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芳兰
吴倩拎着沉甸甸的菜篮子,缓缓地从农贸市场走出来。走到拐弯处,发现“朵以”专卖店正在做迎国庆买一赠一活动。她走进去选了两件秋衣,等付款走出大街,一阵风刮来,她打了个冷颤。心里暗暗庆幸,秋衣买得正是时候。
以往每到周末,吴倩总要做一顿大餐犒劳老公和儿子。自从儿子小勇上了大学,老公李银海派驻到八十多公里外的高兴村当第一书记,她已经半年没买过这么丰富的食材了。今天不一样,李银海有了三天国庆假,小勇也回来,他们都在回家的路上。
吴倩把买来的食材归位到冰箱,想象着老公和儿子津津有味地吃着她做的美食的样子,禁不住微微地笑了一下。到饮水机边接了一杯热水,泡上玫瑰枸杞茶,才把被子和沙发套拆下来洗了,顺便把窗户擦了一遍。她打算用一天时间,把这周堆积起来的家务全部做完。一家三口已经半年没回熬村看望家公家婆了,明天去一趟。晾完衣服,正准备擦地,她的手机就响起来,是李银海打来的。
“吴倩,赶快回熬村,妈没了。”
“啊!你说什么?是妈还是爸?”
“怎么那么多废话,路上堵车厉害,我可能四小时以后才能到家!”
李银海焦灼的语气,让吴倩一下子慌了。婆婆七十五岁,从来没患过病。家公八十岁,成天泡在药罐子,一直是婆婆在照顾着他。家公没事,婆婆怎么突然就没了呢?吴倩顾不上洗衣桶里还有两张沙发套没晾,拽了手机就下楼打车。
榕城到熬村是乡村旅游公路,有一小时车程。吴倩赶到家时,堂屋已经聚满了村里人。吴倩冲进堂屋一看,只见地上摆着一块门板,婆婆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已经用一张白布从脚盖到头。家公則坐在旁边,一脸茫然地问:“是哪个跑来地上睡觉?”
有个邻居说:“银海妈死了。”
家公说:“银海妈?银海妈不是在煮饭嘛。”
邻居又问他:“银海妈的生辰八字还记得不?”
家公望他一眼,没有说话。另一个邻居说:“你们就莫问了,他连天黑早晚都分不清,哪还记得老婆的生辰八字。”
熬村哪家有白喜事,一般都由村里最有声望的杨志来当总管。杨志找来一根芭蕉,“咔咔”砍成两大节,用来插香烛。香烛都准备好后,杨志问吴倩:“银海快到了吗?等他烧落气纸。”吴倩这才恍然大悟地说:“今天国庆第一天,乡村自驾游车太多,也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杨志说:“新社会,儿子媳妇都是崽,你烧落气纸也是一样的。”那口气,犹如电视台节目主持人。
等灵堂完全搭好,落气鞭炮都放过,对面寨子的乡邻都赶来了,李银海还没赶到熬村。望着熊熊燃烧的香烛,吴倩漠然地想,躺着的那个人再也起不来照顾坐着的那个人了。婆婆突然去世,留下稀里糊涂的家公,最应该大哭一场的应该是自己。可是从进门以来,所有事务都靠她来完成,她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来哭泣。但李银海不同,当他赶到熬村时,早已哭肿了双眼。刚跨进大门,就跪在母亲的梦床前嚎啕大哭。
家公莫名其妙地看着李银海,一脸疑惑地问:“你是哪里来的客人呀?”吴倩默默地望了家公一眼,叹息一声,跟帮忙煮饭的邻居到谷仓装谷子打米去了。一起搬运谷子的邻居说:“你家公呀,经常去别人家地里搞破坏,不管是刚开花的黄瓜还是南瓜,也不管是玉米还是黄豆秧苗,他通通说是治疗头疼的好药,全给人家摘了,他肠胃又不好,屎尿都拉在裤裆。真是可怜你婆婆,不但要遭受别人数落,还要帮他揩屎洗尿。”更让吴倩感到惊讶的是,这么多年,婆婆竟从未在她面前诉说过照顾家公的困难。吴倩和李银海平时都忙,一年也没几次回熬村。即使偶尔回一趟,不是李银海要加班就是小勇要补课。熬村到榕城交通方便,基本是吃过晚饭返回榕城。没想到,婆婆说没就没,家公又糊涂成这样。
婆婆下葬后,吴倩和亲戚朋友坐在院子里吃饭。或许是熬了三天三夜,憔悴的脸上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她想,银海很少在熬村生活,爸爸认不出儿子也不足为怪,可是天天跟他同床共枕的老婆都认不出,也真是太可怕了。坐在吴倩对面的杨志喝了两杯酒后说:“叔妈这种去世是最理想的死亡方式,没有痛苦,不给后人添麻烦,所有亲人都怀念她。”“难道你也想这样死法?”一个快嘴邻居的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一桌的人都在笑,唯独吴倩笑不出来。她此时想到的是,李银海是家中的独子,目前又是精准扶贫冲刺年,每个礼拜说是休息一天,其实已经三个多月没有休息。小勇上大学,自己又忙开店,婆婆走了,谁来照顾家公?
“奶奶走了,爷爷怎么办?”在一旁默不作声吃饭的小勇一问,大家止住了笑声,却传来家公“吧唧吧唧”嚼饭的声音。家公左手拿碗,右手握着筷子满是油腻地捏着排骨在啃,口水拉出长长的丝不断滴在脚边一大堆骨头渣渣上,形成一滩水。
杨志问他:“满叔,还啃得动排骨吗?”
家公茫然地望他一眼,没有应他。旁边一个邻居说:“哪啃得动排骨,牙齿早掉光了才流汤滴水的,不过他每餐三碗饭,活到一百岁都没问题。”
吴倩没做声,突然站起来悲声地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吴倩走到屋背后,望着高过屋檐的柿子树,在那些枯叶的掩盖下,隐藏着许多黄灯笼似的小柿子,它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一阵风刮来,来的那么猛烈,漫卷着柿子叶,一片片飘落。吴倩俯身捡起一片放在眼前,不禁感慨万千。是的,叶落无痕,无声无息,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就像婆婆的去世一样。
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正打扫房前屋后的卫生,李银海的脱贫攻坚微信群就接到几十条消息,其中有一条说刚接到上级下达的两项紧急任务,第一要在下午五点前提交各网格的民情地图;第二要在今晚十点前入户告知刚刚抽签的移民搬迁户,不能安装防盗窗,不能在卧室安装瓷砖。鉴于有些村民小组手机没信号,得亲自到村民家告知。这通知下得让人莫名其妙,也不给人一个解释。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反正就是所有扶贫队员回到自己负责的小组就对了。
吴倩一听就不乐意了,她嘟嚷着说:“连老母亲过世都不放假?”
李银海为难地说:“不是不准假,我是第一书记,走时恰逢国庆休息三天,没有把贫困户相关资料转移到同事手里。我手上的数据关系到高兴村乃至整个乡的资料完成度,我不能拖累大家。”说完进房间整理“为人民服务”的绿挎包就想走。吴倩怒气匆匆地说:“去吧,去了就不要回来了。”李银海迈开的双腿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小勇赶快上前打圆场说:“爸爸去吧,剩下的事交给妈妈和我。”李银海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
李银海走后,留下来的小勇确实帮了吴倩的大忙。母子俩尽量在衣柜和木箱里翻找现金和银行卡,结果只找到一本信用社存折和三百五十元现金,存折余额一栏有两千八百元。存折上显示时而存进三百,时而取出两百。最让吴倩感到遗憾的是,婆婆的衣柜里竟然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留给她作为念想。在整理抽屉时,里面全是厚厚的书籍和一些中草药。据婆婆说,家公年轻时是小学教师,因为成分不好,经常挨批斗,实在忍受不了才跑到深山老林躲避两年。下山后,学校早换了新老师。家公失了业,经常唉声叹气,身体急剧下滑。后来有个三病两痛从来不肯进医院,就信中草药,什么菜菜草草都往家里搬。吴倩又揭开被子,一大股尿骚味直灌喉咙,用手一摸,床单、被子湿漉漉的。清理完床单和被子,发现床底下还有一些腐烂的菜叶和垃圾,一大堆蚊蝇正黑压压地扑在上面一动不动。吴倩虽然不是大家闺秀,可是看到这一幕,还是捂住嘴巴跑到门口呕吐了。呕吐完毕,她打算缓口气先到堂屋拆沙发布清洗。刚跨进堂屋,又一阵恶臭传来,她呆住了。家公正张开双手,从大门边的板壁往房间方向缓缓地移动摩擦。擦过的板壁和地上,沙发上全是金黄色的大便。吴倩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先去卫生间用洗澡盆接热水。幸亏,前几年给两个老人修了卫生间,还安上热水器,一直插着电,有热水。吴倩再次回到堂屋,从后面扯着家公的衣角,硬把他拽进卫生间。家公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嘴巴大叫着:“你想搞死我呀!”进到卫生间,家公满是大便的双手一下子抓住吴倩的手,企图挣脱出来。趁家公用手去护住裤腰霎那,吴倩赶快取下淋浴花洒,对着家公的裤子一阵猛喷。最后,在小勇的协助下,家公被脱得一丝不挂坐在洗澡盆里。
小勇一边帮爷爷洗澡一边唠叨:“好脏呀,爷爷,为什么不来卫生间大便?”
吴倩说:“尽量少说话,避免臭气进入喉管,要不然黄疸水都会吐出来的。”
小勇帮爷爷洗澡的时候,吴倩先把堂屋的大便清理干净了才去房间找换洗衣服。她发现衣柜旁边放有一堆刚出窑的新鲜木炭和一个烤火盆。在熬村,大部分家庭已经用电烤箱取暖了。用木炭烤火,说是原生态取暖,其实是为了节约。看到这一堆木炭,吴倩突然想大哭一场的感觉,实在太对不起婆婆了。作为农村出生的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考上大学进城工作。婆婆知道指望不上丈夫,就尽心尽力地培养李银海读书。父母年老以后,作为儿子、媳妇,是应该把二老接进城里享福的。可是城里也不是想象中的好呆,刚结婚那会,夫妻俩没房子,租住在一室一厅的出租屋里。后来有了小勇,婆婆来带,奶孙俩就是睡客厅。再到后来,按揭买了商品房,吴倩却下了岗。婆婆说,在县城多一张嘴就多一份开支。趁现在吃得做得,回家喂两头猪,种些菜,还能帮补你们一些。那时候吴倩年轻,没考虑那么多。既然婆婆要走,远香近臭,还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婆媳摩擦。现在日子正逐渐好起来,原本打算小勇大学毕业就把二老接到榕城享福,没想到婆婆却突然没了。吴倩感觉有一股寒凉穿过胸膛,她决定烧一盆炭火,以免家公洗澡后受凉。烧燃炭火后,吴倩漠然地想,尽管银海跟自己每天忙忙碌碌,一旦等小勇结婚成家,两口子的晚年生活是不是也这样在家里点燃一盆炭火,孤寂地等待死亡?直到小勇大声地喊:“妈妈,找好爷爷的衣服了吗?”吴倩才抱着衣服来到卫生间。
小勇帮爷爷穿好衣服,就拉他在火盆边坐下了。小勇一边用扇子扇火,一边发出感慨:“本来奶奶去世已经让人接受不了,没想到爷爷却痴呆成这样。”吴倩给火盆架上三角撑架,接一壶水放在上面才忧郁地说:“你奶奶倒是经常往我们家送一些土鸡蛋,小白菜什么的,每次都是挂在门锁上就回熬村了,我们隔得不远,可是一年也没见上几面,所以也不知道爷爷已经痴傻到这种程度。”
“爷爷这种情况,以前是不是每天都发生呀?”
