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

苏二花

一

我很早就知道飞翔的奥秘，但他们都不这样认为。那一天我二哥抱着我奔跑在边靖楼上。边靖楼在我们县城中央，是地标级的存在。腊月里，太阳是方的，如同大块烧肉，盯着看能看到鲜红的酱色和烧起的燎泡，以及一拃厚脂肪样的光泽。我二哥饿着肚子，和他的同学们互相追逐，他们一起笑着，叫着，奔跑着，我在他们的奔跑中颠沛流离。年老的边靖楼在少年疯狂脚步的蹂躏下，把积淀数百年的尘埃赶将起来，抛洒在光柱里。我是在他们追逐着上二楼的时候飞起来的。那是一块来自明朝的楼板，由于四角都被时间磨成圆秃，失去框架支撑浮搁着，我二哥一脚塌上去，楼板立刻漏下去，我二哥一脚插下去仿佛插进一个历史漏洞。在倒下去之前，他想到不能把我压死，用了0.01秒的时间，硬生生把身体翻了个个，我就是这样飞起来的。

我脱离二哥的怀抱和臂膀，独自在凌空运行，那一刻我看到了骨架一般撑起边靖楼的梁檩椽柱，它们的每一个里面都藏着来自明代之前的年轮。我也看到了那之外的方形太阳。太阳之外，我还看到我们县城鳞次栉比的房屋和四通八达的街道。在飞起来的那一刻，我甚至还听到笼罩在县城之上的各种声响，那是人在说话、是鸡在打鸣、是驴在嚎叫;是锅沿碰了铁勺、是铁匠炉蹦出火星、是粜粮的农民收紧了口袋;是新婚夫妻在门后偷吻的咂嘴、是婴孩随羊水一起涌出产道、是猪拱到了一口上好的白菜。总之，那是各种声响，如同给县城加了一个盖儿，谁要不小心揭开，总会被腾腾的热气灼伤。

我在飞翔，尽管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抛物线过程。

我降落下来。那一刻所有声响都静止，连飞舞的尘埃也凝固。

我二哥和他的同学们也凝固，他们张着嘴，瞪着眼。我年龄太小，还没有出了满月，我二哥是趁我妈睡着把我偷偷抱出来的，物质匮乏的年代实在也是没有什么好的玩具，如我这样的新生儿对他和他的同学们来说是一种新奇。

我二哥和他的同学们，小心翼翼围上来。我被碎花布的小被子裹着，小被子用绳子捆着，跌落得颇有声响，但碎花布的被子完好无损，捆被子的绳子也一丝不乱。这让我二哥和他的同学们起了怀疑，拿不准我到底死到什么程度。然而，当我二哥把碎花布被子翻过来，并揭开蒙在我脑袋上的一角时，我冲他们嫣然一笑。

我是妈 40岁上生的，3岁还不会走路，到 5岁还不会说话。我住在一个大杂院，因为鼻梁扁平，整张脸缺乏生动，他们都认为我是个傻子。记忆从 6岁开始，那一天我家杀鸡。

大白公鸡在被杀之前已经在筛子底下扣了三天，这三天大白公鸡不吃不喝，站不起也坐不下，虽然是缩着脖子在等死，但生不如死。饶是如此，它依然毛色油亮，鸡冠鲜红，黎明时分还要响亮打鸣，惊扰人的好梦。

三天之后我爸回来，动手杀鸡。

我爸给火炉子上蹲个大铝壶，然后找来一个大铁盆放在院中，再搬个小凳子，坐在院里磨刀。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我很兴奋，跟进跟出，满头冒汗。窗户纸是新糊上去的，窗花色彩浓重，大团，艳丽，熠熠生辉;墙壁也是新刷过，还没被烟熏气蒸，焕然一新;火炉也赶兴旺一般，烧得里外通红;炕上的绿漆布因为清洗彻底，油光四射。这少有的景象，把我镂刻。

唯一令我感觉不爽的是，今天大年二十六，我妈单位已经放假。这就是说，我不得不和我妈同在一个家里。

我不喜欢我妈。我妈很少和我说话。

在我爸磨刀的过程中，下雪了。雪是大片，一旦开始下，就拿着要把一切覆盖的决心。

水滚了。我爸揭开筛子，抓住公鸡的脖子。公鸡惊恐地叫。我爸说，小树，给你留几根鸡翎子。你看，这就是我喜欢我爸的原因，我爸愿意和我说话，这让我满心欢喜。我爸手法迅捷，照着鸡尾巴一顿拔。说实话，我虽然傻得不厉害，但真不知道鸡翎子，也不知道要来能干吗。

大白公鸡吃疼，使了老命嚎叫，刺人耳朵。我爸一只大手过去把鸡脖子一拧。好了，世界安静了，我和我爸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笑。我手里抓着一大把鸡翎子，问这能干吗？我爸说你可以做鸡毛毽子啊。我是问，这鸡翎子长在大白公鸡身上，能干吗？我爸一愣，笑了，说好看啊，骄傲，飞起来的时候可以做调度。

我爸一手拧公鸡脖子，一手拔上面的毛。之后，他拿起刀，照着拔了毛的公鸡脖子来了一刀。血喷溅出来。我爸把鸡脖子按下，血流在碗里。

一碗血之后，我爸放开公鸡。大白公鸡一经放开就抵死挣扎。挨过一刀之后，它的挣扎是满地打滚，脖子和身体虽未分离但各自摇摆。大雪片地里，它一直扑腾着，血点子溅得到处都是，它污秽不堪，腿和翅膀以绝望的姿态伸张。我爸说只有这样扑腾，才能放尽身体里的血，这样杀出的鸡才干净。

