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玫
一
北方春天的风很大,甘肃平原的风更大。几束枯草在土路上滚动,被路边刚刚萌芽的榆树挡住。路上扬起的沙土击打着树干,随性地撒在群羊邋遢的皮毛上,撒在抱着羊鞭低头前行的放羊人身上……我们赶到舅舅家的时候,低矮的墙垣上立着大大小小的花圈,风里翻动的挽联像细细长长的手。靠墙边的麦草垛被几根老榆木压着,枯旧的麦秸在风里掀不动,也难以逃散,偶尔簌簌几下,便纹丝不动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落满灰尘,停靠在通往麦地的小路上。青青的麦田在坡上起伏,麦浪向后翻滚铺排。
院门口,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冒出浓浓的烟火,女人们端着做好的菜肴穿梭在院子和棚子间。有人朝这边瞅了一下。头上缠着白孝布、腰里也裹着孝布的表哥武文从门里匆匆出来,没说什么,来到我们跟前便扑通跪下磕了一个头。哥哥赶忙扶起他,风的声音压过了一切。数年后,我只记得舅舅家门口的花圈摆得像龙门阵,哥哥和表哥的交流淡漠得如一丝风。
土木结构的四合院里,吃宴席的人们一圈一圈围坐在桌边。刚刚长出的小花苗被踩得东倒西歪,蓬头垢面。一块巨大的彩色塑料布盖在头顶,风把它兜起再落下,瞬间再鼓起来,呼啦呼啦,上下左右前后使劲扭动着,发出巨大的咆哮,宛如一条被困住的蛟龙。我担心这蛟龙会忽地冲向天空。天空瞬间炸裂落下沙尘暴雨,人们惊慌四窜。人声、唢呐声、鼓声、道士念经声,混淆在呼呼风声里。四合院瞬间形成一个囹圄,我们被围困了。
道士们面对屋子坐着,穿着红道袍、黄道袍、黑道袍,戴着黑帽子,道袍上繡着黄色的龙、牡丹、黑白鱼八卦图案。道士个个年轻力壮,俊美亮眼。一个敲着木鱼,一个吹着喇叭,一个拿着护板,轮番敲打诵念。休息的道士脱下道袍钻到一间屋子里斗酒,继而有别的道士穿上道袍继续吹拉敲打。吆三喝四的猜拳声高昂激烈,压过了呜啦啦的唢呐声。
很久以后我问银河哥,那是什么道士念的什么经。银河哥迟疑了一下说,都是骗人的,又抽烟、又喝酒、又吃肉,能超度亡人吗!都是给活人一个心理平衡,觉得念念就升天了。
正屋里我见到了舅母,一个又胖又壮、红光满面、六十多岁的女人。第一次回老家却是为舅舅奔丧,舅舅是娘生前唯一活着的娘家人,几年前娘过世,舅舅就成了维系我们和娘的最后一个亲人。想到母亲,我的眼泪就簌簌掉下来,她在医院病逝的那天,没有一个儿女守在身边,一个护工为她合上了眼睛。
我见娘最后一面是去哥哥家里给她送钱。她瘦瘠的身体蜷缩在一张污浊的桌子边,正在啃一碗挂着零星羊肉的骨头。我朝着她孤独的背影走过去,她慢慢地回头,眼里露出一丝惊喜。她形神枯槁,面容苍白,病痛衰老磨去了她往日的矍铄容颜。她像一只老去的刺猬将所有凄凉伸开,每一根刺都指向我。我的心在撕扯,我看到我的母亲萧索在她生命的秋天里。
这样的状况我无能为力,嫂子的脸再冰冷,哥哥的话再风凉,娘都不愿离开和我一起生活。她说,死也要死在儿子身边,儿子的家才是她的家。我无法再面对她,塞给她五百元钱,匆匆逃离了哥哥的家。
舅舅和娘长得极其相似,能给舅舅奔丧在心理上满足了我们还能接近母亲的感觉,看舅舅的遗容也像又见了娘的最后一面,尽管这一切是冰冷的、无声的,但温暖像埋在体内的火苗丝丝地燃烧,而且娘在地下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大炕上的舅母盘腿坐着。她没有号哭也没有哽咽,心平气和地招呼着前来吊唁的人。炕上的小方桌上摆着各式糕点和染着红颜色的馒头。黄色冥纸垒得如小山。我和三姐、哥哥坐在炕下的沙发上,听她诉说舅舅生前和死时的事。舅舅走得顺畅自然,走累了靠在一个麦草垛上休息,闭上眼就再也没有睁开。舅母哀叹着,这一辈子靠舅舅的工资养活,舅舅去了,再也没有人可靠了。
