腥绩〔8〕梗开二三四(iʔ)(iʔ)(iʔ)(iʔ)〔7〕〔8〕漳平梗摄开口二三四等阳声韵有读的白读,但入声韵只有四等有i与之相对应(如,“滴”ti7)。梗摄开口三等读eʔ的字较少,闽南话内部也不一致。
1)咸摄山摄
2)梗摄
厦门泉州漳州漳平潮州汕头例字山开三四i/iaʔi/iaʔi/iaʔi/iai/iaʔi/iaʔ健揭;显 开二三四行额;声石;梗合三四i/iaʔi/iaʔi/iaʔi/iai/iaʔi/iaʔ庭;营役;萤
表6 闽南成音节音类对应
厦门泉州漳州〔10〕漳平潮州汕头例字 山合一二/eʔ/əʔu/ueʔu/—ɣ/ueʔɣ/ueʔ算夺;拴合三/eʔ/əʔu/ueʔu/ieɣ/ueʔɣ/ueʔ()旋雪;远臻合一—u、()u/—ɣɣ孙合三—u、()u/——ɣ问宕开一三/oʔ/o/oʔ/oɣ/oʔɣ/oʔ桑落;丈着合一唐/eʔ/əʔu/ueʔ—ɣ/ueʔɣ/光郭合三阳u、 〔11〕()ɣɣ、方江开二江/oʔ/oʔ/oʔ/o—/oʔ—/oʔ撞桌〔10〕〔11〕 厦门话山摄合口一三等的对应关系均为:/eʔ(团th2、夺teʔ8、劝kh5、月ɡeʔ8),而漳州话合口一等找不到与阳声韵u相对应的入声,三等的对应为u/ueʔ:(团thu2、劝kh5、月ɡeuʔ8)。漳州宕摄合口三等阳韵u:“方”,pu1白(姓),h1文(药方)。
1)山摄
山摄白读比较复杂,且阳声韵和入声韵收字多寡不一,较难看出阳声韵和入声韵白读音类的对应关系。比较各地闽南话白读音类(文读略),详见表7。
表7 闽南山摄入声白读音类对应
音类1音类2音类3厦门eʔ合三四脱绝雪月缺劣袜歠uiʔ合一二四挖血拔泉州əʔ合二三四刷说脱绝雪月缺劣袜uiʔ合二挖ueʔ合一拔漳州ueʔ合二三四挖说缺月血eʔ合一拔漳平ie合三四绝啜雪说月袜潮州ueʔ合二三四刷说袜缺血oʔ合一三夺绝雪oiʔ合一拔汕头ueʔ合二三四刷说缺月血oʔ合一三夺绝雪oiʔ合一拔
厦门等地阳声韵和入声韵主元音音值虽有差异,但从漳州阳声韵和入声韵的关系基本能确定早期的读音面貌。具体音变过程:
2)臻摄
臻摄合口一三等在方言内部看不出音变起点的差异,可视为同读的白读层。其音变过程与山摄合口一等大抵相当,区别在于后者的音变起点是*uon。而臻摄的音变起点,从拟音上看,我们参照王力、李荣等先生的拟音,将其拟为*un,则音变过程为:厦泉潮汕(漳州)。漳州臻摄以为主,只有极个别字(如“损”s)。
3)宕摄
宕摄阳声韵和入声韵白读辖字较多,文白关系比较明确,从方言阳声韵和入声韵对应关系可找到音变的相关信息。如厦门,宕摄开口一三等对应的入声韵为o,o应该也是阳声韵主元音的早期面貌。再从历史音韵分别观之:
4)江摄
表8 闽南宕摄开口三等音类对应
厦门泉州漳州漳平潮州汕头例字宕开三(除庄外) i/ioʔi/ioʔi/ioʔi/ioi/ieʔi/ioʔ姜脚
表9 闽南i音类对应
厦门泉州漳州漳平〔13〕潮州汕头例字山开二四i/ueʔu/ueʔi/eʔi/eii/oiʔi/oiʔ拣;肩节通合三 〔14〕i/iki/iki/ik—e/eke/ek宫肉〔13〕〔14〕通摄合口三等漳平只有“io、o”两读,o为一三等不分的晚近文读层,io对应于厦门的iɔ。 通摄合口一等仅“虹”读khi6。
从音类分合看,厦门山通摄同读,有些方言主元音不同。这是厦门话的自身创新音变导致的合流。
山摄二四等同读的白读层各地辖字不尽一致。例如,厦门“拣眼茧研”;漳州“拣眼千前先筅”等,很难视为例外。二四等同读是闽方言白读的重要特点(又如蟹摄齐韵和皆佳夬韵同读),i是闽方言山摄白读特点的体现。这些二四等同形的材料应该出自同一个韵母。山摄的音变:(潮汕);*ain>oin>(泉州)>ui>i(厦门、漳州)。潮汕(泉州)>ui>i(厦门、漳州)。其中而不是变为uin,这与上文(3.1.5山中的道理相同,即鼻化元音与舌根鼻音的交替最常见。
通摄合口三等白读:*iu>i(厦泉、漳州)>e(潮汕)的变化。
表10 闽南音类对应
