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修志 继承传统
——追忆周巍峙先生

2020-05-18 06:59刘锡诚
传记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民间文艺志书文艺

刘锡诚

中国文联

著名音乐家、文化领导人周巍峙先生逝世快六周年了。曾经作为文化部及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的负责人,他主持并担任总纂的“十部文艺集成志书”前后跨越30年,以浩浩然298 部(450 册)、4.5 亿字的规模,最终全部编纂完成。如果说《四库全书》是中华传统文化集大成之作,是把已有的文字遗产集中编选出来,那么,20世纪编纂的“十部文艺集成志书”则是第一次把中华民族亿万民众口头传承的文艺记录写定,使之进入浩瀚的史册行列,在中国文化史上闪耀着不灭的光辉。2009年10月11日,周巍峙先生在文化部、国家民委和中国文联于人民大会堂召开的总结表彰大会上说:“中国古代就有编纂集成史志的优良传统,从《诗经》《乐府》到《史记》《四库全书》,这些丛书、志书为中华民族文化延续作出了独特贡献。我们盛世修志,就是为了继承这个优良传统,为研究、弘扬中华优秀文化提供全面系统而具有科学价值的文献资料。”我确信,“十部文艺集成志书”的编纂出版,周巍峙先生无可争议地成为20世纪中国文化的重臣。

我有幸从20世纪80年代初起,就跟随周巍峙先生参与并主持了“十部文艺集成志书”中的三部——“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歌谣集成》《中国谚语集成》)的普查、编纂、组织工作,以及其他许多相关的文化项目,三十多年的交往,他的言传身教,使我受益终生,他的家国精神,使我铭记难忘。

1983年4月,当时我在《文艺报》工作,领导要我兼任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以下简称中国民研会)临时领导小组成员,应邀参加了中国民研会在西山举行的第二次学术讨论会,并受领导小组的委托,就这次会议决定编纂“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并将草拟由文化部、国家民委和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合作的会签文件,作了总结发言。这项庞大的编纂计划,得到了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继而代部长的周巍峙和国家民委副主任洛布桑的支持。会上还确定兼任中国民研会副主席的周扬为三套集成总主编,钟敬文、贾芝、马学良任各部集成的主编。但由文化部、国家民委和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共同签署文件,却并非一帆风顺,因为文化部没有分管民间文学的部门,周巍峙先生对如何进行对口合作,也多少有些顾虑。最终决定由文化部少数民族文化司这条线,促成三家于1984年5月28日正式签发了《关于编辑出版〈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歌谣集成〉〈中国谚语集成〉的通知》,从而成为由一个人民团体发起主办、两个政府主管部委全力支持的重大国家文化工程。

同年9月,周扬把我从《文艺报》调到中国民研会担任书记处常务书记兼党的领导小组组长,主持研究会全面工作。未久他便卧病住院了。“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必须设立常务副总主编主持其事,于是由我提议并经法定程序通过,请周巍峙和钟敬文两位先生任常务副总主编。我的想法是,让周巍峙先生兼任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的第一常务副总主编,一是避免了民间文学领导圈子里的意见纷争,使工作能得以顺利进行;二是使“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比较顺利地纳入由文化部和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牵头的“七部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系列,从而使工作系统(文化部下属各省市县的文化馆)和经费问题得以解决,而这是其他人谁也无法替代的。

后来,经周巍峙先生之手,“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很快被纳入他所主持的“七部文艺集成志书”,从而变成了“十部文艺集成志书”,使工作走上了正轨。中国民研会是文艺团体,要从普查开始编纂如此大规模的丛书,没有经费来源,对此周巍峙先生特别关心,便帮我们联系农业部、农业银行等部门,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但没有成功。他还亲自跑到相关省区,帮我们与省文化厅、省政府联系,使经费逐渐得到了落实。大规模的全国普查在各省市区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实现了建国以来第一次包括56 个民族在内的全国各省市区民间文学的普查。在这次普查中,全国共采录到民间故事137.5万余篇,歌谣192 万余首,谚语348.5 万余条,记录下了20世纪末“活”在民众口头上的民间文学口述文本。

