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鹏
(台州学院 图书馆,浙江 临海 317000)
1956年,响应团中央“建设伟大祖国大陈岛”的号召,来自温州、台州的400多名青年陆续来到大陈岛垦荒,用青春和汗水铸就了大陈岛垦荒精神。实际上台州垦荒实践贯穿于台州发展历史,大陈岛垦荒只是台州垦荒史中的光辉一环。将台州历史的垦荒实践进行梳理,有利于以更全面的视角、更深层的时空维度把握大陈岛垦荒精神,使这种精神在新台州建设中得到进一步传承和发扬。
人口的迁入和增长,是垦荒的主体,也是台州区域经济社会发展的前提。了解台州人口的迁入路径和人口数量的增减,是研究台州垦荒实践的广度、深度和时空规律的重要变量。
从考古资料看,早在新石器时期,就有先民沿着灵江两岸和沿海岛屿渔猎耕种。由于远离中原,三面环山,一面滨海,环境较为偏僻、封闭,域内长期人烟稀少,发展相对滞缓。直至始元二年(前85),西汉政府在此设置了第一个县级政权回浦县,虽然辖境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台、温、处三府,仍“地方千里,户仅四千三百”[1]。然而也正因为环境偏僻、封闭,在随后发展的两千年间,台州几乎成了国人逃避战乱、繁衍生息的一方乐土,人口入迁几乎伴随着台州发展的始终。台州历史上规模较大的人口入迁主要有两次。第一次是五代十国时期,由于闽王王审知等地方割据势力连年战争,而吴越王国奉行“保境安民”政策,许多唐末进入福建的中原人士再迁台州。比如戴复古、陶宗仪、黄绾等的祖先就是此时迁入台州的。第二次是南北宋之交。“建炎以后,江、浙、湖、湘、闽、广,西北留寓 之人 遍满 。”[2]“ 四 方之 民云 集 二浙 ,百 倍 常时。”[3]台州作为南宋首都的“辅郡”,自然是人们迁移的理想之地。生活于两宋之交的临海籍陈公辅《临海风俗记》载:“比年以来,国家多事……寄居官至有宰相者,余不可以数记,过往日日有之,故城中百物腾踴,价皆十倍于前。”[4]第二次的入迁规模远大于第一次,与此相观照的是,台州在南宋得到了深远的开发。
对现存家谱进行统计和归纳,可以勾勒出移民入迁台州的路线图。据统计,天台县可以确定入迁时间的族姓有219种,其中东晋1种,隋代2种,唐代15种,五代3种,北宋38种,南宋58种,元代25种,明代56种,清代21种[5]。临海杜桥镇可以确认入迁时间的,唐代4种,五代2种,北宋7种,南宋14种,元代9种,明代17种,清代6种[6]。唐代迁入三门县境的有26个姓氏,迁入温岭县境的有12个姓氏。位于台州东南部的温岭箬横镇,移民入迁的时间则多在明清之际。台州人口迁入时间与空间,显示出由西北向东南逐渐推进的规律,这也是台州区域开发在时空上的变化规律。汉代以来,北方中原士人南迁台州,最先到达台州北片,其中从海道进入台州的,三门是其首先登陆地。早期,入迁人口主要集中在耕作条件较好的台州西北山区盆地与山麓地带,临海大部、天台、仙居、黄岩西部的开发相对较早。唐以降,以黄岩县城开发为中心,通过整治和改造水利工程,温黄平原逐渐得到开发。至明清两朝,人地关系紧张,随着海塘修筑的大规模兴起和海塘的不断东移,沿海地带得到较快的开发。台州各时期人口数量变化见表1。
表1 历代台州人口数据
将上述户数情况制成增长曲线,见图1。
图1 历代台州户数增长曲线
需要说明的是,(1)今日台州的辖境,自太宁元年(323)将永嘉郡从临海郡中析出,主体基本未变,故人口数据的统计始自此时间稍前。(2)古代史籍中保留的户口数据,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口普查数据,而是政府的户籍数,是为赋役服务的统计,不排除百姓为逃避赋役匿报户口。(3)史料中南宋人口数量统计偏少。(4)《台州府志》中台州在宣统元年的人口统计没有户数记载,根据临海、天台的户均人口数进行了估算。
尽管资料存在着种种缺陷,还是大致反映了历史上台州人口增长基本状况。除了东晋孙恩之乱、元代残酷统治导致人口短暂减少外,台州人口呈不断增长之势。这一增长状况,与台州垦荒实践展开的广度与深度是一致的。
