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是北京一个号贩子的微信账号,积水潭医院的骨科、宣武医院的神经内科、肿瘤医院的肿瘤科,他都有办法挂上号。
直到2019年,他被迫告别医院时,多了一个身份:北京市首例利用软件抢占医院号源案中的关键人物。警察见到他时,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和11部手机用于抢号。承办案件的检察官张洪铭称,就像发现了一颗葡萄,顺着藤就能扯出来一串。“梁先生”牵出了一串号贩子。
“久病成医”
12年前,梁玉从河南老家到北京一家以眼科闻名的大医院看眼疾。他称得上是“久病成医”:给自己挂号,之后慢慢摸清规律,发现了“商机”。
为了抢号,他在冬天半夜排过队,也曾一个人操纵几十部电话。从放号前一天夜里,他就给挂号平台打电话,保持占线,等着放号时再抢。用倒号挣来的钱,他给自己看病,后来病治好了,他也没舍得离开医院。
本来,从“传统”号贩子经营模式一路走来,梁玉觉得越来越不好干了。一是打击号贩子力度越来越大;二是医院纷纷实行了网上挂号。
2018年,在一次同行“业务交流”时,他听说可以花钱制作针对“京医通”平台(北京市属医院官方挂号平台)的抢号软件,当时就心动了。梁玉只花了6000元,就拥有了一款面向北京20余家医院的抢号软件。一名程序员向他传授用法,还远程帮他在电脑上安装了软件。
该软件避开了“京医通”平台设置的层层验证,直接连接到医院的放号端口,相当于从源头截住号源。
根据“京医通”的测试数据,普通人正常挂号频率不高于每分钟1.72次,而抢号软件的频率却是正常挂号频率的成百上千倍。
不懂挂号的、没空为挂号费心思的、想挂热门号的,这三类群体,是梁玉的潜在服务对象。在他名为“梁先生”的微信账户里,几乎是满屏的金额为200、300、1000或2000元的收红包记录。
这款软件为梁玉带来了财富。自2018年7月22日至9月20日,他在北京一条胡同的出租屋里,抢了700多个号。普通号大概卖200元一个,100元的专家号能卖到2000元。
2018年9月底,梁玉回了河南老家。因为有了软件,只要有网,哪里都不耽误“业务”。
“号贩子”里的掮客
回头客以及回头客带来的“客户”,构成了梁玉基础的客源。
李凤翔是在一个名为“诚信赢天下”的号贩子微信群里认识“梁先生”的。他到北京打工,后来参与倒号,因此被行政拘留过,出来后重操旧业。他没有抢号软件,只能单纯凭手速和熟练度,在手机上帮人挂号。更多的号,他挂不到。但8年的倒号生涯,他积累的是人脉。患者找到他,他挂不了就联系“梁先生”——我出客户,你出技术,赚的钱一人一半。
李凤翔和患者的对话并不冷冰冰,他很少直接和对方谈钱。找新客收专家号定金,他会慢慢地跟对方解释:“我做这行8年了,基本全靠回头客,不至于骗您几百块钱。”
一名女患者说自己想检查一下,想挂某医院特需门诊。李凤翔建议:“检查一下没必要挂那么好,但要是不放心就挂吧。”患者甚至向他描述病情,听取他的建议。最后,这名女士通过他,给自己挂了一个看乳腺的号和一个看慢性萎缩性胃炎的号,还给丈夫挂了一个看甲状腺的号。
互联网时代下,这个在号贩子丛林战争中“没有枪的猎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个掮客。
雷潇是另一个为梁玉提供客户的人。不同的是,他与梁玉是线下就认识的老熟人,两人曾同在北京一家KTV打工。雷潇从2010年开始倒号,建了一家专门宣传挂号的网站。“现在不续费不好用了,但那时只要一搜我的手机号就能搜出来。”他说。
2011年,他因倒号被北京市公安局抓获,并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被判处一年零三个月的劳教。刑满释放后,他到云南丽江经营民宿。
2018年8月,把自己在北京使用过的手机卡重新补卡后,雷潇发现8年前倒号认识的老主顾们还会联系自己,病人们给他打电话说“需要继续看病,要专家号”,这充满了诱惑。据他回忆,那时他的父亲正在生病,需要钱。他再一次联系了老朋友“梁先生”。