我一直盯着看。雪越来越大，大白公鸡终于不动了。它是不动了，可它身上凌乱的毛在大年二十六的寒冷里，微微抖动。这让我怀疑，大白公鸡永不死去。

这一天是大年二十六，我们大杂院里每一家都换了新窗户纸，每一家都刷了墙并在墙上钉了新年画，每一家的烟囱都冒青烟，每一家都新蒸了馒头新炖了肉。

我爸和我妈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二

那一天，我二哥把我抱回家，我妈依然在酣睡。飞过一回的我，被我二哥照原样放在我妈身边，像从来没有飞过一样。我妈醒了，还没有出月子的她脸色被疲倦罩成浮白。醒过好一阵了，我妈还愣怔着，我看着我妈，我妈看着虚空，她心事重重。

还是不太确定我死的程度，我二哥猛然抖了一下襁褓里的我。我随着强烈震动，哇一腔哭出来。我确实是使了浑身力气，不过也就是几声猫哼。完全是一种惯性，我妈顺手操起我，给我喂奶。我妈的奶水是苦的，这只有我知道，但我没得选，只能吞咽这属于我的苦。我看着我妈，我妈看着虚空。

我爸和我媽的矛盾，从我出生开始。

之前我爸是煤窑工，39岁时我爸调回县城。我意思是，我爸和我妈结束 20年的两地分居，开始真正在一个家里过日子。杀鸡那一年，我 6岁。杀鸡之后，我开始知道一些事情。

我爸我妈的矛盾主要来自盖房和拆房。40岁，我爸下决心盖房子，在那个年代 40岁就有能力盖房的没多少。这是件好事，但矛盾也由此产生，我爸要回村里盖房，我妈坚决不同意。

我爸出生农村，9岁死爹，12岁死娘。17岁娶我妈，就娶在村里。那是个窝在凤凰山下的四合大院，院里住着我爸的两个亲哥和两个堂哥。我爸把我妈娶在这个四合大院里，和哥哥嫂嫂们住一起，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第二年我姐姐出生。19岁我爸被煤矿招工，成了个煤窑工。那

一年我妈 20岁。我妈比我爸大一岁。

我妈是城里人。

我妈出生之前，我妈她娘已经连续生过三个孩子，一个死于四六风，一个死于百日喉，一个死于黄疸肝炎，竟然是没有一个能活满一年。我妈就不一样了，一出生就显示出强健的生命力，脐带风也抽过，百白破也得过，麻疹也出过，高烧也发过，但我妈就是有本事把自己從死亡中拔出来，完整强健地活下来。

我妈白皮肤，大眼睛，脑子好，反应快，说话声音清亮还好听。我妈这样好，娘，爹，姑姑，姨姨，妗妗，婶婶，都亲我妈，都抢着抱我妈，轮都轮不过来。我妈从小就有吃不完的好东西，爹，娘，姑姑，姨姨，妗妗，婶婶，谁见她，都会把最好吃的献供一样献给她。他们都假设我妈是菩萨的干闺女，是得到菩萨保佑才来的。爹是个推小车卖杂货的，满满一板车坚果、干果、点心、时令小吃，由我妈挑着吃，想吃哪个吃哪个。

我妈的问题出在 18岁。

18岁，我妈开始谈婚论嫁。挑挑拣拣，终于找出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好，人也见过了，满意。但最终没有成，是因为我妈生辰八字不好。我妈属羊，“犯月”。什么是“犯月”呢，就是天体运行中的不利因素和灾难对月份的侵犯，每一个生肖都天然携带有灾难的月份。四柱八字里有个口诀：正月龙，二月牛，三狗四羊五兔头。我妈恰是“四月羊”，这就是“犯月”。

说我妈“犯月”，我妈她爹首先不同意，明明我妈命那么好，不但自己好，还把全家都带好，因为在我妈之后，娘一气儿又生了仨男孩一个女孩，并且都像我妈那样一个比一个完整强健。这样好的一个闺女犯得什么月？算命的说，对，她的命是对娘家好，但对夫家是大不好，这样生辰八字的命，谁娶谁倒霉。

不服气，她爹又找个算命的来算。这下更不得了，不但算出我妈是“犯月”，还算出我妈是“谷水破”。什么是“谷水破”？就是命里自带苦难，要一辈子操劳，还存不住钱，反正就是穷呗。更重要是，我妈这个“谷水破”，主要克夫。“谁娶了她，谁就得穷一辈子，闹不好还有血光之灾。”算命的说。

四柱八字是死的，换多少算命的都一样。谁敢娶个“谷水破”的媳妇呢？尽管她皮肤白皙，眼珠灵活，一脸富贵。我妈的婚事就这么被耽搁下来，直到有一天，媒人找到我爸。

我妈对我爸，报了个假生辰。我爸对我妈，隐瞒了穷到一无所有的事实。我无法想象那一年，我爸把我妈娶到四合大院里时是个怎样的情景，但我见过我妈藏在大洋柜里的嫁衣，那是一件紫红绸缎棉袄，偏襟，滚边，蝴蝶盘扣，掐腰。虽然被压在柜子最底层，但一经拿出，还是放射出无比的光华与璀璨，使人生出无限向往与憧憬。

如果飞翔不全是裹在碎花布被子里被绳子捆着，那它一定还有别的形式，比如紫红绸缎。那是一种飞翔的仪表，不是因为高而高，而是因为华美而美。那是爱情的属性，像是飞翔的凤凰，你没有见过它，但你不能否认它以最美的形式存在着。

