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晓斯
在沁水湾,小歌是村里最会“送喜面”的。
啥是“送喜面”?就是谁家生了孩子,尤其是生了男孩,满月当天,主家的亲戚都在院子里坐席“吃喜面”,另外再做了鸡蛋或肉的卤面条,差不多要给全村人送,挨家挨户,一家一碗。农村规矩,不兴空,得了喜面的人家,都会表示一下,有的放了鸡蛋,有的放了糖糕,有的放了点心,条件好的就会放些钱。
小歌的爹娘都去世了,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人老实,心眼儿也好,“送喜面”回敬的钱和东西,一分一厘,一丝一毫,小歌都会如数转交主家,从不会私下藏什么。主家喜欢小歌,小歌就有送不完的喜面。有时,一户人家就得送好几天,小歌拉着一辆架子车,一晌得送几条街。
村大人多,“送喜面”的人家就多。小韵最喜欢小歌送的喜面。小韵是独生女儿,她娘后来又生了两胎,都是男孩,都没有保住。小韵爹早就对外放出风声,要招个养老女婿,条件是入赘、改姓。
小歌喜欢小韵,愿意入赘、改姓,可他知道自己家穷,配不上小韵。除了“送喜面”,小歌不敢到小韵家去,怕小韵爹一铁锨把他拍出街门。
小韵爹是个木匠,手艺奇好,尤其架子车做得好,批灰抹缝,刷上桐油,涂了清漆,堵上两头,车厢里滴水不漏,方圆几十里大名鼎鼎。那些年,架子车是农村人离不了的大件农具,家家户户都得有。
小歌家的架子车就是小韵爹做的,好多年了,一点不散架,硬邦邦的,结实得很哩。“送喜面”的时候,有人问起那辆架子车,小歌就会说,虎豹叔做的,可结实耐用,还省力。虎豹叔就是小韵爹,小歌一直都这样叫。小韵爹也是个明眼人,看着小歌一点一点长大的,也喜欢小歌,也知道小韵喜欢小歌,就是感觉他家里太穷,把小韵托付给小歌,不放心。
小韵爹每天都到自家老院的木匠作坊里做活儿,有件事就很纳闷儿,头天收工时乱糟糟的院子,第二天都干干净净的。开始还以为是晚上刮风刮的,后来发现不对劲,连横七竖八的木头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风还能把木头码整齐?小韵爹就打心眼儿里不断琢磨这蹊跷事。
见天在家做饭、绣花的小韵,其实可盼望见到来“送喜面”的小歌。好多年了,小歌给她送来的喜面其实是自己做的,不是主家请的厨师的手艺。“送喜面”时间长了,小歌的卤面也做得筋道、软和、滑溜,卤汤浸到了面条里,老远就闻到了香味。送给小韵的那碗喜面下面,总有四个卤鸡蛋。
每次见到小歌,小韵都会说,小歌哥,俺喜欢你……做的喜面、卤的鸡蛋。憨厚的小歌总会说,喜欢就常给你做。小韵就把小歌送到街门底下,看着小歌拉着架子车走远了,才回到屋里。后来,小韵就一次次提醒小歌,哥,你咋不找人来俺家提亲?小歌总是点点头。
这样的日子直到那年腊月,一脸杂面星的张媒婆把东街的周大勇领到小韵家,让他跟着小韵爹学做木匠活儿。好吃懒做的周大勇不是个贪活儿掏力的人,鼓捣了仨月愣没弄懂个凿眼铆榫,锯个木头也走不到线上。摊上这么个人,小韵爹气得摔了几次墨斗,扔了几次斧头。
小歌再来“送喜面”时,小韵就流着泪告诉小歌家里的事。小歌没说话,也流下两眼泪。庄稼人,过年图吉利、爱热闹,一肚子苦水都不在年节里往外倒。二月二,龙抬头,小韵爹到集市上帮主家挑木头,嘱咐周大勇把老院里的碎木头收拾收拾,再把放锯末的石棉瓦棚下打扫打扫。趁半晌没人,周大勇偷偷闯进了小韵的房间。然后,丢下哭泣的小韵,还卷走了小韵爹一年的辛苦钱,从此杳无音讯。
小韵爹回来后气得浑身发抖,躺了三天才起床。张媒婆听说了,赶紧来看小韵爹。小韵爹随手抓起小木凳砸了过去,要不是张媒婆跑得快,那木凳早砸在了她头上。
小歌来了,就默默地坐在小韻爹的床边。虎豹叔,想开点,身子骨重要。往后,我跟着你学做木匠活儿。小韵爹斜靠在床头,睁开眼看看小歌。孩子,老院的木匠作坊,都是你天天打扫的?小歌点点头。你咋进去的?小歌说,翻墙。你图啥哩?小歌说,不图啥。
抽了一袋烟,小韵爹说,孩子,你还是送你的喜面吧。
小歌起身走的时候,小韵追到了街门底下。小歌哥,俺喜欢你……做的喜面、卤的鸡蛋。
那天,小歌又来“送喜面”。小韵爹正在老枣树下的竹躺椅上抽烟,忽地一下坐了起来。
小歌,你喜欢小韵?愿不愿意改姓?小歌没说话,点点头。
说话间,小韵从屋里出来了。哥,俺恨周大勇那不要脸的龟孙……
第二天,小歌去三婶家“送喜面”,顺便买了几大包点心,求三婶去小韵家提亲。三婶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小歌,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婶就劝小歌,孩儿啊,你说这人活着,啥东西最不好咽?气,气最不好咽。三婶就气不过,那不是咱老李家的种,干啥要揽在身上?
小歌笑笑说,三婶,我喜欢小韵,我愿意。说完,拉着架子车到北街“送喜面”去了。
选自《天池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