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马头江

2020-05-18 02:39陈美者
滇池 2020年4期
关键词:船政严复学堂

陈美者

我多次迎风站在马头江岸,看着余晖下寂寥的马尾造船厂和格致园,内心总有不甘的慨叹。

有江曰马头,在城南五十里,纳西北纵流入于海,风涛汹涌,中有巨石焉如马首状,随潮隐见,舟行必戒避之,故名。

《福州马尾港图志》中对马头江由来的介绍颇有几分自得之意。马头江,我们更习惯称之为马江。马江入海,水路畅通,商船穿梭。1866年,时任闽浙总督左宗棠将目光投向马江。他看到,马江口遍布小岛山丘,可以架设炮台;航道随地势变窄,易守难攻。因此,他主张将设厂造船计划落地在马江,并最终促成此事。这一大手笔,成就了后来马尾船政的辉煌局面:中国近代海军的摇篮,近代远东规模最大的造船产业基地,中国现代航空业的萌生地,中国近代教育的发祥地,派遣中国第一批留欧学生……历史并非凭空发生,支撑起这段传奇的,是一颗颗炽热的奋斗之心。

彼时,罗星塔灯火闪烁,吸引各路航船迤逦而来。

1867年夏,从福州方向驶来一叶轻舟,沈葆桢正式抵达马尾,就任首任总理船政大臣。马尾船政遂承载着朝野的厚望,进入“五年计划”时期。锅炉车间、轮机车间、铸造车间,还有机器所、样板厂、铁船槽、起重码头等,日夜运转,热火朝天。厂区之外还有行政区、教育区,主要营建在莺脰山一带。船政衙门的形制等级很高,六柱五开间,大门、仪门和大堂上都有沈葆桢题写的楹联。大门那副写道:

以一篑为始基,从古天下无难事;

致九译之新法,于今中国有圣人。

还有两副则是:

且慢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此即是格致关头,认真下手处;

何以能精益求真,密益求益,定须从鬼神屋漏,仔细扪心来。

见小利则不成,去苟且自便之私,乃臻神妙;

取诸人以为善,体宵旰勤求之意,敢憚艰难。

一连写了这么多副楹联,酷爱诗文是自然,但亦可想见这位主官当时心境的激荡和开局之艰难,是一种“以万不得已之苦心,创百世利”。马江风大,为了绿化固土,沈葆桢下令遍植榕树,并亲手栽下一棵。榕树苗迎着马江的风,在造船厂的机器轰鸣声中日渐葱郁起来。

教育是马尾船政除建厂、造船之外,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早在 1866年末,即将赴任陕甘的左宗棠,已定船政教育机构名为“求是堂艺局”,招生工作全面展开。首届招生的测试考题为论“大孝终身慕父母”。

有一名叫严宗光的学生,刚刚遭受丧父之痛,文章情真意切,主考官沈葆桢以第一名将他录取。沈葆桢不会想到,这名学生日后会以思想改变中国近代史。人们更熟悉他的另一个名字——严复。

严复家在阳岐,入学船政学堂后,逢端午、中秋或过年时,学堂放假,他便从马江坐船回家。他带回家的包裹中有书,还有银两。学堂除提供食宿,每月还发放四两银子,严复尽力节省下来补贴家用。他家中有母亲、妻子和两个妹妹。早在入学前一年,十四岁的他就已经奉父母之命娶妻王氏。

有时,舟在江上行,严复会想起曾经的私塾时光。若不是父亲猝然病逝,自己应该还继续手捧四书五经,准备乡试。但现在,家境清寒,无力准备科举,只得入新式学堂,学驾驶专业。学堂功课很紧张,专业课程有算术、几何、代数、直线、球面三角、航海天文、航海计算、地理等,并且是全英文教学,一般人闻所未闻。日常管理严格,从晨起到夜眠,都要受管训,不允许在外嬉游。每三月考试一次,成绩不好的人要被淘汰。能坚持到毕业的,差不多只有入学人数的一半。

对严复来说,功课倒也没有什么压力。在同学中,他一直都成绩优秀。1874年 6月,在完成最后一次出海实习后,严复获船政大臣颁发的军功证书,成为船政学堂驾驶专业内堂生中的首批毕业生之一。1877年,清廷批准留学计划,派船政学堂三十名学生赴欧。严复也在留学名单上。

1877年 3月 31日,“济安”舰启航,运送留学团前往香港,转乘去往欧洲的邮轮。

在国外,留学生们很刻苦。本来就是百里挑一,加上身负“他日或能蔚为大器,共济时艰”的国家希望,他们在训练中拼尽全力。

论海军实战技能,严复并非最出色者。实际上,因为视力不佳,严复起初没能登舰,只在皇家海军学院上课。后来严复的上舰申请终于获准,不料时任船政大臣吴赞诚发来急电,要他回国担任马尾船政学堂教习。1879年底,严复结束在英国的留学生活,回到马尾。不过,他在此任教的时间十分短暂,第二年就被李鸿章调到天津水师学堂。

严复的人生似乎总在剑走偏锋,波折起伏。若不是父亲突然病逝,他可能继续攻读四书五经,在科场上杀进杀出;若没有马尾船政,严复或许就在阳岐村庸常度日。他进入马尾船政,留学英国,却没有成为一名海军将领,而是成为水师学堂的教职人员。他为水师学堂付出二十年光阴,却也不是生平最大成就所在。真正让严复名满天下、影响中国近代史的,是他的译著。现今的马尾船政学堂,用好大的招牌写着一行字——一座学堂引领一个时代。有了严复,这句话便底气十足。