我姐 3岁那年，我妈在县城有了工作。我的意思是，我妈从此不住在村里的四合大院了，而是要搬回城里。

一家人相亲相爱住在一个院里，这是我爸的理想。这源于我爸独特的生活经历，我爸 9岁死爹，后被送到姥娘家由姥娘帮着带。原来的意思真的是想让姥娘帮着带，但事情起了变化，导致我爸被长久留滞在姥娘家。据说是娘把一些金银寄放在娘家，但这个事娘家不承认，说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对此，娘既没证据，也没办法，只能断绝来往。断绝来往，但不往回接我爸，说既然昧了我的钱，就得替我养活人。娘家那边说，你养不起儿子就说养不起，何必找这么个不上台面的借口？

就这样，我爸人质一样住在姥娘家，姥爷不喜姥娘不疼，姨姨不亲舅舅不爱，妗妗还老想着怎么欺负，我爸成了个众人嫌。平白多出个吃饭的嘴，是你你也嫌。直到 12岁，娘也死了，我爸这才从姥娘家回来。

三

所有镜像在我眼里都呈现 60°角倾斜。这个倾斜度恰好是边靖楼通往二楼楼梯的角度，倾斜使得所有人都在努力向上，那是一种把身家性命都放进来的攀登，务必全力以赴，做到每一脚都踩实。

没有人愿意在这个过程中被抛出去。

我一定是被摔坏了。比起同龄人，我秃嘴笨腮，总是说不清楚话，也想不清楚事，这是飞的代价。除此之外，我还邋遢，有一头虱子，如果仔细看，会在头发根看到一层一层密密麻麻的虮子。为了这个，他们都欺负我，不和我玩。

一个孩子，一旦没人玩，就会减少对外界的好奇而增强对内在的需求。我的需求是，飞。我还是想飞，像没出满月那一次的飞。如果可以，我这次不要抛物线的飞，而是向着太阳飞。那个方形的、有着鲜红酱色和燎泡、以及一拃厚脂肪的太阳，我想它一定是美味的。

我想那有着一拃厚脂肪的太阳里，一定住着一个仙女，她妖娆。我是觉得，成为仙女的先决条件，一定是，妖娆。这妖娆是冷笑着的，令世界安静也令世界喧嚣。

作为煤矿职工我爸一年只有一次探亲假，我妈带着我姐我哥一年也只一次去295公里外的煤矿。我的意思是，在我爸没有调回来之前，我爸和我妈一个是牛郎一个是织女，每年两次鹊桥会。短暂相聚如果是以长久分离换来的，那必定浪漫，就是他们说的那个罗曼蒂克。

我爸我妈的罗曼蒂克把彼此的缺点掩盖也把一些问题掩盖，直到真正在一个家里，开始真正过日子。我爸调回县城，第二年就在村里盖房。我妈问，你把房盖在村里，谁回去住？

实际上，从最开始我妈在城里有了工作，住进城里，我爸就不愿意。村里的四合大院，哥哥嫂嫂侄儿侄女，一家人相亲相爱住一起，凭什么就少我们这一门？因为这个事，我爸我妈不少吵，但那时我爸在煤矿，吵吵也就算了。现在，我爸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爸一定要把房子盖在村里。

我妈坚决不同意。

我爸一意孤行，在村里四合院的后园子里，找人打地基，垒墙砖，上房梁。这标志着，我爸我妈的战争，正式启幕上演。

关于回农村住这个事，我爸确实一厢情愿了。是要我妈放弃工作？还是指望我非农业户口的两个哥哥回农村种地？为这个事，我爸和我妈一直吵。我爸不但和

我妈说不通，也和我两个哥哥说不通，连村里的哥哥嫂嫂侄儿侄女们也都说我爸不对，明明想进城想成个非农户那么难，没见过你这种要返回农村的，尽瞎闹。

尽瞎闹的我爸，没有高瞻远瞩的眼界、和深谋远虑的计划的缺陷，越来越显现。

我爸和我妈一直吵。

这句话并不轻松，在吵的过程中，我爸和我妈眼里的光各自偃息下去，对彼此的失望都极其大。在这个过程里，我爸开始酗酒。我妈越发冷峻。

我爸的房蓋了一半，停工待料、待钱。我爸的钱已经被我妈控制。攘外必先安内，可我爸不能安内，也就谈不上攘外。我爸的房终究没有盖成。半年后，我爸主动向单位要求，调到离县城 60里远的峨口镇。

生活里没有我爸，我对飞的需求更加迫切。这是因为，我在往更加苦涩和饥寒里跌落。饥寒在能吃饱能穿暖的情况下笼罩着我，只是为逃脱这笼罩，我才想飞。我想飞到有一拃厚的方形太阳里，我着迷它的脂肪和烧起的燎泡。我还想像之前那样，飞起来后，以抛物线的方式降落，我似乎更加迷恋那种降落之后一切都静止、连飞舞的尘埃都凝固的感觉了。

我想飞。

但没人知道。

其实我一直想跟他们说一说我的秘密，是关于飞。我确信，我是比所有人都更早领略到了飞翔的奥秘，那感觉真是好极了。真的，我一直想说，但没有人愿意听，他们甚至看不到我。

三年后，我爸单位给了一块宅基地，又给了基建金 500块。这个事，我爸没和我妈说。我爸对那宅基地不满意，那地方虽然是在城里，但地势低洼，在这样的地方盖房，等于把房泡在水里。等我妈知道消息，追到峨口镇问我爸要基建金 500块的时候，我爸已经拿不出来。

