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祥玉
2020年1月20日,是一个中国医疗史上值得铭记的日子。这一天,钟南山院士向全国人民发出预警:新冠病毒能人传人。同一天下午,在北京朝阳医院的眼科办公室里,40岁的陶勇被一名曾接受过他治疗的患者严重砍伤。
大难不死的陶勇,用差点失去生命换来了全社会的关注,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沉重、苦涩、收获与转变?2020年10月21日,陶勇带着他的首本散文集《目光》(与李润合著)吐露心声:“初心放在最大的诱惑和最深的伤害里才能检验其珍贵—我不是神,但愿意继续发出微光。”
天之骄子?这位就是
伤医事件发生9个月后,北京朝阳医院眼科的一间办公室里,一身白大褂的陶勇正微笑着接诊患者,一切仿佛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对他的手关切备至。“左手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关于陶勇和他的左手,人们早已从新闻里知道了很多,大家无不为这名外科大夫感到惋惜。但如果你能见到此时的陶勇,也一定会发现他的眼睛里,有着领略了世间冷暖和人性善恶后依然明亮又温暖的灼灼光芒……
这种光芒源于陶勇在受此重创后,竟奇迹般地重振旗鼓,迅速地回归工作岗位,出书、做公益,用更丰富的方式来诠释身为医者的荣耀与责任,也源于在这件事发生之前,陶勇的人生轨迹,几乎符合人们对“天之骄子”的所有想象。
17岁以江西省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医学部,28岁拿到北大医学博士文凭,35岁成为主任医师,37岁就担任博士生导师,在中文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26篇,主持多项国内外科研基金。
陶勇是同龄人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从小就是。
1980年,陶勇出生在江西省抚州市南城县,是家中独子。父亲在檢察院上班,母亲是新华书店的售货员。儿时住着平房,大多数日子里都粗茶淡饭,但陶勇说他是最幸福的孩子。因为只要事关他的学业,父母都很大方。他是班上第一个用自动铅笔的人,尽管能随时去妈妈工作的新华书店看书,但父母还是给他买了很多课外书。
看了很多书后,陶勇确定了自己的理想:做医生。父母说学医太辛苦,但他就是喜欢,他们也鼎力支持。“我注定要从医。”陶勇说,那时男孩们都爱看武侠小说,别人仰慕武功盖世、大义凛然的大侠,陶勇却对书里面的医师心生向往。《神雕侠侣》中,杨过身中情花之毒,小龙女不惜跳崖救杨过,陶勇就希望《雪山飞狐》里的药王来救杨过。为此,他还学着药王的样子自己配药,香砂养胃丸、利福平眼药水、感冒冲剂混在一起捣碎,然后加入甘草、竹根七在火上烤,等冷却后把药装进玻璃瓶埋进地里,想着哪一天有人中了情花之毒,他这个“药王”可以为他解毒。
上高中时,班上有个同学患癫痫病,陶勇一心想帮同学治病,想起自己在书里见过治疗癫痫的偏方,他就挖了几条蚯蚓,混合玉米粒将蚯蚓捣碎后再加入白矾。他把自己配的偏方带到学校,用开水冲了,非要让那个同学喝一口。偏方没治好同学的癫痫,倒也没带来不良反应。但对方父母要找陶勇算账,父亲狠狠教训了他,母亲则对陶勇说,想当医生就别信偏方,而是要好好学习,考上医学院。
1997年,陶勇考入北大医学部,他选择的是葡萄膜炎专业,这是眼科里的冷门,因为患病原因极其复杂,致盲原因居第三位。全中国有4.48万名眼科医生,但专门研究葡萄膜炎的只有十多位。这十多位中,最年轻的陶勇可谓前途无量。他医术过硬,为人和善,和很多患者都成了朋友。
然而2020年1月20日,陶勇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被他曾经救治过的一名患者砍伤。时隔许久问他,恨行凶者吗?陶勇说:“不恨,因为法律会惩处他。但我不是神,不会选择原谅。”
往事让人心痛,但你还是不能逃避
疼痛入骨入髓,怎么能原谅?