话又得绕回来。严复虽不是一名舰长或工程师,却与中国近代海军命运相系。他在《〈海军大事记〉弁言》中将自己一生与海军的关系说得很清楚:

不佞年十有五,则应募为海军生……最后乃游英之海军大学。返国年廿七八,合肥李文忠公方治海军,设学于天津之东制造局,不佞于其中主督课者前后凡二十年。庚子排外祸作,清朝权贵以祖宗三百年社稷为之孤注,迨城下盟成,水师学堂不复收,盖至是不佞与海军始告脱离,而年鬓亦垂垂老矣。军中将校大率非同砚席,即吾生徒。甲申法越、甲午日韩之二役,海军学生为国死绥者殆半……

从垂髫到年老,海军对严复来说,是命之所系,情之所寄。海军兴盛时,严复正当少壮,海军覆灭时,严复也垂垂老矣。他留学回国不久,就被李鸿章调到天津。他在天津水师学堂度过了二十年,正如他自言,海军将领基本上不是他的同学,就是他的学生。严复提到的“甲申法越、甲午日韩之二役”,是中国近代海军的致命创伤——中法马江之战和中日甲午海战。

1884年 8月,马江口很不平静,空气中隐隐有不祥的气息。法国海军少将孤拔率领的军舰,一艘接一艘地到来。马尾船政两位主官张佩纶、何如璋半夜召集各舰管带,聚在船政衙门议事。由于马江江面航道狭窄,双方军舰并泊抗衡,都无法编列阵型作战,大家商议好的策略是紧贴对手,一对一监视,伺机开火,合力对付孤拔所在的军舰“窝尔达”。

像这样的近战,胜负只在一个呼吸之间,就看谁先下手。这个道理法军也懂。8月 23日下午1时56分 13秒,“窝尔达”降下第一号战旗。中方还来不及反应,法舰已全线开火,中法马江之战爆发。

炮声轰隆,硝烟弥漫,二十多分钟后,马江的主战斗就结束了。孤拔下令进攻船政生产区,屠杀落水挣扎的中国官兵。一时间,只见马江水面布满油污和血红,浮在江面的尸体和军舰残骸随波漂荡。

百年过去,重提此战,亦让人心痛。这场不到半小时的战斗实在狼狈,而且损失惨重。船政二十年的家当,毁于一瞬。花费巨资制造出来的军舰“扬武”“伏波”“飞云”“济安”“福星”“福胜”等没了,经年培养出来的各舰管带、大副,几乎全部阵亡。

马尾船政自此陨落。艰辛开创,经二十年风雨,栽下的榕树都已参天,颁发给洋匠的大清御赐金牌“福州船政成功”依然还在闪着光辉,船政却已被人一剑封喉……

马江之战重挫,严复作何反应,我没有读到相关资料。但在中日甲午海战时,严复可谓日日情绪随之震荡。

1894年,从年初开始,京城里就洋溢着一派喜气。这一年是慈禧太后六十大寿,文武官员纷纷被晋封加赏。大家忙得不亦乐乎,一点也没在意邻国的动静。日本在看到中国海军的“定远”“镇远”两大铁甲舰后,深受刺激,他们发行数千万元的海军公债,并已悄悄地将黑魆魆的炮口对准中国。

清廷没有意识到战争即将来臨,或者说还心存侥幸。枪声响起,圣谕也还是以和为贵。既然如此,海军官兵也不着急,军官穿着绸缎走来走去,水兵在舰上晾晒他们缝线外露的蓝色布衣。不论是兵还是船,都日渐老旧疲沓。

对李鸿章来说,北洋海军算是他的家底。于公于私,他都主和。他没有下令备战,而是想方设法与外使沟通,幻想通过外交,让战争不要发生。

日本不宣而战。7月,丰岛海面上,炮声四起。继而是黄海大战,北洋海军损失惨重。清廷方才醒悟过来,又是急着购买军舰,又是派帝师翁同龢微服传旨,要求海军速速整顿,以备再战。无奈北洋海军沉疴已久,始终行动迟缓。不久,鸭绿江防线被全面突破,旅顺失守。眼见北洋海军节节败退,一向对李鸿章有所顾忌的文官,终于可以放开胆子,上奏弹劾。严复也被拉下水,有人说他主持闽党,煽惑人心,应该从重查办。

威海卫保卫战中,大量海军官兵阵亡或自杀,军舰全失,只剩被卸去大炮的“康济”号,载运牺牲官兵的灵柩和一千多军民,悲凉地离开威海卫。至此,北洋海军全军覆没。

这一年是 1895年。4月,年迈的李鸿章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在马关春帆楼签下《马关条约》:中国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及澎湖列岛,赔款二亿两白银。