农业社会垦荒的主要内容是开垦田地,发展生产。但是台州多丘陵,俗称“七山一水二分田”,特别是较早开发的临海、天台、仙居等县,直接可供耕作的农田更少。进入宋代,台州地狭人稠的局面已经出现。台州先民充分利用自然,因地制宜,以多样化的土地垦殖手段,创造出梯田、涂田等新形式,将原本不适于耕作的土地改造成沃土。
在丘陵地带,土地开垦向山间发展。南宋时,梯田已经十分普遍,《嘉定赤城志》有关梯田开发的记载不少。宁海的三十六雷山,“自松坛至西溪,新田沿栈道而上,峰峦累累如贯珠。”[7]335临海的望海尖山,“其峰高耸”,“土人多以为田,麦时翠浪翻浮,最为可爱。”[7]298黄岩县南王城山(即温岭方山),“平旷处可百余亩,有力者垦之,号仙人田。”[7]307仙居县彭溪山,“与盂溪及天台界接,其间林木可十顷,五谷杂货略具,民乐居之。”[7]331郡守赵思于乾道八年“民有即山叠石以耕者,或请籍其赋,思奏除知”[7]147。梯田作为一种科学的坡地利用方式,它的修建和开垦大大拓展了台州垦荒实践的空间,进而对于台州经济社会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涂田是把海潮退涨过程中淤积起来的泥土加以利用、开发的结果,是另一种沿海特有的土地改造之佳作。《宋会要辑稿》记载,宋熙宁七年,著名科学家沈括上疏:“温、台、明州以东海滩涂地,可以兴筑堤堰,围裹耕种,顷亩浩瀚,可以尽行根究修筑,收纳地利。”[8]沈括上疏的背景是北宋中央财政的收入主要依靠东南漕粮,而两浙路占全国漕粮的近四分之一。因此沈括的建议得到了朝廷的采纳,标志着台州海边涂地围垦的方式从民间上升为中央政府的自觉行为。《嘉定赤城志》记载,当时临海垦辟海涂田24771亩,黄岩垦辟涂田11811 亩,宁海垦辟涂田 686亩[7]234。到了明清两朝,除了清初迁海致台州沿海开发停滞以外,海塘的兴筑逐渐进入高潮,台州涂田垦辟的数量远胜于宋代。以黄岩为例,在明嘉靖年间(1522-1566)有田地山塘103300亩,至明隆庆五年(1571)重新丈量,有田地山塘补额涂田688520亩,前后数额差距很大,说明原先存在着严重的漏报瞒报现象,但“补额涂田”当不在少数,表明涂田开发迅速并引起了官府的重视[9]203。乾隆十四年黄岩报垦涂田1783亩[9]122。据《椒江市志》统计,椒江东部沿海自康熙十六年(1667)至光绪二十一年(1895)的218年间,围垦涂田105874亩,椒北平原在清代围垦涂田近16万亩,明清时期,温黄平原围垦总面积50万亩[10]402。两地面积相加接近现温岭市陆地面积的一半。涂田的开辟,使台州成为一个不断成长的有机体,也促成“温黄熟,台州足”的局面形成。
伴随着土地开垦的是水利建设。台州开发从以灵江水系为水源的沿江土地向滨海低洼地带移动的过程中,水利灌溉事业随之发展。筑埭砩堰,修沟渠闸,修筑海塘是水利工程建设的主要内容。
台州的水利建设,目前所知最早是西晋周凯的事迹。明宋濂《温州横山周公庙碑》记载:“讳凯,字公武,姓周氏。世居临海郡之横阳(即今平阳市)……时临海属邑……地皆滨海,海水沸腾,蛇龙杂居之民罹其毒。神(即周凯)还自洛,乃白于邑长,随其地形,凿而疏之,遂使三江东注于海。”[11]历史上台州深受海潮之苦,周凯的出现第一次扭转了这一被动局面,后人尊周凯为“平水王”,立祠以祀。虽然后来横阳从台州划分出去,但至今,台州各地仍有不少奉祀周凯的“平水大王”庙宇。
台州河网水利工程以温黄平原为典型。由于府治长期设在灵江北岸,灵江以南的温黄平原的开发总体上相对晚些,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温黄平原属于海冲击平原,地势低洼,海潮入侵,土地盐碱化,因而必须有相当规模通畅的排水系统和有计划的土壤改良措施。至唐高宗上元二年分置永宁县(即黄岩县),温黄平原的开发才进入较快发展期。当然,早期的开发主要局限于县城附近区域,至五代,吴越政权奖励农耕,大兴水利,规模空前。在开平元年至长兴二年(907-931)间,为解决北侧涝害,开凿官河,“(黄岩)县东南一里自浮桥南流至峤岭(即今温岭市温峤镇)”,“又别为九河,各二十里,支为九百三十六泾。”[12]至此,温黄平原改造成为河网密布的水乡泽国,极大地改善排涝、灌溉与航运条件。
