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河
孤独的猎物
最初我是在一部小说选集上读到麦卡勒斯的,即她的《伤心咖啡馆之歌》。有一段时间,我常把她和另一位女作家奥康纳弄混,那时我只读过后者的《好人难寻》。这两部作品都给我带来强度相似的冲击感,只是《好人难寻》更突兀一些。
小说不是自传,这是共识。但从最本质的意义上讲,所有的小说又都是自传。所以,福楼拜可以说“包法利夫人是我”。但福楼拜又何尝不可以说“包法利也是我”?作者创作出的所有人物,都是作者内心的镜像。奥康纳有红斑狼疮。麦卡勒斯瘫痪在床。麦卡勒斯的叙述冷静。奥康纳的叙述则冷酷。就像真正的魔鬼并非张牙舞爪一样。比如布尔加科夫《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魔鬼就身穿礼服,看上去彬彬有礼。真正的冷酷不是咬牙切齿,而是面带微笑。奥康纳是一位微笑的文学杀手。他们的作品也是一种“疾病的隐喻”。麦卡勒斯对这个世界怀有深刻的绝望感,而奥康纳对这个世界则怀有隐秘的恨意。
现在回过头来,再来说一说《伤心咖啡馆之歌》。这篇作品其实就是一支孤独之歌。
作为美国南方文学流派中的重要一员,麦卡勒斯曾受福克纳的影响。福克纳的短篇名作《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是爱的孤独与封闭。《伤心咖啡馆之歌》则是生命的孤独和疏离。
爱密利亚本来是一个自私的人,强悍,男性化,六亲不认。但她居然不可思议地爱上了一个贸然出现的叫李蒙的侏儒般的人,并且此人还是个丑陋的罗锅。
其实是孤独让爱密利亚变得软弱。孤独的人需要寻找一个爱的对象。
但在最关键的时刻,罗锅却背叛了她。恶总是崇拜更强的恶。爱密利亚与无恶不作的前夫马文·马西决斗,罗锅反戈一击,帮助了马文。罗锅的背叛让爱密利亚彻底垮了下来。
我觉得李蒙这个形象,与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的伊阿古,有某种血源上的联系。
咖啡馆处在一个灰暗孤独的小镇上。镇子以外的世界,仿佛总是处于某种神秘的黑暗之中。沼泽地极富象征意味。小说的结尾,十二个活着的人,只是一种孤独的声音。
麦卡勒斯还有一部关于孤独的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小说第一句就给人一种孤独之感:“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
上面说过,孤独的人需要寻找一个爱的对象。孤独到极处,心就成了一个猎手。但它又能猎到什么呢,到最后,它仍然陷入自身的陷阱里。也就是说,它只能猎获到它自己。心既是孤独的猎手,但同时也是孤独的猎物。自己和自己挣扎着搏斗一番,最终两败俱伤,血流满地。
一个人是孤独的,两个人还是孤独的,一群人呢——比夫、米克、杰克、考普兰德,这几位小说中的人物,仍然是孤独的。
人群永远是空洞的。
所以,从丰富性和真实性来说,一群人,永远小于一个人。
最初阅读这部《心是孤独的猎手》时,不仅让我感到孤独,还让我感到寂寞。孤独与寂寞本来就离得很近,它们永远是邻居。现在,我又翻了翻这部书,却没有足够的阅读兴趣和勇气了。
在《我弥留之际》《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从爱走向广博,又从广博回到爱的原点。在一个伤痕累累的世界,人类在苦熬,但也在坚守。麦卡勒斯,从孤独走向幽深。在幽深之中,要么继续前进,要么停下来。总之,再也不回来了。
写写川端康成