这场战争和严复关系重大。他在李鸿章麾下,主持天津水师学堂多年,当时的海军将领几乎都是他的同学或学生。战争一开始,严复就密切关注。他在写给陈宝琛的信中,详细分析战情,既悲且愤。严复认为,中国之所以节节失利,主要原因在于没有掌握主动,战前没有未雨绸缪,战时指挥也很有问题,在这两点上,李鸿章难辞其咎。双方开战后,严复就反对求和。他分析道,如今中国国本俱伤,上下礼学皆崩,就算求和,也不能得到一时喘息的机会。中国吃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指望战后就能振作,大概是看不到的。至于为何泱泱大国,居然没有合适的守将,指挥战争的都是一批文官,海军提督丁汝昌更是从未受过任何海军技术训练。严复一语道破,国家平时都不留神真正有能力的济事之才,一味将高官重权交给那些平庸之人,等到事情发生,举目四顾,二十二个省没有一个大将可用,因此亡国,有什么可奇怪的。

时人大多纠结于战争的具体情况,甲午战败后,人人憎嫌海军,认为海军误国。严复的目光显然更深邃。他想的是,为什么日本以寥寥数舰、区区数万的军队,就能“一战而剪我最亲之藩属,再战而陪京戒严,三战而夺我最坚之海口,四战而覆我海军”。严复得出的结论是:

夫疆场之事,一彼一此,战败何足以悲。……所可悲者,民智之已下,民德之已衰,与民气之已困耳。治国固以人心风俗为本,如今日中国之人心,虽与之德之陆旅,英之水师,亡愈速也,呜呼!衮衮

练兵购船何为者!

严复从战场的溃败中,望见国本和人心。他提出远超时人的观点:两国交战,并非只是疆场上的较量,更暴露出国家和社会的种种问题,比如民智、民德、民心。如果人心涣散,大力练兵购船又有何用?

李鸿章后来做了一个比喻,说好比一间破屋子,一个裱糊匠只能东补西贴,风雨小时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也能勉强应对,可一旦真的遭遇强力,那就原形毕露,不可收拾了,裱糊匠又如何负责?话说得文气十足,委屈满满,颇能赢得同情。诚然,不能把一个王朝的覆灭归咎于一个人,但也不能全盘推脱——大清王朝的最后时刻,李鸿章位极人臣,影响力无疑是巨大的,事后以一个裱糊匠自比,未免过于轻描淡写。

不论理想追求,还是行事做派,严复与李鸿章都不相投,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比较尴尬。双方都曾刻意接近对方,但终究还是觉得保持距离为妙。这让严复觉得在北洋当差味同嚼蜡。他甚至还有过怨念,说自己在李鸿章麾下近二十年,竟还需要通过旁人来向李鸿章要一些机会,实在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这是私交。在政治主张上,严复与李鸿章也是大不相同,比如严复主战,李鸿章主和,李鸿章的“联俄制日”构想,严复更是反对。

甲午战败后,李鸿章半生名节尽毁。临终时,他躺在贤良寺西跨院的那间北屋里,泪流满面,久不瞑目,是闻讯赶来的老下属周馥为他抚下眼睑。当时,举国上下没几个人能谅解李鸿章,严复却为他作一副挽联:

使先时尽用其谋,知成功之不止此;

倘晚节无以自见,则士论又当何如?

一直与李鸿章若即若离的严复,居然读懂了他临终前的“秋风宝剑孤臣泪”,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某种程度上,严复如何看待李鸿章,也是他对中国近代海军态度的折射。

严复出身海军,命系海军,也十分重视海军。他说,中国海岸线七千里,没有海军何以生存,将来伸张国权,自然要有强大的海军作为防卫。1908年,严复还代拟筹办海军奏稿,力陈海军之重要,提出中国想要自强,必须筹办海军。

这是国事。就严复个人而言,海军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1880年 11月,严复开始担任天津水师学堂总教习,后升任会办、总办,直到 1899年 6月离开天津,前后二十年,严复都在从事海军教育。1910年,严复还被特授为海军部一等参谋官。

但严复并不认为可以靠海军救国,这也正是他没有过分苛责李鸿章的原因。严复想得更深远。在《〈海军大事记〉弁言》中,他提到,自己三十年前曾和总税务司赫德交谈。赫德告诉他,海军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好比树上开花,树本身必须要有坚实繁茂的根干枝条,还要有适宜的风日水土,然后才能得以看见花开。要壮大国家,必须从根本上进行,徒然苛求于海军,是没有好处的。那么,何为国之根本?严复说,中国现在最苦的,在于缺乏人才。如果民智不开化,中国不变法会亡,变法也照样亡。他还说,教养二字,就算亡国也不能失去。1905年,他在伦敦与孙中山交谈时,也说道:

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之于丁。为今之计,惟急从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乎!

从教育入手,严复似乎找到改良社会的有效途径。

严复认为,那些提倡变法者,大多没有抓到根本,只从枝节入手,又诧异于看不到功效。当今士大夫之所以顽固,是由于见识卑狭。一个国家的忧患,正在于民众无学。

经受战争创痛之后,清廷开始有了教育兴学的警悟。1901年,朝廷下诏将各省书院改设大学堂,并广设中学堂和蒙养学堂。在这样的氛围中,严复也希望投入到教育现场,产生了在东南择地、自立私学的想法。他和几个好友,还有最喜欢的学生熊季廉商量,连具体做法都有了思路。严复想好了,要先成立团体,议定办法,然后分头募化,择地起堂。可惜他为各种事务所缠绕,办学这一想法最终没有付诸行动。

严复对教育的热情,最终在 1905年得以践行。在这一年里,他一下子投入两所高校的建设与管理。

先是应马相伯之邀,帮助创建复旦公学。严复做了大量重要工作,包括筹建新校舍,制订《复旦公学章程》,领衔募集办学经费。他执笔《复旦公学募捐公启》,开头第一句就说,以中国当今所处局势,如果说有所谓的生死攸关问题,难道不就是兴学吗?