钱呢？

我爸支支吾吾。和老李老周他们打麻将，输了点;和老王老赵他们喝酒，花了点;老郑家里有事，借了点。我妈气疯了，500块那么大数目的钱，盖房都够做地基，买椽都够十几根，拉砖也有几十车，你说没就没了？还读不起数？

这是给钱做不了主啊。我爸被我妈坦白地看不起。我爸无所谓，就算没了 500块，我爸的工资依然是最高的。我爸以下井坑的煤窑工身份调回县城，是当时县城工资最高的，县委书记的工资都没他高。

工资高，但我爸不管事，我妈要在城里盖房。

我妈要在城里盖房，那是我妈一个人的事。

盖房这样的大事，考量一个人的成算、能力、辛苦、智谋、人缘等待。买什么样的砖，架什么样的坨，找多少人来帮工，用多少水泥石灰砂子;要考虑怎么设计能省下钱，要算计花最少的钱买最好的料;要跑好多腿，要说好多话，要能迅速做出判断和决定。这些，都是我妈的事，既然我妈一定要在城里盖房。

在城里盖房真的是个大事，就算我爸工资高，我妈也挣钱，盖房也不是说句话的事，它需要超过工资 N倍的钱。

当时是这样的，宅基地给了你，如果你一年之后还没有在上面盖房子，表明你没有盖房的诚意和实力，那单位就有权力没收宅基地。想要宅基地的人多得很。

我家肯定需要盖房，现在住的是公家房，十五平方，住一家子住不开。再说我两个哥哥也都大了，下一步就面临娶媳妇。但我家肯定没钱盖房。我妈果断决定，拆了村里盖了一半的房，用来盖城里的房。

这个事我妈也不和我爸商量，知道也商量不通，不如不商量。

我爸坚决不同意。但他也坚决拦不住。我妈和我两个哥哥，在我三个舅舅的协助下，把村里的房拆了。实际上，在村里盖三间大正房的材料，来了城里也不过是盖一间耳房。这样，我家五间瓦房的宅基地上，先起一间小耳房。那是先占住地方的意思。

盖房真的是耗费人的事，钱不到位，更费。我爸我妈被消耗在里面。

四

现在，该抽时间来说说我爸这个人了。

早晨起来，我爸在炉子上坐个洗脸盆，脸盆中间放个刷牙缸，一柄牙刷直跷跷竖在牙缸里。我爸是大杂院里唯一一个坚持每天刷牙的人。除此以外，我爸还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一双细长眼睛。这本身没什么，但只要把这些和我爸挣很高的工资联系起来，并且穿邮政制服，再看我爸，就会觉得我爸身材修长、举止潇洒、英俊无比，尤其一笑，露两排整齐洁白牙齿，呀，那真是天空中划下的一道闪电。

有 20年在煤矿生活过的经历，我爸和我妈，完全不一样。我爸抽烟，喝酒，看闲书，没事还记个小日记，向往吃点喝点睡一会儿的生活，简称“两点一会儿”。我爸喊出的口号是，人活着不知道哪一天就死球，何苦自己攒那么多钱干啥？

这就是我妈看不上我爸的地方，什么叫“两点一会儿”？大家都“两点一会儿”，日子怎么强盛？怎么走在人前？立在天地间的要领在哪里？今天活着，明天就能死球？那明天要是不死呢？

此外，我爸在做饭上有非常天赋，什么食材，只要经过他的手，没有不被点石成金的。这个天赋尤其体现在好食材上，我的意思是，越是稀罕的、金贵的、大家听所未听见所未见的食材，我爸的天赋越能体现。我爸会做锡纸鲈鱼、三鲜海参、清蒸排骨、糖醋里脊、水汆蟹丸、九转大肠。这证明，好东西他既见过也吃过还做过。这一点我妈就不一样了，我妈做得一手好猪食。只要她做饭，没有不做成猪食的，这是因为她把什么都往锅里放，发了霉的剩馒头，长了毛的旧咸菜，指头粗的菠菜根，咦，这儿还有个二百年前的干饼子，放锅里去吧扔了多可惜。我妈的口号是：要能吃钢咽铁。

我爸爱跟人开玩笑，因看书多，说话多是四六句。看一场戏，我爸记住了里面押着韵的俏皮话，活学活用在日常里，没有不让人忍俊不住的。这一点我妈就又不同了。看一场戏，我妈记住的是里面劝世的部分，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那是何等意志与坚贞。

我爸嗜酒，有一条刁钻舌头，能尝出来是十年汾酒还是二十年汾酒。来自南方的酒比较稀罕，我爸一尝，能准确说出来是十年绍兴。把两种酒掺和在一起，我爸一尝，分辨出来一种是西凤，一种是古井。除此之外，我爸对烟也颇有研究，大前门和大重九我爸一抽就能分别出来;烤烟和晒烟、莫合烟和雪茄烟，在我爸这里都能说出些门道来。我妈就不一样了，我妈每天都上十小时以上的班，因为是计件工，我妈上班的每一分钟都在不停干活，除此以外，我妈是单位唯一会用缝纫机扎前进帽的人，是唯一会用缝纫机上大衣领子的人，还是技术比武第一名。我妈说，要能吃钢咽铁。

我爸自来熟，见谁都像见失散多年的亲人，有说不完的话。我爸还幽默爱讲笑话，一群人扎在一堆聊大天，能把大家说笑的那个肯定是我爸。那时最流行的电视剧是《射雕英雄传》，我爸绰号“老顽童”。我妈就不一样了，我妈不苟言笑，这使她极具权威性，往人群里一站，不怒自威。轻易不说话，轻易不笑，在单位人人尊称我妈一声魏师傅，大人都管我妈叫姐小孩子都管我妈叫姨。

