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刚
时光飞逝近四十年,从大学毕业至今,我在艺术这条道上已走了太长太久,美术界依旧是花开花落,风风雨雨。我们从封闭自负中走出来,经过了多少渴望、彷徨、质疑,甚至绝望,似乎开始有点无所谓了,过去的价值观仿佛已深埋黄土,至今仍长不出什么新芽来。我们好像越来越圆滑了,不会再为是否“坚定”而自寻烦恼。我们好像也越来越功利了,更不会把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寄放给空虚的未来。当然这一切似乎丝毫不会影响我们越来越膨胀的野心。
时至今日,我再次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从哪里来?走到哪里了?我和我的国家,我的民族,我的传统,我的当下,我的“圈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的过去加上我的今天,一定等于我的明天吗?
……
2000年之后,我的个人生活不断变化,就像“失忆”一样,我想躲在花家地,想拼命“遗忘”过去的东西,但又忘不掉,反而这种“记忆”变成像梦一样的东西不停出现。
由于生活变化速度加快,人们往往就会面临一个记忆被抹掉的挑战。比如熟悉的一條街,在一个月之内可能就没有了,童年、少年的记忆在很短的时间内突然就被改变。作为一个到北京的外地人,我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学会忘掉你是从哪里来的。像我是从四川来的,喜欢重口味的食物,那么在北京就待不下去,所以我首先得忘记是哪来的,忘记重口味,才能在这待下来。我慢慢地意识到,“适应”已经成为中国人的一种生存本能。你要面向未来,就必须学会适应。但“记忆”是人的天性,甚至说“记忆”成为了人生存的理由。如果把自己的“失忆”与“记忆”的关系处理好,就可以正常地生活了,而生活变化得太快,我们根本来不及去思考。于是,人就处在了“失忆”与“记忆”之间的一种混乱、矛盾的状态。
2003年对我来讲是一个新的开始,在准备香港和巴黎个展的过程中,我正式明确了“失忆与记忆”这一系列。当我回顾我的记忆时,发现所有的记忆全部都变成了碎片,已经分不清楚“记忆”和“现在”哪一个更真实。在这种情况下,我更想看一看过去。我看到的是我在1997年画的一些草图,有些符号,像灯泡、电视机、书、笔、墨水突然一下子全部蹦出来了,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把这些符号整理了一下,发现离不开的就是这几个东西。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的身体活在今天,但是我的思想却回到了80年代,人处于一个分裂的状态。
2005年,黄专要做一个展览,希望我不要拿油画作品参加。因为书写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讲,是一种非常重要、非常难忘的身体语言,我又一直有文字情结,所以我当时简单的想到我应该把我的生活记录下来。慢慢地,我觉得这种状态很有意思。从表面上看,我浪费了很多的时间,但这种方式却帮我恢复了许多曾经失去的某种很可贵的东西,使我保持了一种比较能够接触内心的状态,我就给这种状态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描述”。它的形式是我用一个数码相机跟我一起“看”电视,遇见有意思的镜头就把它拍下来,拍下的电视节目的动态画面很多都是虚的,或者是构图不完美的。然后我用笔在照片上面写字、抄日记,抄一些读过的书中的段落,或者听过的音乐的乐谱,总之是跟图片本身没有联系的,相互分离的一种状态。
2006年,我想画一些新的东西。于是就从“描述”系列的图像里面选了一些素材,其中除了我父母的房间就是老图片,用油画的方式把它再现出来,又增加了一点自己的东西,“里和外”正是这批作品的最初命名。“里”就是家庭里面的室内空间,比如当我看到父母的房间受到启发 。“外”就是室外风景,但是我习惯选取建国初期的风景。我从50年代旧画报上看到,那时候中国人觉得最好看的风景图片是工地、拖拉机、北海,还有轮船、水坝等,唯一比较优美抒情的就是北海。我觉得很有意思,就画了下来。其实这是一种社会新风景的概念,体现的是当时的人们对生活、对未来的向往。
我画这组室外“风景”的同时也在画室内,我想形成一种对比,个人的家庭生活跟他在外面的风景的对比。风景是旧的,而房间是今天的,但今天的房间你能感受到旧的美学对它的影响,比如绿墙、房间的布局。后来的 “绿墙”系列就是“里”这个部分的表现。其实所谓的“里”和“外”都是受着同一种文化的影响,所以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里和外”,只有心理上的一种空间的概念,只是基于一种美学原则的图片的呈现方式不同。
画完之后,我发现在这组画里,我有意识地想往回走一步,也就是把个人性放到一边,先去接近资料本身,比方说图片、照片的感觉。所以我在创作中还原了大量的这种感觉,只加了一些高音喇叭和灯泡之类的。但是我办完展览后,又觉得要有一些改变,不能太依赖于图片等资料了,所以才画了像《村公所》这样的作品。
在2006年的展览以后,我停了一段时间。经过思考,我认为还是要画我心理上的图像,而不是视觉上所看到的图像。这样的思考是对我自己的重新定位,我对艺术的感觉的一次重新定位。我明白我不是一个历史主义画家,也不要做一个纯观念性的画家,而是想创造一种我心灵上体会到的图像,跟记忆或者现实中的某些事物产生关联的图像。我觉得我离不开一种叙述性,应该立足于叙述性重新开始思考。
其实画“血缘-大家庭”,画“风景”,画“电视机”,到后来画“绿墙”,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我看中的不是画的内容,而是我想要表达的情感一直没有改变过。它跟我的记忆有关。绿墙和我们那代人过去的生活有着很大的关系,包括涂着绿墙的房间中的其他摆设物件,都和我们过去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联,他们在我看来都是记忆中的图像。但是我觉得这个主题还不仅仅是怀旧,它更多想表达的是一个人在面对这种记忆时的内心状态,所以我在画面里增加了很多想象的元素。
……
虽然这些年来的艺术之路走得比较漫长,感觉很辛苦,但又觉得很有意思。虽然在这个过程中,“血缘-大家庭”好像成了我的魔咒,大家记住了它而忽略了我其他的方面,但我又是幸运的,因为又有可以让大家记住的东西。这十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能进步一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