“也许吧。”
“奶奶是不是累死的呢?”小勇恍然大悟地说。
吴倩默默地望着家公被火光映红的脸颊和挂在床头婆婆的遗像,長叹一声:“唉……”
小勇说:“爷爷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吧?你看他高挺的鼻梁和浓密的头发,还有这高大的生胚。”
“这个嘛,说不好,听说他年轻时是熬村最有才气的人,家家户户过年的对联都是他帮忙写的,附近寨子的姑娘都喜欢他,你奶奶就是跟他私奔来的。”
“那肯定是美男子。”
“不管是怎样的美男子,老来成这样也……”
“妈妈,你们老来千万别像爷爷一样。”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小勇好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低下头说:“我明天早上要回学校了,爸爸长期驻村,你要看店,谁来照顾爷爷?”
“明天先带你爷爷到医院检查一下,看看得了什么病。”
“确定不等我爸爸带他去?”
“从你爸爸驻村以来,什么事情靠得住他?”
“我爸爸不是公务缠身嘛。”
“就算他工作不忙,平时也像你爷爷一样君子动口不动手,不会帮老婆分担家务。”
以前婆婆健在,家公也拾掇得干干净净。现在婆婆走了,家公又没自理能力,只能带着他一起进城。一想到以后会长期跟家公一个饭桌吃饭,一个屋子睡觉,吴倩心里就疲惫不堪。
第二天一早,吴倩给家公整理换洗衣服,发现婆婆还给家公预备了寿衣。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一起带到榕城。就家公目前的状况,很难一个人再回到熬村生活,肯定要在榕城走完最后人生。回到榕城小憩一会,小勇打的去高铁站,吴倩就带着家公去了县医院。挂号问诊的医生是吴倩的高中同学杨斌。杨斌在病历卡上写下家公的年龄和住址才问:“你家公以前有过病史没有?”吴倩说:“我们不在一起生活,不知道。”实际上,家公以往从来没进过医院,有个头疼感冒,都是他自己煨草药医治。这几年,说糊涂就糊涂,没有一点征兆。
杨斌又转向家公问道:“老人家,您感觉哪里不舒服?”
吴倩说:“不用问了,他已经不能正常跟人交流。”
杨斌说:“唉,比我爸爸好一点,你家公还能到处走动,我爸爸瘫痪在床十多年了,但餐餐两碗饭,再活十年都没问题。不是我们嫌弃他活得太久,如果能吃饱自己去玩还好,问题是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嘴巴还会骂人,保姆已经换了几十个。每次看到住院几天就去世的老人,我都觉得羡慕他们。这样说来也许有些大逆不道,但久病床前无孝子,人生真是这样。”
吴倩问:“你爸爸多大年纪了?”
杨斌说:“九十了。”
杨斌侃侃而谈,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他把听诊器放在家公的胸口上。开始家公很配合,不一会就开始烦躁起来。杨斌叫他躺在听诊床上,用两根棉签棍按住他的脚板底,他突然用力一蹬,怒目圆睁地大叫起来:“哎哟,你想搞死我呀!”杨斌微微一笑,扔掉棉签说:“问题不大,肉体还有知觉。”说完他开了脑部 CT、胸片、心电图和抽血单子,叫吴倩先到收费处缴钱。吴倩拿到划价处一算,总共四千八百块钱。她吓了一跳。一颗药还没到手,就要花掉这么一大笔钱?吴倩感到一阵慌乱,是继续检查还是带家公回家?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杨斌恰好从办公室出来,看她握着单子在发呆,就凑过来问:“还没去检查吗?”吴倩支支吾吾地说:“费用太高了。”杨斌说:“农村合作医疗可以报销大部分,还是检查一下吧。”吴倩犹犹豫豫地到收费口缴了钱。检查完毕,医疗卡报销一部分,自己还得掏一千八百块钱。吴倩有些后悔,本来家公又没喊痛,干嘛要来医院花这笔冤枉钱?她转而又想,这也是李银海在半年前就提出来的,要带家公到医院彻底体检一次,后来天天驻村,就没有带成。上个月,李银海带着高兴村一个五保户来住院,一守就是十天,还不是有时间么?丢不开工作是敷衍,说白了就是对家人漠不关心。正在气头上的吴倩拿着检查结果往杨斌的办公室走,恰好李银海打来电话。
她没好气地说:“带爸爸在医院检查!”没等李银海说话,她就挂了电话。
杨斌拿到结果端详半天才说:“你家公心跳、血压都正常,我们年轻人都赶不上他内体好,唯一不足的是患有脑萎缩。”说完他指着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说:“他的状况就相当于挂在树梢那片黄叶,其他的落叶早掉在地上变成肥料滋养树根,而它只能挂在上面任凭风吹雨打。”
“脑萎缩有什么症状?”吴倩还是不明白。
“患上这种病症的人,在前三年丧失空间概念,找不到回家的路;中间三年,病人丧失时间观念,分不清白天夜晚;到了最后阶段,病人会丧失记忆,认不出亲人,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严重时会卧床不起,最终昏迷,一般死于感染并发症。像你家公这种状况,属于最后阶段。”
“脑萎缩可以医治吗?”
“这种病症无药可医,只能靠家属耐心照顾。”
“能活多久?”
“看个人情况,有几年的,也有十几二十年的。”说完杨斌又指着窗外悬挂在树梢的那片枯叶说:“如果它一直没有遇上大风,就只能等春暖花开,新的叶片长出来把它挤落。”
忙碌一早上,花掉一千八百元,一颗药没吃到。家公在世上的日子还有多久呢?吴倩空闲的时候就喜欢浏览朋友圈,她曾经看到一个佛系朋友发过这样一段文字:“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真我和‘肉身之分。真我就是一个人的灵魂,灵魂是借由肉身作为载体在人世间
行走。大彻大悟的肉身是择良木而栖的,当肉身破败不堪无法承载灵魂时,灵魂就会放弃肉身先行离去。”吴倩不信佛,却对一切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之心。她想,如果世界上真有灵魂和肉身之分,现在家公的灵魂是否还存在?哪个是真实的家公?是刚嫁给李银海时那个疾步如飞的中年男子?还是眼前这位被脑萎缩折磨得失去尊严的老人?他的灵魂是飞上天堂还是依旧附在身上?作为他的儿媳,已别无选择,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她不知道陪伴家公的时间长一些好还是尽快结束这段时间好,因为这段时间代表着家公的寿命,同时也包括家公在内的所有至亲的痛苦时光。
吴倩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却惊奇地发现,李银海正在饭桌上津津有味地吃娃哈哈罐装八宝粥。家公可能闻到八宝粥的味道,立马走到李银海面前说:“我三天没吃饭了,你家有饭吃吗?”李银海看他一眼,没有应他,而是转身去橱柜要八宝粥,一边打开盖子一边问吴倩:“检查结果出来了?”吴倩本来想把医院遇到的情况全说一遍,但看到家公已经坐在桌子边,裤腿下面又流出一大滩尿液。她懒得应李银海,就去房间找家公的褲子。她一边翻家公的换洗裤子一边想,李银海呀李银海,我带你爸爸去检查一早上,提前回家也不知道帮忙煮个饭。本来花掉一千多块钱心里不好受,又饿着肚子,憋在心里的话还是脱口而出:“爸爸,你这是干什么呀,撒尿能不能知会一声?”嘴上在说家公,心里却想让李银海明白是在生他的气。就算大声吼叫,对一边看微信消息一边忙吃八宝粥的李银海好像没任何反应。
直到吴倩大声嚷道:“爸爸尿裤子了,你能不能帮忙换一下?”李银海这才发现父亲尿了裤子,起身拉着父亲到卫生间擦洗,帮他换上干净裤子走出客厅又问:“检查结果如何?”
“脑萎缩,已经到最后阶段。”
“最后阶段是什么意思?”
“最后阶段的病人会丧失记忆,认不出亲人,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还有可能瘫痪在床。”李银海沉默片刻才说:“我是一早赶来榕城移民小区贴帮扶卡片的,下午两点还要跟几个同事一起返回村里,晚上要开会。”吴倩抬头看了看挂钟,离两点还有 20分钟。也就是说,跟李银海商量家公的起居问题只有 20分钟余地。
吴倩说:“我们只有两室一厅,你打算安排爸爸睡哪里?小勇的房间放有书本和他喜爱的变形金刚,那些变形金刚都是他的零花钱攒下来买的,他视为宝贝。如果爸爸睡小勇的房间,变形金刚要被他弄坏不说,还会拉屎拉尿在床上,小勇肯定不高兴。睡沙发吧,不论是从八十岁高龄,还是他目前的痴呆症状,都不可能叫他一个人睡沙发。再一个问题是你长期驻村,我每天得给他换洗衣服裤子,其实洗洗衣服做做饭也无所谓,关键是作为儿媳妇要给公公洗澡,我无法接受。”
吴倩说了一长串,李银海却一声不吭。实际上李银海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在单位是主要领导,驻村又是第一书记,单位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对于照顾父亲这件事,却束手无策。
“你一直不发表意见,这样能商量出结果吗?”吴倩再也憋不住了。
“你干嘛板着脸大声吼?”
“爸爸的问题就摆在眼前,我哪能开心。医生还说了,脑萎缩一般是用脑过度造成的。你现在天天加班熬夜,说不定老来也变成爸爸这样子。”
“你呀,让爸爸听见咱们吵架多不好。”
“他要是能知道我们在吵架就好了。你看看,才伸手跟电视机里的人讨西瓜吃,要是没转换镜头,他的手还伸在电视机前。脑萎缩真是太可怕了,一想到以后每天都要伺候这样一个痴呆病人,你知道我有多崩溃吗?”
“我总不至于拿着国家的俸禄来家照顾自己的父亲吧?”