在矛盾剧烈的那几年，我爸和我妈已经不能共戴一个房檐，只要在一个房檐下，那就必须吵。只有在吵架的时候，我妈才不会惜字如金，嘴不停地数落我爸的各种，简直一无是处，简直天地不容。我爸也不是老顽童了，一脸愤恨，满肚仇怨。

两人都恨不得对方死！

我爸和我妈吵，还不是各种辱骂，是多用肢体和动作，无声，却有力的那种。明明看着是两人各干各的，但两人手里干的活儿，都带着想要说的话，是冲着对方去的。那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飕飕带风的，还有金钱镖、飞蝗石、毒钢珠、铁蒺藜、暴雨梨花针、子母夺命胆。要说多少年夫妻没有一点默契没有，那是冤枉他们，他们就是知道怎么做能令对方更受伤。

我爸越来越爱喝酒了，并且一喝就醉。一醉就无状。

五

我爸从 60里外的峨口镇调到 30里外的阳明堡镇，好像是离家近了，但回家更少了。从新房上瓦安玻璃垒院墙到两个哥哥找工作处对象;从冬天买炭过年扫房置办到人情往来;从安一个灯泡到买一根芫荽到我的吃饭上学，全都是我妈管。

我妈 40岁才生我，我和我姐姐差 20岁，和大哥差 15岁，和二哥差 13岁。我长大的过程里，他们都已经在外面找工作，我没有和他们在一个家生活过的经历。我爸经常性地不回家，家里实际上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而我，不喜欢我妈。

这注定我没机会说太多话。不说话主要是因为没人与我说，还有就是我说什么都是错。

我家来了个客人，男的，穿黑色西服，露白色衬衣领口和袖口。他是我妈小时候的隔壁邻居，从小在一块玩耍过的。我妈让我叫他老王叔。

老王叔从白云锡矿回来小住。一别故土 20年，老王叔很是感慨，尤其见到我妈，感慨愈甚，他说小妹你怎么变成这样？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两根大黑辫子，一双漆黑眼珠子，因反应总比别人快所以眼珠转啊转非常灵。

老王叔说这话的时候两眼里蒙着泪，他说小时候一群娃娃在一起耍，大人给出道算数题最先有答案的总是我妈，甭管有多少娃娃。他说那时候他都不怎么敢跟我妈说话，覺得我妈是天女下降。现在，你怎么活成这样？老王叔问。

老王叔对我妈说，我请你看电影。

我妈没有时间看电影。

但我妈下班路过电影院。老王叔就在路上等着我妈，等到了，一起去看电影。我全程跟随。我下了学没去处，就去我妈单位等我妈下班。我坐在我妈和老王叔中间，脑袋要么往左摆，要么往右倒，有时候也会朝前杵，反正每看电影我必睡得人事不省。也不止是睡，其实我还饿。人要饿到一定程度，总会昏昏欲睡。

看完电影，老王叔送我们回家，顺便在我家小坐一会儿，和我妈说起一些往事，我妈难得一笑。

这次，老王叔和我妈都在笑的时候，我爸回来了。我爸的不高兴也太坦白了，连我都能看出来，简直从脸上拿下来就能砸核桃，也能把脑浆砸出来。

从此老王叔再没来过。

一个月后，我在白云矿的姨姨给我妈打来电话，要我妈去白云矿小住一段。我妈和我姨，姐妹感情特别好。也不是我妈和我姨感情好，是我妈对娘家所有人的感情都特别好。

盖房盖了很多年，上班又那么辛苦，和我爸又是那个样子，我妈的确也想出去走走，我姨这个电话，来得恰是时候。

我还在上学，我妈不能带我一起走，把我托在大舅家，我和大舅大妗不熟。

我妈坐火车走了。

半个月后，我见到我爸，毫无由来和征兆，我对着我爸嚎啕大哭。对，毫无由来。有时候会这样，皮和肉包裹着一潭水到处行走，一不小心，口子被戳破，水就泄洪一样倾泻。

我爸问，你妈呢？我说去白云了。白云有我姨姨，还有老王叔。这是我的原话。我 12岁，是个小学生，面部扁平，为人木讷，没人照顾所以各种邋遢，没人教过所以我不通人情，那天对着我爸，我只是说出事实，我姨姨的确是在遥远的白云矿上班，就是老王叔也在的那个白云矿。

我妈回来后，我爸和我妈大吵，质问我妈为什么要去白云？你就是去找你的隔壁老王！我爸说这个事是铁定的事实，证人就是我，连我都说了，我妈去白云矿，就是去找隔壁老王。

我妈恨我，连着三个月不理我。

我是小学生，我 12岁，我面部扁平，被人认为是个傻子，因为没人照顾我各种邋遢，因为没人教我不通人情。我妈不和我说话，这是个由来已久的事情。我妈在前面走，我在后面默默跟着，我妈返回身，唾了我一脸。但我还得跟，除了我妈，我没人可跟。

没人知道我有绘画天赋。我在纸上画各种翅膀，鸟的，昆虫的，机械的，或是想象的。那些被我画在纸上的翅膀虽形式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呈飞翔状态，任谁看了都有飞离的想法。我在绘画上真的有天赋，我和马良之间相差的不过是一支神笔。

假如我有一支马良的神笔，那我画下的每一副翅膀都将扇动。扇动带来超 12级风暴，地球上所有事物都在这扇动中摧毁，这是因为我画下的翅膀不计其数。太平洋掀起巨大的波涛，喜马拉雅千年积雪由此崩塌，无数翅膀扇动的超 12级风暴使地球偏离了它原有的位置，而我，在最中心的地方大声狂笑。

