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丽
在一扇敞开的雕花长窗下,放置着一尊绣花绷架,绷上一幅绣花缎子,花样早已描好,是《八仙上寿图》,一只寿桃已经绣了两笔。案桌前的寿桃与缎面上的寿桃似乎聚合起来,在沈云芝眼前迭现。她抬头看了看,拿起针,又绣下了一针。
1904 年,是慈禧太后的七十大寿,皇宫内张灯结彩,百官朝贺。为博得老佛爷的欢心,很多官员想尽一切办法来张罗礼品。
吴县有位名叫余觉的人,利用这次机会,进贡了妻子沈云芝的几幅寿屏。余觉参考家藏古画,在绸缎上勾勒出底稿,然后由沈云芝与一帮吴中绣女精心绣制而成。心手即霓裳,沈云芝原就是刺绣能手,为了完成这些绣品,她倾注了自己平生所学与心血。当作品完成之际,余觉也赞叹不已。为了让这份贺礼能如愿送到慈禧太后面前,他想尽了办法,最后由在京供职的同窗好友将绣屏转交商部尚书载振,再由载振转呈慈禧。
慈禧见过的贺寿礼物多不胜数,可她还是被眼前的一幅绣屏吸引了。这幅名为《八仙上寿图》的通景绣屏,绣作精致又细腻,画面不仅光彩绚丽,而且清白秀美,艺术上可谓臻于妙境。绣屏中的八仙栩栩如生,眉眼生动;所用针法多样,色彩搭配也极为和谐。慈禧见到后,大为惊叹这“十指下的春风”,赞其为“绝世神品”。她得知这幅绣屏是吴县进贡,随即下懿旨嘉奖,用丹砂底、金云龙纹的丝绢纸,御书大大的“福”“寿”二字给余觉、沈云芝夫妇。
于是,原先叫“云芝”的这位才女,从此改名为“沈寿”。后来,沈寿在绣幅上常绣两方印:“吴县天香阁女士沈寿”“姓名长在御屏风”。
吴县名家沈寿,是绣在苏州这方水土上的一叶兰草,逸笔草草,形神俱备。沈寿原名雪芝,字雪君,号雪宧,别号天香阁主人。她生于景色如画的苏州,父亲是一位富庶的古董商人,家藏有丰富的文物字画,给予她深厚的艺术熏陶。她所生活的年代,是苏州“闺阁绣”极为风行的时期。当时,苏州有“闺阁家家架绣绷,妇姑人人巧习针”的盛况。沈寿八岁开始与姐姐同绷习绣,心灵手巧、悟性极高。十二岁绣事渐精,十六七岁,即以绣艺闻名乡里,成为绣艺精湛的闺阁名手。大学者俞樾在她的绣品上题下“针神”二字。宫内常派专人到苏州购办丝织绣品,剔选甚精,许多人家的绣品都被淘汰了,唯独沈家母女的绣品备受青睐。
1893 年,美丽而多才的沈寿嫁给了当地举人余觉,由于丈夫能诗善画,夫妻俩一个以笔代针,一个以针代笔,画绣相辅,相得益彰。天长日久,沈寿绣技遂压群芳,声誉鹊起。26岁时沈寿移居上海,绣名闻于沪上。于是,这才有了“福寿颁翰”的一段佳话。
沈寿的时代,西风东渐,中西文化有所交流。1905 年,她被派遣出国,成为我国第一个到日本考察刺绣教育的女艺术家,这次访日,使她大开艺术视野。
在东瀛之行中,她的细腻让她敏锐地发现了西洋画和摄影技术对明暗光线的处理特点,不似传统苏绣中的平板、呆滞;她悉心钻研,反复琢磨,终于领悟了仿真绣的光影原理。沈寿在传统“画绣”和“闺阁绣”的基础上,糅进西洋摄影与绘画技法表现光影效果,首创了“仿真绣”这一新的绣种,将苏绣艺术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被赞誉“能惰象物之真,能辨阴阳之妙”。