李银海这么一说,吴倩心里更来气。吴倩既不像哥哥姐姐考上大学后包分配工作,更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分配工作后就分到房子。没有这些福利待遇也就罢了,还偏偏赶上国有企业下岗。吴倩努力读书,从农村来到榕城糖烟酒公司做一名售货员。谁想到上班几年,糖烟酒公司就搞下岗了。吴倩一下子成了无业游民,只好到超市打工。每天 12小时,八百块钱,下班就去幼儿园接小勇,把小勇接到家里还得做饭炒菜,给小勇洗澡洗衣服,看他做作业。而李银海下班回到家里就是一张报纸倒在沙发上看电视,家务事从来不沾边。面对下岗的焦虑和丈夫的大男子主义,吴倩感觉好无助。前几年,有个朋友说在三小里面开百货店虽然起得早,但比超市打工强,做多年厌倦了,想转让出来,问她有熟悉的人要不?当时,正是小勇考上高中住校需要钱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说:“起早我不怕,只要能挣钱。”李银海的工资扣除房贷已经所剩无几,再遇上人情随礼,那一个月就只能喝西北风。接下店面后,虽然收入不多,但够小勇上学费用和家庭基本开支。开店几年,生活正逐步走上正轨,小勇还有一年本科毕业,目前又在备考研究生。如果转掉店面在家照顾家公,显然经济上不允许。
“现代社会对女人要求太苛刻了,除了会工作挣钱外,还得生孩子带孩子做家务,好不容易熬到孩子长大,家里又多了一个痴呆老人要伺候,怎么办?”吴倩又问。
“能怎么办?就我们一起驻村的七个干部中,五个家里有七十岁以上老人,两个家里有婴幼儿,谁不在克服困难?”李银海这样说,吴倩不再做声,而是一边用拖把擦拭地上的尿液一边想,以前只关注一家三口的小家庭,没想到每家每户都有老人。现在的孩子大部分是独生子女,他们基本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又放开二胎政策,以后面临的将是两个年轻人照顾四个老人两个孩子的状况,他们该如何承受?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根本得不出答案。吴倩知道再跟李银海争辩下去也是徒劳,只好妥协说:“只能让爸爸睡小勇房间了,如果爸爸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早上出门前给他做好早餐和中餐,下午关店门后回来再做晚饭,也能挺过去。”
吴倩松了口,李银海紧皱的眉才舒展开来望向父亲。只见父亲就像一个钟摆一样,在狭小的客厅摆来摆去,李银海的心一下子又被搅乱了。正如李银海所说,他是拿国家俸禄的人,要以工作为重。吴倩在卫生间冲洗拖把期间,李银海又接到两个电话,其中一个是帮扶户打来的,说他想送他爹来县里住院,但没路费,问李银海能不能给他两百块钱。吴倩一听就冒火了:“送他爹住院,为什么问你要钱?”李银海说:“你以为我驻村轻松呀,每天
都会遇到各种无理要求,这只是其中一个。”吴倩说:“这种人就不用理他。”李银海说:“不理他就不肯签字,贫困户的满意度达不到,就会影响脱贫进度,会影响大局,只能跟他慢慢讲道理。不过大部分贫困户都是懂得感恩的,看到他们的生活和房屋硬件设施都得到改善,心里就萌生一种成就感……”说话间,家公忽然对着吴倩嚷道:“我三天没吃饭了,你家有饭吃吗?”李银海说:“爸爸,你不是刚吃八宝粥吗?”家公还在叽里咕噜,直到把吴倩递来的一个鸡蛋糕塞进嘴巴,才默默地进了房间。
小店一共关了八天,吴倩一早赶到小店,发现门口已被旁边卖早餐的王琼临时占用。
“对不起,只能让你挪一挪了。”吴倩忙了一天,直到下午快要打烊,还给王琼道歉。
“你真是太细心了,怪不得婆婆不折磨你就死了,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分。”
“哪里,婆婆是去享福了。”
“怎么了?”
“留下脑萎缩的家公給我,已经八十岁了。”
“生活还能自理吗?”
“为什么这样问?”
“我婆婆就是脑萎缩,大小便不能自理。我们家坐的沙发只好垫一层胶布,再到胶布上垫沙发套,尽管天天更换沙发套,走进家,还是一大股屎尿味。”
吴倩叹口气,略带哀伤地说:“我家公也是屎尿拉在裤裆里,我一个人既要看店,又要照顾他老人家,有点措手不及。”
“中午谁做饭给他吃?”
“早上五点钟我就起来做饭了,他现在的情况是会吃不会拉,不会饿着。”
王琼说:“我婆婆还有三个媳妇轮流照顾都筋疲力尽,银海没哥兄老弟,你要遭罪了。”
就在这时候,有学生来跟王琼买油炸洋芋片,她俩的谈话被打断。王琼在给顾客装洋芋片的时候,旁边卖文具用品的吴丽红凑过来说:“吴姐,你真不容易哟。”
吴丽红是九零后,护理院校毕业,一直考不上事业单位,就接下这间店面一边经营一边复习考试。
“不容易指的是什么?”吴倩问。
“刚才你们两个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家也曾被脑萎缩的人折磨够呛,不,现在依然被折磨着。”
“是吗?”
“当然,你才接家公来,还没尝到辣椒水。患上这种病症的人,特别喜欢往外跑,你家公有开门外出的习惯吗?”
吴倩一惊:“我家公才来两天,只是晚上不爱睡觉,还没发现有外出习惯。”
“那就好,我奶奶每晚都要出去,一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如果反锁门不让她外出,她就用头撞门。我爸爸还没退休,没办法,我妈妈只好每晚陪她出去走一趟。”
“你奶奶多大年纪?”
“八十九,已经患病十九年,光报警找她都无数次了。五年前又跑出去,摔了一跤,双腿废了才消停。我妈妈今年五十九岁了,身体本来也不好,幸亏奶奶穿了纸尿裤,要不然还要给她端屎尿。”
“有老年纸尿裤?”
“当然有了,现在的人聪明得很,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还有一次性床垫,每天早上换一次就行。”
“真是太好了。八十九岁,還能认出你们吗?”
“她眼睛都睁不开,哪能认得人。得脑萎缩的人没有烦恼,比普通人更长寿,连我爸爸都说,这鬼老奶还不死,只怕我要先走一步了。”
吴倩心里一惊,家公今年八十岁,活到八十九岁,还要熬九年。她不由得想起婆婆在世时的种种好来。婆婆是熬村出了名的老好人,嫁到熬村四十多年,从来没跟人红过脸。自己一颗字不认识,却一心培养儿子上大学。吴倩跟李银海谈恋爱时,家公嫌弃吴倩是技校毕业生,配不上本科毕业的儿子。而婆婆却说,只要女孩善良,儿子喜欢,随他娶谁都成。
吴倩不喜欢家公,很少跟家公说话。婆婆夹在家公和吴倩之间,总是安慰吴倩说,日子是你们自己过,不用管他。吴倩一直感激婆婆,虽然嘴上没说,但在心里认为,家公脾气暴躁,成天泡在药罐子,肯定走在前头。谁曾想到,婆婆竟然先走一步。转而吴倩又想,家公这么多年拉屎拉尿都是婆婆在打理,她却没半句怨言。像婆婆这样的女人,现代女人肯定没几个能做到。或许会有,但一定会像我一样经常唠叨,而不是默默奉献吧?她在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自己都吓一跳的想法,要是先走的是家公该多好。
放晚学后关了店门,吴倩先到一次性专卖店买了纸尿裤和一次性床垫,才走到农贸市场犹豫着买什么菜回家做晚饭。家公的到来,关门后在街边吃一碗水饺当晚饭的计划完全打乱了。家公喜欢吃稀饭,稍微干一点,他就一边吃一边用手在嘴里抠出来扔在桌子上。而吴倩又喜欢吃干饭,看上去一颗是一颗的那种。就煮饭的干稀问题,吴倩都有点窝火。
中午在王琼的早餐店吃了一碗汤粉,没有加肉,肚子开始提意见了。走到路口,有个推烤红薯卖的,她买了两个烤红薯,吃了一个,揣一个在兜里。一天了,也不知道家公知道吃中饭不。要是不吃,肯定饿了。国庆节那天买的排骨还冻在冰箱,早上出门时已经放在冷藏室解冻,回到家清洗一下放进高压锅就行。她买了一棵白菜和两块豆腐往家里走。她一边走,一边庆幸国庆那天一口气买了两件秋衣,今天穿了一件,刚刚好。她从来舍不得一次性买两件衣服的,现在她想通了,人生一辈子,一晃就四十好几。身材走样不说,体力也大不如前。去年,一个跟自己同龄的闺蜜在家睡一觉,第二天再也没醒来。上个月,就看见她老公又找了一个女人。所以人呐,该穿还得穿。再说了,就算身体好,活到六七十岁,弯腰驼背的,有钱买品牌衣服,穿起来还是像地摊货。
回到家门口,吴倩刚要掏钥匙开门,发现房门虚掩着,才想起家公在家。不管怎样,孩子和老公都在外面,有个人在家总比空荡荡的屋子好,有生命气息。“爸爸,我回来了。”吴倩一边换鞋一边喊道。穿鞋进屋,客厅乱得不成样子,沙发套丢在地上。最让她吃惊的是养在电视柜旁边的幸福树光秃秃的,一片叶子都没有。鱼缸里的六条金鱼全不见了,地上一大滩水。走进厨房,发现炒菜锅架在液化灶台上,六条金鱼已经开肠破肚,直挺挺地躺在锅子里。她又到阳台叫了一声:“爸爸!还是没回应。她突然想起吴丽红说的,患脑萎缩的人有开门外出的习惯,
会不会出门了?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闪现过后,顿时不安起来。她快速跑到楼下花园看了,也跑去小区门口看了,但都没家公的身影。吴倩不知如何是好,又返回门卫处问值班的吴大伯。根据吴倩的描述,吴大伯回忆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说:“那人是你家公呀?中午见过一次。”
“是吗?往哪个方向走了?”