1990年2月,我调到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当研究员,不再参与“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工作,但仍然与周巍峙先生保持着联系。2004年11月23日,他把我叫到干杨树小区他的家里,对我说:“‘十部文艺集成志书’地方卷都已完成了,要开一个表彰大会,我要在会上讲话,你帮我起草一篇讲话稿吧。”于是他向我口授,我作记录,整理成了一篇题为《全民族的精神文化遗产》的讲话稿。

他说:“作为文艺园圃里的一名老兵,我受命担任这套大型丛书的编纂和出版的统一组织者和总纂负责人,在作出这一宣告的此时此刻,心情是非常激动的。历史是无限的,而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我的一生从事过许多工作,但组织和编纂这十部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大型丛书,在我的生命史上则是一件费时最长、倾力最多的工作。25年来,这套由十部被称为‘中华民族文化万里长城’的大型文艺集成志书,从资料采集到编纂出版,克服了种种艰难曲折,现在终于脱稿竣工了,先后参与资料调查、搜集、采录、编纂和编选、审定工作的专家学者和全国10 万名各艺术门类的专家学者和广大文化工作者,没有辜负国家和人民的重托,以认真负责、兢兢业业、无私奉献、无怨无悔的崇高品质和科学敬业精神,圆满地完成了这一彪炳青史的辉煌文化钜制。在此,我要特别提到已故的著名学者和文艺家,各部集成志书的主编钟敬文、张庚、吕骥、吴晓邦、李凌、马学良等先生,他们为所主编的集成和志书付出了自己的智慧、心血和辛劳,历史不会忘记他们!我还要提到现在仍坚守在编纂和审定工作岗位上的贾芝、孙慎、罗扬等主编先生,以及把心血甚至生命都倾注于这项事业中的全国众多的文艺工作者和基层文化干部,他们为十部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的编纂付出了巨大的劳动,我们感谢他们!我们也不会忘记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委、政府及文化厅(局)、民委、文联、民协以及艺术科研单位和领导多年的关心、支持和领导,我们衷心地感谢他们!”

他还说:“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我自己也是从家乡民间文艺和民俗生活的启蒙和熏陶下走上文艺道路的,后来,每当进入创作状态时,除了现实生活的呼唤外,民歌的韵律和格调常常萦绕在耳边。即使如今到了耄耋之年,孩提时代家乡田野里飘荡的悠扬哀婉的民歌和茶馆里《武松打虎》说书的场景,也还时常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民众的生活固然是悲苦的、单调的,但民间文艺中却处处充满着智慧和幽默,而智慧和幽默不仅使他们悲苦的生活洋溢着乐趣和希望,也造就了民间文艺的艺术生命。这种经历和认识,也成为我和大家一起投身于如此庞大而繁重的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编纂工作的动力。……受命组织和总纂全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这一任务,对我来说,一方面是诚惶诚恐,一方面又欣然接受。这既出于责任感,又出于亲和感。宁愿不做官,也愿意终身奉献给这一神圣的任务。这些年我跑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和沿海边疆。只因身体状况不允许,未能去西藏,成为我心中的一大遗憾。到全国各地考察、了解、学习,进一步加深了对我们这个多民族国家的民间文艺的认识:到处都是民间文艺的海洋,民间文艺浸润着民族精神。特别是分布在边疆的少数民族地区,如云南、贵州、青海、甘肃、新疆等,所到之处,民间文艺五彩斑斓,繁花似锦,无不显示着群众的艺术想象力,无不体现着民族和群体的凝聚力。”

