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已经退休的易中天教授在直播里被问到了一个问题:能不能给四大名著排个顺序。易教授的排序是:《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而《三国演义》不但叨陪末座,还被易教授从根本上否定,称其“三观不正”,并表示自己从不读《三国演义》只看《三国志》。没有人知道易教授为什么对《三国演义》会有这么大的成见,甚至为了贬低它,使用“三观”这个远超专业范畴之外的理由来进行点评。但易教授向来是敢说敢讲的性格,他之所以成名,就是因为其在《百家讲坛》里对《三国演义》的另类解读打破了人们被小说固化了的“三国观”。
《百家讲坛》推出的“品三国”系列,迅速让易教授成为第一代家喻户晓的学术明星,而实际上,我们大多数人对于学术明星的理解便是被这档如今已经落寞了的电视节目所定义的。如今,学术明星在消费主义浪潮的推动下,终于在这个时代彻底变成了生意,但学术和明星,这两个词从来都是一对无法兼容的反义词。
《百家讲坛》与学术明星
《百家讲坛》2001年刚刚开播的时候,其实是一档非常硬核的节目。虽然当时的内容形式和现在差不多,同样采取台上嘉宾主讲、台下观众聆听的“讲课”模式,但在主讲嘉宾的选择标准上与后来却有着很大不同,大体可以概括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理工科的话题上,栏目组请来的主讲都是霍金、杨振宁、李政道这种学术“大牛”;人文类话题上,请来的是童庆炳这样的中国文艺学理论泰斗。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非常具有浪漫主义的设定。曾经高山仰止的专业知识,现在变成了一个个拥有着极高人格魅力的对话者出现在人们面前;再加上央视背书、公开宣讲、免费观看的设定,观众甚至能体会出一点共享经济的“超前意识”。
但再理想的设定也不得不面对一个非常直观的痛点—太过学术化。确实,杨振宁就是把量子物理讲出花来,普通人也听不懂。况且那个时候互联网正处于刚开始普及但又没有普及的微妙阶段。接受程度更好、知识储备更好的网民不过9000万人,电视还是内容传播的绝对主力担当,无论是出于传播考虑还是商业考虑,电视收视率仍然把控着一个节目的命脉所在,这一系列问题让《百家讲坛》不得不想办法开始自救,经过深思熟虑后,节目组进行了改版。
在这里,不得不提尼尔·波兹曼在其著名的《娱乐至死》中总结出的成功娱乐的三原则:不能给观众设置门槛,就是在看节目前,观众不需要任何别的知识储备;不能让观众费脑筋;避开理性严谨的传统演讲方法。如今看来,《百家讲坛》那次里程碑意义的改版,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娱乐至死》三原则的本土化投射,根据中国国情给栏目指出了新的航向:
1.不讲理工,专讲人文。理工类的知识对大众的知识门槛要求太高,而人文科学的故事更多,更能吸引观众。
2.IP要大。可以看到,后来在《百家讲坛》上成名的学者几乎讲的都是历史大IP,易中天的三国、阎崇年的清十二帝、纪连海的和珅以及王立群的刘邦、项羽都非常贴合这个要求。
3.嘴皮子要好。之所以之前众多大家汇集的《百家讲坛》观众寥寥,重要原因就是这些泰斗们太过严谨,以至于内容无趣,所以不如让主讲自由发挥,说错了也没关系,一家之言而已嘛。
于是,《百家讲坛》自此火起来了。许多学者专家也从此获得了一个快速的直升通道,开始进行走出象牙塔完成到“学术明星”的身份转变,并在2004年到达了顶峰。
2004年,阎崇年主讲的《清十二帝疑案》创下了央视十套的收视率纪录,从此之后,《百家讲坛》号称自己“坛坛都是好酒”,收视率在十套也始终名列前茅。在这三四年的黄金岁月里,又先后捧红了易中天、王立群、纪连海、于丹等一系列的学术明星。
声名鹊起与质疑不断
《百家讲坛》本身是没办法让主讲人们实际收益的。据可查的公开资料显示,台里拨给栏目组聘请主讲的预算并不高,一集只有一千元,还要扣30块钱的税。但那可能是中国人第一次大规模地接受教材之外的知识传递,让许多人第一次感知到考据论证并抛出全新观点的快感。总之要形容《百家讲坛》在学术明星诞生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它更适合被形容为一个催化剂,在那个社交网络还没有成型、传统媒体又逐渐开始与大众审美出现脱节的时代,它为人民群众的精神世界打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通道。对于学术明星们来说,这个通道显然就对接着流量,而有流量显然意味着拥有一切,意味着自己的努力终于有机会真金白银地兑现价值。