陆陆续续,有村人进来拜访舅母。有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进来和舅母打了招呼,我哥也打了招呼,他们坐在我们边上。三姐悄悄捣了我一下,你看那个男的长得像谁?我微微侧头凝视那个男人,面孔、眼睛、鼻子都有点熟悉,似曾相识。猛地一惊——像我死去三十多年的爹。
在舅母家的羊圈里,我们将几千元钱塞给了舅母。她终于哭了,红红的眼睛像充血的老兔子的眼睛,左望右望,释放着她的悲伤。她紧紧抓住我和姐姐的手,粗糙黝黑的手摸起来像皴裂的老树皮。她说老大只出一万,老二说自己是招女婿不出钱,她拿出一万让老大赶快办丧事。如果我们把钱给了写礼的人,表哥会把钱拿去,她就一分钱都拿不到。尽管这样把礼钱给舅母会加深表哥和哥哥之间的怨恨,我们还是这样做了。
二
很久以前,哥哥从老家带回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老家还有一个亲哥哥,岁数比大姐还要长。是谁生的呢?是爹和姨姨生的。表面上是姨姨姨夫的孩子,是我们的表兄,其实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哥哥,而他的母亲就是我们的亲姨姨。听到这事儿,我对正说着这个消息的三姐吼道,胡说,娘从来没有说过她有个姐姐,娘只说她有一个小妹妹,逃荒到新疆的时候,外公让她把妹妹带上,娘没有带,妹妹就饿死在老家了。二姐三姐不作声,大姐不作声,我哥也不作声。我们家所有的兄弟姐妹都陷入了沉默。
这个消息像雷劈一样炸裂了爹娘的形象,之后就是火光遗落的焦灼和灰烬。我深深地为娘难受,为娘痛苦。
哥哥说他到老家的时候,姨妈家的两个儿子都冷冰冰的,唯有那位——宝子哥紧张得不得了,跑前跑后张罗着吃饭,唯恐怠慢了他。我心里想,原来父亲还有个私生子,真和电影里的情节一样。原来,母亲密不透风地把这个秘密带进了棺材。最痛苦的是,母亲柔弱的身体里竟然藏了一颗隐忍的心。她恬淡地说起家人家事以及和父亲简单美好的爱情,不露一丝岁月的痕迹和忧伤。
有些记忆的碎片扎进心里。如果记忆是有选择性的,我记住的就是爱。母亲坐在一个长方形的大铝盆里,父亲穿着背心短裤露出古铜色的臂膀,用一勺一勺的水撩泼母亲的身体。水像月光散在母亲缎子一样的皮肤上,她羞涩地笑,捧着自己丰满的乳房。我被放在炕沿上他们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眨动无知的眼。那一刻通向外界的门是紧闭的,时光特赦了这样的美好,父亲的眼神暧昧而幽深。
大姐曾说起父母的一段经历。我唏嘘感叹,流了无数次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闹饥荒时,父亲舍下年轻的母亲和襁褓里的大姐,背起小脚的奶奶挤上了逃往新疆的列车。父亲从来没有去过新疆,人生地不熟,打算到了新疆找好落脚点再回去接娘和大姐。娘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眼泪巴巴地瞅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她多么想和自己的男人一起走。她担心路途遥远,吉凶未卜,今生是否能和男人再相见,也许是抱着这样生离死别的想法,她坚定地抱着孩子挤上了另一趟列车,去追赶父亲。