于是,云南的民宿老板雷潇,携手躲在北京胡同里的梁玉,远程给患者们在北京各大医院挂号。
走上歪路的程序员
梁玉用的软件,来自广东揭阳的一家软件创业公司。这家公司共制作了5款抢号软件:抢“京医通”平台的、抢某军区医院的、抢某口腔医院的、抢某大学医院的和配合抢号软件使用的小程序。
在公司里,年龄最大的生于1991年,年龄最小的生于1995年。4个大学生毕业后创业,建立起这家公司,一人任总经理,剩下3个都是总监。他们浏览各大专业论坛上的帖子找活儿,“技术上能不能实现客户的需求”是他们接单的唯一标准。
抢号软件是技术总监张灵航眼中性价比高的单子。不过据他回忆,如何实现抢号需求,还是梁玉自己提供的思路:“你可以试试多频率、高频率地去抢那个号。”
虽然隐隐感觉对方要做的事“不太好”,但张灵航根本没想到犯法,加上公司起步缺乏资金,他不愿想太多,宁愿相信对方只是帮家人抢号。他接了单子,按照制作软件的工时和程序设计师的标准工资,找梁玉收费6000元,帮着远程安装,还提供了几次软件升级。
据张灵航的同事交代,他们是在一次升级中发现“京医通”公告里提示——如果存在刷号行为将追究法律责任,这才意识到刷号是违法的,不能碰。
张灵航曾试探地问梁玉:“你的号是怎么卖的?”梁玉告诉他:“一个号加20至50元。”张灵航最不愿面对的事确认了,对方果然是一个号贩子。自从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就决定不做了,并拒绝帮对方升级软件,这是他能想到的全部解决办法。他觉得事情到此结束了,没咨询过法律界人士,也没在网络上主动检索过类似信息,因为太忙了。
直到被公安机关拘捕,一直致力于突破技术的张灵航,不得不停下来思考技术的边界。
怎么定罪和量刑
当初,抓到“梁先生”十分偶然。北京市东城分局东交民巷派出所民警,在一次行动中抓捕了一名号贩子。然后一个交代一个,最终找到了梁玉。
自2018年10月2日至2019年1月9日——他被专案组在河南抓获的前一天,梁玉又挂了近200个号。他抢的这近千个号中,几乎都是热门号,让他总共挣了约有10万元。
目前,刑法对倒卖车票、船票的票贩子有明确入罪规定,但对于倒卖医疗机构挂号凭证的号贩子,尚没有针对性规定。
传统的号贩子,多以扰乱公共秩序与倒卖有价票证等受到行政处罚。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有关倒卖有价票证的规定,拘留15天和罚款1000元就是对医院号贩子的“严厉”惩罚。
但现在,使用抢号软件的网络抢号行为,对医院挂号平台中正常挂号的网络传输数据进行了修改,直接违反刑法规定的“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号贩子们或将面临刑事处罚。
最终,梁玉、雷潇、李凤翔因非法所得超过5000元,属于司法解释规定的“后果严重”情形,被北京市东城区人民法院判处了有期徒刑。张灵航被认定为共同构成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
北京目前已有30余家医疗机构配备了人脸识别系统,重点医院将共享2017年以来,被公安机关处罚的2100余名号贩子的头像和身份信息。一些医院挂号软件,还在审核时增加了上传监护人手持证件照环节,一个身份证号码只可注册一次。
针对号贩子利用刷号软件刷取号源的行为,挂号系统通过监控,一旦发现一段时间内频繁操作软件的用户,将封锁其IP地址。
“号贩子破坏的是医疗秩序和就诊权的公平公正。患者打开医院的官方挂号软件,发现又没号了,怎么老挂不上号?这不是对国家公信力造成伤害吗?民众的内心是很难接受的。”检察官张洪铭说,“这也是要一网打尽号贩子的原因,只有这样才是公平的。只打掉了几个人,号源还是被垄断的,普通人还是挂不到,号贩子反而少了竞争者。”
在张洪铭看来,问题的根源在于医疗资源的不平衡,但刑法是维护法治的最后一道防線,处罚只是一方面。医院挂号平台的技术升级,法规条例的完善,劳动就业机会的保障,包括分级诊疗在内的医疗资源配置……消灭号贩子,需要综合治理。
(《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