1995年春,我以中国旅游文化学会副会长兼民俗旅游专业委员会主任的身份,在北京门头沟某海军基地靶场主持举办了“中国民俗论坛”,钟敬文、马学良等老中青民俗学家应邀出席。会议中间,我与妙峰山乡乡长李春仁联手举办了“文革”后第一届妙峰山庙会。回想70年前,1925年4月30日至5月2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的青年学者顾颉刚、孙伏园、容庚、容肇祖、庄严五人从北路徒步和骑毛驴到妙峰山参加香会,开创了我国民俗学史上第一次田野调查。那年的《京报副刊》为这件事连续发表了调查报告和记游。钟敬文先生因未能与他们一起上山,几十年来一直引为憾事。这次恢复后的妙峰山庙会开幕的头一天(5月7日),我便陪同来参加“中国民俗论坛”的钟敬文、马学良先生到妙峰山参加庙会,为钟敬文先生圆了一个纠结多年的梦。那年已经79岁的周巍峙先生闻讯,也兴致勃勃地从东城的家里出发,独自一人来到了妙峰山。但到了山下的涧沟村路卡时,当地的人们不认识他,阻挡了他的轿车,无奈中他只好自报家门。因为我是那次庙会的组织者,在山上见到他时,一再向他表示抱歉,他反而对我说他没有错过这个时机,了解了很多不知道的情况,玩得很高兴很愉快。我又带他到庙会指挥办公室与门头沟区委书记见面,一起照了相。由于一时疏忽,没有给周巍峙先生拍下参观庙会上那些修路的、挂灯的、舍馒头的、舍茶的摊位和参加庙会展演活动的照片,心里感到遗憾和歉疚,后来我便托周巍峙先生的秘书唐晓刚要到他当时拍的照片,送到妙峰山去陈列起来。要知道,周巍峙先生是自1925年4月30日举办妙峰山庙会70年来,第一位来参加庙会的原文化部代部长、全国政协常委和著名艺术家。那天参加庙会的民俗学者、考古学者、宗教学者、文化学者还有:山曼、马学良、马书田、千野明日香、乌丙安、乌镝、王培竹、王朝平、冯广裕、刘铁梁、刘守华、刘锡诚、朱越利、朱华彬、邢莉、孙其刚、吕微、李明德、李岫岚、李春仁、李露露、张自强、张国洪、张富根、陈有升、陈来生、宋兆麟、邵望平、余悦、杨利慧、郎樱、罗汉田、范慧娟、林继富、周燕平、贺学君、贺嘉、施汉如、施珍华、赵世瑜、高广仁、郭松针、程蔷、程德祺、鲁鸿恩等。文化界名流还有:江牧岳、于是之、舒乙等。周巍峙的光辉的名字将永载妙峰山民俗庙会的历史上!

1995年5月7日,马学良(左二)、舒乙(左三)、钟敬文(左四)、于是之(左五)、刘锡诚(左六)摄于妙峰山涧沟村前

1995年5月7日,(从左至右)钟敬文、周巍峙、马学良、门头沟区党委书记摄于妙峰山庙会办公室

妙峰山庙会一年两个月后,1996年7月17日,我以中国旅游文化学会副会长的身份到青岛,与青岛市旅游文化协会和市南区政府联合举办第二届中国民俗文化旅游节。我打电话给周巍峙先生,请他到青岛来参加民俗文化旅游节,并告诉他举办民俗文化旅游节的宗旨,是弘扬中华民族的传统民俗文化,促进城市社区文化建设和文化旅游事业,提高人的精神世界和素质。他爽快地答应了我的邀请。我到机场接他到旅馆来,我俩在一起住了五天,他以组委会主任的身份出席并宣布旅游节开幕。会后于7月21日,我又与他一块去雾气蒙蒙,很少有人光顾的黄海海滨观潮、留影。一路上他对旅游节期间展示的各地民间艺术所蕴含的淳朴民风、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独特的民族风格,赞不绝口,有说不完的话。