不久,安庆高等学堂总教习姚永概到访,带来安徽巡抚的亲笔信,希望严复能就任安庆高等学堂监督。

姚永概家学深厚,师从吴汝纶,诗名极盛。对他的到访,严复颇为欣喜,但并没有立刻答应对方的邀请。安庆高等学堂开办有几年了,经常闹学潮,当地保守势力此次闻风,亦写来匿名恐吓信,不希望严复前往。姚永概担心严复不愿意来,再次跑来面请。严复终于下定决心赴任。他想的是:国家提倡教育将近十年,但观察具体所为,一片茫然。假如安徽人果真对我信任相从,让我来定规章、聚师资,培养一些人才,这对社会也是很有好处的。

1906年 4月,严复启程前往安徽。船到安庆时,是半夜三点多。严复走下船时的感觉是昏暗、寂静、天气极热,他后悔没有多带几件夏衣。安庆的吃、住条件都比不得天津、上海。这些严复会与亲友絮叨几句,但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他开始专心投入整顿学校,对办学方向和教学管理,都进行大幅调整。学制上,三年改成五年,先是三年基础课程,后两年分法政、实业两大科,毕业后送京师大学堂,优等生留学欧美;教学内容调整为以西学为主,皆用西文西師,只有伦理、道德、经学等中国传统科目,还用中文授课。严复的这些教改是大刀阔斧的,并被严格执行。年终考试,三十多名学生不及格,被淘汰;成绩优异的,则编入甲班。学堂的学风为之一变。

工作进行得颇为顺利。当年 11月底,复旦的学生致函严复请他担任复旦公学校长。在两江总督端方的支持下,严复正式到任。

身兼两所学校的校长,严复往返奔波于沪皖之间,劳心劳力。但严复甚感欣慰,学校的管理和改革已经见到成效。第二年开春时,安庆高等学堂的新楼盖好,招生名额扩大到三百名。严复写信给林纾,豪情万丈地说,必让此校有成。

谁知一场变故正在酝酿。1907年 5月 24日,安庆高等学堂闹学潮。午饭时,有学生在食堂掀翻桌子,扬言要让斋务长周献琛卷铺盖走人,还宣称要把所有闽人都赶走。严复那时因肺炎回上海养病,听说此事,非常震惊。

震惊之外,还有失望。当地官员对事情的处理颇为轻慢,严复邀来的闽籍老师,也都受到无礼待遇。

严复这才意识到现实的艰难,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他的理念,改革已触犯守旧派的利益。他深感事情难做,愤然辞职。在《严几道辞退安庆高等学堂监督意见书》,他说自己治校无状,牵累同学,有愧当年之巡抚大人礼遇之恩。

负气远去的严复,显然有点受伤。他一度对安庆高等学堂十分投入,誓愿学堂能成气候,结果竟是这样一个结局。从中国的教育事业来看,安徽只是一个缩影。严复不只为一所学校、一个地方感到悲哀,更伤痛中国学界不可救药。

辞去安庆高等学堂监督一职后不久,1908年 4月,严复连复旦公学校长也辞掉了。管理学校,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经费支绌,校舍不够,总要想尽办法应对。难做也就罢了,反对派不断造谣,让学校氛围充满诡异,更是令人厌恶。回想一年前,严复刚刚就任复旦公学校长时,心情激动,特意于《中外日报》登一则启事,希望诸位可以匡助。事后来看这一细节,未免有些悲凉。

严复与这两所学校的缘分算是结束了,但对教育并没有从此心冷。四年后,他再次投身教育界。

在袁世凯的支持下,1912年 3月 8日,严复正式就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京师大学堂乃 1898年由清政府创立,入学者大部分是七品以上京官。对于这一任职,严复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他态度谦逊地说,政府让他暂行管理大学堂,他颇为惭愧,希望不辜负大家的殷殷期望。

激动过后,严复发现执掌京师大学堂困难重重。因为款项支绌,差点不能按期开学,严复在家书中叹气连连,说公事极其难办。无奈之下,严复四处奔走,凭着自己的名望,从华俄道胜银行借来七万两,总算让学堂按时开学。

上任后,严复整顿校务、改革课程、调整师资。他合并经、文二科为国学科,裁汰教学管理人员,力邀学界名流加入大学堂。文科学长他属意“清末四公子”之一陈三立,教务提调则希望能请到姚永概。陈三立力辞不就,姚永概赴约而来。

严复以高标准为学堂选聘教学管理人员,一般人很难入他的眼。那些“东学小生”,严复尤其瞧不起。他认为这些人留学时间很短,大多以富贵利禄为目的,对学问并无深究,用这样的人要非常谨慎。这种看法显然很得罪人。要知道教育部里不少官员都是严复口中的“东学小生”。

严复主持大学堂,作风强硬,不肯迎合教育部,部里的不少安排,严复觉得无理,不利于大学堂发展,就不愿执行。他甚至试图让大学堂干脆脱离教育部,实现独立。这么一来,严复与教育部官员的关系,难免紧张。此外,革命党觉得严复是北洋势力一员,又与袁世凯关系密切,对他十分排斥。这些都让严复处境不佳。严复却也没那么容易被放倒,对于周围的谣言和敌意,他不予计较,一心想把大学堂带好。后来京师大学堂改名为北京大学,严复也就成为北京大学首任校长。1912年 5月 15日,北京大学举行开学典礼,场面隆重。在严复的主持下,北京大学显示出一派新气象,很是令人期待。