这两天想写写川端康成,又觉得没什么可写的了。其实是自己最近不太想说话,对于什么都觉得没什么可写的。沈从文晚年,常一坐半天,一言不发,问其故,答: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有时,你会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好说的。唯有无言。关于川端,多年前我曾写过几句。当时,我写道:“川端康成的作品我读了很多,基本都读完了,有些甚至读了多次。如此沉迷于一个作家,尤其是这么一个感受敏锐纤细至极的作家,我想,在哪个地方,我已经出了问题。”
这里说的“多年前”,确切地说,是一九九八年。那时,我二十五岁。那一年,我是在阅读川端康成中度过的。此后,“移情别恋”,川端康成基本就不读了。但两年前,“旧情复燃”,又读了一遍《雪国》和《山音》。
《雪国》的艺术风格,可以用李贺的诗句来形容,“银浦流云学水声”。泠泠然,清脆,纯净,冷。年轻时读,会着眼于驹子和叶子的美丽形象。中年时读,才发现,作品底层有一种中年人的悲哀与无奈。岛村的艺术形象,是川端康成自己心境的显现与流露。这种心境,小说中有一个词,叫“徒劳”。只有那些镇定自若、天生热爱生活的人,才什么都不需要,只拥有当下。也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必须拥有一个希望、一个未来,才能安心踏实地活下去吧。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以为后面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放眼四望,也只不过是岭和山。再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发现原来还是岭和山。徒劳。为什么徒劳感让人颓废?颓废是向下的,沉溺的,更深、更近地接近一种美,哀感顽艳。颓废的男人,到女性那儿寻找寄托或立足之境。但,他漂浮起来,若不系之舟。
日本是一个过于敏感的民族。敏感的民族缺乏安全感,感受性强,攻击性也强。童贞式的,但又容易铤而走险,不计后果。日本文学本来就是女性化的。唯美,刀尖上跳舞,从某一点出发,走向极致。从细腻能发展成细微,从细微能发展成幽微,从幽微再发展下去,就进入魔界了,暗无天日。一休和尚说,“入佛界易,入魔界难”。川端康成曾把此语书于纸,张之于壁。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还有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都有来自魔界的影子和气息。不能说日本文学中没有暖意,但很少。《源氏物语》里就没有暖意,也许有,但我没感受到。缠绵悱恻的爱意里没有解脱之感。读日本小说,仿佛深秋黄昏,草枯叶落,三两枝瘦竹瑟瑟横斜,风从空旷的平原缓缓吹过,一人独行,心中浓愁如酒,而此人却是去和自己的爱人约会。日本小说中的感情,就是这样缠绵悱恻却又冷冷清清,爱得执着而悲哀,美丽而脆弱。平安王朝的作家深受白居易的影響,而白居易有闲适和感伤的一面,和日本原有的文化气质一拍即合,仿佛紫薇花对紫微郎。白居易是好花一枝开出了墙外。看紫薇花,中国人看到了花影婆娑,日本人则看到了纤瓣细蕊。日本文学特别注意细节,川端康成尤其如此。
而我为什么不喜欢芥川龙之介的《鼻子》呢?那种趣味,让我从生理上产生某种排斥感。川端康成的《睡美人》,如今我也不喜欢了。某种风格,某种趣味,发展到极致,我原以为可以让人惊艳,谁知也会流于病态。
《伊豆的舞女》是少年情怀,《雪国》乃中年心境,而《山音》则进入老年了,老年况味。一个老年人,和被自己儿子在情感上遗弃的儿媳之间,产生了某种幽微的情愫。在这儿,我又用了“幽微”一词。两人在公园见面,川端这样写道:“叶茂的枝柯凌空地伸张着,好像要把他们两人搂抱住隐藏起来似的。”看得让人心里一紧。在《山音》中,川端落笔很轻,总是显得漫不经心,又总是意味深长,也最得东方神韵。笙歌停歇,灯火阑珊,一个人的暮年是应该被生活和命运宽容对待的。