1996年,周巍峙与本文作者摄于青岛黄海海滨

在周巍峙先生的一生中,1996年应该是个转折之年。在这一年12月召开的第六次全国文代会上,他被选为第六届中国文联主席。他在闭幕词中说:“当我们的盛会即将闭幕的时候,当我们描绘出文艺发展蓝图的时候,当我们憧憬新世纪光明前程的时候,我们更加感受到党的重托,感受到人民的重托,感受到时代的重托,大大强化了我们的使命感。”

周巍峙先生在文艺界众望所归,2001年12月召开的第七次全国文代会上,再次当选第七届中国文联主席。他是继郭沫若连任一、二、三届文联主席之后,第一个连任文联主席的文艺家。他在闭幕式上这样告诫代表们:处理好文艺与人民、文艺与生活、文艺与时代的关系,虚心向人民群众学习,向生活学习,从人民群众的伟大实践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中汲取营养,不断进行生活和艺术的积累;一定要正确处理好继承与创新的关系;处理好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与借鉴世界各国人民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的关系;一定要高度重视文艺理论和文艺评论工作,大胆进行文艺理论和文艺评论的探索,为我国文艺事业健康发展提供正确引导。他先后在中国文联主席的岗位上工作了10年。

我自1957年跨入中国文联的门槛起,先是作为文联下属协会的干部前后工作了33年,继而作为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的研究员,离周巍峙先生的距离更近了。他在文联任职时开创的《中国文联晚霞文库》丛书,出版了我的一本《民间文学:理论与方法》,成为我在文联机关工作的一个历史记录。此外,我于2003年承担了第二个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研究”,2006年完成,其最终成果为《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110 万字)。

我所敬仰的老领导周巍峙先生,逝世快六年了。他的高尚人品和家国意识,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谨以此文,作为对他的纪念。

附:

全民族的精神文化遗产

周巍峙/口述 刘锡诚/记录整理

2004年11月23日,老领导周巍峙同志把我叫到他干杨树小区的家里,对我说:“十部文艺集成志书”地方卷都已完成了,要开一个表彰大会,他要在会上讲话,要我帮他起草一篇讲话稿,由他口述,我帮他记录整理。此稿就是受周巍峙同志委托,并根据他本人的口述记录整理,于同年12月9日完成的。五年后,即2009年召开总结表彰大会时,已时过境迁,并未采用这个稿子,而是根据新的形势和情况另行起草。如果说《四库全书》等历史上的那些鸿篇巨制,是把已有的文字遗产集中编选出来,而周巍峙在20世纪后半叶任总纂的“十部文艺集成志书”,则是历史上第一次把亿万民众的口头文艺记录写定,使之进入浩瀚的中国文化史册行列,在中国文化史上闪耀着不灭的光辉。从1983年起,我有幸跟随他参与“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普查、编纂、组织,以及其他许多相关的文化项目,受益终生。现在,把由他口述、本人记录整理的这篇佚文公诸于众,作为我对老领导的纪念。

朋友们,同志们:

继1997年11月召开的“全国文艺集成志书工作会议暨成果表彰大会”之后,文化部及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决定再次对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的优秀成果进行表彰,我在此表示热烈的祝贺!

由文化部、国家民委及有关文艺家协会主持编纂的十部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从1979年开始启动至今,前后历时25年,走过了四分之一世纪,如今地方卷书稿已全部完成。就地方卷的编纂工作来说,可以宣告这一宏伟的文化工程的主体部分已大功告成了!全部十部集成志书298 卷的出版工作,也将在2006年全部完成。这是文艺工作者献给祖国、献给全世界文化宝库的一份珍贵礼物。