深夜,在哈密车站一个简陋的小旅馆里,奶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推醒熟睡的父亲,你快去看看,隔壁咳嗽的声音怎么那么像你媳妇。母亲从小就有咳疾,这个疾病伴随了她一生,直到带走她的生命。父亲去隔壁敲开了门。真的是母亲。他们悲喜交集,紧紧抱住对方的身体,贴在一起尽情地哭,肆意地哭,然后笑,抹着眼泪笑,带着嗔怨甜蜜地笑。那一刻上苍多么慈悲,怜悯了这对苦难的夫妻。母亲执着的心、至死不渝的情打动了上天。
一九二七年出生的父亲,在私塾读过书,有文化,写得一手好字。父亲比母亲大十岁。母亲是文盲,扫盲的时候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母亲的眼窝凹陷,眼眸像一潭幽深的湖水,鼻梁挺拔娇美,瘦削的脸颊颧骨略高。
母亲年轻时定是更美的。我倚在母亲的身边好奇地打问,娘,你和我爹是怎么认识的?有人介绍吗?你们怎么结的婚?母亲淡淡地笑,眼里弯着羞涩甜蜜。一股花香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甜甜的腻腻的,我贪婪地砸吧嘴吮吸。
我在村口站著,你爹走过来了。他说,这谁家的姑娘啊,长得这么漂亮,走——我要和你结婚。就这一句话,我就跟你爹到村上领结婚证去了。这么简单啊,都不谈谈恋爱的。我捂着嘴笑,娘一把把我揽在怀里。有谁能知道这一切呢?她有饿死在老家的小妹妹,两个在煤窑上干活的弟弟,外公和去世的外婆,就是没有一个姐姐。姐姐两个字,母亲从未提过,是她生命里的一个空白。我还曾经埋怨母亲,你要是把妹妹带出来多好,我就有姨喊了。
三
舅舅的葬礼让我们见到了“传说”中的宝子哥。多年的秘密赤裸裸地撕开,酸甜苦辣像唢呐锣鼓声混淆在风声里躁动喧嚣,命中注定我们无法逃脱父母的情事过往。那张像极了父亲的脸让我们以为父亲活了,欣喜惊奇之余,我们渴望这样的“父爱”回归,我们的内心迫切想要了解一切。
吃完宴席,宝子哥热情地给我们带路,去看娘小时候的家园。看得出他也非常想和我们相认。
在走向坡上那片麦田的时候,他说,妹子啊,你们若认你哥,你哥可是穷人呢!
姐说,你哪穷了?
从小人家就骂我,说你是谁谁谁的野种,我受尽了村里人的白眼讥笑。我爸到我们兄弟三个长大分家的时候,什么也不给我,房子和地都给了两个哥,我也没争,跑到新疆莎车县当了三年兵,回来后在地头上盖了两间房自己过日子。
说起这些痛苦往事的时候,他平静淡然。
青色蔓延到了天边,风的手隐在日光里,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抚摸麦苗,让它们伏下弹起,弹起又伏下。风追逐这些稚嫩青涩的麦子,掳夺她们的青春和渴望。我们和宝子哥走向麦田深处,麦地里的宝子哥被风吹得弱小孤单,黑蓝色的褂子透着薄凉凄苦。他没有父亲的威武挺拔,只有容貌相似,然而这些相似牵动了不能言说的血肉之痛。
在我们驻足的地方,他用手指点说,那儿就是你母亲家的老宅子。没有一椽一木、一墙一瓦,母亲的家园早已化为泥土、虚无、空气。忧伤弥漫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延伸向很远的地方。风冷冷地吹过我们颤抖的身体,呜呜呜地低声诉泣……我们来自哪里?恍惚间,一方院落缓缓从麦地里长出,一个扎着小辫的姑娘推开了院门,灿烂地在风里笑,奔向远方。
五爱村——母亲出生的地方,我记住了这个温暖的名字。
五爱村离父亲出生的下源村有二十公里。
傍晚我们坐着银河哥的三轮摩托车,离开了舅舅家前往下源村。一路上,狂风扑面而来,像刀子割着我们的皮肤。一马平川的凉州平原没有山峰丘陵,没有牵绊,风就像一匹无拘无束的野马在沙尘蒙蒙的田野里横冲直撞。舅母、宝子哥、银河哥、凤莲嫂子的手都有相同的褐色皴裂。平原的风吹得再弱小的人都粗糙厚重。