“是啊,当时上班的人特别多,车辆也多,他不走人行道,而是走中间的快车道。我只好跑出值班室,把他拉到人行道上来。后来问他什么也不搭腔,径直朝左边人行道走了。”
吴倩更加慌了神,朝右边走是熬村方向,只有两条马路。朝左边走那就不一样了,左边是繁华的新城区,那里有七横八纵九条步行街,还有十二个移民搬迁小区。吴倩愣了半天,又发觉现在不是该发呆的时候。她一边给李银海打电话一边朝左边赶过去,走到街心花园才联系上正在下村走访的李银海,但仍看不见家公的踪影。看来,五个多小时,家公已经走远了。李银海焦急地提醒她先发一个寻人启事在朋友圈,发动亲人朋友帮忙留意,再到派出所报警。吴倩想,如果家公走进移民搬迁小区,无异于一颗尘埃掉进茫茫大海。想到这,吴倩更加焦急,赶紧跑到派出所报了警,出门才招手拦出租车。此时的出租车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每一辆车都人满为患,根本不理她。她开始放开步子奔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有没有空车。打到车时,已经跑到幸福小区门口。
“去哪儿?”司机毫无表情地问。
吴倩愣了一下说:“我家公走丢了,麻烦进小区转一圈,有人看见朝这个方向来了。”司机启动车子,也不多问,双手紧握方向盘向前疾驰而去。绕过两条主大街,四条小街,快要走完幸福小区,吴倩请求说:“师傅,麻烦开慢点。”不知道是司机耳朵背,还是吴倩的声音小,司机仍旧一言不发。吴倩只好紧紧盯着车窗外,生怕错过每一个身影。人行道上满是匆匆回家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呢?万一家公就在这些行人里面怎么办?吴倩又一次请求:“师傅,麻烦开慢点。”车子走完十二个移民小区后又在大街上转了几圈才停下来,街道上静悄悄的了,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司机终于开了腔:“还找吗?”吴倩看了看打表器,时间显示为二十二点三十分,费用 468元。由此可以推断,已经绕了一百多公里。吴倩说:“继续往前走。”司机说:“你这样找下去是没用的,只怕老人家走了一天,早筋疲力尽在哪个凉亭睡着了。”吴倩正打算下车走路寻找,突然发现前面有个老人手提着两个塑料袋蹒跚而行。
“啊,找到了!就是前面那个老人!”吴倩大声叫起来。等车子超过家公停下来,吴倩就迫不及待地下车抓住他的手腕,生怕再跑了一样。家公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吴倩说:“你是哪个?”
“爸爸,我是吴倩呀?跟我回家吧。”家公挣脱吴倩的手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好像突然认出吴倩似地停下脚步说:“你也回家?”吴倩说:“是啊,我也回家。”看家公没了敌意,吴倩趁机接过家公手里的两个塑料袋,他却突然用力地护在胸前,大声吼道:“别偷我的药。”在司机的帮助下,转移家公的视线后,才把他手里的两个塑料袋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石头和家里那棵幸福树的树叶。
回到家里,吴倩已经累得喘气的力气都没有,而家公却像没事一样,翘着二郎腿,坐在饭桌边喊:“我都三天没吃饭了,你家有饭吃吗?”吴倩现在才记起自己也还没吃晚饭,幸亏在路上吃了一个烤红薯,还留有一个给家公。把红薯剥给家公吃完后,又帮他换了衣服裤子才开始做饭。炒菜时,家公站在吴倩身后讨好地说:“外面黑了,也没有班车回家,你家有地方住吗?”吴倩鼻子一酸,拉着家公进到小勇房间说:“爸爸,以后你就住这里,先做饭给你吃啊。”家公说:“真是太好了,等我崽来了,喊他付钱给你。”
直到家公吃饱喝足睡下后,李银海才从乡下赶到榕城。李银海坐在沙发上先在朋友圈给大家报平安,然后又把朋友圈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还把第二天早上要上报的表格全部检查完了。接下来的时间,他不敢躲进卫生间抽烟,也不敢躺在床上睡觉,因为吴倩一直在念叨一件事情,就是明天以后如何照顾家公的问题。李银海知道眼下肯定脱不了身,照顾父亲的事只有依靠吴倩。他还知道,吴倩心软,肯定不会丢下父亲不管,但他又不能明说,否则这一夜就别想睡觉,等她说累了,自然就消停了。
家公睡过半小时后就开始起来活动了。在两口子的注目下,先是在客厅晃来晃去,最后在阳台把花钵、衣架之类的杂物一件一件往他卧室搬,一会又从卧室一件件往阳台搬,穿着的拖鞋还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李银海实在看不下去,连拖带拽地把父亲拉回卧室,就在关门瞬间,一股恶臭向他迎面扑来。简直像腐烂的死老鼠一般。听李银海这样形容,吴倩悻悻地说:“多闻几次就好了。”记得小勇小时候拉屎拉尿,李银海都是捂住鼻子跑得老远。今天看到李银海手足无措的样子,也懒得过去帮忙,任由父子俩在卫生间大声吵闹。直到李银海在卫生间喊:“吴倩,过来帮我一下。”听到李银海近乎于哀求的声音,吴倩有种莫名的快感,心想,你也有今天。她走进卫生间,熟练地打开淋浴花洒,用手试探着水温变暖后才对着家公的裤子一阵猛射。湿了裤子的家公一下子老实许多,终于放下拽住裤腰的双手,很快被吴倩脱下来。
“哇!”几乎在同时,李银海和吴倩都恶心呕吐起来。恶臭瞬间充满整个屋子。吴倩一边呕吐一边把脱下来的裤子扔到水龙头下。先把家公的屁股冲洗干净,才把他拉出卫生间,帮他穿了衣裤,又回去拧开水龙头,一边刷一边用水管冲洗裤子上粘着的排泄物。家公穿上干净衣裤,似乎很不情愿,嘴里罵骂咧咧,又在客厅晃来晃去,说你们怎么能这样?连我的裤子都脱?你们还要不要脸?收拾妥当,吴倩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裂了。初为人母时也给小勇揩屎洗尿,但伺候老人与照顾小孩完全是两回事。照顾小孩,你会看到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聪明,心里满是快乐和欢喜。而伺候老人,他只会越来越傻,让你看不到一丝希望。李银海被这突然到来的一幕吓傻了,站在一旁根本帮不上忙。
“你看,爸爸每天晚上都是这样,还让不让人安宁?”晾好衣服,吴倩又开始跟李银海唠叨。李银海也觉得无比烦躁,抓住还在客厅踱步的父亲问道:“爸爸,你要晃到什么时候?”父亲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李银海说:“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说完又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完全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吴倩心里想,真是的,怎么就那么想长寿呢?
凌晨三点,家公终于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看他此时的模样,吴倩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有那么好的体力走十几个小时不停歇。给家公掖好被子,两人才进卧室。本来两人都疲惫不堪,可是翻来覆去却无法入眠。吴倩说:“这次我终于明白人与人之间的薄情,我到派出所报案时,急得语无伦次,而派出所的人却平静地说,失踪人口要超出二十四小时才能立案,你先找找再说。幸亏及时找到爸爸,要是过了二十四小时再等警察帮忙寻找,可能要扩大到一百公里范围了。爸爸前两天都是白天睡觉,晚上不停地在家里走动。第一天夜里起来五次,第二天起来四次,到昨晚,他基本不睡了。你发现没有,我们卧室门口的镜子已经被我用布蒙上了,如果不遮住,他一晚上都会站在镜子前跟镜子里的自己说话。如果他天天都站在卧室门口大声说话,我白天莫做买卖了。喂,你在听吗?”
吴倩之所以喋喋不休,就是希望李银海能想出一个让家公把瞌睡颠倒过来的办法,可是李银海就像嘴巴贴了胶布,死不开腔。
“你明天在家呆一夜试试吧,让你也知道接连几天不睡瞌睡的滋味!”吴倩开始大吼起来。李银海吓了一跳,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说:“我一早还得开车赶到乡里上报资料,让我眯一会。”
“资料不能改天再报?”
“改天不行。”
吴倩也听杨斌说过,现在的精准扶贫可谓是一场战斗,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一不小心,就可能遭受通报批评,严重的还会遭受上级处分,有好几个同学已经被处分了,还例举了谁谁谁工作不作为被开除了公职。吴倩想了一下,自己已经下岗,万一李银海失了业,快五十岁的人,又去哪里就业呢?在这关键时刻,只有无条件支持他的工作才是。
“爸爸现在知道往外跑就麻烦了,得想办法把他关在家里才是。我想过从外面反锁,又怕他在里面拧小锁,到时候不但把他锁在里面,连我也进不了家,请开锁公司上门服务一次得一百块钱。”李银海依然不做声,吴倩终于发火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开店无关紧要,回家全职带爸爸?你算一下,你的工资扣除房贷后,一家人的生活开销,人情随礼,小勇的学费,什么不是靠我做买卖来支撑?”
当吴倩大声咆哮着要吵架的时候,默不作声是李银海的杀手锏。他知道,跟一个发火中的女人讲道理,无异于火上浇油。等吴倩把心里的火发完,李银海才冷冷冒出一句:“用万能胶把小锁粘起来吧。”
吴倩翻来覆去没了睡意,李银海却打起香鼾。吴倩想,叶落归根是每个人的宿命。家公也曾经有过枝繁叶茂、花满枝头的时候。还有自己,在榕城买了房子,为了李银海往返各村民小组方便,还按揭买了一辆二手越野车。儿子小勇上的是名牌大学,以后想在大城市发展,根本不想回榕城,老来以后还是两口子在榕城相依为命。人的一生就像熬村屋背后那棵柿子树,从春夏萌芽结果,再到秋冬成熟凋零。其实枯萎凋零也没关系,那是大自然的规律。到了冬天,如果一棵柿子树就剩那么一片枯枝败叶挂在枝头随风飘摇,或是一个够不着的干瘪发霉的柿子挂在树梢,无法掉下来,也无法活在树上,那就无法忍受了。我可不想做那颗孤独的柿子或那片枯叶。如果脱离树干,就干脆利落地扑向大地,绝不拖泥带水。想完这些,吴倩翻了个身,叹口气,家公是树梢的落叶还是腐烂的柿子呢?
天蒙蒙亮,李银海起床后在床前伸展双臂,好像连梦都没做,睡了一个自然醒的瞌睡。房间开始泛白了,六点闹铃已经响,七点又得出门开店了。吴倩起床径直走到家公床前,双手伸进被子一摸,干干的。再摸摸家公的裤裆,纸尿裤鼓鼓胀胀的,起码有两斤重。“真是太好了,这一大泡尿拉在垫被上,不知道要晒好几天才干,纸尿裤可以解决爸爸大小便失禁问题!”吴倩不但想告诉李银海,她恨不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全世界。二十年前生小勇,一直用旧床单当尿布,如今的孩子全部用上纸尿裤,连老年人的都有了,省时又省力,社会进步太快了。把家公叫起来上了卫生间,又帮家公换了纸尿裤。吴倩进厨房煮早餐,李银海则去工具箱翻万能胶粘大门的小锁。
三人一起吃过早餐,李银海出了门,吴倩用钥匙从外面反锁大门后,用力推了一下大门,确认家公无法再跑出来才放心离开。尽管吴倩是一路小跑到店门口,但还是迟到了,其他店面早开门,学生已经上课,店门前一个人也没有。吴倩告诉王琼和吴丽红,给家公穿了纸尿裤后,早上起来再也不用换洗床单了,真好。
吴倩麻利地打开店门,整理货柜上的小百货后开始筛查快要到保质期的牛奶。所有牛奶保质期只有六个月,加上路上运输,二批商中间周转,到了实体店主的手头,只剩五个月时间。现在奶制品管理完善,厂家有专职的业务员跑市场。但每个店主要自查,发现只有一个月左右保质期,就打电话叫业务员来调换,他们会拉去超市搞特价卖掉。如果超过保质期,店主就要自己报损。吴倩关了近十天门,所以,要认真检查。她几乎把脸凑到牛奶上,不停地揉搓眼睛,好不容易看清生产日期。把牛奶放回原处,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了,“经典纯牛奶”五颗字怎么变成重叠的了?每颗字的中间好像还被一条白线分割成两截。牛奶盒是熟悉的款式,字的位置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大概位置。但睁大眼睛细看每一颗字,却模模糊糊的。
“怎么回事,我一点五的视力,竟然看不清牛奶盒上拇指大的字?”吴倩站到门口跟王琼说。
王琼说:“四十四,眼睛长了刺,可能到时候视力下降了吧。”吴倩心里一阵茫然,是啊,四十四,眼睛长了刺,视力的下降,也意味着衰老的临近。之后的时间,除了卖货,满脑子都是视力下降,衰老临近的忧虑。
到了下午,她打了两个喷嚏,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趕快去医务室买了一颗感康吞下。对于吴倩来说,苦一点累一点都没关系,唯有一条,没资格生病。因为一旦生病,就无法照顾家公了。
下午关了店门,三人都要去菜市买菜,所以一路同行。
吴倩说:“自从家公跟我一起居住后,没有一天晚上睡过好觉,白天精神都是恍惚的。”
王琼说:“是啊,晚上十一点过后睡觉会累死几百万细胞呢,所以我都是在十点前睡觉。”
“你有那条件,我哪能睡得着,心情烦躁易怒得很。”
“易怒对更年期女人身体不好,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也知道发怒对身体不好,但总控制不住。”
“据说经常生气容易患癌。”
“啊,真的吗?
