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陶勇来说,他的日常就是穿梭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医学的、逻辑的,用实验、数据和理性构筑的纯净世界,他朝着他的珠穆朗玛峰努力便可。
另一个世界是現实的、非逻辑的,他常常要面对混乱、失序、非理性,和一双双将人生的全部希望赌在他这里的眼睛。
山峰
对陶勇来说,人类的眼睛里面,藏着他想要征服的山峰。
在北大医学部学习期间,陶勇毫不扰豫地选择了眼科。他对眼科的认知有非常诗意和浪漫的一面:可以帮助患者抵御黑暗的吞噬。因为相比单纯身体的疼痛,如果一个见识过世间风景的人突然看不到的话,
“相当于整个世界对他关上了,很可怕”。
1月20日之前,作为一名眼科医生,陶勇安静地追着他的山峰,他主攻的葡萄膜炎是眼科疾病中绝对的小众领域,一本六七百页的《眼科学》,提及葡萄幞炎的大概只有二十几页。这种病病因复杂,诊断难度大,误诊率高,是很多患者人生的灾难。
在原本的人生轨迹上,陶勇铁了心跟葡葡膜炎死磕,他的世界一度非常简单,诊治疾病,总结经验,发表论文,跟国际国内同行交流眼科学界最前沿的研究和技术。陶勇的经历符合人们对“天之骄子”的一切想象,他1980年生人,28岁北京大学医学部医学博士毕业,师从我国“眼科四把刀”之首、中国现代玻璃体手术开拓者之一的黎晓新教授,35岁就成了主任医师,37岁担任博士生导师。他发表的SCI论文有98篇,发表在中文核心期、刊的论文有26篇,还主持着多项国内外科研基金。
在眼科领域,他是同龄人中绝对的佼佼者,而对很多被失去光明的恐惧折磨着的患者而言,“去朝阳医院找陶勇大夫看看”几乎是命运作出最终宣判前,他们所能做的最后的尝试。
这一切被一场意外突然阻遏。1月20日,陶勇在出门诊期间被患者持菜刀砍伤,造成其左手骨折、神经肌肉血管断裂、颅脑外伤、枕骨骨折,失血1500ml,在ICU接受了整整两周治疗才脱离生命危险。
从ICU琦专出后,陶勇转入积水潭医院进行康复治疗。他的伤势还需要一段的时间恢复,这对于常年像陀螺一样高速运转的他来说,人生好像突然被狠狠按下了暂停键。
受伤后外界都替他冤枉、可惜、愤愤不平,风暴中心的他反而平静得很。在陶勇过往的人生字典中,并不太有“怨天尤人”几个字。这次也一样。
恢复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其他地方还好,最严重的是他的左手,因为刀伤,手部一些组织粘连到一块儿,骨头和神绎的恢复也需要漫长的时间,对一位眼科医生来说,手就是大脑的延伸,眼球24到25mm的大小意味着眼科手术对精确度的苛刻要求,目前陶勇也不知道,他的手究竟能不能完全恢复——至少目前情况不算是太乐观,受伤后最难熬的,是每天要忍着钻心的疼做康复训练。
他恢复意识后做的头等重要的事,是单手在病床上敲了《眼内液检测临床应用》一书的后记,眼内液检测是指,“通过对眼球内包括房水和玻璃体液在内的眼内液中病原微生物的核酸、抗体和细胞因子进行检测,”可以临床提供眼内局部病原和免疫信息,相比于常规的血清检测,速度更快,准确率更高,有助于对疾病作出快速诊断。
写后记的时候陶勇头部还有积液,并没有完全消肿,左手被绑成了粽子,伤得怎么样他自己其实也不大清楚。“醒了以后我就想赶快要写这个后记,赶紧把这个书交给人民卫生出版社来进行后续的工作。因为说实话我是很着急的。”这本书是陶勇接近+年经验总结和心血结晶,他当时伤势未明,心里有很多担忧,甚至有了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想法,“因为我总是很担心我伤后万一时间不多了呢,万一后面并发症——因为当时颅内还有水肿,而且颅内还有出血,万一出血有什么不好的(情况),所以我就想不能留有遗憾,赶紧把那个写完。”