作为文艺园圃里的一名老兵,我受命担任这套大型丛书的编纂和出版的统一组织者和总纂负责人,在作出这一宣告的此时此刻,心情是非常激动的。历史是无限的,而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我的一生从事过许多工作,但组织和编纂这十部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大型丛书,在我的生命史上则是一件费时最长、倾力最多的工作。25年来,这套由十部被称为“中华民族文化万里长城”的大型文艺集成志书,从资料采集到编纂出版,克服了种种艰难曲折,现在终于脱稿竣工,先后参与资料调查、搜集采录、编纂编选、审定工作的专家学者和全国10 万名各艺术门类的专家学者和广大文化工作者,没有辜负国家和人民的重托,以认真负责、兢兢业业、无私奉献、无怨无悔的崇高品质和科学敬业精神,圆满地完成了这一彪炳青史的辉煌文化钜制。在此,我要特别提到已故的著名学者和文艺家,各部集成志书的主编钟敬文、张庚、吕骥、吴晓邦、李凌、马学良等先生,他们为所主编的集成志书付出了自己的智慧、心血和辛劳,历史不会忘记他们!我还要提到现在仍坚守在编纂和审定工作岗位上的贾芝、孙慎、罗扬等主编先生,以及把心血甚至生命都倾注于这项事业中的全国众多的文艺工作者和基层文化干部,他们为十部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的编纂付出了巨大的劳动,我们感谢他们!我们也不会忘记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委、政府及文化厅(局)、民委、文联、民协以及艺术科研单位和领导多年的关心、支持和领导,我们衷心地感谢他们!

十部文艺集成志书所以能取得今天这样的辉煌成绩,是所有参加搜集编纂工作的人员不断提高自身的思想认识和不断克服种种障碍与困难的结果。回想在启动之初和在编纂过程中,我们遇到了来自两方面的指责。一方面,有的文化厅的负责人说:“活人的事情还办不完呢,哪有时间办死人的事!”他们把我们组织调查、采录、编纂、出版祖先遗留给我们的珍贵的民族民间文化遗产,看成是办死人的事,与继承、弘扬和发展我们的民族新文化没有关系,与我们要实现的现代化建设没有关系。他们的这种思想,实际上是割断了继承传统的优秀民族文化与发展新时代的先进文化之间的有机联系。要知道,我们的社会主义新文化,是在“旧”文化——即传统的优秀文化的基础上继承、吸收、扬弃、发展起来的,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在这种错误的文化理念和文化发展观的影响下,许多该做的工作,无法得到及时而妥善的落实,许多早该保护的民间文化遗产往往因而湮灭于一旦,造成了不该有的损失,这是令人痛心的。另一方面,也有人说我们编纂十部文艺集成志书是“超前意识”。意思是说,现在搞这件事,是超前了,搞早了。这种责难,也表现了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对传统民间文艺的性质、作用、意义和现状,缺乏正确的理解,自然也是毫无道理的。民族民间文化遗产,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转型在不断衰落、失传,甚至湮灭,搜集、采录、编纂、出版等工作迫不及待,带有抢救的性质,通过这些手段把我们祖先创造的优秀文化抢救和保护下来,供我们学习、欣赏、研究、弘扬,作为发展新的社会主义文化的基础,同时也留给我们的子孙后代,这怎么是超前呢?这是早就应该做的,而且我们在建国以后确也陆续做了一些,不过由于种种原因,过去采取的措施和工作的力度不够大,或出现过一些曲折罢了,而现在围绕着十部文艺集成志书在全国开展的调查、采录、编纂、出版,在规模上、深度上、科学性上、自觉性上、人员和资金投入上,远远超过了过去任何时期。除了上面说的来自两方面的指责外,我们也还遇到了其他一些问题和困难,比如经费。有些地方的领导,口头上也说重视,但实际上却不落实或迟迟没有落实,使当地的编纂、出版工作受到了一定的影响。编辑工作本身,也由于种种原因,如学术观点的差异,如新老编纂人员的衔接等,或多或少使进度受到了一些影响。总之,由于这些主观和客观因素的存在,又没有得到及时妥善解决,使全国各地发展的不平衡加剧和拉大了。