但严复渐觉吃力,很多困难都可以克服,没有经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借来的款只能支撑一个学期,暑假过后,如果没有新的经费续上,学校可能就面临停办。

1912年 6月,学校经费问题愈发突出。财政部通知京内外各衙门:凡薪水在六十元以下者,照旧支给;在六十元以上者,一律暂支六十元。京师大学堂也接到这份命令,学校里人心惶惶,不少人请假而去。为学校考虑,严复向袁世凯和教育部呈上一份说帖,反对减薪,最后还不软不硬地说,为今之计,除校长一人每个月支六十元,以示服从命令外,其余教职各员照支全额,以示体恤。他的抗议得到重视,北京大学全体教职员工的薪水照发。

严复此举,被官场中人视为大胆。但对严复来说,保护学校乃是职责所在。他但愿能发挥所学,不愧国民,至于其他利害,不在顾虑之内。

不久,风波又起。有传言说,教育部将停办北大。这可真是晴天霹雳。严复又气又急,向教育部呈上一份《论北京大学校不可停办说帖》。严复说道,如果教育部同意他的看法,可以继续改良学校,如果不同意,他就辞职。这一份说帖,闹出不小的动静。迫于外界压力,教育部出面表示,并无停办北大之说。

严复再一次带领北大渡过难关,但他作为校长的地位却摇摇欲坠。袁世凯心中已有更中意的人选——章士钊。章是袁世凯恩人吴长庆的孙女婿,袁世凯此举,既可以还旧日恩情,又能取到革命党人的支持。失去袁世凯的支持,针对严复的造谣和舆论攻击,便越发不可收拾。严复不肯服软,坚持硬挺下去。1912年 10月 1日,袁世凯任命章士钊为北京大学校长,严复顿时明白袁世凯的意思,不辞而别,离开了北京。

离开北大,对严复来说是无奈之举。他内心依然充满眷恋,暗自希望当局能再次邀他复职。可惜,他一直没有等来这样的机会。在严复之后,1912年到 1913年,北京大学接连换了四任校长。其中,章士钊没有到任,其他人先后到任但没多久就辞职了。主持北大,谈何容易。

北大之后,严复没有再主理其他学校,但他的教育理念,却影响深远。

嚴复首次将斯宾塞的德、智、体三育学说介绍到中国,并提出自己的观点:智育重于体育,而德育尤重于智育。纵观中西历史,凡亡国的,必定人心先坏。世界天演,各种离奇,然而有一点永远不会改变,那就是,不孝、不慈、负君、卖友等一切无义之为,终究会为人神所共愤。

重视传统道德培育的同时,严复主张中西学并重。他认为培养人才,最好的方式是这样的:从小观物、作画,慢慢学点物理、算学、历史、地理,稍长则读经书,古文、古诗必读,还要背诵,这是基本功,就算将来并不从事国学,也能有所粗就。等到十五岁后,则必须学西文,英、法、德、意选择其一皆可。严复还强调,研究西学,要直接掌握西文,因为一切科学美术,西方国家都已成精。掌握西文,无异入新世界。

严复重视西学,但他讨厌那些留学时间短、急功近利者。在他看来,当时那些 留学日本的,大多是速成归来,但留学欧美的也有不尽如人意处,大部分国学功底不好。他理想中,真正的人才,能扎实学问,中西学皆有,学得一宗科学回来时正值壮年,正好为国兴业。

当时,严复还持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以物理科学为重。他认为先前中国依靠八股取士,教育无方,以至于民智不开,国亦贫弱,所以现在必须依靠物理科学来强国,他提出“欲变吾人心习,则一事最宜勤治:物理科学是也”。

或许可以这样概括严复理想中的人才,即幼读经书,少读西文,而后学有专攻,中西学并有,德育智育皆佳,尤其物理科学扎实,可救国强国。严复持科学、辩证的学习观,认为年少时十分用功不见得是好事,一个人太用心则过度消耗,四十岁之后,脑力就开始衰竭,很难指望其建立事功:

西哲谓读书人通病,前半生则傲兀自喜,后半生则衰苶糊涂,此由年少之时,用心太过,而不知吾人入世涉物竞至烈之场,破败胜存,佥于三四十以后见分晓。其人年少气盛之日,不必放荡淫佚,自斫其生也。但使征逐微名,作为无益,坐令脑力萎耗,则四十以往,其人必衰。而一切真实事功,转以无望。

严复对中西学并重的强调,很容易让人想到马尾船政学堂:既有传统国学课程,又有西方专业科学,一切西学都用西文授课,再派学生出国留学。令人痛惜的是,马尾船政学堂没有延续下来,虽然有一两所学校或许称得上系其余脉,但办学机制、所培养的人才都不可同日而语。前学堂、后学堂和船政衙门、官厅花池等,如今被统一命名为格致园,供游人参观。闽地竟再无船政学堂,今日马头江畔,只剩“一座学堂引领一个时代”的口号,真是令人慨叹。