我，是个傻子。

后来一个中午，我妈下班，我下学，正做饭吃饭，我爸回来了。我爸是被好几个人架着回来的，他喝醉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是那样的，脸色灰白，真的，灰白，灰色里透着白，不是人间该有的颜色，十分骇目。身体软如面团，是真的软如面团，就是和面时候水倒多了，面粘着手，手甩不开面。我爸对着我妈，要解裤子，要脱裤子。

那么多熟人都进了我家，都来拉我爸。我爸软如面团，面色灰白，偏偏对着我妈，偏偏要解裤子。我妈把手里的碗狠狠掼在地上。我妈说你们不用拉他，让他想怎样就怎样。

我也从来没见过我妈这样，她的脸铁一样。是铁，就是五官和血液都在上面凝固住的那种，没有任何表情，但你就是能看到绝望。我妈的手不知道怎么就破了，血流了一地。

我爸被众多人架出去，到了院子里。我爸被众多人架着，但还是东倒西歪，满院子打滚，沾了一身污秽。他额头破了，血从伤口涌出，有人拿卫生纸给他按住了，但好像又没按住，血到处都是，溅了满院子。

我爸在醉里哭。泪挂在灰白的脸上，脸是脸，泪是泪，谁也不和谁融合，谁也不与谁相干。

六

我已经不再想飞，我知道那不切合实际。实际上，正常人只要飞起来，那结果只能有两种，死和残。而这两种都是我不想要的，这证明我傻得不是很厉害。我不喜欢我妈，之前是因为她不喜欢我，现在已经不是。

没有谁怀疑我妈的坚贞，大杂院里的人不会，我不会，所有认识我妈的人都不会。我妈那样的人，只能让人产生敬畏，不能让人产生爱慕。这个道理我爸显然也懂。

这就是我鄙夷他们的地方。我虽然是被摔坏的，但我从不再想飞的那一刻就明白，有些事情可以用快刀的方式来解决。比如我，可以揭开炉盖，让熊熊的烟火憋满整个屋子，我只要坐在这样的烟火里岿然不动，两个小时后我就能把自己解决掉。或者，我还可以站在铁轨的中央，眼睁睁看着呼啸而来的火车从我身上碾压过去。但这些我都做不到，我总是在烟火刚刚憋满屋子就逃窜出去，也总是没有勇气站在铁轨中央。

爱得太深让我们失去解决。这就是我们不妖娆的原因。我想。

我爸不到退休年龄，但我爸坚决要退休。他的意思是他退休，让我没过门的二嫂接班，他想去卖豆腐。我爸的理想是卖豆腐赚下好多钱，用来报复因为钱少而遭受过的各种耻辱。

事实证明我爸又理想主义了，他做的豆腐确实好，他做的豆腐干、豆腐丝确实也是市场上最好吃的。但他做的越多就越亏钱。他一个爱记日记，爱看《红楼梦》，支持刷牙，支持说四六句的人，并且喝了酒会哭的人，卖的什么豆腐？卖豆腐能挣下钱的，那都是眼睛像贼豆一样的人。

我爸退休这个事，我妈从开始就不同意，但我爸一意孤行，匆匆忙忙就把手续办了。他的理想是让我二嫂接班，没想到被人告了，当时的政策是只能子女接班，儿媳妇既不是直系又非血缘，凭什么接班。

有人告，倒不是和我爸有仇，是狼多肉少，想来单位上班的人实在太多，挤掉一个算一个。

豆腐賣不成，班也丢了，这是多大的事！可我爸拿不出办法，与人做斗争我爸从来没赢过。这让我妈对我爸的看不起更加坦白。这时我妈已经进入更年期，性格大变，由原来的很少说话，变成嘴不住说，从最初认识我爸开始说起，以编年体形式，说我爸的各种一无是处。她也不是咒骂，她是看不起，用到的词汇和表情，和肢体，没有一个不是充满鄙夷。她也不是骂我爸，我爸在不在场她都这样，她也不管对谁，在什么场合。她在这个过程里有她自己的星轨，独自运转，旁无他人。

我妈对我们，也就是我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说死了千万不要把我们俩埋在一起，我们死不合葬。

我爸不管家里任何事，既然我妈这么能干。既然我爸什么也不管，也好，那我妈就不给我爸添置一件衣裳。也不是不添置一件衣裳，是我妈连多看我爸一眼都不想，凡是有关我爸的，我妈一律不管，除了把工资死死掐住。这样情况下，我妈和我爸都很独立，都能完成不属于自己性别的活计，我妈刚强能顶整个天，我爸洗衣服缀扣子，无所不能。

我爸的退休工资依然很高，但在我妈手里掌握着，我爸多少年不添置一件衣服，一件腈纶背心穿七八年，到冬天连件像样的大衣都没有。不能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我爸就出去打工，去县糖厂做饭。那正是糖厂最好的时候，经常有客饭。五个人做饭大师傅里，我爸负责面案，是苦力最重的那个，但我爸吃住在糖厂，倒胖了不少。

打工手里有了钱，我爸开始给自己置办衣裳。像是赌气一样，我爸买市场上最好的布料，找最好的裁缝，做最时兴的样式。这样做出来的衣裳，穿在我爸身上古里古怪，但这不妨碍我爸成为市场上最受欢迎的人，每一个做小买卖的人都亲热地喊我爸老苏，让老苏觉得不买他们点东西简直说不过去。