银河哥是三叔的儿子,三叔是父亲的三弟。凤莲嫂子和三叔站在门口迎候我们。迎我们的还有一棵又粗又壮的老白杨和树下吃草的一头黑底白花的母牛。母牛用铜铃大的眼睛直视我,咄咄逼人,然后一个劲地翻着冷冷的白眼,这是一头高傲的自以为健美的母牛。
银河哥的家坐落在村子最边缘,离宝子哥的家很近。一踏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青麦苗的田野。金黄色、青色、夹杂少许的紫色、红色树木,虽有不安分的风掺和,但整个田野仍然美如一幅巨大的油画。下源村就渺小谦卑地落在画卷中。
晚上的风刮得很是凶猛,像是要吞噬掉房屋,把屋顶掀掉。噼啪噼啪……哗哗哗哗……哧啦哧啦……呜哇呜哇……风猖獗狂妄,不做停顿喘息地奔跑,熟门熟路地穿梭在村庄巷道。所见证的一切一定比人多。我抓紧被子,紧紧地抓着,生怕被风卷走。风它不依不饶地吹进了梦里。
早上我是被风声和鸟声吵醒的,风声也减弱了许多,老白杨上聚集了很多的喜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像是为新的清晨合唱。银河哥说这里的巧娃子、黑老娃、起巧儿多得成灾。夏天、秋天都害庄稼,人们都下毒药,想毒死这些鸟东西。院子里的一棵白牡丹开得正艳,花朵灿烂得像一个白釉大瓷碗,翠绿的枝叶饱含深情!
我开始水土不服拉肚子,嘴唇蜕皮。银河哥说我们喝的是从祁连山上流下来的雪水。祁连山距下源村四十六公里,山上常年积有厚厚的冰雪,融化的雪水渗透到地底下贯穿河西走廊。凉州平原草木丰饶、原野葱绿,都因了这丰厚的雪水滋润灌溉。父辈们小时候喝着下源村地下涌出的雪水长大,清凉的雪水流进他们的身体,滋养他们的灵魂、血液。我相信我体内也绵延流淌着祁连山的雪水,如今我只是初来乍到,乡土在分辨我体内的气息,它会接受我这个回老家的远方的子孙。
四
下源村的房子大部分是四合院,整齐地坐落在路的两旁。像当初村民的某种约定,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有一棵高大的白槐树。这些槐树有六七十年了,凤莲嫂子说,这树她嫁过来时就有了。
白槐树弥漫在整个村子里,稠密的花朵结成了云絮,淡淡的香飘散着来又飘逸着去。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霏霏花雨飘零,走过时绕不开那树下的“雨”。红槐树在巷道的深处,路口,拐角,寥寥的几棵,惊艳,触目。她无声地穿插在白槐树里,映衬着白槐树,一簇簇红色的火焰在枝头燃烧。一种暧昧和悲伤在悄悄滋生。我暗自惊叹,这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令我无法抵挡,也无法触摸。但我知道这是红槐树发出的气息,她馥郁炽烈,孤单清冷,在暗处欲语还休,凝噎垂泪……
我走向一棵白槐树,静静地靠了上去,甜丝丝的芳香带着久远熟悉的味道。这是娘的味道,我闭上眼,轻轻吮吸。
一九四八年,父亲还是一个热血青年,他热爱来到下源村的解放军,带着他们去地主家里收粮食,装粮食,发动群众斗地主分田地。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政策,他把五叔伯家里藏的粮食大公无私地检举出来,捐给了国家。他的积极表现,赢得了村民和领导的信任,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他被村民推选为下源村的一把手,因为影响好,同时兼管相邻的一个村。后来父亲当上了永昌镇副镇长,一直官运亨通、仕途顺畅。
你们的父亲可是忠实的毛主席的追随者,你们的父亲是共产党员……三叔说起父亲历史的时候,表情庄重严肃。