回过头,还是说严复。自离开北京大学后,他这一生就再也没有回到教育界。1914年,好友熊纯如请他推荐理化科教师,严复只说:“自脱离学界之后,与此项人,渺不相接,恐一时无以应命也……”淡淡的口气中,透露出受伤的情绪。回想当年,他有志教育,豪情满怀,在演讲中还曾呼吁:我国我种,有岌岌不可终日之势,今日要谈救国,教育是唯一要图。

严复不认为海军能救国,而是有心献身教育,希望以此培育人才,改良社会,救国救民,无奈最后黯然出局。而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那些年的奔波中,于倦怠落寞之际所做的翻译著述,却让他名满天下,成为一流人物。

1904年,在写给门生熊季廉的一封信中,严复先是得意于译书获利的丰厚,透露自己岁入近万金,后又抱怨起盗版猖獗。那些没公德的人,根本不知道版权是什么,只要他的书一出来,一群人都来翻印。《原富》《群学》两书,湘、粤、沪、浙之间,翻版就有七八种,这就不提了,《权界》《社会通诠》两书,问世没几个月,就听说有人张罗着要翻印。严复气得直呼命衰。

估计熊季廉读完信一时还颇为难,是该为老师高兴,还是一同气愤?而今回味严复此番抱怨,更多是带着欢乐的心情。盗版猖獗,恰好说明严译著述在当时的影响力。

一切始于 1896年的那个夏天。在夏日炎炎中,严复开始翻译《天演论》,1898年刊行,自此一纸风行。1905年改由商务印书馆铅印出版,至 1927年再版24次。吴汝纶在序中赞叹道:天行人治,同归天演。其为书奥迹纵横,博涉乎希腊、竺乾、斯多噶、婆罗门、释迦诸学,审同析异而取其衷,吾国之所创闻也……自吾国之译西书,未有能及严子者也。吴汝纶的赞扬并不夸张,严复因此被称为“中国西学第一人”。

在当时,《天演论》风靡全国,以至于卖断货,后来还做了中学生的读物,时人手里如果没有一本《天演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能不能读懂是另一回事,但大多数人都能念出第一段:“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1899年 1月 4日,郑孝胥在日记中写道,刚买到翻版的《天演论》,准备将它带给张之洞。一本书作为进献之礼,可见分量。

这本书如此轰动,严复本人也始料未及。但他一定深感欣慰,毕竟《天演论》倾注了严复本人以及师友吕增祥、吴汝纶的很多心血,几经修改润饰方成。《天演论》的初稿严复译得比较快,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即 1896年夏天到重阳节。当年 10月,他就开始着手翻译另一本书——《原富》,一直持续到 1901年 1月30日才完成。《原富》于 1902年出版,賣得极好,一上市就被抢光。年底,严复甚至得到消息说,已经卖到数千、上万部之多,他还写过几封信与出版社沟通版税事宜。

《原富》是西方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开山之作,也为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所看重。郑孝胥说“此书竟成,百家当废”,吴汝纶亦谓“海外计学无逾本书……独能发明奥迹之趣,光怪奇伟之气,决当逾久而不沉没”。

严复也知道,买书的人未必都能看它,多半是放在案头,充充门面,这也就难怪读者呼应寥寥。严复曾十分委屈地向张元济倾诉,说有朋友赞许他译的书很好,但就是太难了,无法领略其中妙义。

圈内朋友表示看不懂,就更别说一般的读者了。严译著述对受众的要求一直都很高,需要丰厚的西学知识作为支撑。严复对自己的翻译有一个明确定位:不是用来启蒙学童,而是面向知识分子阶层。

如此,严复翻译、引进西学,难免感受到一种曲高和寡的孤独。1903年 2月27日夜晚,严复在翻译《群学肄言》时,忽然间悲从中来,在一张便条上写道:

吾译此书真前无古人,后绝来哲,不以译故损价值也,惜乎中国无一赏音。扬子云:“期知者于千载”,吾则望百年后之严幼陵耳!

悲凉有时,欢欣亦有时。在漫长孤独的旅程中,严复亦表现出远大的抱负和深深的自得。早在 1899年,严复心中就有一个长远的翻译计划,待完成《原富》后,接下来要选译柏捷特的《格致治平相关论》、斯宾塞《劝学篇》,然后再译大书,如《穆勒名学》、斯宾塞《天演第一义海》诸书。果真能完成这些翻译计划,“仆死不朽矣”。他在翻译《穆勒名学》时,就想到了,“此书一出,其力能使中国旧理什九尽废,而人心得所用力之端”,故虽劳苦,而愈译愈形得意。这项伟大的事业,最大的障碍是力微道远,生计占用时日,常有俗事败了译兴,至于专业能力,严复没有丝毫的自我怀疑。他觉得当时整个中国,谈洋务的人很多,但真正能称得上译手的,屈指不能尽手。严复甚至一度希望,如果能得月薪四百,就可以不问他事,专心译书。有好几部重要的书,若没有自己出手,三十年中无人能为,即使有人勉强为之,也未必能得其精义。

然而光有抱负和自得是不够的,严复深感译事之艰深,劳心呕血,雪山十年,可以岁月课功,断难以时日勒限。他曾对张元济说:复近者以译自课,岂不欲旦暮奏功,而无如步步如上水船,用尽气力,不离旧处,遇理解奥衍之处,非三易稿,殆不可读。而书出以示同辈,尚以艰深为言,设其轻心掉之,真无一字懂得矣。

翻译难为,进展缓慢,还要请师友进行语言上的润饰,严复感叹一书之成真是不易。强调严复这样一位翻译家的严谨和认真,显得多余,但检索具体细节时,还是会为严复的学术精神感动。譬如当时,张元济曾提议将书分给各人包译,严复做总校,遭到严复强烈反对。他认为拟译之书是专家之学,译手非于西国普通诸学经历一番,往往不知书中语为何,只会有泛滥之作,而无垂久精品,所以必须精选兼通中西文字者,数人专办。在严复看来,翻译是“其人不朽之业在此日后大名亦在此”之事。不知今日,又有几人能这般看待翻译?

