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还远远未曾抵达

2020-05-14 13:41胡江川
西部 2020年3期
关键词:骨头月光草原

胡江川

一小塊狼骨

一小块已被油脂和汗液

包浆的骨头,在我的指掌间转动

一小块骨头,在我的指掌间

始终驯服、沉默

只是当我停止把玩,把它放回台灯的

暗影里,顷刻间就浸出牙齿一样森凉

那是一匹狼膝关节上的骨头

它曾经属于风

属于草原最深处的孤独

当它掠过,野兔、野羊、狐狸、旱獭……

生灵们必须交出肉体

甚至连月光,也要交出寂静的汁液

一匹狼,如今就只剩下这一小块骨头了

我摩挲它的时候

手指偶尔还会伸进凝滞的黑夜

碰到饥饿,轻灼般地碰到

那团隐忍嘶吼的火

如果我的想象再深入些,如果我敢

彻底还原它丢失的部分

在我刚刚构想完轮廓的时候,会不会

突然就降下一场风雪

会不会突然就有一声长嚎

在满纸的风雪中,奔跑起来

胡杨

你要相信

我从最干渴的砂砾中,榨出活命的水

就像弯腰掬起一捧清泉

相信我以盐碱为食

饮荒芜之毒如壮士痛饮烈酒

入腹尽作一腔豪情

相信我从体内取出黄金

类似英雄拔出佩剑

呈现勇者之美,而非咯血的悲吟

请忽略我凋零的样子

忽略我身上

大火和北风交笞的鞭痕

忽略缓慢、苦难、衰朽

忽略我疮痍的躯体,酥松的骨质

和举步维艰的年轮

我同意

你只取我冰火淬炼的精魄

并以修辞锻造成戟

必须如此穿过苍凉之境

天地坚硬,连空气都是伏兵

人人需执我前行

我终于听懂了那只羊在说什么

去年七月,离开巴音布鲁克前

那只羊就在离我不远的草地上

它像织在晨光里一样,安静得令人感动

我试图用相机带走它,顺便带走

鲜牛奶般的薄雾,和一小片草原

当我按下快门

它咩咩叫了几声,语焉不详

直到今晚,我用图片和文字

在一张纸上构建草原

才明白这件事有多难

雪山呈墨色、笔尖下的马匹

躺着,薄成一个静止的词语

繁体简体的云,都降不下一滴雨水

而我的稿纸,更远不够安放

星星一样的蒙古包,和整整一个民族的炊烟

我放下笔,想起那只羊

一年后七月的夜晚,

我在远离草原的城市里,终于听懂了它的

叫声

水墨草原

以柳枝为骨的人

可以走长街短巷、乘画舫、过石桥

撑油纸伞、爱青梅的烟雨

红梅的细雪

但最好止步江南,不宜北行

阔野多风,倚在雕栏上的影子单薄

一吹就散了

以柳枝为骨的人适合在幽静的庭院里

穿白色或青色的衣衫

日里望南山,采东篱的菊

夜晚将几丛花影凝在眉间、几株芭蕉

沉进酒里,写诗

或等某个魂魄清澈的女子

聚拢月光的肉身,来轻叩门环

而你偏过了江又过了关,被三千里长风

撞到这草原上来

除了石头一样失语,你还能做些什么呢

体内存积多年的燕子和落花

此刻显得多么轻薄

一只鹰,在云里盛开的姿势就将它们

全部覆盖

在这阔大草原上

你如同胸怀轻雷的哑巴,百转千回

尽堵在了喉咙里

当你终于借助马头琴,喊出

隔世那声沉厚的长调

构成你身体的丝绸和水墨,就一层层地

脱落、风化

只剩下,天地间一腔滚滚的蹄声

唐时有一轮明月姓李

李白,名字里有个白

长年穿白衣

在时间和汉字里,风一样来去

他说月光流淌下来

霜一样的白。季节再深些

连白鹭也飞走的时候

简直就要亮成一泓秋水了

所以后人想起他的形象总和透明有关

他还说长安的月和关山的月

都一样清冽

天下的明月,皆可饮、可醉

由此推断,他喝的酒都是用月光酿的

喝得越多人越皎洁

目不视权贵,身不恋功名

唯酒樽绝不能空

而他的大袖里并不存银子

轻轻一挥,就千金散尽

卖了五花马又卖了紫绮裘

再没钱了就拿诗换酒

直把一支笔,都写成了青烟

狂生就是狂生

酩酊大醉也不肯摧眉折腰

惊世才情,硬落魄到

浑身掏不出一文铜钱

以至连酿酒的月光都是赊来的

我都记得在洞庭湖那次

他把扁舟撑到白云边上

赊过整整一船的月光

据考证

他还赊过江月、湖月、溪月、山月、雪月

南国的月、边塞的月

但每一首还账的诗

都令月光激动得更加大方

饮了那么多月光

早已连骨头都清白如水了

我不信水能淹死在水里

更合理的解释是,那个名字里有白

穿白衣,拿月光酿白酒的人

最终厌倦了举杯遥对的距离

索性和他的诗一起

在月光里,化了

草木呼啸的时代

大风中的树林,胸闷似的

剧烈呼吸、咳嗽、奔突

仿佛急于冲破令它窒息的笼子

每一片树叶

都浑身战栗,挣扎如拼命

但越是强悍的事物

越容易暴露致命的弱点

你仅用一张吊床

就将这场动荡轻易瓦解

从两棵疯了的杨树之间

以异常平缓的起伏,进入到

漩涡中心

像一个远离世界的人,与一切

既不發生迎合,也不构成冲突

是的,风起之前,你已将

繁体汉字织成遁世的青袍

并收集到足够多的山水、烟雨、和月光

你躺在那里

除了一只蝉的叫喊,还有什么

能掀动一整条空谷的深静

但你绝不承认这是一种陷落

既然人间草木早已不安于泥土

就让它们呼啸而去

尽管声势浩大,飞卷的气流

也只让雪里那枝梅花

以吊床的幅度,轻轻,起伏了一下

卖麻糖的人

博达市场门口 那个卖麻糖的人

安静地站在人流边上

他并未像三十年前走街串巷那样

一声接一声地吆喝 卖麻糖——

把平声的糖字

拖得和时光一样悠长

那时我的南方还在

梧桐落下紫雨 洋槐开出白花

青石板路穿过大片黝黑的瓦房

有人在门前淘米 洗菜 说话 吵闹

炊烟稠密而低矮 祖母的小脚和拐杖

还在一步一步敲打着生活的台阶

那时卖麻糖的人 还担着挑子

晃晃悠悠走过深长小巷 一边吆喝

一边用小锤和铁片敲出声响

捏分币的小手伸出去

叔叔 来两分钱的麻糖 叮当一声

岁月就从清苦里 敲下一小块甜

三十年后 那个卖麻糖的人

站在北方傍晚七点的光线里 昏黄 遥远

像刚从旧照片上走下来

从如织的人流中看见他

是因为有谁在记忆里 轻轻喊了我一声

却怎么也找不到 那个喊我的人

栏目责编:张映姝

校对:方  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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