沈寿还为意大利皇后绣制过一幅画像,在当时颇有影响。当时的意后贞淑娴静,又叫黑山公主,被称为世界四大美人之一。在相片中,她披着细亮披肩,外罩白色纱衣,胸前悬挂勋章,颇难描绘。沈寿潜心刺绣半年,绣像终成,经慈禧过目后,很快作为国礼,被送到意大利宫室。意大利皇后雅好修饰,许多著名画家曾为她画像,都未能合她心意,见到沈寿的作品后,她爱不释手,心满意足。沈寿所绣意后像,神态端庄娴雅,雍容华贵。她将绣像的面部浅深分七色,使眼睛深邃迷人,特别有精神,肩章彩饰、胸前锦佩、腰间宝带与飘裙竟与相片无二。意后欣喜之余,为表谢意,她亲自致函慈禧,赞誉沈寿为“世界第一美术家”,并谓东方女子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可驾他国之上。意后还以她平日佩用的钻石首饰、五色钻镶的宝星手表和20 万意币酬谢沈寿,并在金表上贴上皇家徽号,以示格外珍重之意。沈寿因此像获得1910 年召开的南洋劝业会一等奖;1911 年此像又在意大利都灵国际博览会上获得最高奖。
1915 年,沈寿携绣作《耶稣像》到美国旧金山参加展览。这幅作品创造性地运用旋转丝理,将人物表现得形神兼备,惟妙惟肖,获得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一等奖。她的绣作还有《女优倍克像》《蛤蜊图》等,让中国的针绣艺术大放异彩。
“金线银针绣乾坤,国色天香巾帼梦。”这是我国近代著名实业家张謇对沈寿一生的誉评。“淡薄轻阴拾翠天”,在江苏南通张謇的故居中,初知沈寿与张謇的一段绣缘。飘在街巷坊间的种种陈年绘事,皆是活色生香的人间话本,好听,也好看。
张謇故居陈列着一幅精美绝伦的艺术绣品:画面上风沙滚滚,城堞逶迤,终年积雪的长白山遥遥在望;在茫茫的旷野中,孤独的牧羊人凝视着低头吃草的羊群……这幅给人以特有的古朴、苍茫之感的《塞外牧羊图》,就是刺绣艺术家沈寿女士的遗作。
两人之情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张謇是中国近代史上首屈一指的实业家,可算是清末民初的政治风云人物。他办的大生纱厂是我国最早的一家规模较大的纺织厂。张謇与沈寿初识于南洋劝业会,张謇曾在《雪宧绣谱》序中说:“謇长审查,而部以绣工科总教习吴县女士沈寿专审查绣品。”两人是上下级关系,但真正使他们相交相识至深的则是一幅绣品。
当时有一幅顾绣董其昌书法大屏需要鉴定。顾绣是明代上海露香园顾名世家的女眷所绣作品,很有名望。张謇听说沈寿的绣艺高人一筹,特地请她来鉴定真假。绣品刚展开,沈寿即断定为真品,问其何以断定,她说:“一看针法,便不难辨出。”张謇爱其才识,决定于南通女子师范学校设绣工科,即女红传习所,请沈寿来主持。
在昔日的格子长窗下,是沈寿的墨香绣美;而在绣堂的深处,闪现着女学生安静的身影。沈寿“授绣八年,勤诲无倦”(张謇语),为南通培养绣女150 多人。在教学中,她主张“外师造化”,培养学生仔细观察事物的能力,如绣花卉,她就摘一朵鲜花插在绷架上,一面看一面绣;绣人物,她则要求把人的眼睛绣活,绣出人的精神,在其精心教育下,一批刺绣人才脱颖而出。南通的绣品也逐步形成了“细”“薄”“匀”“净”的风格,在国内外打开了销路,且以“沈绣”命名。
沈寿后又将其毕生心血集结成书,名曰《雪宧绣谱》,从书中可见“苏绣皇后”的匠心、耐心、初心。沈寿授绣八年,勤诲无倦;张謇记录整理,默契配合。这才成就了一部内容详备、语言典丽的刺绣工艺名著。