父亲的身上随时装着一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经常拿出来给村民讲解。他熟读毛主席的著作老三篇:《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为人民服务》,他不仅自己学,还教村里的孩子背诵读写,并要求他们按上面的去做,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一切缴获都要交公。1870年代出生的我无法感知这样红色赤忱的父亲。我无法把他与那个挑着水桶在山上给每一棵树浇水、在家门口开辟荒地、在院子里盘炉坑给我们烤馍、赶着牛在地里耕犁的爹相比。那是在田地里辛苦劳作的农民形象,是我看到的温暖真实的父亲。
父亲年轻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在四叔家里有一张父亲四兄弟合影的黑白老照片,四兄弟并肩而立英姿飒爽,父亲眉宇间透露着英武和智慧。父亲是四个兄弟里唯一没下过苦从了政做了官的,当然这是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三叔口中叙述的父亲。他是家里的老大,安排着家里的一切。他安排三叔做了白银市的工人,三叔到现在念念不忘。然而,这样一个果断坚定严格要求自己的父亲,也难以逃脱一场俗世的爱情。
一九五〇年夏天,一个又矮又黑的男人背着里面装着几把刷子的褡裢,走到了五爱村,他是下源村的一个毛毛匠。他每天走街串巷给人家清洗炕上铺的毛毡子维持生计。父母早年双亡,只留给他一间破旧的瓦房。这个男人三十七岁正值壮年打着光棍,常年的风吹日晒四处奔波使他沧桑得像六十岁的小老头。
这个夏天毛毛匠就走到了五爱村外公家的门口。外公家的土坯房屋严重倾斜就要倒塌,几根破椽子死死地支撑着房檐,屋顶枯黄的茅草像疯女人的头发茫然苍乱。这样的屋子也能住人?毛毛匠男人有点担心。他非常好奇,这样的屋子里住的什么样的人家。他对着屋子吆喝——洗毛毡,洗毛毡子。屋子里没有人应声,他走了进去。昏暗中他看到炕上没有一张完整的毛毡子,碎碎烂烂的毡片子像是被老鼠啃过千百遍。一条到处都是破洞、冒出黑色棉花的被子里,躺着一个虚弱的老人。老人的喉咙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四个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的孩子站在地上,惊恐地看着走进屋子的他。老人艰难地倾斜起身子捂着胸咔咔地干咳,想要询问这个闯进来的男人是干什么的。
毛毛匠男人发着愣,不知道说什么。他在黑暗里对峙着。他是黑暗的,屋子里是昏暗的,眼前的一切讓他无所适从。他没有希望看到一张让他清洗的完美无缺的毡子。他觉得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可怜的一家人,住在羊圈一样的房子里。就在老人喘息着和他接话的一瞬间,他们还没有吐出一个字的时候,黑暗里闪过一丝亮光,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挎着一篮子野菜走了进来。
昏暗的屋子顿时明亮起来,十七岁的女孩像一颗洁白无瑕的珍珠照亮了所有的惶恐与苦涩。毛毛匠无神的眼睛转动起来,他看到了比毛毡子更有价值的东西。他的心开始活跃,他终于有勇气为自己讨一房媳妇了。他混沌的人生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道强烈的光刺进来,在这样的黑暗和光芒里,他有了活着的希望和力量。