“当然,我看抖音上面说的。”
“你一直说更年期女人,什么是更年期女人?”
“我也说不清楚,可能就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吧。”
一直默默听着两个人对话的吴丽红笑着插话道:“所谓更年期女人为四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之间,主要表现为手脚冰凉,白日多虑,夜晚多梦,遇到一点小事老爱发脾气。我母亲就是标准的更年期女人,特招人烦。”正值年轻的吴丽红就像一个懵懂少女,本来不好笑的事情却能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两位四十多岁的女人相互对望一眼,不再说话。
回到家门口,吴倩掏钥匙开门,发现家公正站在客厅中间念沙发背后墙上挂着的牌匾:“家和万事兴”。吴倩一边换鞋一边说道:“爸爸,你还认得字呀。”家公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满脸堆笑地说:“真舍得走,你是哪里来的客哟?”吴倩最先想到早上给他换的纸尿裤,一天了,应该湿透了吧?她走到家公身边,突然伸手在他裆里捏了一把,裤子干干的,里面的尿裤沉甸甸的,几乎要从右边裤脚掉下来。家公赶紧用双手捂住裤裆羞涩地说:“你这人真奇怪,怎么摸我裤裆呀。”吴倩听到家公的责备,脸一下子红了。要是还是吴丽红那样的年纪,此刻一定会无忧无虑地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吧。
“我母亲就是标准的更年期女人,特招人烦。”吴倩在洗菜的时候耳畔又响起吴丽红说的这句话。年轻人说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她到了我这年纪,肯定不会这么信口雌黄。谁没年轻过呢?想当初还没结婚时也是那样,嘴里瞒不住话,心里想什么都是一蹦而出,经常得罪人。但现在的吴倩不管说话还是做事,都习惯三思而后行。唉,更年期女人,真是形容得太贴切了。
吴倩以后的日子每天早晚都要收拾那一摊子大小便,心情总是莫名烦躁。不过,当榕城的樱花开满枝头时,小勇的律师资格证拿到手了,春天终于来到吴倩家。榕城号称樱花城,大街小巷都栽种樱花。每天从家里出发到店里,再从店里返回家里的路上,是吴倩心情最愉悦的时候。小勇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小时候,奶奶跟他说,其实你爸爸头上还有一个哥哥,在一次感冒发烧后送去医院被医生误打一种药水,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因为家里没有一个有能力的人,也找不到地方告状。后来医院只花钱请了一个人就把他背去坡上埋了。要是那个哥哥还在,你还有一个大伯,多好。小勇跟奶奶说,以后我一定当一名维护正义的律师。小勇很努力,考到律师资格证是预料中的事情。自从家公来到县城居住,每天都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这件事情更让人感到兴奋的了。知道小勇正向着自己的目标一步步靠近,吴倩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可惜,一直疼爱小勇的奶奶却看不到这一天。如果奶奶还活着,不知道她有多高兴呢。这么激动人心的消息该告诉他爷爷吗?虽然他听不懂,但吴倩还是提高嗓门大声告诉他:“爸爸,小勇是律师了,以后没人敢欺负咱们了。”家公望她一眼,没有理她。吴倩觉得好扫兴。
以前五一小长假,吴倩和李银海都要外出游玩三天。去年说好今年去北海,但李银海只有一天休息,而且是一号早上才回家,二号就要返回村里。就算李银海能放三天假,家里还有家公要照看。两人也不再提起去北海的事。小勇忙参加研究生考试,有很多功课要完成,也没时间回家。
吃过晚饭,李银海说:“天天做表格,事事留痕迹,整个大脑崩得紧紧的,突然休息半天,倒感觉头疼厉害。”
“可能是更年期综合症,我给你泡一杯茶试试。”吴倩从橱柜找出一个小瓷罐,舀出一汤匙灰色粉末放在茶杯里,冲上开水,屋子立刻飘出一股中药味。
“这是什么?”李银海问。
“养生茶,专治中年人头疼胸闷腿抽筋的。”
加上几颗冰糖,热气散开后,中药味也渐渐消失。李银海端过茶杯,将信将疑地望着吴倩,一口气喝下去。咂吧着嘴巴,还是觉得味道怪怪的。
“是天麻、陈皮、茯苓等中草药混在一起打成粉末,加了冰糖,味道不错吧?”
听说有天麻,李银海颇为欣慰地说:“天麻是治疗头疼的特效药,应该管用。”
“哟,你也知道天麻有治疗头疼的作用呀。”
“当然知道,我们村的贫困户就种植了好多天麻和益母草。”
“益母草对于水肿尿少、疮疡肿毒者,也可以有一定的治疗作用,所以益母草不仅可以治疗女性疾病,男性也可以用。”
“你知道的偏方还真多,是不是你当医生的同学杨斌告诉你的?”吴倩听出李银海話里的醋意,就敷衍他说:“我试过了,这味中药连续服用效果更好,你可以带点去村里泡水喝。”因为杨斌以前追求过吴倩,李银海也知道,虽然吴倩没有答应他。如果实话说是杨斌告诉她的,李银海肯定不肯再喝。吴倩洗完澡后,又烧水泡了一个足浴。她已经很久没时间用艾叶草泡脚了。在擦脚的时候,突然发现脚指甲壳有几条竖着的条纹被药水浸成了黑褐色,这不就是衰老的前兆吗?未生孩子之前,她特别喜欢涂脚指甲油,哪个指甲都是圆润饱满的。而现在,唉……她起身找来指甲刀,把长出的部分剪掉,又用磨脚器把竖着凸出来的条纹磨平。在她洗手时,突然想起家公来榕城半年,脚指甲从来没有剪过,只顾帮他洗脸、擦身子,也没留意他的脚指甲,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吴倩觉得应该让李银海帮家公剪一回指甲,正想开口,看到李银海已经躺在沙发上打起香鼾,裤脚上还有黄泥巴。看他一脸的疲惫,两鬓的头发还盖住了耳背,竟然忙得腾不出时间去理发店理发。她不忍心叫醒李银海,就去卧室抱来一张毛毯给他盖上,才去房间喊家公。昨天学校放学早,吴倩关门也早,晚上睡得也早。今天中午还在沙发上眯了一下,李银海已经两个礼拜没休息日,今天又回了家,她精神格外振奋。吴倩听一个养生的朋友说过,四十岁以上的女人每周一次性生活有助于延缓衰老,相当于十次美容。
一想到一会李银海知道她给爸爸剪了指甲,心情大好,一定会给她免费美容的。此时,她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爸爸,帮你剪一下指甲。”家公望她一眼,好像听懂似的伸出一只脚给吴倩。吴倩出于好心情为家公修剪指甲壳,这原本富有诗情画意的感觉,却在看到家公的脚指甲那刻荡然无存。五个指甲壳都角质地卷曲着,表面还有一道道竖着的条纹。她用指甲刀试了一下,坚硬无比,根本剪不动。她打来一盆热水为家公泡了脚,又从梳妆抽屉找来尖嘴剪。修剪时,她头脑里闪现出小时候在老家养猪的潲盆来。那时候,家家户户的潲盆都是用杉木板做的,用了几年,潲盆边沿会变黑,会被猪啃得残缺不一。猪潲盆都是从末端开始腐烂,最后烂的不成样子才被主人无情地抛弃。家公的衰老是不是也像猪潲盆一样,先从末端衰败呢?
给家公剪完脚指甲,顺便把他的手指甲一并修剪了。吴倩进卫生间洗手出来,发现李银海还躺在沙发上打呼噜,完全没有洗澡进卧室的意思,她气恼地上床躺下了。半夜,吴倩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家三口在广阔无垠的大海边奔跑,跑着跑着,一个大浪劈来,银海和小勇被卷进浪花里,再一个大浪袭来,父子俩都不见了。她尖叫一声醒过来,忽然感觉床前站着一个人。难道银海进卧室睡觉了?客厅的灯还亮着,一束光亮打进房间来。她打算起来把卧室门关上,开灯一看,竟是家公站在她床前撒尿,还把一对拖鞋完全浇湿。本来是想留门给银海进房间,结果银海没来,家公却进来了。“银海!银海!快进来!”因为过于气恼,吴倩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前嚎啕大哭。家公却惊诧地问:“你怎么跑来我床上睡?”李银海听到惊叫声进来一看,摇摇头说:“以后睡觉记得反锁房门。”说完扶着父亲回了小勇的卧室。
吴倩又气又屈,在家公未来榕城之前,李银海每次回来,心照不宣地一定在头天夜晚有个免费美容环节,第二天还有一个依依惜别仪式。自从家公到来,不但头天的免费美容被取消,连第二天的依依惜别也省略了。好不容易盼来一个休息日,银海却跑到沙发睡觉,本来想留门给银海,家公却跑来床前撒尿。吴倩越想越气,干脆跑到沙发上嚎啕大哭。
“烦死人了,还让不让人休息?”李银海把父亲按在床上躺下后,到房间清扫尿液又径直回到沙发躺下。
“爸爸天天都是这样,你也不管一下。”吴倩抹了一把眼泪说。
“怎么管,把他赶到大街上去流浪?”
“难道你打算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老婆?你还是不是男人?”