左手骨折、神经肌肉血管断裂、颅脑外伤、枕骨骨折,失血1500毫升,伤得最重的左手被缝了40多针,伤口如狰狞的蜈蚣趴在手臂上,时至今天,陶勇的左臂仍没什么知觉,手指也无法伸直。陶勇焦虑又担心,不能做手术,甚至连上个卫生间、洗个脸都费劲儿。
入院第三天,陶勇在ICU见到了妻子。她看起来很平静,笑着问他:“你知道自己上微博热搜了吗?”翻看微博,陶勇发现了铺天盖地的祝福,粉丝已过百万。他忐忑不安又受宠若惊,因为“成名”这个词在陶勇的字典里从未有过。“我刚学医时,曾想过某天自己做的科研项目取得了成功,名字可能出现在一些医学杂志里然后被圈内人知道,仅此而已。”然而突如其来的灾难,却像一阵飓风将他腾空卷起来,也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此前那个一直埋头赶路的自己。“看来是时候停下来歇一歇了。”他只能自嘲。在ICU住了10天后,陶勇转到普通病房,父母也终于见到了他。
陶勇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奶奶没有再婚,一个人拉扯他父亲和叔叔。父亲自小独立,能吃苦,但他很少跟儿子提及那些往事。这次陶勇意外受伤后,父亲给陶勇说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十多岁时,他一个人上山去砍柴时被镰刀砍伤小腿,鲜血汩汩而出,伤口深到可以看见骨头,但父亲没有慌张,将上衣死死地绑在大腿根部后,独自走了30多里的山路回到了家。
“父亲是想告诉我,每个人都会经历磨难,只要站起来,迈过去就好。”那一瞬间,陶勇突然有了力量。
因为疫情,陶勇的病房一直很安静,妻子每天安顿好孩子后去看他,聊一会儿天就走,也偶尔有领导和同事去看他,大多时候都是他一个人独处。没有工作,没有接不完的电话,也没有琐事,陶勇开始和自己对话。
他想起当时冲上来救自己的杨烁大夫,替自己挡刀的患者家属田女士,还有舍身将他送到抢救室的护士陈伟微……转危为安后,这些人都来医院探望陶勇,也都笑容满溢地安慰他,相信他历经这次劫难后,依然还是那个翩翩少年。“这几位救过我的人,他们都不觉得自己当初的行为多么伟大。这也让我突然明白,没必要去纠结和抱怨过去,要朝前看。”陶勇说,陈伟微把她拿到的6000元“见义勇为奖金”捐给了盲童,让他感动,也让他明白自己接下来的方向。
迪士尼动画片《狮子王》中有一句台词,是这样说的:“往事会让人心痛。但在我看来,你可以选择逃避,也可以从中领悟到什么。”陶勇没有逃避,反而从中领悟良多。
世界以榴莲吻我,我把它做成比萨
受伤后,很多接受过陶勇治疗的患者都向他表达关切和祝福。“他们的眼睛都有问题,世界在他们眼前是模糊甚至黑暗的,他们有的人连最基本的穿衣吃饭都困难重重,但他们都坚强而乐观。”有人天天在微博上留言为他祈福,有人和家人一起录了长长的祝福视频,有人辗转给他送来了鲜花。
因为患有眼部视网膜细胞瘤,天赐两岁时就被摘除了一只眼睛,父亲为了保住他的另一只眼睛,带着天赐来到北京,陶勇也因此认识了这对父子,知道了他们的故事。为了省钱,多年来爷儿俩住桥洞、睡公园,靠在火车站给人拉行李、卖报纸挣医药费。陶勇曾多次帮助天赐,他出事后,天赐父亲坚持要把别人捐给他的1000元转赠给陶勇。
“我何德何能,竟然拥有这么多的爱?”这些不掺杂任何名利和目的的爱,成了陶勇的强心剂。砍伤陶勇的人曾是陶勇的患者,接受治疗后他得以重見光明。为什么他要恩将仇报,甚至想将陶勇置于死地?很多人替他愤愤不平,但陶勇本人却选择放下。
“砍伤我的人,我相信法律会有公正的裁决,我没有必要因为他的扭曲而扭曲自己。”陶勇选择搬开让自己受伤的石头,然后继续前行,沿着原来的方向。
不能再上手术台拿起手术刀的陶勇,通过各种线上渠道当起了“护眼使者”。他在网上开设了“陶老师说”课堂,通过视频的形式,给更多人健康用眼提出专业建议:比如看电子屏的时间过长,很容易得视频终端综合征;看手机、电脑时眼睛很专注,眨眼次数过少,容易引起眼睛干涩和疲劳;每看20~30分钟屏幕,就看看窗外远处的树,或者桌子上放一盆绿色的小植物。