编纂十部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的历史意义和学术价值,在五年前召开的那次工作会议暨表彰大会上,我曾经作过初步的考察和阐述,这里就不准备重复了。但在刚刚过去的这五年中,国际国内形势发生了新的变化,诸如中国加入WTO,全球化或经济一体化、国家现代化、农村城镇化和经济市场化进程的加快,电视的普及和信息化程度的提高,农民进城务工而带来的全国人口大流动,这种种内在的和外在的因素,给一向主要靠口传心授的传承方式创作和流传的中国民族传统民间文化及其文化传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使原本产生于农耕文明下的传统民族民间文化,逐渐地、部分地失却了生存与繁荣的土壤,变得十分脆弱。在许多地方,有些形式和门类,甚至因“人亡歌息”而归于消亡,有的甚至因传承的中止而使文化传统局部出现断流。此外,外来文化对我国本土的民间文化的冲击,特别是来自美国通俗文化和商业文化的冲击,也加剧了我国传统民族民间文化的脆弱性。今天的中国是以开放的胸怀对待外来文化的,我们善于吸收外来文化中有益的、健康的、先进的东西,为我所用,即鲁迅先生所说的“拿来主义”,但我们不能做外来文化的奴隶,更不能以牺牲本土的民间文化为代价。现在,有些天真烂漫的年轻人缺乏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的知识与修养,盲目地模仿外来的通俗文化和商业文化,以为凡是外国的都是好的,这种对待外来文化的态度是不可取的。我们的文艺工作者要提醒他们,一个贬损甚至忘掉了自己民族文化的民族是可悲的。民族民间文化在新形势下出现的加速濒危和消亡的趋势,更证明了我们工作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诚然,文化总是要随着社会变迁而发生变迁的,这是谁也无法阻挡的文化嬗变的规律;但在中国文化史上,却鲜有今天我们所面临的这样急剧的社会变革和这样的文化变迁,传统的民间文化在新的社会形势下,每日每时都在遭遇着衰落、断裂,乃至消亡的威胁。形势的变化向我们敲响了警钟,为我们的民族和后代留住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是我们这一代人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形势的变化同时也向我们提出了新的挑战,促使我们更加团结奋进。

传统民族民间文化面临的历史命运,已经引起了许多有识之士的思考和忧虑。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人大和政协的会议上,不断有代表和委员提出保护民族民间文化的呼吁和议案。学术界和文艺界人士纷纷发出呼吁,报道各地的传统民间文艺景况,提出保护、搜集方面的建议。近十多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在时刻关注着各国的民间文化在现代社会条件下的境遇,连续制定了一系列有关保护民间创作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件。2003年1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2 届大会通过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对口头传统和语言、表演艺术、社会风俗和礼仪节庆、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和实践、传统手工艺技能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提出了要求。2004年8月28日,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一次会议表决批准了这一《公约》,使我国成为第六个批准此公约的缔约国。与之相呼应,我国政府也已于2003年启动了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

25年来围绕着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所进行的调查、搜集、编纂和出版工作,以及已经搜集起来但尚未纳入集成志书中的大量原始资料、民俗实物等,为以后继续开展民族民间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些资料涉及口头文学、民间戏曲、民间音乐、民间舞蹈、民间曲艺5 个民间文艺领域的10 个门类。如此规模的、自上而下开展的采风行动及丰硕成果,在五千年的中华民族文化史上,尤其是20世纪百年文化史上,是仅见的,是此前一切类似的田野调查和搜集采录,包括蔡元培先生领导的中央研究院20年代在一些少数民族中进行的田野调查、抗日战争时期民族学家和民俗学家们在西南少数民族中所做的调查、40年代末文艺工作者在陕甘宁等边区所进行的采风,以及新中国建国初期的搜集工作,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在外国的文化史上,也没有出现过。这次大规模的采风及其辉煌成果,将永载史册。