李银海好像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妥,猛地坐起来抱住吴倩说:“再坚持一段时间,等精准扶贫结束就好了。”吴倩想挣脱出来,李银海抱得更紧了。吴倩的心又柔软下来,他最怕李银海的杀手锏。生活中,无论有多大委屈,只要李银海抱抱她,所有怨气便化为乌有。
“银海,我每天晚饭后拉爸爸到小区散步,遇到他的人都说他有福气。要是爸爸还清醒,他愿意享受这样的幸福吗?听说开发区有家养老院,那里有很多老人可以说说话,比他一个人闷在家里强,你去问问,爸爸能不能进去住一段时间……”吴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李银海已
经睡着了。吸取之前家公进房间的教训,吴倩一进房门就锁了小锁。
当夜深人静,吴倩又听到门锁发来咔嗒咔嗒的声响。这家伙终于开窍了,她想。她一跃而起打开房门,一个穿着寿衣,戴着寿帽,光着脚板的“僵尸”站在房门口。她吓得大叫一声:“啊!”
听到吴倩的尖叫,李银海以为吴倩又是无事找事,半天才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却看到吴倩瘫软在地,脸色煞白,嘴里念念有词:“有鬼,家里有鬼。”
“哪里有鬼?”
“刚刚就站在房门口。”
李银海不信,他把大门和房门全部打开,当找到阳台时,他也吓了一跳。一个穿着寿服的“僵尸”正站在阳台上翻找什么。他蹑手蹑脚靠近“僵尸”,准备看个究竟时,“僵尸”说:“种点药材治病。”李银海定睛一看,原来是父亲穿着百年后的寿衣在抠花钵里的泥巴。吴倩后来知道是家公穿错了寿衣,但想起家公的样子,还是心有余悸。她哭丧着脸说:“我实在受不了了,上半夜跑来我床前撒尿,下半夜又装鬼吓人,你再不想办法把爸爸送走,我真要崩溃了。”
“送到哪里去?”
“新城区不是有个养老院吗?”吴倩趁机说出送家公去养老院的想法。
“一个又一个表格,一个又一个检查,我不是没时间去嘛。”
“明天一早我也像你一样走人,再也不管了。真是可怜妈,年轻时没享过他的福,老来还要给他洗屎端尿。”李银海生气了,他说:“你就不怕也有老来的一天?”
吴倩很失望,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气话。可天亮以后,李银海还是雷打不动要去村里工作,家公的衣食住行还得她来操心。记得上次到医院检查,杨斌就说过,脑萎缩不排除有遺传的可能。家公比银海大三十岁,再过三十年,银海会不会是家公的翻版呢?这种想法在她心里一掠而过时,绝望之心比冬天还要凄凉,好像坠入万丈深渊。
折腾大半夜,天蒙蒙亮时,吴倩稍微打了个盹又得起床做早餐了。
橱柜还有一把鸡蛋面,头天炒有肉末,吴倩决定煮面条当早餐。刚烧开水,李银海也起床了,他不说吃面,也不说不吃面,吴倩也懒得问。李银海洗漱完毕,看到桌上只有两碗面条,便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看来李银海是铁心当甩手掌柜了,丢下这么大个累赘给她,没有说一句暖心话也就罢了,离家连招呼都不打。吴倩禁不住怒火中烧,想追出去骂几句,但还是强忍住了。因为李银海还要开车往几十公里的乡下,为丈夫的安全考虑,她也应该忍让一下。可是,这是一个多么不负责任的男人啊。工作是大事,难道照顾父亲就是小事了?半个月来家一次,连最基本的夫妻生活都忽略。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现在头脑清醒就是这个态度,等以后得脑萎缩了,第一个忘记的肯定是自己的老婆。肯定是的!她又在心里坚定自己的想法。吴倩把最不好的结果都想了一遍,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
吃过早餐,吴倩觉得应该给小勇诉诉苦,毕竟儿子平时都是跟她站在一条战线上。叫他跟爸爸说说送爷爷去养老院的事情,争取他的支持。没想到小勇接电话后却在那头斩钉截铁地说:“妈妈,假如你们老了,我媳妇叫我把你们送到养老院去,我也会发火的。”也许小勇是在安慰妈妈,但吴倩却在心里“咯噔”一下。是啊,等我们老了,小勇和另一个女人是不是也会考虑这个问题?
家公吃过早餐又返回房间,像子宫里的胎儿一样蜷缩起来躺在床上继续睡觉。子宫的胎儿跟老人的蜷缩有本质上的区别。胎儿在离开母体那一刻会伸展开来走向新生,而老人离开世界那刻却会伸展开来走向死亡。就像婆婆那样,以前佝偻着身板,躺在门板上时却伸展得直挺挺的。衰老,死亡,在几年前是吴倩不敢触及的字眼。如今看到家公的衰老状况,对于死亡,她已经没有恐惧感。她想,如果衰老,就像婆婆那样毫无征兆地离开。像家公那样糊涂地活着,远比清醒地死亡残酷一万倍。尽管李银海“嘭”地关门走了,也没有说一句贴心话。如果哪天李银海真走在前头,她也不愿意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李银海身体状况让人担忧,单位集体体检三次都有三高,还经常有肢体麻木的现象。吴倩也有肢体麻木的状况,只要熬夜就头晕,第二天吃不香饭,体重却在不断飙升中。综合这些症状来看,夫妻二人都在衰老的道路上踏步前行。
五月二号这一天,对于别人家来说,可能是在外旅游或者休息的日子,而吴倩却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吃过晚饭,她早早就进入了梦乡。半夜,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打开门,一股煤气味直扑鼻腔。只见家公倒在房门口,眼睛紧闭,一动不动。吴倩赶紧跑进厨房关了煤气阀,打开所有的窗户后,才跑过来扶家公。吴倩问道:“爸爸,你怎么了?”家公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问:“你家有饭吃吗?我三天没吃饭了。”见家公没生命危险,才扶他起来坐在沙发上。吴倩伸手到他裤裆一摸,胀鼓鼓的,又尿裤子了。大人和婴儿的尿味不一样,婴儿吃的是母乳,大人吃的是油盐酱醋五谷杂粮,骚味很重。吴倩用热帕子给家公擦洗一下,麻利地把干净的纸尿裤套在他双腿之间,帮他扎好裤子。收拾完毕,吴倩想,麻烦了,家公知道打开煤气阀,没有人在家怎么办?她再也不敢进房间休息,只好搬来被子躺在沙发上。一时间,她的睡意全无。刚才家公倒在厨房门口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她从房间出来第一眼看到家公倒在地上的时候,几乎瘫软了。现在想来,当时并不是害怕家公死亡,而是害怕家公的死亡是由于自己疏于管理所致,李银海肯定会怪罪她。唉,吴倩几乎要发疯了。天天洗屎洗尿,还费力不讨好,万一家公煤气中毒而亡,自己良心一定受到谴责。莫非以后天天都要睡在沙发上守着他?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三天小长假很快就要结束,明天又得早出晚归去三小开店。再等李银海去养老院打听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她决定打电话问问杨斌。接通后,吴倩一口气把这段时间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地倒出来。她说:“我想把家公送去养老院,可李银海很忙,根本没时间去问。”
杨斌说:“目前榕城有两家养老院,一家是专门收容无儿无女的五保户,是免费的,这一家你们没资格进去。还有一家是收费的,听说大都是离退休干部在里面居住,你可以去这家看看。”
“收费养老院在什么位置?”
“卧龙移民小区对面,我一个同学在那里当副院长,叫周萍,今天还是五一小长假,我先问她在不在,一会给你答复?”
“好啊,真是太谢谢了。”
吴倩嘴上满是感激,但在心里也没抱什么希望,因为家公是普通农民,不是离退休干部。就这一点,他也不符合寄养条件。
“你婆婆死了?”
“是的,昨天死了,等上山后,一定要请几个好朋友庆祝一下。”王琼欢天喜地的把婆婆死的过程大致说了一遍。原来昨天吃过早饭后,一家人都出了门,丢下婆婆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从床上摔下来,面部着地,估计是无法呼吸憋死的。
吴倩听得浑身打颤,同情地说:“一个人被活活憋死,太可怜了。”
没想到王琼却说:“哪里哪里,比起长期卧床,整个下体都被子子孙孙看过通透,憋那一下也值得。”
“我们从现在开始也要注意身体,老来别像他们一样。”吴倩说。
王琼原本像波浪般荡开的笑颜忽然变成一块囧字脸:“怎么这样说?”
“其实他们也不想变成那样,但又无法把控自己的衰老和痴呆。”
“哟,喝过墨水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这是人之常情,我们也有老来的一天。”
“我可不想那么长远,如果现在就想这些问题,估计还没到六十岁就会得脑萎缩的。如果老来真得脑萎缩,在患病初期我就跑到大桥上跳河而死。”王琼说完,对面恰好有人买东西叫她付款,她匆匆忙忙地走了,丢下一个肥胖的背影说:“记得后天过来帮忙啊。”
买菜回到小区门口时,天空开始下起毛毛细雨。吴倩拉着家公加快步伐,而家公却仰望着天空站住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现在的人怎么能这样,明明有自行车道,偏要走人行道。特别是老人和小孩走在人行道上,真是危险。
吴倩说:“爸爸,看什么呢?”家公没有回答她。吴倩循着家公的目光望去,原来头顶上一棵棵樱花树上,被雨水打湿的樱花正毫无顾忌地怒放着,有无数的鸟儿在上面翻飞。下雨天,人们唯恐不及被雨水淋湿,而家公不怕,也不管脚下滑不滑,只顾仰头看天上的花朵。看来,不管是患病的老人,还是叽叽喳喳的鸟儿,都会被大自然蓬勃的生机所吸引。
按照惯例,每次李银海回来是固定给家公洗澡的日子。这次因为李银海刚进家就接到电话要去移民小区帮扶户家看望一个重病老人,回来后吃过晚饭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就没有洗成。今天要不要给家公洗个澡呢?吴倩看了看天,下雨了,有点凉。李银海一号回来就说了,下个礼拜他们乡镇要进行验收预演抽查,周末休假一天又取消了。如果今天不帮家公洗澡,就得等两个礼拜,那么又是十几天。吃过早饭,吴倩就把浴霸打开了,接了一盆热水,才叫家公脱衣服裤子进澡盆。光溜溜的家公坐在澡盆里,似乎比以前还胖了一
些,肚子上有了三圈赘肉,手臂比以前更结实了,脸上也有了光泽。家公来榕城大半年,吴倩已经完全习惯了,就像以前给小勇洗澡一样,先在他头上抹上洗发膏,用水龙头清洗干净了才在他背上和胸口上打沐浴露。然而,不论怎样习惯,在洗到家公生殖器的时候,心里还是有抵触情绪。她把洗澡巾丢给家公,想引导他自己搓一次,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家公不是拿着洗澡巾玩泡沫,就是用手去揪大腿內侧皱褶的皮。其实给他洗澡一个目的是除臭,更重要的一个目的是下体个人卫生,以免造成并发症瘫痪在床。吴倩只好把沐浴露挤在搓澡巾上,让自己的手尽量不触碰到家公的生殖器,使劲搓了几把,然后打开淋浴花洒对着他一阵猛喷。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带他去菜市逛了一圈走得有点累的缘故,洗澡过后的家公就呼呼睡过去了。吴倩不敢去房间睡觉,就搬来被子靠在沙发上。本来想喂一颗镇静剂给家公吃,但想到明天白天还得给他吃,就忍住了。东想西想,已经疲倦至极,但翻来覆去又睡不着。她决定给李银海打个电话,跟他说说开了镇静剂的事。
“老公,睡了吗?”