沈寿晚年定居南通。在南通濠河北岸的柳荫深处,有一座经历百余年风雨洗礼的两层红楼,粉墙花窗,庭院清幽,那就是著名的沈寿艺术馆。漫步其间,“撷霞归绢画,留梦入丝心”。沈寿与范仲淹、沈德潜、冯桂芬同为木渎历史名人,她既有江南女子的婉约,也有开拓者的豪迈,其红尘人生令人感佩。
炎炎盛夏,清风徐来。见过苏州女画家贝聿玿的一幅扇面,上面一幅菊蝶图被女画家描绘得栩栩如生,再配以各种花草,更显精致。女画家颇有功力,笔法爽利,雅致清新,显示出她安静而妩媚的作画情绪。
闺秀扇面讲究的是意境美,主题未必在画里,要靠读画人的想象,再看看那些落在扇面上的细致笔触,让人忽然感念“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贝聿玿属女中佳丽,天资俊敏,家学渊源,工花卉草虫,用笔娟秀,设色清雅。这位风姿超绝的女画家,背景颇为不简单。
1908 年,贝聿玿出身于江苏吴县(今江苏苏州)的望族贝家。其家藏书画颇富,贝聿玿性恬静,幼时即嗜丹青,尤工刺绣。她是中国女子书画会会员,民国画坛闺秀之翘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上海文史馆馆员。
其实不用多说,只要一句“她来自贝家”,名头就足够响亮。可她偏不愿打着贝氏的旗号,而是以别号示人,如坚白楼主、红苹女史等,还有斋号为“坚白楼”“滋青阁”等。
说起苏州贝氏,最早可追溯到明朝中叶原籍浙江金华府兰溪县的苏州贝兰堂,在苏州四富戈、毛、毕、贝中,贝家以中药材生意著称。及至贝聿铭的爷爷贝理泰,是中国最早的金融家,父亲贝祖诒是中国外汇制度的创始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身为中银总裁的贝祖诒没拿走一分公款,其清气足令贝氏后人骄傲。
这一名门望族,人才辈出,不仅诞生了颜料大王贝润生、金融巨子贝祖诒、建筑大师贝聿铭,也同样培养了许多卓越不凡的女性,如贝聿铭的继母蒋士云,精通英语和法语,曾经力排众议,在“西安事变”后,积极参与营救张学良的行动。追溯贝家祖辈的荣光,必然绕不开狮子林。1917 年,贝祖诒的叔叔、颜料大王贝润生花80 万银圆买下了这座名满江南的园子。
贝聿玿的父亲是民国著名银行家,族弟为贝聿铭,丈夫为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许士骐。贝聿玿兼具“出世”和“入世”的两面性,常在琐碎忙碌的日常生活和艺术创作中寻找平衡。她的作品常常放眼山林,图绘乡野,清新,秀美,宁静,精神意蕴尤为厚重。
民国时期,苏州女子职业学校美术专科校园雅洁,正处于青春朝气时期的贝聿玿,兴致勃勃地迈进学校,她学习的是自己喜欢的绘画和刺绣。
那时的学习与生活,简朴而自足,但让贝聿玿颇为兴奋的是,当时教刺绣课的是邹韬奋先生的夫人沈粹缜老师,她也是近代绣圣沈寿的侄女。更让贝聿玿没有想到的是,在校期间,她有幸和沈老师同寝室居住,在学业上也得到沈老师亲传。如此一来,她的绣艺进步甚快。
毕业那年,贝聿玿精心绣制了一幅《无量寿佛》。这幅像,她花了很大精力,处处精工细作,如绣佛的足部和手臂汗毛,用针之精巧,用线之纤细,胜于毫发,有剔透逼真的效果,所绣佛像慈眉善目,神态安详,看上去栩栩如生。沈粹缜老师见了,忍不住直夸她绣艺精湛;其他的老师和学生见了,也赞不绝口。1946 年,上海英文版的《大陆报》记者看到这件作品后,十分欣赏,就专题刊登文章介绍这幅绣品,说它温敦淡荡,明洁典雅,一丝不苟,称之为价值一万美元的艺术珍品。果然,有一外籍人士愿意出重金购买,但因贝聿玿不愿忍痛割爱而作罢。可惜绣品在“文革”中遭劫,之后便下落不明,实为憾事。