河网水利工程必须有完备的堰埭砩闸等相应设施,以控制涝旱。“雍水谓之堰,以石决水谓之砩”,其中堰砩埭的修筑比较简单,费工少,收益快,对台州的农业生产发挥了重要影响。如仙居现存的首条古堰汤归堰,由羊溥、汲渊出资修凿,历时三年,于南宋嘉定十六年竣工,灌溉田地800亩。天台的九女砩,“乃居人周颐九女共成之,发源甚远”[7]368。岳砩“为一邑陂塘之最,旧因居人岳其姓者开之,故名,今苗裔在焉”[7]368。
埭砩的修筑解决了蓄水的问题,但是堰砩利蓄不利排。淳熙间郡守熊克曾作诗鼓励农民:“依田傍海仰依山,雨即横流旱即干。时决时潴能自力,转成沃壤不为难。”[7]548“时决时潴”,费时费力,遇到干旱少雨,容易造成上下游民众之间的矛盾。宋王居安《黄岩浚河记》载:“绍兴以前初未有闸,大率为埭以堰水,颇为高田之利,而下田病之。水潦大至,下乡之民百十为群,挟梃持刃以破埭,遂有斗争杀伤之事。”[4]191民众为争水而发生械斗,直至解放后仍时有所闻。于是改用水闸,在河水关键处修建一道能升降的闸门,闸门根据水量启闭,实现排涝、灌溉、挡潮等多种功能,也解决了高低田的矛盾。台州早期的许多水闸就是在埭的基础上改善而成的。
台州的建闸,宁海海游人(现属三门)罗适居功至伟。他于元祐间在黄岩、宁海主持建造周洋、黄望、永丰、石湫、常丰等闸,“筑大堤以却潮之患,疏泽水而注诸江,凡水利之兴复者五十有五,溉田六千顷。”[13]314这些水闸至今大多遗迹尚存,有些在几经修缮后仍发挥作用。至此,台州水利从筑埭蓄水进入涵闸建设的时期。如南宋淳熙间,朱熹、勾龙泰昌先后积极筹划,奏请太府兴建金清、迂浦等6闸,修理黄望、周洋、永丰3闸。水闸的技术也在不断改进,元大德中(1297-1307)知州韩国宝修筑的常丰清混二闸解决了船只出海的问题,“舟楫往来,随潮大小以司启闭,必先启清闸,出河内船于混闸中,即闭清闸而启混闸,放之于江又纳江中船,于清闸外即闭清闸,而复启清闸以放之于河。所以防潮水之进、清水之泄也。”[14]至明清两代,台州不少水闸的修筑从官方主导转为多由地方士绅发起,田地受益的相关农户共同完成。如黄岩罗川闸,由地方绅士余端甫出资在南宋末年建造,后崩毁,其孙余廷美“捐己资数十金,修复如故”[13]442。
海塘的修筑,是台州垦荒形式相异于内地之处。修筑海塘不仅可以防止海潮入侵,还可以改造涂田,持续吸纳新的人口,因此在人地关系紧张的明清两朝,海塘修筑逐渐进入新的高潮。台州修筑海塘迄今所知最早的是唐代高僧怀玉在三门健跳筑健阳塘,堤长约500丈。相对于埭闸的修筑,海塘修筑工程量大,耗资多,一般由政府主持,受益民众出钱出力。几百年来,台州沿海百姓前赴后继,筑塘不断,屡毁屡兴,从而使台州的陆域面积不断向东推进。以温岭为例,公元7世纪,海岸边界自南向北依次为泽国、联树、长屿、白洋等地。至公元12世纪,海岸线依次为高桥、塘下、蔡洋、白峰。至元代,新河腰塘、塘下已经筑塘围田。至正年间筑萧万户塘。明崇祯年间又筑恭家浦、沙角浦、中扇浦、牌下等海塘,历经半世纪,海岸线向外推进15公里。再如椒江至路桥一带,明弘治年间筑丁进塘,北起境内赤山,沿路桥横街山,至新河寺前山,全长60公里。明正德初筑洪府塘,北起境内乃崦,南至金清港岸,全长50公里。明正德末筑四府塘,自赤山至金清港,全长50公里。三条海塘围垦总面积近10万亩。清康熙由黄岩知县张思齐主持筑张塘,全长40公里。至光绪年间,又先后修筑头塘、二塘、三塘、四塘、关塘,民国年间筑汤塘[10]387,建国以后海塘建设仍然继续,堤塘标准不断提高。