“哪能睡下,刚从贫困户家回到村委会。”
“吃过了吗?”
“吃过了,早上煮的凉饭,我们几个网格员就炒了一锅蛋炒饭,你们呢。”
“我们也吃过了,今天给爸爸买了一只烤鸭,我给他剁成肉泥状,早上他吃了半只,下午吃了半只,他吃完就睡下了。另外,今天我还抽时间去卧龙小区康养院看了,爸爸这种情况他们不会接收。”
“嗯。”
“就算爸爸头脑清醒,还有自理能力,进入康养院,一个月也要好几千块费用,我们目前的收入根本负担不起。”
“嗯。”
“医生还说了,不是我们不想接收,是接收这样的老人太麻烦了。失能老人一旦发生意外,家属一闹事,少则赔偿几万,多则几十万,对民办康养机构来说,也许一辈子的辛苦就白费了,且会对康养机构的声誉造成负面影响,从而影响入住率,康养机构得不偿失。一旦哪家遇到这样的老人,只能家庭某一成员作出牺牲。”
“哦。”
“康养院有一种镇静剂,但吃多了会缩短寿命。”
“嗯。”
“你只知道嗯、哦,难道早知道了?”
“是啊,这半年来,我也一直在打听养老院的事,甚至连周边县市的养老院都委托同学朋友打听过了,就目前来说,还没有一家养老院能接收爸爸这种脑萎缩的老人。”
“你知道了为什么不跟我讲?”
“跟你讲有什么用?”
吴倩无话可说了。挂了电话,脑子却一直回响着周萍那句话:“一旦哪家遇到这样的老人,只能家庭某一成员作出牺牲。”吴倩家如果要做出牺牲,她是最佳人选。她还想起昨晚在好友微信“看一看”浏览到一篇日志,大致意思是说一个老母亲八十八岁了,老年痴呆长期卧病在床,眼瞎耳聋,没有咀嚼功能,靠一根食管从脖子处往里面输送流质食物。老人背上经常长褥疮,有时候褥疮还长出无数的小蛆虫。医生说她的消化系统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一直输入营养,再活十年都没问题。在文章的结尾,作者发表感叹说,社会的进步和医学的发达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真是让人活不了也死不成。吴倩一想到那个人瘫痪在床的样子,就暗暗庆幸,家公还能到处走动,又不用她喂饭,已经相当满足了。
睡到半夜,进房间看家公,他还处在熟睡中。吴倩睡觉认床,为了第二天有精神看店,决定回卧室躺一会。等闹铃响起后,吴倩起床做早餐,刚推开厨房门就愣住了。她发现所有的橱柜门都开着,家公正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额头全是汗水,旁边还倒了一根凳子。吴倩吓懵了,不知道家公打开橱柜干嘛,但第一反应就是去扶家公起来。倒在地上的家公远比站着的家公有分量,根本抱不动。“爸爸,爸爸,你怎么了?”吴倩一边呼喊家公一边再次用力扶他。家公睁开浑浊的眼睛,脑门立刻拧成一个大疙瘩,痛苦地叫了声:“哎哟。”
吴倩用手抚摸家公的脑门,很烫,赶紧打电话给县医院。幸运的是,两个医生来得及时,十分钟就到了。医生到家后,马上打开急救箱,掏出听诊器放进家公的胸口问吴倩:“刚摔倒的吗?”
“我从房间出来就见他躺在这里了。”
医生又撩开家公的衣摆,按压他的肚子,家公突然大叫一声:“哎哟,你想搞死我呀。”医生说:“肚子有大量气体,怕是肠道有问题,赶快摊开担架。”
“医生,还有救吗?你一定要救救他!”吴倩的声音几乎变调了,她此时故意提高嗓门的原因是以前在电视法制频道看到过有“过失杀人”罪名一说,
万一是误吃放在橱柜的镇静剂就麻烦了。吴倩突然觉得自己好悲哀,天天辛苦地照顾家公,到头来反而落得个“杀人犯”的罪名。但当着医生的面,吴倩又不敢去看橱柜里的药物到底是不是被家公吃掉了,只好跟着家公一起上了救护车。把家公送进急诊室后,换了另一个更年轻的医生接诊。年轻医生再一次掀开家公的衣服按压一下,家公又像在家时一样大叫一声:“唉哟,你们想搞死我呀!”医生爽朗地笑了笑说:“暂时没生命危险,照一个CT才能确诊。”而家公一进 CT室,见到那冰冷的机器就大叫起来:“救命呀,救命哟。”就算家公不停地反抗挣扎,在两个病人家属帮忙按压下,医生还是用绷带把他绑在移动床上照了 CT。照完 CT,诊断结果是急性嵌顿疝,一节大肠掉进疝囊已经打结,导致大小便无法排除引起腹胀,必须马上手术,要不然会有生命危险。吴倩得知家公并不是因为误食镇静剂后暗暗松了口气,但转而在直系亲属一栏签字时,她又愣住了。里面的条条款款一大堆,反正就是医院出什么医疗事故得家属自己担责的意思。显然,等李银海签字已经不可能。看着家公痛苦的样子,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赶快签字。直到把家公送进手术室,她才有空哭着打电话通知李银海。
“银海,银海,爸爸送进抢救室了。”
“别激动,慢慢讲,爸爸怎么了?”
“爸爸得了嵌顿疝。”
“什么是嵌顿疝呀?”
“医生说,疝有疝囊,是一个袋子样的东西,壁很薄,由腹膜以及腹膜外脂肪构成,腹腔内的东西,比如大肠、小肠,大网膜,膀胱都有可能掉入疝囊,当疝内容物不能纳入腹腔的话,就是嵌顿疝 ......”
李银海半天不说一句话,不说马上回来,也不说不回来。吴倩挂了电话,突然有种草草收场的感觉。家公如果真在手术台上醒不来,也算走完他的一生。转而,吴倩又有点自责,怎么涉猎到死亡两个字眼,自己还能如此淡定呢?是不是心肠太硬了点?医生嘱咐,家属不能离开手术室门口,因为手术过程随时要输血。输血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得家属掏钱现买。在手术室大门未打开前,吴倩只能坐在手术室门口东想西想,突然又想到昨天带家公买菜回来时,在小区门口,家公竟然被美丽的樱花所吸引。是不是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回光返照?肯定是这样,她又这样在心里堅定自己的想法。
等待五个小时零三十分钟后,李银海从乡下赶到了医院,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一同下村的网格员。这时候,家公在四个护士的簇拥下终于推出手术室。医生说:“手术顺利,赶快去买两袋盐巴来给病人压伤口。”吴倩不明白为什么要用盐巴压伤口,想问问,但还是忍住了,迅速朝医院的超市跑。买盐巴回来,家公已经安排在一间有两铺床位的病房里。尽管吴倩已经做好各种心理准备,可是在医院见到家公那一霎那,还是彻底崩溃了。家公脸色惨白,眼睛微闭,身上插满各种监控和输液的管子,嘴唇微张。吴倩在病床前站立着,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医生离开时嘱咐说:“你们做家属的不能让他睡着了,隔个十来分钟要唤他一次。”吴倩嗯嗯答应着,小心翼翼地抚摸家公插了输液管的右手,轻轻地唤了声:“爸。”听到吴倩的呼唤,家公睁开眼睛用力地盯着她。就在一瞬间,他空洞而迷茫的眼神好像一下有了亮光,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家公软弱无力地说:“吴倩,你来了,哪个给银海做饭吃?”站在一边的李银海惊呆了。他说:“爸爸的手术打的是全麻,从手术室出来我一直叫他,他不应我,而是不停地说着胡话。你一叫他,他竟然认出了你,还说出这么有条理的话,真是神了。”接下来更神奇的是,吴倩坐下来后,家公还伸出左手来,抚摸吴倩的手,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吃饭了没有?仿佛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站在一旁的两个网格员同事禁不住说:“看来亲人还是要生活在身边才管火呀,你看,嫂子一来,伯父就清醒了。”李银海开了几小时的山路车,下午三点还要参加县里第一书记宣誓大会,宣誓完毕还要赶回村里。吴倩让他先回家洗漱一下,她在医院看护家公。病房有两张床,旁边没人住,吴倩恰好可以躺一下。经历一早上折腾,从生理到心里已经疲倦至极。本来想眯一下,但一闭上眼睛心里就发慌,只好睁眼看着点滴一滴滴地淌进家公的手臂。天黑时,输液结束,拔掉针管,吴倩去楼下食堂吃晚饭,顺便打了一碗乳鸽稀饭给家公。端到病床前,护士恰好进来量体温。护士说:“手术后需要放屁了才能进食,估计得两天以后才可以喝粥。”看家公胸口在轻微地起伏,眼睛微闭,默默放了稀饭,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顺便看看窗外的风景。家公的病房在外科大楼十二楼,楼下是停车场,高杆路灯亮晃晃的。只见一辆救护车的后门打开了,两个医生从车上抬出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急匆匆地奔向急诊室。不远处的内科大楼门前,有一个用白色床单覆盖的人,被一群人连拖带拽塞进一辆面包车。这些人的身影都那么细小,仿佛一只只蚂蚁。
榕城人民医院号称三甲医院,可病房管理却非常松散。护士只管听铃呼叫跑来换药水,除此之外,所有照顾病人的细节都由家属来完成。吴倩终于明白养儿防老的真正含义。如果现在的家公躺在病床上,没有自己在床前端茶送饭,没有人端屎端尿,没有人帮他换洗衣服裤子,他将会是怎样的凄凉境况?不知道家公是手术大量出血造成的神经衰弱,还是在阎王那里跑一圈回来的缘故,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公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时时都要吴倩在身边陪伴他,听他唠叨。一会他说这些护士一个二个都是江湖庸医,打针疼的要命,还不如他的草药好得快。一会又说鼻子和胸部都要插上管子难受得要命,要伸手拔掉。一会他又说冷。等吴倩去街上买来一张薄毯,他又说太热了。刚揭开薄毯,他又说想尿尿。吴倩只好把尿壶递给他,但他浑身插满管子,无法起身。吴倩只好帮他解开裤袋,在裆里扒拉半天才把满是皱褶的皮囊塞进尿壶。接了半天,却一滴尿也拉不出。放下尿壶,家公又呜呜地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但一会儿又尿了裤子。