后来日寇入侵,苏州沦陷,贝家拥有的名园狮子林被日寇侵占,全家四散逃难,贝聿玿随家人辗转逃至上海,住在亭子间里。
她白天在上海市银行工作,下班后便潜心作画。作画的亭子间又窄又小,只可容膝,但是贝聿玿却知足常乐,把兼作画室的亭子间雅称为“海上坚白楼”。
在海上大家吴湖帆的曾孙吴亦深的印象里,小时候每逢春节,家里都会迎来一位贵客,那便是贝聿玿。直到100 岁高龄,她依然每年都到“梅景书屋”给先师吴湖帆行磕头大礼。这一举动每每让在场众人感慨,若论对恩师之虔诚,无人能出其右。
在贝聿玿的心中,她是深深记得那段“梅景缘”的。有一次,她奉叔祖之命带一束手卷,登门请教吴湖帆先生,请他鉴别真伪。同时,她也带了几幅自己的山水习作,想请吴先生批评指点。吴湖帆是一位很温和、优雅的老人,人长得有点胖胖的、矮矮的,讲话很慢,带一点幽默。吴湖帆先看了手卷,又看了看贝聿玿的画,很有耐心地指出她画的不足。第一次登门便得到吴湖帆悉心指导,贝聿玿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于是她大胆向先生提出,恳请先生收她为门下弟子,吴先生似乎不假思索,欣然同意。贝聿玿正式开始学画后,多次进出“梅景书屋”。老师看上去很好说话,时而还会开开玩笑,逗她开心,但在具体指导绘画时,老师又很认真。吴湖帆建议她要特别重视宋元诸大家的笔法和设色,并将自己的山水画交给她临摹,要求临好的画作再交由他评改,指出瑕疵所在,让她体会领悟,反复多次,不厌其烦。
成为“梅景书屋”的入室弟子后,贝聿玿的眼界大开,绘画能力也突飞猛进。她对大师的作品和中国历代名画如痴如醉,潜心研习临摹,奉为画学经典。
1948 年的秋天,贝聿玿嫁给许士骐。她自己的嫁妆是一个皮箱,里面除细软外,大多是自己的山水画作品及画具。
当年,两人的婚礼在林森中路(今淮海中路)的“世界社”举行。一幢三层楼的古典式洋房里,名人雅集,琴声悠扬,欢声笑语,婚礼轻松而自在,简朴而典雅。尤其难得的是,两位新人的介绍人是四位闻名遐迩的国画大师——张大千、郑午昌、张书旂及吴湖帆。贝许联姻,在当时国画界也算是一桩佳话。
许士骐为新安画派画家,安徽歙县人,擅长绘画、吟咏,所作富有诗情画意。早年与潘玉良等同为上海美专最早的一批学生,留学法国时结识了徐悲鸿。之后,他又赴德国学习艺用解剖。归国后,先是应徐悲鸿之邀任中央大学艺术系、建筑系教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郭沫若推荐任中央卫生部医学模型制造厂厂长,足见两人私交极深。
当年吴湖帆初遇许士骐,赏识其为人与才华。他想到,许士骐时在当娶之年,而在自己门下的贝聿玿亦正值妙龄,一时之间,便生撮合之意,果然成就一段姻缘。贝许结为伉俪之后,可谓夫妻情深,佳偶天成。夫妻二人经常合作,绘画写字,时而苍松图,时而山水景……成为画坛上的一对“艺林奇葩”。贝聿玿与许士骐合作过一幅画:背景的烟云渲染富有层次,动感也足,是吴湖帆一派笔法,出自贝聿玿之笔;近处的松石苍劲有力,出自许士骐的笔下。这幅作品是送给贝聿玿的族叔贝祖远的。
