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孤独时代

田暖

悯

仅仅是活着，仅仅是改变贫穷

就已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仅仅是困守，仅仅是忧伤和绝望

就已缠住了人的乾坤

可即使尘埃也用力地活着

怀抱里的小鹿和兔子，多么恓惶

哀愁落进深不见底的井里

像无声的叹息，可月光会再次将它拧干

我在你身上学会了爱所有的人

怜悯万物如同怜悯自己，从早晨到深夜

像疼痛爱上了苦难并最终逃脱

阳光尝遍苦胆，迈动黄金的针脚

我愿终此一生和你一起做梦

完好如初的，就选作种子吧

破碎成齑的，就必然爆出浓烈的香气

渴死的水在找泉，头脑在寻找风暴

那葱郁而绽放着的一片又一片，你是

我便感到无限慰藉和幸福

去往各自的路上

上次，我在這里看到他

突然摔倒在正午的阳光里

他迅速爬起来，幸好车后背筐里的

外卖看起来完好无损

也是在这里。还曾掠过一个高挑的背影

酒红长裙在遮阳伞下令心魂荡漾

待她转身，天啊

她用灼损的半边脸，大方地看着我

让我有浑身抖动的战栗

就像今天，我躲在一家店铺的前檐下

喘息，暴雨总是突然而至——

暴雨总企图砸碎些什么

一圈接连一圈，荡起打不破的涟漪

鱼贯穿行的人们，沿着南关大街

每个人都走在去往各自的路上

没有谁想看到泪水

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每天雨水一样汹涌

——从上天打碎的镜子里

竟藏着多么丰富又神奇的生机

我并不能和你分开

你问哪一条路才不是孤路

你从自身中抽离出更多他人

从黎明前起身，我呼吸着你

广阔而新鲜的氧，感到安慰如新生

我们拥有众多的面孔

是一个共同体中的另一个自己

你写来的信是天空海洋和桂花的芳香

迷恋得轻像飞吻，迷恋得重是尘沙里的生命

我们从书卷中得以滋养

飞鸽把爱从一双眼睛带向另一双

可蕾从瓶中枯萎

高楼拔出利刃，分割着人间冷暖

手持指南的人正抛却侵蚀，化身新的波浪

大海正把宿命结晶成珊瑚和盐

向前或者向后！每个人都烧着一团火

最终都在抵达自身：成为灰烬又生出我们

鱼的眼泪

我刚把剪刀放在一条冻鱼的嘴唇上，

身高不及我下巴的女儿就喊：

哎哟妈妈——开膛破肚疼死我了。

我刚把剪刀放在鱼翅上，

她又接着喊：水是鱼的眼泪，

妈妈，我游不回你身边了。

我刚把佐料撒在鱼身上，

她又扮作鱼配音：哎哟妈妈

别把盐撒在眼睛上，鱼的眼泪更咸了。

我刚把鸡蛋磕进餐盘里，

她就喊起来：

看来，我要游回金黄的宫殿了——

我双手颤抖，把鱼放进了油锅，

——哎哟妈妈，她喊：

我捂着滚烫的脸，要终结了！

我再也做不下去了，却无法停下来，

仿佛她每喊一声，

海水的眼泪就更汹涌，海就更咸了。

我们提取了光的梦

暗淡无光的时日

我却仿佛和神搭建了一座桥梁

向佛借来了佛光

真庆幸每天都往来于这样的殿堂

写诗如敲木鱼

读书如打坐红尘超度

落下的银杏叶子，与铁树开花一样

幸福和悲伤

无非是光线投影的两个鸟巢

我的果子们，从秋天开始逆着生长

我从老妇一直长成了少女

当然这和原来懵懂无知的少女不同

一望无垠的澄澈和纯粹

是我用一生勾勒云海和星辰时的最初模样

即使世界依然

落在破碎的镜子里，但又多么圆满

它不增，也不减

在有氧的呼吸里活着，我们提取了光的梦