厦门泉州漳州漳平潮州汕头例字山合二四ui/uiʔu/uiʔ—/ueʔu/uiʔ—/uai;u/uai;u关挖;悬
3.1.9 其他
1)咸深摄中也有少量读-n/-t韵尾的字(“喝喊禀”),从文白关系看,基本属于文读层,应该是权威方言影响的后起层次。从输入方言的音变看,双唇鼻音尾最易发生音变*-m>-n。
2)厦门话曾摄有一些读in/it的字,(9)梗摄只有零星几个,如“屏停”。该层次读音在闽语及其他东南方言中也存在,与曾摄合流的文读层i/ik形成对比详见表11 。
表11 闽南曾摄开口一三等音类对应
厦门泉州漳州漳平潮州汕头例字 曾开一三文i/ik文i/ik 文i/ik 文in/it 文e/ek 文e/ek白in/it 白an/at白in/it 白an/at白i/ik 白i/ik藤得;白an/at白an/at 白an/at白a/ak白a/ak绳值
厦门曾摄in/it辖字多。从层次视角看,固然可说-n/-t和-/-k分属两个不同的层次,即代表时间的先后。不过,如果从历史音变的角度看,-n/-t在输入方言(即并非闽南话自身的音变)中发生了何种音变?
从曾梗合流的白读层看,曾摄白读的音变分别为:开口一等,*e>en/e_>in,*ek>et/e_>it;开口三等*i>in/i_,*ik>it/i_。
张光宇(2019:420)指出:舌根鼻尾前化是长江中下游沿岸最常见的语音变化,央元音具游移性质,如果偏前就可能发生鼻尾前化(>n)。从张先生的总结来看,后鼻音变前鼻音主要出现在前元音(i、e、y、a)、央元音()。
以臻摄开口三等为例,厦门方言中还有部分来自中古-n的字而今读-m,如臻开三的“忍刃韧欣”。张光宇(2019:92)通过梅县(iun、iu)、福州(y文读、u白读)、厦门(im文读、un白读)三地方言比较,认为以梅县为早期形式,既可能发生像福州话的iu合音为y的元音音变,也可能发生如厦门话鼻音韵尾受前面u元音的影响而闭口化音变(且u元音“功成身退”,也可视为合音)。厦门话文读*iun>im是由圆唇的元音促成的(un、u>m在历史语言学里叫“合音”)。因此,厦门文白两读显示,如果原来的后元音还在,舌尖鼻尾不变;如果后元音不在,舌尖鼻尾变成双唇鼻音。
综合以上各阳声韵摄鼻化韵形成的过程,我们将其音变的特点归为以下几点:
一般而言,低、中元音比高元音更易鼻化。朱晓农(2008)指出:“原因在于发低元音时口腔张大,舌骨肌的一端会带动软腭使它下降,咽-鼻通道要能会出现漏缝,从而引致鼻化音。”我们反过来说,当一种方言中,高元音发生了鼻化,低、中元音也必定有鼻化。即逻辑上存在蕴含关系。张琨(1983)通过比较多个方言点材料,认为在鼻化演变进程中,发展最快的是低元音后附舌头鼻音韵尾。从中古韵摄来看,张光宇(2002)认为,咸山最容易鼻化,深臻和宕江其次,曾梗通又其次,而通摄是最不容易鼻化的。
从鼻辅音的关系看,带鼻音韵尾的方言多走前一道路:m>n>,属于无条件音变。中古阳声韵摄在闽南话中除曾摄外,其余阳声韵(江、通摄辖字少)都存在鼻化韵母。
不过逆向音变可能存在于一些语音环境当中,如上文所述臻、通摄部分字(忍欣熊)读-m即为逆向音变。
同时,从闽南内部的比较看,厦门、泉州成音节鼻音与其他方言的鼻化元音相对应(如对应于漳州、漳平而泉州对应于厦门i,可见的对应关系比较显著。
闽方言的变异十分丰富,需要我们更多关注其创新与演变之处。过去的闽方言研究把关注的焦点放在其存古性上。然而,我们应该看到闽方言既是保守的(如声母),又是创新的(如韵母的很多现象)。西方历史语言学曾经将梵语视为存古的代表,以梵语的辅音与元音为音变早期面貌去看印欧语系其他语言,而语音演变终无法求得解释。后来的语言学家才发现梵语韵母是自身创新的结果,从而意识到不同要素在同一语言内部发展速率不同的事实。今天的闽方言研究应当辩证地看待保守与创新,运用比较方法,结合现代语音学的原理,为语言演变提供更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