在后记中,陶勇提到了他心中的山峰,“如果说我所热爱的眼科,所热爱的葡萄膜炎,已经达到了知识体系的珠穆朗玛峰,再也没有进步空间,那该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他很坚定地写下,“精准医学的理念必将贯穿眼科,这就是我的信仰。”
有这个信仰支撑,让陶勇在很多关键时刻,在光明与黑暗的临界点,承担了带患者回到光明处的角色。
两个世界的战场
陶勇的口头禅是,“我怎么感受不到你对医学的热情呢?!”但凡跟陶勇接触或学习过的青年医生几乎都被这句口头禅关照过,对他来说,人生最恐怖的浪费就是浪费时间。作为同事的冯婧有时候觉得陶勇简直像是个传教士,医学的唐僧,“我觉得是天生的,天生而来的一种使命感,会让他觉得,当医生就是他毕生的追求,我真的没有见过有人像他那么热爱(医学),而且光自己热爱还不行,别人不爱他会在旁边着急,其实说白了就是洗脑,但是他就用他的行为去洗脑。就是你看到他,你会觉得我好像不努力,我都觉得不太好意思,浑身不舒服。”
在冯婧看来,这种使命感或是英雄主义的东西始终让陶勇保持着某种纯真。这是她熟悉的陶勇,从学生时代开始,陶勇就保持着高度的自觉,“他每天都背一个小书包嘛,到处跑。然后电脑随身,所以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电脑看东西、搜文献什么的。所以你会觉得他感觉好像跟你没有什么距离感,但你又会觉得这个人,聪明到让你觉得很绝望。一个这么聪明的人,还那么努力,就会让你觉得特别地自惭形秽。”
这种努力持续至今,将近十年的时间里,电脑几乎成了陶勇身体的外接器官,通常医生做完手术肯定是松一口气,赶紧休息一下,陶勇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掏出电脑总结病例,“他会把闲散时间利用得特别好。吃饭这些东西对他来讲就没有什么兴趣,觉得无所谓。”
冯婧一直记得刚刚认识陶勇时他说的一句话,“你不要想着你做出来什么东西能惊天动地,一下改变这个世界,改变这个地球,不会的。你就踏踏实实地做一个小的东西,哪怕它是一个没有结果的东西,你做就是了。”
医生和疾病之间,通常是一组战斗关系。陶勇痴迷于他的战场。一般来说,病人的视力能够恢复或保持,最差哪怕能保留一点点光感,而不是彻底和永远地坠入黑暗之中,就是胜利。
当然也有失败的时候,用尽所有方法还是没有办法挽回,黑暗的闸门死死坠下、扣紧,“80%的世界”被黑暗彻底吞噬。更严重的情况里,为了防止疾病的恶化,要把眼球摘除,对眼科医生来讲,那是最残忍和郁闷的手术,战斗失败,连战场也要一并消失,一切都失去意义。
还有一种情况同样挫败和郁闷,陶勇说起,几年前他接诊了一位白塞氏病的患者,白塞氏病是一种慢性的免疫系统疾病,治疗难度大,愈后效果也很差,这种疾病往往会引发各个器官的问题,很多患者会因此失明。
陶勇记得来找他的这位患者老家在河南,家里条件不好,“视力非常差,一个眼睛可能就视力表也看不见,模模糊糊能看人影。另外一个眼睛也差不多。”
这个病人之前都是妻子陪他来,但那次是自己一个人,当时这位病人接近全盲,陶勇就问他是怎么过来的,这个病人跟他说,自己一个人从老家坐火车,伸着手比划,“他说就这么摸过来的。”
这位病人后来告诉他,自己的老婆在酒店帮人洗床单和被罩,不小心把手伸到洗衣机里,手被绞了,所以不能陪他一起。
陶勇当时想的是,怎么这么苦,他自己拿了一千块钱给这位病人,让他把号退了,然后开了能够维持他视力一段时间的药。
那个病人后来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陶勇猜测他大概是自己瞎在了家里。这是通常会让陶勇觉得无力的时刻,“你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这是一个社会问题,我也没有能力说把他养在北京,所以这就是矛盾啊。因为对于我来说我个人的影响力啊和能力啊就在那儿局限了,你一个人无法解决他所有的困难。”
现实中陶勇无法解决的事情有很多,他受伤后社交媒体无限放大了他的耐心和温和,“但人不可能没有脾气啊,哪有没有脾气的人?”