严复的翻译,最早可以追溯至 1892年,奉李鸿章之命翻译《支那教案论》。1896年,他开始翻译《天演论》《原富》,到 1909年,相继翻译出版了《群学肄言》《群己权界论》《社会通诠》《穆勒名学》《名学浅说》《法意》等。这就是后来所称的“八大译著”。此外还有《美术通诠》等。这期间,他还完成了《英文汉诂》《侯官严氏评点〈老子〉》《侯官严氏评点王荆公诗》等,成果可以称得上丰硕。

令人惊讶的是,如此大业,竟是在一片芜杂和动荡中偷空实现的。从 1900年到 1909年,乃至到 1916年,严复不停地在天津、安庆、上海、北京之间来回跑。这期间,他的社会身份有:中国国会副会长、名学会会长、开平矿务总办、京师大学堂译书局总办、安庆高等学堂监督、复旦公学校长、新政顾问官、审定名词馆总纂、筹办海军事务处顾问官、资政院议员、南下议和代表、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总统府顾问官、参政院参政等。个人遭遇也是起落不定,受邀做演讲,遭弹劾,避难,避乱,办报纸,被众报攻击,办学,应对学潮,甚至还出了一趟国打官司;家中也事务不断,先是失去了一个儿子,随后又添了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严复像在漩涡急流中打转,几乎没有片刻清闲和宁静。

生逢乱世,清静本是奢谈,严复的翻译是一种“吾于案上闻炮声”的写作,缘于救世之心,为的是救亡图存。但他的动荡和折腾,很大程度上也是个人的挣扎——严复从未甘心于埋头做学问,而是非常期待在更广阔天地建立一番事功,所以才有马不停蹄的奔走与进退,各种身份切换。一旦进入职场,严复又显得格格不入,他见识独到,不管是混官场还是混学界,从京城到地方,都没有办法与周围人搅和在一起。同事觉得他狂傲,不与人结交,严复自己则意绪极恶,充满不为时所用的痛苦和挫败感。翻译的开始,固然缘于一片赤子之心,为的是引进西学新理,去除国人蒙昧,但同时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严复自己排遣苦闷精神的出口,活跃于社会公共领域的另一种形式。但学术上的成就,显然不如政治地位来得“有用”——时至今日,中国的大环境依旧如此,因此,我们也多少能理解严复的复杂心情:翻译的成功从未能弥补他在政治上的挫败感,大多时候他是不甘和无奈的。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他自怨自艾:

复以寡谐不见用于当世,耻其生而无补于社会,乃以迻译自将,东抹西涂,妄窃名誉;不独为时贤所窃笑,家人所怨咨,而掷笔四顾,亦自觉其无谓。

进一步观察严复的境遇,就可以理解他的这种不甘和无奈,甚至可以说,这是那个年代相当多知识分子的共同心路。

甲午战争爆发后,以上海为中心,全国各地出现了很多学会和刊物,表达士人对时代的呼应。严复胸中有物,格格欲吐,并成为其中翘楚。他在报纸上接连发表《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救亡决论》等政论,痛心疾首、振臂高呼的斗士姿态引人瞩目。不久后他还与友人一起创办《国闻报》,并在这份报纸上发表了《拟上皇帝书》。

《拟上皇帝书》令人联想到当年王安石进京述职,作长达万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系统地提出变法主张。1898年 9月 14日,光绪皇帝在乾清宫召见严复,圣颜近在咫尺,君臣交心,严复进言要联各国之欢,结百姓之心,破把持之局。若不是光绪帝失势,严复很有可能被擢为重臣。严复后来说自己生平进取之机,往往将成辄毁,或许其中就包含这件事。戊戌政变时,严复得到军机大臣王文韶的密示和保护,得以脱身。9月 28日黄昏,菜市口杀六人。严复随后在《国闻报》上以“视死如归”为题致敬谭嗣同,指斥朝政,因此遭到弹劾。郑孝胥很是为严复担忧,在日记中写道:

闻前数日或劾严复、王修植、孙宝琦者,军机大臣为力救乃免……彼必有以待之者,惟幼陵当益危耳。

经此一遭,严复意识到政治的残酷,闪着寒光的刀锋就在眼前,随时可能刺进自己的胸膛,但即便性命得以保全,精神上亦被砍上一刀。1899年的严复已经是绝口不谈国事,书札也十分谨慎。他认为戊戌六君子之戮,是古今以来少有的冤案……后怕与寒心,一直持续着,他在写给曹典球的信中说道:

不幸思术不同,听者藐藐……则真不知学问智识之于吾人其有益而可贵者果安在也……顾信谗斋怒,欲置之死地,岂无人哉?此仆戊戌以还,所以常嘿嘿廉贞,舍闭户译书而外,不敢有妄发者,坐此故也。