这一切只能让我妈更生气。那一年我妈退休。

加了一辈子班的我妈，像是要把之前所有不够睡的觉都要补回来一样，白天睡白天，晚上睡晚上，怎么睡也睡不够。也有不睡的时候，那就必定是在骂我爸。我爸半月二十天才回一次家，每回来必定挨一顿好骂，我爸一声不吭。多年斗争下来，我爸已经无语，他早已完全输给我妈，无论是智商还是气势。

我妈也不是骂，她是系统梳理从 19岁嫁给我爸，我爸所表现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点滴都是我爸的不堪和不好，这些不堪和不好的点滴渗透在我妈的整个人生里，是怎么都清洗不掉的污渍。我妈把这些污渍从漫长岁月里挑拣出来，通过无休止的梳理，一一进行抛光和放大，并在这个过程里愤怒、和悲伤不已。

七

我妈系统梳理我爸的不堪和不好时，我爸默不作声，那是把一切不堪和不好都默然下来。

老苏，你真好性情。所有人都对我爸挑大拇指，这是因为我妈不分场合不分对谁，都这样系统梳理我爸。我爸瘦，俩颊贴腮，因为嗜酒，吃饭很少，别人对他挑大拇指时包含着多少戏谑和调侃，他回以一笑的尴尬就有多深。

我爸对付我妈，不需要智商和气势，他只要喝醉就行。

我爸一旦喝醉，就完全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我爸。这个我爸，脸如败灰，身体稀软，他会哭，会拉着我妈的手不放，会对我妈纠缠不休。这个我爸，哭得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孤儿，就是满腹冤屈因为无处诉说，于是就抓住任何一个人都要倾心倾肺诉说的那种，这个人甚至可以是我妈，可他就是语无伦次。我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他不停用手抓，不停哭泣，而他的身体是无法独自直立的。这个我爸，脸如败灰，那不是人间颜色，故而这个我爸越看越令人恐惧。

那真的是恐惧，一个一米七五的男人，喝醉了，脸如败灰，身体稀软，他无法站立，跌倒了又爬起来，在爬的过程里再次跌倒，他的意识与身体是分离的，像被拧断脖子的鸡。地上的污秽沾在他身上，那是痰，是鸡屎，是煤渣，是无数只能是地上才能有的肮脏和积垢。他在哭，那哭无比之深，在这一哭与下一哭之间，他把身体躬成一个被热水烫过的虾，那哭就在弯着的正中央。很长时间后，这哭，和他弯了身体才能直过来，然后，才能是下一个弯。他的脸总是在这个过程里磕破，血流出来。那血，也不是人间该有姿态，它蚯蚓样蜿蜒，活了一样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擦去了，又出来，擦去了，又出来。

那真的是恐惧，每在这个时候，我妈就无比愤怒，无比，瞧不起我爸，但我妈，一点办法都没有。谁都拿一个醉酒无状的人没办法。我爸喝的不是酒，是我妈的自尊和立在人间的要领。那是一种击碎，是越强调就越是被击碎的，击碎。我妈吃钢咽铁嘛。

我爸终于还是睡过去了。等我爸再次醒来，对发生过的事一无所知。但我对此深表怀疑，如果他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去寻问和对质？看着我妈越来越绝望的眼和脸，他为什么不做任何辩释？他为什么，还要在下一个喝醉酒的时候，还要把这恐惧再上演一次？

死了都不合葬。死了都，不，合，葬！

我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太用力了，这句话只要掉在地上，就能把地砸出坑来。但这句话因为太用力，从而有了惊人的密度，它不往地上掉，它像一艘万吨巨轮停留水面那样停留在空气里，经久不散，压制着一切。

我爸也不是次次都不回嘴，有一次我爸被骂急了，对我妈说你哪怕不会动呢，只要你不罵我，我伺候你，心甘情愿的。我妈再次无比愤怒，没有比这个更恶毒的诅咒了。

八

因为一锅水，我妈再次无比愤怒。

那是电磁炉上煮着的一锅水，水都滚了，我爸还不着急。那滚的不是水，是电费。我爸说，着什么急呢？我妈无比愤怒，这愤怒带出了关于我爸的那个系统，我妈又开始了她的无休止。但这一次不同了，我妈骂着骂着，嘴开始歪斜，手也打抖，我妈的声音戛然而止。等我爸抬起头时，我妈已经不会动了。

在太原住了一个月医院，我妈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妈是不是真的从太原回来了，反正，回来的这个，与以往的那个不一样。再也没有愤怒，再也没有无休止，我妈的眼珠清汪汪像最正宗的青花瓷，瓷着不动。人在她眼前晃，都过去很久了，她的眼珠才跟着转过去。她左半身偏瘫，右半身正常，但这正常的右半身，往往带不动左半身，这使她只能坐在炕上。

我爸不去打工了，在家伺候我妈的一日三餐。

这一回，电磁炉上锅里的水滚了，我妈再不愤怒，我妈只围着围嘴等饭吃。这一回，我爸再喝酒，也不用偷鸡摸狗了，可以当着我妈正大光明喝了。这一回，工资权回到我爸手里，我爸到市场上什么新鲜买什么，什么稀罕买什么，惹得一市场人都争着要认识我爸。我妈坐在炕上，一双眼睛清汪汪。这一回，我爸和我妈睡在一条炕上，终于能脸对脸了。