尤值一提的是,贝聿玿与许士骐的夫妻合葬墓立在歙县城著名的风景区披云峰上。这里静静地躺着歙县籍的历代诸多名人:新安画派的开创者、爱写梅竹的渐江,新安派著名画家汪采白……常有人专门从各地寻梦徽州,赶往那里,在墓前静静地悼念。此墓为贝聿铭所设计,墓碑也由其题字。墓碑镶在一方岩石砌就的矮墙上,右上方嵌着夫妻二人的汉白玉浮雕头像。许士骐戴着眼镜,文质彬彬;贝聿玿面露微笑,慈眉善目。碑前常有当地行知小学的师生敬献的硕大花圈。这对被誉为“艺林奇葩”的伉俪,死后也依然情长意浓。
贝聿玿活至百岁,可谓一个常乐长寿的女画家。包铭新的《海上闺秀》选了一幅她1943 年秋日作的扇面,上面有用小楷写就的七言诗:“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这是她峰崖访幽归来后所作,夜静时分读之,幽雅入怀,解人好梦。
蒋力先生填《水龙吟》一词,素心词意,勾勒出一代画师王叔晖绘画生涯的轮廓。称誉自见,又有深深的叹惋:王叔晖一生寂寞,知肝胆者少;她的风华笔墨,无人能够接续。
一直很迷王叔晖的工笔仕女画,一个个美丽的岫烟云霞般的女子,既清秀又雍容,既端庄又灵动,始终给我惊鸿一瞥的感觉。工笔画曾一度跌入谷底,在她笔下却焕发生机,雅俗共赏,可谓奇事。她以一部《西厢记》的人物仕女画,享大师画名,矜持高洁,可谓独步一时。
这位原籍浙江绍兴的才女,字郁芬,生于天津,后定居北京,在工笔画领域里面,占有一席之地。实际上,王叔晖先生予我的形象仿佛并不“闺秀”,也不婉约。她烟、酒、茶不离身,长得矮矮瘦瘦,并不符合我理想中细眉秀眼的闺秀形象。她出身低贫,入的不是清贵一格。可赖有斯人慰寂寥,在霜浓天寒的秋夜,从网上看到蒋力写的一代画师王叔晖传略,老人一生浮沉,原来她的身世,有种源自冬天深处的况味。
王叔晖从小爱画画。有一次,天落大雪,叔晖看着窗外雪后的景致,饶有兴趣地摹画起来。家里来了客人,她便在一边偷偷描摹客人的服饰。家里人看到她的画,都觉得画得还挺像。一日,有位客人发现了正在画画的她,仔细审视了一番她的“作品”,郑重地向她父母建议:送这孩子去学画吧,或许将来会有出息。王叔晖二姐夫之弟吴光宇,也是一位名画家,擅长人物仕女画,他见叔晖有此专长,特地推荐她进了中国画学研究会。王叔晖先后师从吴镜汀、吴光宇等人,还是霜红楼主徐燕荪的入室弟子,早年便以仕女、罗汉等人物画而知名。
中国画学研究会颇值一提。它始建于1920 年,创始人是当时的大总统徐世昌,会址设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东侧。每个月有六次例会,届时,学员们带来画稿,请研究会评议、讲师等先生们指教。画会以“精研古法、博采新知”为宗旨,提倡学习宋元及南北各家,不专宗四王。会长为周肇祥,办有《艺林旬刊》。周肇祥身兼北京古物陈列所所长一职,常趁职务之便,从陈列所借出一些古画,让研究会的学员临摹。王叔晖从历代名画珍品中汲取营养,并有幸将它们带回家认真临摹,勤加练习。研究会当时名家云集,陈汉弟、胡佩衡、溥雪斋、溥心畲、张大千、黄宾虹、萧俊贤等人为评议。画学研究会中有人虽见叔晖画得好,但欺负她人小,又是一介女流之辈,对她不免轻视,言语之中多有讥讽。当时女画家孙诵昭却对王叔晖格外赏识。孙诵昭是无锡人,为齐白石的女弟子,出身书香门第,能诗善画,书法亦有成就,曾在京师女子师范学堂等数所高等学府任教,并在研究会任评议。她暗地里观察,新来的叔晖小姑娘绘画功底不错,又肯用功,便特意私下里告诫她:书画同源,想画好画,须先练好字,多写斗方大字,腕力练到家,勾线才会流畅自如。王叔晖按照孙先生教的办法去练,笔下功夫有了明显的长进。入会三年间,她几乎年年得到研究会颁发的奖品。周养庵会长看到她临摹的一张古代仕女画后,赞赏之余,特意在画上挥毫题道“闺秀中近百年无此笔墨”,还聘请她担任了研究会的助教。在画学研究会,除评议之外,助教一职也是显示画家实力的。女画家江南也曾任此职。可见,王叔晖已是当时画坛颇有影响力的画家。