川端康成是个感受性极度敏锐和细腻的作家。他感受这个世界,我们感受他,于是这个世界纤毫毕现,就像被一个显微镜放大了。
最初的敬意
普鲁斯特患有哮喘,气息不足,靠长篇和长句来呼吸。肉体是最现实的事物,我们所有的爱,化繁为简,最终也许都会归结和集中在自己的肉体上。三十五岁之后,普鲁斯特基本上就足不出户了,他靠回忆生活。他必须把回忆无限拉长。经验是一次性的、绝对的,而回忆则可以修改或扩充。所以,一个回忆性的世界,可以被不断创造。
文学世界里,有很多著名的地名,哈代的多塞特郡,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等等。而普鲁斯特笔下的贡布雷,反而更像一个现实存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散文化的存在。
普鲁斯特过于敏感,感受性实在太强了。安徒生写过一个公主,睡在二十床鸭绒被上,仍能感受到放在被子底下的一粒豌豆的硬度。普鲁斯特之于现实生活,就像豌豆公主之于一粒豌豆。川端康成的感受性是东方式的、大写意式的,而普鲁斯特的感受性则属于精细的工笔。在我的阅读印象中,普鲁斯特的思想是感受性的,纪德和加缪的感受则是思想性的,而他们又都融合在一种清澈透明的诗性之中。
现实和内心的任何风吹草动,对普鲁斯特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事件。他对一个个细节和场景反复精雕细刻,不厌其烦。这些细节和场景相互回环勾连,像一个个“卍”字符,由点到面,绵绵不绝,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叙述的汪洋大海。普鲁斯特喜欢建造小径交叉的花园,我们穿行其中,曲径通幽,月色朦胧,花园又变成了语言的迷宫。
据说武则天曾建有一座房子,所有的墙面都挂满镜子,专门用来与高宗秘戏欢爱。她希望自己的欢乐和快感能够呈几何级数地放大、增加。普鲁斯特在叙述中,也营造出镜面的效果。写到这儿,我突然想到了博尔赫斯。如果说普鲁斯特是一棵盛夏的枝繁叶茂的大树,深秋或冷冬的博尔赫斯则删繁就简,只剩下历历可数的几个主干。
目空一切的纳博科夫称《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为“普鲁斯特的仙话”。而他的《说吧,记忆》,与这一卷关于童年少年的叙述部分也许有某种心领神会的对应。教堂,火车鸣笛声,彩绘玻璃,钟楼,山楂树,夏日里一场出乎意料的阵雨,黄昏最后一抹晚霞……平凡的事物,之所以显得清晰深刻起来,是因为它们和一颗丰富的心灵发生了联系。
普鲁斯特对事物的真实性极度着迷,他喜欢巴尔扎克,但和托尔斯泰相比,他又看出巴尔扎克太粗糙。当事物最终向他呈现出真实的一面时,他小心地隐藏起自己的失望。他的失望就像一个瓶子,他不是呯的一下把它摔得粉碎,而是让它从厚厚的地毯上轻轻滚到墙角。也许,有一天,他又拾起来,重新擦拭一番,轻轻放在内心的桌角。这需要勇气和耐心。斯万千回百转、九曲回肠地爱着奥黛特,但最后发现,奥黛特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女人,其实和巴黎千千万万个交际花没什么两样,他爱的只是一个幻觉。爱情从夕阳西下的黄昏或华灯初放的夜晚走过,拖着长长的影子,他把爱情的影子当成了爱情。女人是一种虚构。当小马赛尔终于接近天神一样的盖尔芒特夫人、走进她的生活时,他发现,盖尔芒特夫人的高贵里竟然隐藏着种种世俗的虚荣。这个世界,果真经不起仔细观察吗?我们爱上一个人或一种事物,常常会说我们是不由自主。但我们常常会有意或无意地忽略另一面,那就是,我们也会不由自主地不再爱一个人或一种事物。生活中有很多真相和结果,我们都不愿意正视或承认。因为我们不愿意承受自己的失望或失败。
七卷本的《追忆似水年华》,如今,很少有人能读完了。青年时代,我曾如饥似渴地通读一遍。坦率地说,现在我也没有勇气再去全部重读它。但我对这部书会永远保持最初的敬意。