他还定期在微博上发表“眼健康科普课”,用通俗易懂的话语提醒更多人注意用眼卫生。这些细碎也重要的专业知识,全都在陶勇的脑袋里,原来忙着做手术的他没时间也没意识到,但现在,他觉得这些知识的普及,其实和给重眼疾的病人做手术一样重要。
在陶勇的努力下,中国医学装备协会眼科专业委员会眼科检验检测组成立,致力于将精准医学的理念落地生根。因为他的呼吁,北京市十五届人大常委会第二次会议上表决通过,正式出台了《北京市医院安全秩序管理规定》,自2020年7月1日正式施行。
陶勇说:“既然世界可以无纪律、无原则地用榴莲吻我,那我就只能有组织、有计划地把它做成比萨了。”
笔直是骗人的、真理是弯曲的、时间是个大圆圈
在新书《目光》中,陶勇写了一个故事。有个做程序员的患者疫情期间失业了,找新工作时发现很多单位要求35岁以下,而他刚满36岁。妻子辞职在家照顾孩子,他们在远郊有一套房子,但为了上班方便,他在北京租了一套月租7000多元的房子。这位患者曾跟陶勇说不治眼睛了,滴点眼药水维持着。但陶勇出事后,这位患者告诉他,自己把郊区的房子卖了,要好好治眼睛,还要创业。
“我的路还很长,你也是。”这特别的祝福和安慰让陶勇豁然开朗,他忍不住对自己说:“四十不惑?别迷茫了,汤都要凉了。”
每天挤一个小时地铁去医院上班,穿过人潮汹涌的大堂,坐电梯,过楼道,换上熟悉的白大褂,坐下来,从容地迎接一个又一个患者。“上班路上期待今天能早点儿下班回家,但穿上白大褂就想多看几位患者,不想让人家白来一趟。”陶勇的同事“揭短”。
受伤住院那段时间,陶勇一直没能见到8岁的女儿,但是她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能回家,同学们也知道她爸爸受了很严重的伤。女儿晚上睡得不踏实,在梦里蹙紧眉头问:“我爸爸是个好人,为什么要砍他?”陶勇没办法回答女儿,但妻子说他受伤后所做的一切、他看到最深的恶却依然向往最真善的人生态度,已给了女儿最好的答案。
有一位患者家属曾郑重其事地对陶勇说,想把自己健康的手捐给他。“那时候我觉得,我来人世间这一趟,值得。”陶勇受伤前,曾在微博上分享一位葡萄膜炎患者对自己的感谢,陶勇发出这样的感慨:“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受伤之后,他对这12个字更有感触。
“我一直在思考未来的人生应该如何规划?如果我的手不能恢复到很好的状态,不能再像原来一样拿起手术刀,我还会在这个岗位上继续坚持下去,我依然是一名医生,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工作形式。”陶勇说,原来他通过手术、药物直接治疗疾病,受伤后,他可以继续坐诊、开药,他会组织盲童去巡演,让他们能自食其力,也让他们的家庭放下焦虑和担心,牵着手,笑着去蹚人生的河。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尼采说的这段话,现在的陶勇也特别感同身受。
23年前的夏天,陶勇以江西省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医学部,那时的他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梦想着自己能悬壶济世,可以让更多人看见光明。23年过去,曾经的翩翩少年已至不惑之年,也经历了生死劫难。但如果你见到他,依然能看到他身上有满满的少年气息,因为依然满怀理想而明亮的眼。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看到恶,勿忘善。”这是陶勇在《目光》里的一句话,他最崇拜的偶像邓亚萍告诉他:“人生不能只防守,防守转进攻才能重新掌控人生。”这句话,会指引陶勇好好走下去,哪怕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