毛毛匠向躺在炕上的外公求取十七岁的姨姨,承诺如果把姨姨嫁给他,他会把他存了几年的麦子作为聘礼送给他们,以后他还可以继续救济这个穷苦的家庭。
在那样的年代,活着吃饱肚子是最重要的。外婆生下五个孩子撒手人寰,外公常年卧病,无力抚养五个幼小的孩子。姨姨是家里的老大,是唯一的劳力,她每天去地里挖野菜捡粮食给家人充饥。
姨姨不喜欢这个又矮又黑又老的男人。十七岁的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娇艳如桃花,瘦弱弱的身体掩饰不住她的青春和骄傲。她有爱的憧憬,渴望有一个俊俏模样的男人走到她的身边,牵着她的手,摸着她的黑发,在村子的小河边私语,他们一起干活创造好日子,然后生娃,厮守到老。她默默地期待,甜甜地笑,偷偷地笑。尽管这是一个梦,一个少女羞涩的梦,情窦初开的梦,她相信这个梦终会实现,爱情的花儿会在某一天悄悄开放。
可是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走入她家的是这个黑黑矮矮的老男人。毛毛匠要娶她,信心十足地娶她。她看到了他污浊眼里的贪婪和掠夺。
十七岁的女孩一瞬间绝望了,爱情的花儿没开就夭折了,她的眼泪哗哗地流。外公老泪纵横,哀叹声一声高过一声。
五
姨姨的美惊艳了下源村人的眼睛。凤莲嫂子是这样描述姨姨的——你姨姨长得可漂亮了,像仙女下凡,你姨姨比你娘漂亮,你姨姨那才叫美。她并没有见过姨姨,她还小,她是嫁过来以后听下源村的老一辈人说的。三叔说的,你姨姨长得相当漂亮,你爹看上你姨姨了。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说出这样的话是可信的。我想象不出姨姨的美是怎样的,也没有留下照片取证。但我知道那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被早早地摧残了。
她清新的如草尖的一滴晨露,在毒辣辣的太阳里一点点失去水分。露水蒸发后的她越发娇艳可人,像一团红色的火焰,燃烧在下源村的天空。她迷住了下源村的男人,惹恼了下源村的女人。
姨姨嫁给毛毛匠,下源村的男人在背地里搓着烟卷揶揄,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这矮子男人,有艳福……污言秽语掩饰不住他们对毛毛匠男人娶到娇妻的妒恨。下源村的女人看到他们的男人对姨姨垂涎欲滴,蠢蠢欲动,恨得拿起手中的鞋底拍打膝盖,狐狸精,勾引男人的货——呸!一声长长的“呸”穿透下源村通透的巷道,肆意地在男人女人的耳朵里飘荡。
听到这些闲言碎语的毛毛匠对姨姨放不下心。他想让她生一大堆娃,赘住她,捆死她。夜深人静的时候,姨娘的哭声随着风声传得很远。凄惨的哭声里,夹杂着狂妄的笑声和槐花重重落地的叹息。
那年,槐树栽下没几个年头,槐花也刚刚开出几茬子花瓣,一朵朵小小的像串串俏蝴蝶。姨姨在给毛毛匠男人生下两个儿子后刚刚十九岁,粉扑扑的脸蛋依然娇嫩水灵,只是多了一丝憔悴。她撸下门口的槐花放在手心揉啊揉,她想用槐花做花糕。那些被她揉碎的槐花渗出鲜嫩的汁液,濡湿了她的手掌,顺着鲜红的纹路沁入肌肤,渗进血液,凉飕飕地进入她的心中。她落泪了,一滴、两滴……啪嗒、啪嗒……落在手心……
她迷茫地看着手心的槐花,眼睛蒙起一层水雾。她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噙着泪水转身进了家门。
父亲和姨姨是在槐树下相识的。足不出户的姨姨最悠闲的时光就是站在槐树下撸槐花发呆。她看到了走过来的英俊高大的父亲,父亲看到了槐树下憔悴动人的她。这一对人儿,一个英俊一个可人,惊魂一瞥中,惊叹、诧异、喜悦、心跳,碰出的火花热烈、激荡!