2004年,酿出“第一坛好酒”的阎崇年已经是多年的历史学家,早在1983年就出版了学术著作《努尔哈赤传》,获得了北京市和中国“光明杯”优秀学术著作奖、全国满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在上《百家讲坛》前,他已经出版了十几本学术著作,但加在一起的销售量还没有他一本《正说清朝十二帝》的零头多。易中天教授的数据就更加夸张了,200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以500万的价格竞标获得了《易中天品三国》上部的版权,按照图书上的定价,该出版社那年一共发行了价格6000万的图书,其中有三千万是来自这半本《易中天品三国》。此外在2006年和2007年两年的作家富豪榜上,易中天的收入超过了一千万。其他几位初代学术明星也名利双收,他们参加各种活动的出场费和接待费也水涨船高,各种签名售书的活动也让原本默默无闻的学者享受到了明星一样的待遇。
与此同时,来自各个方面的质疑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知识确实能够成为一门生意,但没有人能肯定那些能够成为“生意”的知识还算不算知识,如果不是,那不就是误人子弟、欺世盗名吗?相关领域的学者在接受采访时对《百家讲坛》上的几个学术明星都进行了批评。彼时自媒体还在孕育当中,电视依旧占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这让《百家讲坛》完全成为一个主讲单向输出观点的“私域平台”,即便电视机前的某位资深历史爱好者听到了主讲出现的内容错误,也只能暗暗憋氣。
在高高在上的话语权制霸下,舆论不满沉积太多后,就以一种极不理性的方式爆发出来,比如因为不满对《论语》的胡乱解读,北大学生将准备做昆曲专场总结发言的于丹直接“赶”下了台。更令人惊讶的还是掌掴阎崇年事件。一位ID名为“大汉之风”的网友,因为不满阎崇年对清朝的大力吹捧,在一次阎崇年的签售会上,以签名为由接近掌掴了阎崇年,由此来表达对学术明星这种一家之言的愤怒。
想搞学术还是想当明星?
学术和明星注定无法兼容?大概率是的。
一个最简单的论证方式是,如果这个人足够学术,那么在专业门槛的限制下他显然无法获得足够被称为明星的关注;如果这个人足够明星,那么在大众传播的规律下他必须要放弃学术必要的专业门槛。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将学术与知识进行混用本来就是一种谬误。从定义上看,学术更强调系统性地将知识有机结合起来,并通过学科化来不断推动发展,而知识则更侧重于信息的汇总。这也是如今大量的知识类内容创业者几乎能完全与学术泾渭分明,甚至可以通过策划运营包装出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我们也不妨进行一个假设:如果学术能够与明星兼容,最好的组合方式是什么?尤其是最近几年我们总能聽到诸如“科学家无人关注,明星天天热搜,国将不国”的哀叹,很容易让人们好奇,如果学者们真的被当成明星一般追捧,真的对他的学术研究有利吗?皮埃尔·居里(居里夫人的丈夫)就曾经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玛丽·居里在获得诺贝尔奖之后迅速成为了聚光灯下的宠儿,但身为玛丽·居里的丈夫,他表示自己片刻不得安宁,总是被请去做演讲导致自己没时间工作,有些无聊的记者甚至会把他的猫的细节当作正经新闻报道,他女儿和保姆的对话也成了媒体捕捉的材料。
在《百家讲坛》大火的时候,也有很多大学教授表示,不少青年学者将登上《百家讲坛》作为走上人生巅峰的捷径,而无心踏踏实实研究学术。学者也是人,当他们频繁出现在签售会和见面会上,就很难再有精力去搞学术研究,当他们受到了粉丝山呼海啸的朝拜,体会到了一呼百应的影响力之后,就难免会逐渐膨胀,然后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而越发走向极端。他们靠最初的观点形成的人设吸引了一批粉丝,粉丝奉他们的观点为圭臬,为他们带来了各种好处,他们只能不遗余力地继续维护这个观点,否则就是打了粉丝的脸。但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就是要自我怀疑、自我否定,才能不断地进步。
显然,科研精神和明星保护人设是矛盾的。况且人们需要的真是学术吗?今年3月5日,张文宏医生曾经在记者会上生硬地打断了一名记者关于“病例”的提问,并反问道:“你现在每天逮着采访的机会就和我一起看病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些细胞的区别呢?所以我们很难探讨,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仔细想想,这件事大概是对这一关键问题的最好回答。学术和明星这样一对肉眼可见的反义词,为什么能够长期地存在于我们的舆论视野当中,并获得了广大的受众,或许与我们关注“大v”、关注“KOL”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只是在试图通过这样的话语权委托,期望他们成为我们能力的延伸,按照我们的意志来干预这个世界,毕竟历史观、科学观也是世界观的一部分。
摘自微信公众号“互联网指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