四天后,医生说要从抢救室转移到普通病房。吴倩抬头看门框上的字眼,才发现一直是住在抢救室里。新的病房也是两铺床,家公的病床靠近门边。靠窗住的是一位胆结石患者,七十多岁,正在观察期,还没开始做手术。负责陪护的是他的妻子,七十多岁,比吴倩的母亲小一些,吴倩叫她姨娘。姨娘和吴倩都买了一张伸缩躺椅,晚上就把躺椅打开,在床前铺成一张陪护床。一来二去,两人很快熟悉了。姨娘问吴倩有几兄妹?怎么天天都是一个人陪护老人家?吴倩说:“我有三兄妹,娘家在乡下,父母前两年就去世了,这是我家公。”姨娘霎那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天呐,我以为你是他女儿,以前只是在电视上看过媳妇照顾公公的故事,没想到今天亲眼见到了,你这是修阴功,以后孩子会有福报的。”姨娘说完去饮水机倒水喝,吴倩发现她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后来得知,姨娘也是榕城人,从小右腿就比左腿短一些,她和爱人是小学教师,生有一个儿子。儿子读书厉害,从初中开始就到外面去读了,现在在北京一家国企工作,孙子都上高中了。他们把两老口接过去,但住了一段时间,不习惯,又回榕城来了。
四瓶点滴打完,又到吃中饭时间。吴倩打算到十字街的沙县小吃买乌鸡汤给家公喝,顺便去银行一趟,五月十五号,该缴纳房租了。想到去银行,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学校领导说要涨房租。她打了个电话问王琼,学校领导来店里问房租费了吗?王琼说:“来了,说房租要上涨百分之三十。”房租本来就贵,再加上这段时间没有营业,家公住院又花掉一笔医药费。吴倩恨不得马上就去店里开门营业,好盘出货款上缴房租。但转身看到家公孤苦伶仃地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她已经顾不上小店了。毕竟,生意以后可以再做,而家公身边离不开人。
手术十几天,换做是年轻人,已经可以出院了。而家公大小便失禁,穿了纸尿裤,囤积的尿液感染伤口,再加上年纪过大,伤口不但没有愈合,还淌出黄红色脓水。医生建议不要穿裤子,更不要穿纸尿裤,就让下体空着。不穿裤子的家公开始狂躁,需要吴倩不停地给他揉搓太阳穴和肩胛才安静下来。最难熬的是夜晚,家公总是因为各种不舒服睡不着,一会喊回家,一会喊口渴,一会喊尿尿,一会儿朝里面睡着不舒服,一会儿又要脸朝窗户。刚眯过去半小时,又说要尿尿,等吴倩把尿壶放在胯下,他又说尿不出,一旦把尿壶拿开,他又尿了床。最烦躁的是二十天以后,他夜晚基本不睡觉,要在走廊不停地走动。吴倩只好用一张床单把他下体围住,牵着他在过道行走。当看到走廊上醒目的字,他总会停下脚步念道:“请勿随地吐痰”,然后“呸”一口痰就吐在地上,吴倩赶紧用预备好的纸揩掉。一到早上输液,他就伸手去拔针管,好几次都把针管弄断了,弄得手腕、床单上全是血。吴倩必须紧紧盯着吊瓶和他的手。这种时时刻刻都被需要被照顾的老人,让吴倩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天早上,王琼打来电话,问吴倩什么时候去开店,学校领导来问了,这么久都不开门,是不是不想做了?
吴倩说:“我来开店,家公怎么办?”
王琼说:“不可以请个护工吗?”
吴倩掐指一算,还有几十件牛奶和糖果马上要到保质期,小店关门已经二十八天了,这是关门最久的一次。没有收入不说,学校领导也不会答应的,肯定要另外招租。”吴倩拨通熬村杨志的电话,说他路子宽,认识农村人多,想请一个护工来榕城管护家公,叫他帮忙物色一个。
“想请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请男的,女的也不愿意来照顾一个大男人。”
“多少钱一个月?”
“三千,包吃住。”
“一个月休几天假?”
“哪能休假,我忙守店,银海驻村,当然是天天照顾。”
“你不会开玩笑吧?三千块钱想请一个脱产男护工,你以为是十年前呢。我有一个朋友在榕城,他父亲没病没痛的,平时就是带出去散散步,在家说说话,包吃包住三千元,还外搭一条香烟和三百块早餐钱。像你们家这种情况,没得四千估计请不了。”
吴倩一惊,脱口而出:“四千块钱,不如我自己伺候。”
杨志说:“你看,搞生意的人就是会算计,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再说了,我叔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来的人肯定要年轻力壮的,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估计干不长这个。”吴倩忽然感觉一阵难过。是啊,我当儿媳的都难伺候他老人家,没亲没故的又身强力壮的男人怎么受得了他整日臭气熏天?吴倩说:“算了,我明天就把小店盘出去。”挂了电话,家公突然一阵猛烈咳嗽,好一阵没缓过气来。吴倩赶紧给家公捶背,按摩,并用头向他靠近,轻声地说:“爸爸,你安心养病,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北京上海旅游。”听说去北京上海,家公的脸上稍微开心一些后又沉下来说:“去北京上海得花不少钱吧?”吴倩说:“不怕,你儿子是第一书记,莫说去北京上海,就是去美国韩国都有钱。”听说儿子是第一书记,家公的脸上终于有了灿烂的笑容。
转眼一个半月过去了,同病房的人来了又走,已经走了好几拨,家公喊回家的频率也越来越高。饭前喊回屋,饭后又喊要回家。医生看见后说:“嵌顿疝说白了就是个小手术,只要回家经常走动,不要再让尿液浸湿伤口,增进血液循环,傷口会慢慢愈合的,没必要天天在医院输液。”
听了医生的话,办了出院手续。为了让家公多走动,吴倩决定拉着家公的手走路回家。天天在医院守着家公,家里的卫生让人堪忧,一进家就很难出门。明天就是周六了,银海有一天假期,如果明天他还说要走访贫困户,也不帮忙照看一天家公,就跟他离婚。这样想着,进了家,吴倩先给家公洗澡,洗完澡才开始打扫卫生。回到家的家公无比兴奋,这个房间走走,那个房间看看,过后又无比焦虑地拉着吴倩的衣角悄悄说:“你身上带钱吗?一会在他家吃饭我没钱付呢?”吴倩说:“我有,一会帮你付款啊。”家公说:“谢谢你,等我崽来了还你啊。”吴倩附和着说:“好啊。”家公讨好地微微一笑。在那天真无邪孩子般的笑容面前,吴倩也忍不住笑了。那天阳光正好,吴倩决定把家公床上的被褥全搬到楼顶暴晒,一个月不在家住了,有股霉味。在第二次提着洗好的床单上楼顶晾晒时,她把家公一起拉上楼顶。晒好床单后,吴倩指着旁边垫被上一圈圈黄色的尿渍说:“爸爸,你知道是谁干的好事吗?”家公说:“你怎么问这么难的问题。”吴倩自己都觉得这问题充满了刁难,而家公却仿佛记起什么一般默默地望着垫被,突然没了笑容。
第二天,李银海到家,家公就吵着要回熬村。李银海说:“这里就是你的家呀。”家公说:“这里不是我家,我家在熬村。”李银海说:“今天黑了,明天再送你去好吗?”家公忙不迭地说:“好啊好啊,我老婆在家煮饭等我了,我要回家吃饭。”
吃过晚饭,家公早早地睡下了。吴倩和李银海在睡觉之前一起进房间看家公。打开灯,发现家公正侧着身子半梦半醒地握着拳头屏息用力。吴倩立马从床底拿过插入式便盆,在大便即将掉在床单瞬间接住了。不知道是不是经常给他吃蔬菜水果起了作用,拉出的排泄物竟然干干的,没有粘在屁股上。家公迷迷糊糊地拉完后,又睡了。
家公一夜没走动,这是他到榕城以来睡得最安静的一个夜晚,吴倩也睡得踏实。醒来后,吴倩照例到家公的房间看了一眼,发现他还在熟睡,不忍心打扰他,决定把各个房间的地板再拖一遍。拖地结束,吴倩打开电视播放流行音乐,好久没心情听歌了,难得家公这么安静,好好放松一下。坐下后,突然又感觉客厅还有异味,于是站起来用空气清新剂把屋子都喷了一遍,确认没有异味了才快活地进厨房做早餐。
“我老婆是世界上最孝顺的儿媳妇。”李银海对吴倩伸出了大拇指。吴倩也充满信心,小店已经转让出去,以后就在家做个全职媳妇,好好照顾家公。为了庆祝家公的瞌睡自然颠倒过来,吴倩还特意做了一个蒸芙蓉蛋,端上桌子以后,才叫李银海叫家公起床。
“爸爸,爸爸,咱们起床吧。爸爸,爸爸,该吃早餐了。”听到李银海叫了几声爸爸,还是没有动静,吴倩说:“搓一张热帕子给爸爸敷一下脸就醒了。”李银海却沉默了半晌说:“吴倩,赶快来一下,爸爸不对劲。”吴倩丢下锅铲就跑进房间,无论她怎么叫唤,家公仍旧闭着眼睛,一脸慈祥,双手放在被子外。脸色看上去有点惨白,好像比以前更长了。吴倩摸了摸他的手臂,一股寒凉袭到肩胛骨,又用两个指头放在鼻子前试探一下,禁不住大声喊起来:“啊!爸爸走了。”
李银海呆住了,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吴倩却出奇的冷静。在穿上寿衣之前,吴倩决定先给家公剃头、洗澡。在剃头时,吴倩吩咐李银海,马上给爸爸洗澡。李银海问了一个幼稚的问题,是去卫生间洗还是在房间洗?吴倩觉得这种时候发火不对,就把剃刀递给李银海,自己到卫生间接来一盆水。在李银海帮家公剃头的时候,吴倩把家公的身体擦了一遍。在穿寿裤之前,拆开一条纸尿裤套上去。
李银海说:“还穿这个?”
吴倩说:“穿上保险,万一到了那边,整天臭气哄哄的,没人跟他作伴,他会孤独的。”
李银海说:“如果爸爸活到明年就好了,那樣就有时间带他去北京上海一趟,这是他今生最大的愿望。”吴倩感觉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回应李银海,只好把白色冷被罩在家公身上。不久,殡仪馆的车来了,吴倩才发现李银海和自己都忘了哭。在抬家公下楼时,来人问,家属还有什么需要放进棺材的?吴倩才记起,家公睡眠不好,应该给他放几粒镇静剂的。她到橱柜去翻找,不见。又到梳妆抽屉翻找,还是不见。最后却在家公的枕头下找到那个装镇静剂的空瓶。就在那一刻,吴倩的泪水夺眶而出。良久,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