父亲有文化,又英俊,又有着可期的仕途,这是下源村的男人无法比拟超越的。父亲最大的优点是单身。这样的男人,钻石王老五,放在哪个年代不是抢手货呢。下源村的女人对父亲的暗恋爱慕,像下源村的男人窥视姨姨的美一样热烈。对于婚姻和女人,父亲是挑剔的。他所欣赏心动的女子不是平庸凡俗,是独特美好。
在下源村流传着姨姨名节不好的恶言。怎么说呢,一个年轻漂亮招人嫉恨的女人、有夫之妇,与一个女人向往拥有的单身男人有了纠葛,人们骂她攀炎附势、不守妇道……
我常常在想,父亲有权势、地位、品相、才情,完全可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闺女守此一生。为什么他就爱上了姨姨,与姨姨有了一段撕心的爱恋。
或许像姨姨和父亲这两个在人群里卓越的出类拔萃的人,是上天特许给人间的另类。他们注定不能平庸生活、寻常走路,他们注定比凡人要经历更多的磨难艰辛。他们的磁场相互吸引,他们的相遇勾魂摄魄。如果不是前世的因果孽缘,他们为何非要走进对方,去燃烧、去坠落。
俗世的一切礼法教条,对于他们,已经苍白得无可诉说。于是他和她痴痴地相撞、冲击、相爱,走进彼此的灵魂和肉体,成全了对方所有的爱恨,铸就了地狱和天堂。
不能不说,父亲是姨姨生命里一道绚烂的风景和火焰,是她绝望里的春天,她甘愿在这春天里化为花泥,在火焰里烧成灰烬。他们相爱的两年里,槐花开得那么恣情妖娆,沁人心脾。
一九五五年农历五月初六的一个黄昏,姨姨生下了父亲的骨肉,只有父亲和姨姨心里明白,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这时的姨姨身体像一朵残荷,血色枯竭,生命垂危,过早结婚、频繁生育,掏空了她生命的精髓。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惨白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给这个娃取名——宝——最后一个“宝”字吐尽了她生命的所有爱恋。
她临死前还完成了另一个心愿,将自己的妹妹——我娘,做主许给了父亲。父亲的悲痛是巨大的,他无法接受心爱的女人突然离去,无法接受姨姨是在为他生完孩子后命丧黄泉这个事实。那年村里的槐花凄惨地落得白一片、红一片。
父亲陷入了痛苦。他的痛苦三叔是见证了的。三叔說,你姨姨去世,对你爹是个沉重的打击,你爹着实难受,工作都无法干了。那一刻有谁敢质疑父亲和姨姨的爱不是真爱呢!
一年后父亲完成了姨姨的嘱托,娶了我娘。娘是单纯的,是爱父亲的。但父亲最先爱的是姨姨,深爱的也是姨姨。娘活着的时候应该是明白的,但她委曲求全、倔强地爱了父亲一辈子。
娘和姨姨有相似的地方,容颜娇媚,不同的地方是娘刚烈、倔强、执拗,在娘接受了父亲的求婚后,她陷入了一种自我的保护和伤痛中。那时宝子哥才一岁,奶奶说抱过来给娘养。娘说,如果抱来这个孩子她就死。过了一年娘生下了自己的女儿。
一九五八年父亲逃荒新疆的时候,更是对爱情的逃亡。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姨姨的死让他心灰意懒,失去了斗志。在经历了多次职位变动后,他再也无心仕途,割断乡情,远走他乡。
六
离开下源村的时候,宝子哥一定要请我们吃饭。他儿子在城里教书按揭了楼房。宝子哥觉得在下源村的乡屋里请我们吃饭不够体面,执意要在儿子的新楼房里接待我们。菜是饭馆炒好的,一盘一盘端上楼。他吃得很少,一个劲地和我们说话,他想融入我们、回归我们。吃完饭他要求照一张合影。我坐在他的身边,他正襟危坐,庄重而幸福。
回到新疆,我们的肩上心头扛了沉甸甸的东西。我们收获又失去,失去又收获,既甜蜜又痛苦,既苦涩又欣喜。最重要的是,我们兄弟姐妹都豁达地接受了,坦然地面对了。
从新疆给宝子哥打钱、邮寄物品,这是浓浓的希望和亲情。他那张像极了父亲的脸,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爱和归属。我们相互寻求着一种寄托,就像村子里那些槐树上最后飘零的几片叶子,风在把我们刮走的时候,我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银河哥给我发来了一个信息,下源村的槐树被锯掉了,村委会决定种上松树。我心急如焚,一个劲地追问为什么。痛惜蔓延开来,心被撕扯得粉碎,好像那些槐树是长在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我期待着以后的时光里去看她们,重温那些花香。那一刻我恨那些砍掉树的人。
砍掉的是父亲和姨姨、我娘的爱情。尽管他们的爱恨情事对下源村来说可能并不光彩,对于那里的风、那里的云、那里的树木,他们真实美好!
初夏银河哥发来一张照片,村子里的松树没有栽,门口刨去槐树的坑里又长出了两棵小槐树,一棵是白槐树,一棵是红槐树。小树有大拇指粗细,就要开花了。
栏目责编: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