就是这样矛盾,严复渴望为国所用,却深觉时局不可为,一度以坚壁清野的姿态活着。1902年时西学风靡,严复门前很是热闹,可严复看不惯结党营私、假公济私和权利之争。他认为,那些所谓新党,口谈新理,手持新书,日翼新政之行,其实不过是为個人之私,希望从中邀利,或晋升为新贵。因此,严复不愿与他们交往。坊间盛传严复之傲慢。严复则默默闭门谢客,倾注心力于译书。那时他的身份是京师大学堂译书局总办,白天到局里办事,晚归,灯下唯以翻译自娱。这期间,他译成并出版斯宾塞的《群肄言》,译成甄克思的《社会通诠》,出版《穆勒名学》部甲和《群己权界论》。

严复情绪不好,愈发心灰意懒。到1904年,南归之意可谓坚决。他与熊季廉通信时一再提起这个心思,并为自己勾勒了美好未来:闭门读书、授徒,得江湖之乐。为了能摆脱纠缠,飘然而去,他甚至规划好具体时间:明春决拟南下,二月不行则三月,三月不行则四月必行。真的,他很快就辞去京师大学堂译书局总办的职位。

四月的南方,春雨渺渺,乍寒还暖,鲜花热烈盛开,但并没有迎来严复的身影。到 1905年 1月,严复已然身在伦敦。或许是为生计所迫,十几口人的家累啊,又或许是他终究不安于做一个清苦书生,而是向往热闹和燃烧,伦敦归来,严复又活跃于教育界,在沪、皖、京、津好几个城市之间奔走,身份也不断更迭。他的翻译则一直继续,出版《穆勒名学》上半部(8册),还有《名学浅说》、《订正群学肄言》等。1909年 3月,《法意》第七册脱稿。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严复在政治上似乎开始走运。南下议和代表、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总统府顾问官、参政院参政等,严复出入于热闹场所。看得出袁世凯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学人颇为重用,而严复则拥护袁世凯,寄望他能还中国一个太平天下。在严复看来,袁世凯虽只有督抚之才,然而新旧两派之中,别无更好人选。时局维艰,军阀派系、新旧革命派、外国势力共同撕扯着民生凋敝的中国,士人不知如何是好,真觉一无可为,严复又起拂衣而去的心思。袁世凯死后,严复被迫赴津避祸,虽然很快又回到北京,但社会声望下降,基本进入养老模式,以闲居、养病、操心儿女婚事为主。他的翻译没有新的成果,《穆勒名学》原著第二卷悬悬于心,却不得进展。他在 1916年说,“穆氏之作,则刻未去怀,拟明年完成”;到 1918年,他又说,“《穆勒名学》终必成之,俟秋凉耳”;然而,直到去世,也终究没能完成。

世人大多看到这样一个严复:在《论世变之亟》中提出自由,“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也”。在《原强》中提出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三者为本,三者又以民智为最急。在《救亡决论》中他说:“华风之敝,始于作伪,终于无耻。”他还自拟联语,“有王者兴,必来取法;虽圣人起,不易吾言”,请郑孝胥为他书写后,挂在书房。在外人看来,作为一代翻译家、思想家,严复的人生当然算是成功的,可严复对于自己毕生经营的翻译与学术,有着一种难以细说的复杂心情。他对儿子说:“有志之士,须以济世立业为务,不宜溺于文字,玩物丧志。”又有诗句道:“文章一小技,旧戒丧志玩。”晚年时在自家孩子前回望人生,严复更是透露出一种一手好牌被自己打烂的颓丧:

间尝自数生平得天不为不厚,而终至无补于时者,正缘少壮之时太主难进易退主义,不肯努力进取,虽浮名满世,而资力浅薄,终无以为左右时世之资,袖手躬居,坐观沉陆,是可叹也!

再来说一个小插曲。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大沽炮台,严复仓促离津逃难,生平述作和稿本都来不及带走。临走前,法国领事答应保护严复的公寓,但战事一起,领事也把控不了局面。严复公寓被破坏,器皿衣物连同书稿一起,都被洗劫一空。这让严复心碎。谁知,后来居然有人寄来一部分译稿,严复遂将其修改后出版,此即《群己权界论》。

物如此,人岂无定数?天下危亡之际,严复以一颗炽热的济世之心,做了很多努力,并为自己未能力挽狂澜而深感挫败。他自己也未曾料到,一卷《天演论》,曰物竟,曰天择,会在 20世纪初年声光动天下,从此改变中国民气,影响至今。

多年后,马江之畔,矗立着一座严复雕像。他戴着眼镜,身着长衫,左手握书卷,右手扶《天演论》,面朝马江,迎风而立,平静地看江水起落。在他的身后,是左沈二公祠,不远处,马尾造船厂还在,继续远望,还可看到船政天后宫。朗朗的读书声,轰隆隆的炮声,曾经弥漫过江面的硝烟,都已远去。马尾船政学堂如今只余几座空荡荡的景观建筑。

马江上,巨型货轮驶进驶出。江中还有很多绿洲,一丛丛的菖蒲开着紫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偶尔,一声轮船的鸣笛,会惊起白鹭一只只,它们扑闪洁白的翅膀,轻盈地飞向远方。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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