一个影子走在前面

谈到喝酒谈到醉处，他们

满堂哄笑，让人发疯

我抽身离开，继续填写一张报表

后来我惊讶地发现

几滴油渍已从表单背面

渗入正面

难怪我已爱上灰色远胜纯白

我想离得更远一些

浓雾从指尖缭绕

刀劈不开，火烧不散

不得不承认，一滴水活在江湖

身上痴缠着这些

无法更改的烟火

猛然抬头，一个影子离开了我

已远远地走在前面

非孤独时代

从众多声音里抬头，我想

找回“孤独”这个词

孤独的主人、孤独的水火

孤独唤醒的风姿、颜色

不幸被一脚飞来的鸡毛毽子踢飞

不幸被空降的插科打诨击落

不幸成了手机的囚徒

冥想者被手舞足蹈的生活

驱赶出一个圈子的王国

一个幻想独自发呆的人

我朝向的花園

已被几只蝴蝶、苍蝇

和它们抖落的欲望与细节末节占领

更多时候，我和他们没有多大区别

我为这奢侈的快乐而痛苦

我为那些隐藏的、被模糊掉的更加痛苦

无法说出的

那时候，是一股股气

向头顶拔，狂妄易怒的青春

后来，是一根根花样翻新的刺

鲠在喉咙，无法说出令人窒息的部分

现在，是沉闷在胸腔里的灰烬

该如何剖胸亮肺

这残余的热爱，这无法安慰的活着

似乎一生都在和生活对抗

又不断与她和解

看着她笑逐颜开又乌云密布

一架任人攀缘而上

却常常被突然抽掉的梯子

一切都在经历着

在一忘皆空之前

我们撵着光的蝴蝶，常常需要以死破茧

晨间事物

当我睁开眼睛，对着你呢喃

仿佛花朵捧着蜜

蜜蜂把蜜缓缓注入人间的痛穴

是啊，我说到了一颗心

无法说出的

就被沉默打住，光的影子

落在树叶的背上

一只瓢虫正蛰伏在牙虫的翅膀中间

再低矮的屋角，都被阳光照着

这一切，都让一滴露珠

清澈的神明，看到了

它看到了，就流下了眼泪

悲欣悬壶

她在深夜颤巍巍写下“悲”字

她想要的都已经要过了

所有羞辱和荣光，在此刻

仿佛随处闪耀的黑金

想到这一生涌来的生死与顾念

无非是突然的泪涌

一个人的刺痛、忍耐和伤痕

像等待攀登的珠峰那样高耸

她接着写下“欣”字

诊所里的火苗梦幻般跳跃起来

今夜，悲欣悬壶

可济一个人无药可救的尘世之心

一双手不可阻止

一双手不可阻止

大树再次成为落叶的摇篮

它追着时间奔跑，那么不可阻止

命运拉着流水的琴弦

它的美梦和真实的世界一样

因凋零而战栗，因战栗更加葱郁

因恶意和诋毁而更美，更善良

你无法阻止它在空中飞

黄金的翅膀，落日的头颅

恰似理想的灵魂，现实的身体

无数次被打回：各自的原形

却像婴儿一样被修正——

神迹一样那么不可阻止

大风一次次吹走了果实，又带来了花朵

当光点在一盏灯上

在空旷里高喊一声，就有一声回应

一个人喊着喊着就喊得泪流满面

当光点在一盏灯上，就点亮了万家灯火

它只管领着我们，往灵魂深处走

来自云上的姐妹，蚂蚁和云雀鸣禽

来自星星的兄弟，茅草和八面来风

我们把灯笼挂在天空的屋顶上

背面是雪光皎洁的山，对面流淌着声声慢

的河

白菜萝卜粗糙米，野花和牛羊嬉戏

草叶上有颤动的神灵，露水上悬荡着瞬间

的永恒

没有兵器厂和枪炮手，只有人们老去的骨头

没有时间也没有规制，众生和死亡一样平等

人们手持雪莲围着篝火，跳舞和祈福

用河水中那个完全颠倒的世界，祭祀与避邪

天和地的镜子里住着一片遥远的苍茫

在俯仰之间，我们劳作

我们守着泥土似的爱人，万物生万物皆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