布衣秀才张生与相国千金崔莺莺偶然相遇,一见钟情,私订终身。元代剧作家王实甫的剧作《西厢记》至今传唱不绝。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王叔晖投入工笔人物画《西厢记》的创作,也就此与《西厢记》结下不解之缘。
1954 年,王叔晖根据王实甫的这部《西厢记》画了一套16 幅的连环画作品:画中的崔莺莺形神生动,环境诗情画意,色彩典雅端丽。相传,这个故事发生在山西永济的普救寺。而王叔晖从未去过永济,因为任务时间紧迫,她选择了建筑上有代表性而且也是她熟悉的北京广济寺作为参考。为了画好这部作品,她在人物刻画上使用了传统的三白脸画法,勾线用的是钉头鼠尾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那色彩的运用,颇具匠心。一共16 幅画面,为了避免画面颜色单调,画家让其中的人物频繁更换服装。例如张生,在他出现的15 个场景中共设置了9 套服装;红娘出场12 次,也有9 套服装。有人提出,在服丧时期,画家没让莺莺和红娘着孝服,还在她们身上使用了彩色装饰,是不是违背了原作?其实,这是经过王叔晖的巧妙构思的。莺莺因在服丧期,打扮自然不能过于艳丽,于是莺莺出场,穿的是素淡的服饰——一套白色长袍。但为了避免画面过于单调,就又换了一套,是绿色长袍。同时为免画面太过清素,王叔晖更在每套服装上都点缀以彩色装饰。这使得作品绚丽典雅,“浓的不烈,淡的不流”。
《听琴》一幅,是表现才子弹琴、佳人倾听的场景。屋内,张生琴遣心声;墙外,莺莺探身倾听,身段端庄娴雅。琴声顺着风儿飘来,崔莺莺已然听到张生心声。如是构思,让读者在一幅图中,同时感受到莺莺的期待和张生的琴声。这套连环画完成后,曾有一位音乐行家向王叔晖指出:16 幅本《西厢记》中《听琴》一幅有个小小的错误:张生弹琴,右手用了食指拨弦,其实应该用中指。这个小小的提醒,王叔晖在心里记了多年,后来她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用窗棂遮住了右手的一部分。一般观者是注意不到的,这也是王叔晖的高明之处。
1957 年,王叔晖再次提笔,创作了128幅本的白描连环画《西厢记》。1983 年,王叔晖应邀创作的《西厢记》邮票正式发行。至此,她的《西厢记》创作前前后后历时近30 年,堪耐寻味。
王叔晖又为《红楼梦》创作有黛玉、湘云、宝钗、凤姐、李纨、迎春、元春、惜春等形象,此外还创作了两幅《宝琴立雪》图。我特别喜欢《晴雯补裘》这一幅画,正是闺秀女流的藻思。孰料,《惜春作画》竟成绝笔,画未终,人先去,绵绵红楼情愫,未得尽意挥之笔端,留下了永久的遗憾!书法家沈鹏为此写下悼诗:
楼院昏昏落日斜,忽闻女史走天涯。
魂归泉路钗销折,画到西厢玉绝瑕。
一管串联红锦线,百年来去白荷花。
仙游应化花中蝶,梁祝相随舞万家。
从“西厢情愫”读到“红楼未竟”,一代画师的杰作,竟成绝响。画片之事虽小,叔晖却以其为大矣。一位孤独女子为了艺术,投身于其间的身姿,而今安在哉?