民间文艺是民众的艺术创作,体现着民族的文化精神,滋养着一代代的中华子孙。民间文艺为民众所创作,也为民众所享用,过去、现在、今后也会永远活在亿万民众的心中。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忘记了、泯灭了自己的民间文艺及文化传统的民族,都是可悲的。历史证明,民间文艺对民众的思想、社会的道德、民族的团结、国家的稳定,起着无可替代的积极作用。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不知道民众的艺术创作,就不可能懂得劳动者的真正历史。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民众的文艺创作,甚至比民族的生命力更强大。他在《摩罗诗力说》里写道:“我想,人类流传下来的文化,那最有力、最能鼓舞人心的,大概要首推文艺。我们远古祖先的想象,沉入到大自然最神秘的领域之中,跟万物暗相契合,这一切,都和心灵相通。他们唱出他们所能唱的,这就是诗歌。那声音经历无数年代而传入后人心中,不但没有跟死人一同绝灭,反而一天天地传播开来,比这个民族的生命力更强。”(原文系文言文,此引是根据原文译成的白话文)我们祖先创作的神话、传说中的一些著名人物,历经几百年几千年的漫长时间,至今还活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出现在我们的现代事业中,像填海的精卫、移山的愚公、佘太君、穆桂英、老黄忠等等,仍然生活在现代生活之中,仍在激励着我们、鼓舞着我们。以神话人物嫦娥命名的探月飞船,将把中华民族先民的瑰丽幻想变成现实,把民间文艺与生产斗争、科技进步结合起来,把民族精神现代化。民间文艺的生命与影响,将因而在新的时代得以继续传扬,深入人心。

至于民间文艺对文学艺术发展的影响,更是自不待言的。如鲁迅先生所说,比起士大夫的旧文学来,民间文学更“刚健,清新”,每当文人文学衰微时,他们便从无比深刻、无限多彩、有力而聪明的民间歌谣中吸取灵感、吸收营养而回生、而繁荣。回顾世界文学史,各国伟大诗人的优秀作品,几乎都是从民间作品的宝藏中吸取滋养的,一切诗的概括和一切著名的形象,如追求自由的湘君湘夫人、嫉妒成性的奥赛罗、意志薄弱的哈姆莱特、淫佚放荡的唐璜等,无不来自于民间创作。中国文学史、艺术史上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诗经》对后世文学发生的影响有多大!没有瑰丽多姿的古神话,哪里会有相传屈原所作的《离骚》?在我们的这次采风中,在很多地方发现了祖先创作的民间作品的遗韵,如浙江畲族民歌词格中的“三条变”段落结构,被认为是来源于《诗经》中的“三叠”结构形式;如江苏张家港搜集到的河阳山歌《砍竹歌》,显然与相传黄帝时代的古歌谣《弹歌》的“二言四句式”血脉相通。传统的民族民间文艺,对现代文学家、艺术家仍然发生着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表现在艺术形式和艺术风格上,更表现在作品所蕴涵的民族精神和所表现的乡土风韵上。拿音乐来说,大家知道,从1935年起,特别是抗战期间,中国的音乐界学习和借鉴民歌传统而造就了一个辉煌时期,相继创作出了《义勇军进行曲》《救国军歌》《毕业歌》《救亡进行曲》《打回老家去》《大刀进行曲》《青年进行曲》《松花江上》等一大批脍炙人口的群众歌曲。冼星海在延安工作时以《民歌与中国新兴音乐》为题撰文说:“这些成绩在某点上说都是民歌的结果,从民歌洗练出来的。”他还说:“全世界最多、最丰富的民歌或许只有在中国;我们的音乐工作者生在今日的中国,无疑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从民歌的材料里,可以发掘许多宝藏和参考。”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我自己也是从家乡民间文艺和民俗生活的启蒙和熏陶下走上文艺道路的,后来,每当进入创作状态时,除了现实生活的呼唤外,民歌的韵律和格调常常萦绕在耳边。即使如今到了耄耋之年,孩提时代家乡田野里飘荡的悠扬哀婉的民歌和茶馆里《武松打虎》说书的场景,也还时常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民众的生活固然是悲苦的、单调的,但民间文艺中却处处充满着智慧和幽默,而智慧和幽默不仅使他们悲苦的生活洋溢着乐趣和希望,也造就了民间文艺的艺术生命。这种经历和认识,也成为我和大家一起投身于如此庞大而繁重的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编纂工作的动力。