如果每应对一项疾病都是一场战斗的话,每个周一的门诊差不多都是一场小型战争。
陶勇知道找到他的人各有各的苦处,他不限号,别的门诊五六点下班,他到八九点是常事,冯婧和团队其他伙伴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有好几次到了晚上十一二点,整栋楼的灯都熄了,只有陶勇那里还有一盏小灯,“病人和他还会在那儿,他就掰开了揉碎了用最通俗的语言,会让你知道你为什么得这个病,得了这个病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治疗会是什么样。”
陶勇觉得这些辛苦都没问题,他最吃不消的是出门诊的时候,病人普遍不愿意遵守规则,总会有人插队,各种各样的理由,人群中经常爆发这样那样的争吵。医生看病需要精神的高度集中,这样的混乱常常让他难以招架。
对陶勇来说,他的日常就是穿梭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医学的、逻辑的,用实验、数据和理性构筑的纯净世界,他朝着他的珠穆朗玛峰努力便可。
另一个世界是现实的、非逻辑的,他常常要面对混乱、失序、非理性,和一双双将人生的全部希望赌在他这里的眼睛。
择题
谈及此次的受伤事件,关于凶手,陶勇反复提到外界的误解,“大家说你怎么不恨他啊,说你真是菩萨心肠,这其实是特别大的误解,你在路边被一个大石头绊倒了,说你去对着那块大石头猛踢它几脚,就会更好吗?”
很多人好奇这种不可思议的通达究竟来自何处,陶勇回答,他很喜欢的两本书,一本是余华的《活着》,一本是季羡林的《牛棚杂忆》,“这两本书描述的都是苦难、绝望,但是你读完之后,你仍然还能感受到绝望的沙漠里头能开出花来。”他提到了澳大利亚的山火,“烧死了好多动物,好多树也烧焦了,但是摄影家现在进去看,发现慢慢的草又冒芽了,有的树又开始长出新芽来。我特别喜欢读这种就是说在特别大的近乎绝望的这种灾难面前,还是去表现出人性的坚强。保持乐观,然后去面对生活的苦难,去改变。”
陶勇个人的征程还要继续。他不大闲得住,康复中陆续参加了几次眼科学界的线上视频讨论。3月28日,他一口气参与了四场直播,最后—场,他把口罩摘了。这是受伤后人们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人好像瘦了一些,因为手术剃掉的头发也重新长了起来。
这场直播的主题很简单,当了两个月的“患者”,他想跟所有人唠叨一下怎么当患者这件事。
最重要的是信任,还有乐观,以及面对疾病和生命时一颗坦然的心。他讲起在北大人民医院时有次下乡参与健康快车活动,就是组织北京的医生给边远地区的人们提供医疗帮助。
其中有个老太太,见到他们时,身上已经有个很大的肿瘤,时日无多。当时老太太已经瞎了很久,眼部的情況也非常复杂。老太太的丈夫早年死于癌症,后来儿子也因为矿难去世,她临终前的愿望是不要瞎着眼睛离开人世,她想在另一个世界找到家人。摆在陶勇面前的又是一道选择题,最终手术做了,成功了。
直播中陶勇平静地望着镜头,说这个阿婆给了他和同伴很多力量,这大概是只有医生有机会察觉的幸福。因为肿瘤的原因,七天之后,老太太还是去世了。手术做了,人也没了,但一切不是毫无意义。这个以死亡为终点的故事有一个并不悲哀的结局:后来当地的工作人员告诉陶勇,在这七天里老太太给自己缝了一套寿衣,很高兴,走得很坦然。
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