农田水利建设解决了生存问题,而道路的开辟,交通网络的形成,既是传递信息、人口迁移和物资流通的纽带,又直接影响区域经济的空间布局,完成区域的内部整合,也是拓展对外关系的基础。台州与周围区域山地阻隔,从现存的文献资料看,直至汉代,并未开辟通往外界的陆上通道。三国东吴时开辟了章安西到临海县城再折而北上始平(今天台县)的驿道。晋代至南朝,随着台州制盐业的发展,海盐由椒江经灵江至永安溪到仙居皤滩,再由盐夫翻越苍岭挑至金华、丽水、衢州乃至江西安徽,连接仙居至缙云的千年古盐道是台州通往外地的经济大动脉,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延伸。《嘉定赤城志》载,南朝宋年间,王琇任临海郡守,“(谢)灵运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琇骇为寇至,已乃知为灵运也。”[7]83谢灵运开通的台州至绍兴、温州的这一条通道被后人称为“谢公道”。至此,陆路交通得到改善,以临海为中心的交通网络逐渐形成。天宝三年(744),鉴真和尚等30余人,从鄮县阿育王寺出发,至台州宁海县白泉寺,再至始丰县国清寺,“入临海县,导余白曲峰寻江,遂至黄岩县,便取永嘉郡路”[15],从宁波经台州至温州的路线十分清晰。台州域内的交通,从现存的“霞客古道”“南黄古道”“义城岭古道”“黄仙古道”“盘山古道”等看,大多在唐宋之际由政府主导全面整修,改善路线,拓宽路面,铺垫石料,搭建路廊,设立驿站。比如宁海至临海间,山路迂回曲折,《读书方舆纪要》载,原先多由狼坑、悬渚、海游往西,宋靖康间(1126-1127)改由宁海走桑州、桐岩岭、朱家岙至临海,沿途设置驿铺[16]。淳熙八年(1181),知州唐仲友在州城南灵江上建中津浮桥,嘉定四年,黄岩建利涉浮桥,商旅称便。这些道路,许多是后来省道、国道的雏形。陆路交通的改善,大大加强了台州与外界的联系。比如,浙东唐诗之路形成,特别是南宋时曾惇、曾几、尤袤、洪适、朱熹、叶适、王十朋等文化精英在台州或任职或讲学,促进台州文化快速发展,道路的畅通和便捷对这一局面的形成功不可没。
台州交通开发的显著特征是海上航线早于陆路交通线。现知最早迁入台州的三门马氏始祖马生鸾,为避秦焚书坑儒之祸从海路进入三门亭旁横山。汉武帝时,东瓯王国与闽越国发生战争,东瓯王求救于汉武帝,汉武帝“以节遣庄助发兵会稽……浮海救东瓯,未至,闽越引兵罢。”[17]吴末帝凤凰三年(274),临海郡太守奚熙因隐瞒“章安侯孙奋当为天子”的谣言被人揭发,朝廷发兵临海,奚熙断绝海道,封锁椒江海口,试图自卫,最终因部下倒戈而被害。可知汉朝、三国孙吴军队都是从海道进入台州的。当陆路交通尚未开辟之时,台州海上交通已经相当成熟了。
台州海上航线开辟时间早,与章安长期作为浙江南部的郡县治所有关。章安滨海,章安港是当时中国东南沿海的重要港口。吴黄龙二年(230),孙权遣大将卫温、诸葛直率甲士万人,从建业出发,至章安会集水师,浮海首航夷州(今台湾)。唐以降,台州航海事业外拓至东北亚、东南亚各国,成为我国对外交往的重要组成部分。日本、新罗、高丽僧人来天台礼法,带去了天台宗、禅茶文化。临海龙兴寺僧思托约请日本“文人之首”淡海三船写成的《唐大和上东征传》、日本僧成寻于熙宁间写就的《参天台五台山记》揭示了台州古代海外交往的珍贵史实。除了文化方面的交往,经贸往来日渐频繁。如唐乾符四年(877),台州商人崔铎等63人从台州港出发,到达日本筑前国,“带回货物很多”[18]。朝鲜人郑麟趾著《高丽史》记载了台州商人远航到高丽经商的历史,如北宋宝元元年(1038)之后,台州商人陈维绩等率庞大商队连续两次到达高丽[19]。《嘉定赤城志》记载,府城临海、黄岩分别有通远坊、新罗坊,曾经是新罗人集中活动的社区,说明台州与新罗的交往绝不是偶然的、单个的,而是规模的、稳定的。东镇山(即大陈岛)是这条航线上的参照点,“州之往高丽来者,必视以为准焉”[7]308。黄岩沙埠窑青瓷从海门港出发,远销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尼等东南亚。凡此,台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城市。
历史上的台州,曾经山高林密,土地斥卤,沃土少而瘠地多,先民荜路蓝蒌,备尝艰难,遂成美丽富饶之地。垦荒过程亦非一蹴而就,台州自然灾害频发,曾经室庐飘没,禾稼尽偃,创业成果毁于一旦,然我先民奋发自强,屡毁屡建,历百代而成,至于今是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