受命组织和总纂全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这一任务,对我来说,一方面是诚惶诚恐,一方面又欣然接受。这既出于责任感,又出于亲和感。宁愿不做官,也愿意终身奉献给这一神圣的任务。这些年我跑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和沿海边疆,只因身体状况不允许,未能去西藏,成为我心中的一大遗憾。到全国各地考察、了解、学习,进一步加深了对我们这个多民族国家的民间文艺的认识:到处都是民间文艺的海洋,民间文艺浸润着民族精神。特别是分布在边疆的少数民族地区:云南、贵州、青海、甘肃、新疆,所到之处,民间文艺五彩斑斓,繁花似锦,无不显示着群众的艺术想象力,无不体现着民族和群体的凝聚力。我们群策群力在各少数民族中搜集了各种门类、各种体裁、各种风格的民间作品,这是继解放初期全国人大民族委员会组织的对少数民族民间文艺的调查之后,又一次大规模的民间文艺调查,不仅搜集了大量珍贵的资料,而且基本上摸清了民族民间文艺的蕴藏情况,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也还有所不足。我到新疆了解民间文学集成工作时,当地向我反映了关于史诗搜集、整理、翻译和出版上存在的一些问题。我就到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去,与他们商谈少数民族史诗和民间叙事长诗的搜集、整理、出版及民族语文翻译和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的实施问题。介绍和宣传我国各民族史诗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史诗和在许多民族中蕴藏的民间叙事长诗包含了很丰富的内容,是一个民族历史和文化的重要载体和传承形式,做好史诗和民间叙事诗的搜集、整理、翻译、出版,是保护我们优秀民族民间文化遗产的一个重要方面。新疆民协搜集、整理的史诗《玛纳斯》的数量很多,藏族的史诗《格萨尔》和蒙古族的史诗《江格尔》的数量也很多,但翻译和出版都遇到了一些问题。他们编辑的民间文学集成出了400 多本县卷本,但都是民族文字版。这些卷本在本民族中流传还可以,但要向外宣传就不行了。我们的国家是个多民族的国家,民族平等也表现在文化平等上。少数民族的许多重要民间作品具有世界价值,我们要设法介绍到世界上去。但这里存在着一个翻译的问题,所以要组织力量、提高水平,做好翻译的工作。翻译工作是桥梁,这项工作很复杂、很繁重,不是哪个人和哪个单位能完成的,要动员各方面的力量,形成合力。

《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部分

朋友们,同志们!报刊媒体上有文章说,随着集成志书编纂工作步入尾声,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后集成”时代。我们不仅要善始善终地做好尚未完成的那些卷本的最后修改、审定和出版工作,还要把我们已经掌握的,截止到20世纪下半叶还“活”在民间的这一大宗民间文艺资料(包括文字、图片、录像、实物等)建立起一个完善的电脑资料库——这是民间文化抢救和保护的重要与可行的措施之一,以便在不久的将来做到资源共享。现在,文化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已经初步建成了这样的资料库,但还需要进一步完善,还要做到纸质出版物与电子出版物共生。同时,我们还要培养人才,开展民间文艺的多学科深层研究,充实和健全我们的中国特色的文学艺术理论体系。民间文艺的保护和弘扬任重而道远,需要领导的大力支持和文艺界朋友的继续努力。文艺界朋友们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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