一生最爱是丹青。读王叔晖的个人经历,不只看洁来洁去的闺秀故事,更是看她的人性光辉。还看过一部王叔晖的纪录片,老年时的她,平凡而简朴,孑然一身,在破败的老房里惨淡经营那一帧帧精妙绝伦的形象,她虽终身未嫁,却画出了最经典的爱情故事。
在网络时代,书画信息较为丰富,很容易能查找到王叔晖所绘的人物画像。《孔雀东南飞》《梁山伯与祝英台》《生死牌》《杨门女将》,都是她巅峰时期的作品。她的单幅人物画有王昭君、李清照、花木兰等,时给人惊艳之感。头发画得尤其好,“丝头发”是其一绝。王叔晖女史的工笔仕女,清艳出尘,系人心愫,是“传神写照”,而非文人自娱。无事时,体会她们的“环肥燕瘦”,不由自主会动绮念,赋深情。少年谋生不易,她不像有些风雅的闺秀,葆有一份闲情逸致,兴趣来时,磨一砚台浓墨,好整以暇地写几副春联,描两帧斗方,或者画几幅淡彩花鸟,以应时景。王叔晖一生清贫,无儿无女,可所绘人物,却深情而节制,纯美而内敛,从其画风中可见其孤独、忧伤的气质。
百年叔晖,她的人生怎忍细说?百度百科上不过是一篇人生小传,寥寥千余字,怎能涵盖她的纵横才情?好在蒋力先生与王叔晖渊源深厚,他一写、再写、三写王叔晖,在《读库》主编张立宪的力约下,先后创作修订《丹青赋——王叔晖传略》一文,长达3 万余字,收录18 幅图片,鲜活而丰富。编者也慧心体贴,将王叔晖所绘《杨门女将》《孔雀东南飞》《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等作品节选一二,30幅图以浓缩精华的形式呈现,让读者体会其中的千秋女儿心。后附18 幅彩色连环画,尤其值得细赏:《西厢记》部分,为《初遇》《和诗》《赖婚》《听琴》《赴约》《佳期》《长亭》,笔墨楚楚,让人惊艳;《生死牌》四幅,其中三姐妹抢摸生死牌一幅尤其动人,我把它发在微信上,点赞的人很多;另有《易安居士燕居图》《滴翠亭宝钗戏粉蝶》《红楼梦故事之王熙凤》《晴雯补裘》等作;最后有王叔晖的侄子王维澄提供的彩色遗作三幅,颇为珍贵,只可惜所绘内容不详。《读库》还出版有《画西厢》精装笔记本,将王叔晖几次画《西厢记》的包括邮票、彩绘、白描等创作素材与最终作品对照出版,让人从容细致地赏析王叔晖三次创作《西厢记》的精美画面,彰显女画家典雅绘画图景,一派清雅,夺人心神。
王叔晖的仕女画文人气息浓厚,焚膏继晷画出来的其实是胸中的学问。她绘画中的况味,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心灵中最直接的东西。
寻登载蒋力先生文章的《读库》稍有费心,近十年前的杂志,快递寄来时已是灰扑扑的,又略有水渍旧痕。扉页贴有王叔晖《读书图》藏书票,可谓有深意在焉。一篇读罢,爱叔晖,也爱蒋力之文。连他的落款住处也留意着:望京花园。有曾经熟悉的作者住在那里。丙申盛夏,从上海长乐路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书店走过,见到有王叔晖的“小人书”,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深浅点染之间,恍然重见梦落潇湘的画人沧桑,也算是续了与她的一脉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