睡到夜里，我妈感到冷，直往我爸被里钻，用半个嘴含糊着说，你真暖和。

我妈这样在炕上持续了五六年，病情持续而稳定地加深，直到连坐在炕上都不能够，只能睡倒。

全家人的注意力都在我妈身上，没想到最先去世的是我爸。

开始的时候我爸只是跑肚，一天好几次去厕所。在县医院我爸连着输了几天液，也没人当回事，我爸平时是个连感冒都不得的人嘛。接着，我爸就开始吃什么吐什么。上吐下泻不长时间，我爸就剩下一把皮，我们这才把我爸送去太原医院。医院给的检查结果是，胃大面积纤维化，几乎已经不蠕动。问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医生说极可能是长期嗜酒导致的，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你们回去吧。

回来后，我爸就睡倒了。前后也不过多半年的时间。

我爸和我妈，同时睡倒在炕上，我妈虚胖，我爸骨瘦如柴。他们一起睡在炕上的时候，齐头并进，是一对真正卧在寒水上的鸳鸯。被子底下，他们手拉着手。我听见，我爸对我妈说，我得死在你前头。

阴历十月十五早晨，我爸去世。我爸是张着嘴去世的，一旦咽气，他张开的嘴就又黑又深，如不见底的深渊。我妈眼睁睁看着我爸咽气，那一刻，我妈哭了。我妈哭了，她不是那种大放悲声的哭，她没有那样的力气，她是不停用手擦眼泪的那种哭。她的泪擦之不尽，这一把还没有擦干，下一把已经涌来，仿佛是把一辈子吃过的钢和咽过的铁都融化成了眼泪，擦之不尽，擦之，不尽。

一年后，我妈去世。没了我爸的照顾，活着的这一年，我妈的每一天都是被放在火上煎熬的一天。她身体不能动，但身体所有的感知都在;她生命的意义已经停止，而作为载体的身体还在继续，她活着的每一天都能看到太阳，但每一天无疑都是在地狱。直到我妈咽下最后一口气，脸上所有的皱纹才得到舒展，甚至恢复了明亮的光泽，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那咽下的一口气，对我妈是多大的恩泽，像是被原谅了一样，像是被放开了一样。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我妈去世前说出的最后一个字是，飞。这个字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没听懂，只有我听懂了。我在听到这个字的时候，确信河流都侵入我妈的身体，星辰都在我妈身体里排序，古往今来与今是昨非，纵横千里与飞流直下，都到了我妈的身体。

我看到，我妈起飞了，也那么妖娆。

我哭了。我在我的哭里崩溃，又在我的哭里重建。我不喜欢我妈，一直不喜欢，但我妈却说出了“飞”。这让我身体里网状的、河流一般的血脉一下有了根源和去处，这根源来自我妈的身体，那去处，则是人在说话、是鸡在打鸣、是驴在嚎叫;是锅沿碰了铁勺、是铁匠炉蹦出火星、是粜粮的农民收紧了口袋;是新婚夫妻在门后偷吻的咂嘴、是婴孩随羊水一起涌出产道、是猪拱到了一口上好的白菜 ......

为着这一个“飞”字，一辈子都在60°的倾斜坡度上爬行，奋勇的有些悲壮的我妈，得到脱离。这也是她能在最后的时刻，绽放出欢喜笑容的原因。她奋勇的有多悲壮，脱离的就有多欢喜。

因为爱得太深，我妈与妖娆绝缘。

也因为有爱，我妈分外妖娆。

这爱太过解决，不因为失望而放弃，情愿把一生都耗费进来，果然非吃钢咽铁不能成就。

我妈去世了，要写牌位，才发现没人知道我妈的生辰八字。我妈一辈子没过过生日，她对所有人隐瞒自己的生辰。问谁都不知道，只有我依稀记得，说出一组出生年月日的数字。才发现，这组数字，是我爸的。

我们把我妈埋在我爸的墓室里。

那是冬天，大雪节气，坟地里到处是盘旋着的风，太阳又成了方形，细看过去依然有鲜红的酱色和烧红的燎泡，以及一拃厚的脂肪。我爸的墓室被重新崛開，留出一条墓道，我妈的棺材散发着新鲜的木材味道，被推进墓道。棺材顺着墓道下滑，轰隆隆，滑进墓室恰好力道使劲。我妈的棺材和我爸棺材在墓室里齐头并进，并蒂莲一样鲜红，且整齐。

我们用一锹一锹的黄土，再次把墓室掩埋。这一次是永久掩埋，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合葬，像并蒂莲那样，合葬。黄土被我们拢成堆，我们在墓堆前立下一块碑，碑上有我爸我妈的名字和生辰，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我是我妈 40岁生的，我见证了我妈 40岁以后的全部生活。我的记忆从6岁开始，我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大年二十六，每一家都换了新窗户纸，每一家都刷了墙并在墙上钉了新年画，每一家的烟囱都冒青烟，每一家都新蒸了馒头新炖了肉。那一天，我爸拿出刀，杀一只大公鸡，那只公鸡是白色的，脖子里被抹了一刀之后，它在雪地里扑腾。它身上沾满秽物，它的血溅的到处都是，它已经死了，但它的身体还在做无意义的扭曲与挣扎，直到它，再也不能动。

我不太确定我该不该告诉你们，其实那天，我用手摸过那只死去的鸡。这是因为它虽然死去，但它的羽毛在风雪中飘飘然，像随时会飞走一样，我由此怀疑它永远不死。基于这个理由，我大着胆子摸了它一下。真的，我伸手摸它的时候，亲眼看到它身体之外脱离出另一个身体，我分不清，哪一个比哪一个更为真实。我只看到这另一个身体完整而体面，满含着骄傲与自尊。它鄙夷地看看倒在雪地里肮脏的，它的身体，随后它就飞了。

飞了，它扇动着翅膀，向着方形的太阳，姿态妖娆，充满尊严，并且，面带微笑。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