爱者
法国学者茨维坦·托多罗夫在论及诗人茨维塔耶娃的时候,写道:“她的办法就是不奢望在有生之年能有所回报,这就使她能勇敢地承受被剥夺。她的内心生活靠其他资源来滋养,诸如痴情的恋爱、诗歌创作、家庭生活等。”
“不求回报”,这也就是西蒙娜·薇依所谓的“不生活在期待之中”。这是一种精神境界。依靠内在的力量,不断自我强化、自我确立,最终是能够达到的。
但其他资源,“恋爱”“家庭生活”等,并非总是靠得住的。爱情资源最容易枯竭。家庭生活会受到侵蚀与破坏。更何况,她又生活在那样一个地狱式的时代。
家庭生活,如果说能够给人提供某种滋养,当然也就能够给人带来某种消耗。
茨维塔耶娃是个爱者,她通过爱他人来爱这个世界,从而找到自己的存在。诗歌对她来说,是一种爱的方式,而不是目的。这点与里尔克等绝大多数诗人不同。他们通过诗歌来寻找自己的存在。里尔克为了诗歌摒弃家庭生活,通过献身来找回自身。他把诗歌和生活对立起来。
茨维塔耶娃始终热爱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她的子女,尽管他们并不理解她。
她也爱他们——巴克拉赫、斯坦格、罗德茨维奇等一个个在精神世界里压根无法与她对等的男人。但这并不重要。他们既是一个爱的对象,也是一个爱的出海口,茨维塔耶娃通过他们,抵达自身生命的广阔和深远。
她生命中最后的爱情奇迹,也是人性的奇迹,里尔克和帕斯捷爾纳克。她和他们两人的爱情关系,是爱情的三驾马车,只能在大雪茫茫的精神世界里漫无边际地奔驰。她和里尔克从没见面,是幸运的。这保证了他们之间的善始善终。正如她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会面是苦涩的一样,他们之间的爱情,正如现在的很多网恋,是“见光死”。
丈夫和女儿被逮捕,儿子在战争中死亡,爱情早已消失。如此,诗歌和生命可以戛然中止。在生活的断崖前,她没有急刹车,也没有转向,而是直冲过去。
在死亡中,这个世界再也无法剥夺她了,而她却一再地丰富着这个世界。
人的生命深处,潜伏着某种身不由己的东西。与其他东西相比,这种东西最有价值,最具创造性,但也最危险。因为它是不可操控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爱情
一八五四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结束了西伯利亚的苦役犯生活,来到了偏僻沉闷的谢米巴拉丁斯克。几个月后,他遇到玛丽亚·季米特里耶芙娜——一个敏感多疑而又神经质的女人。她已经结婚,有一个整日醉醺醺的失意落魄的丈夫和一个七岁的儿子。他爱上了她。这一年,陀思妥耶夫斯基三十三岁。从黑暗的地狱中出来的人,会急于寻找温暖的阳光。
他爱她。他爱她的不幸、痛苦、偏头痛、抱怨、柔弱,以及她的勉强回应的亲吻和拥抱。这个女人,激起他一种宗教式的救赎感。他爱得那么笨拙。在他眼里,她善良、可爱、妩媚,聪慧而宽厚。阴沉沉的傍晚,他静静待在她的客厅里。旧沙发的味道,衣橱的味道,茶炊的味道,从厨房里偶尔飘来的洋葱的味道,都让他沉迷、留恋。他望望她,她望望他,只是相互望一望。有时,也意味深长的交换一下眼神。当他不得不从她简陋的客厅里走出来,回到他更加简陋冷清的住处,他清醒过来,不得不面对一种严峻的现实:她有自己的家庭,不可能嫁给他。他随即又陷入迷茫和绝望。他相信自己的才华,但他现在仍然一无所有。他知道自己会在高远的永恒中闪耀出璀璨的光芒。但现在,他只想切切实实拥有一个女人和她的爱情,只想拥有一份正常的家庭生活。
一八五五年六月,玛丽亚离开了谢米巴拉丁斯克,随丈夫到了距谢米巴拉丁斯克六百俄里开外的库兹涅茨克。小花园里鲜花和树木包围着的长条椅,最后一次拥抱,最后一次接吻,窃窃私语……然后四轮马车滚滚驰入广袤的田野,转过一片白桦树林,终于望不见了。他想念她。他陷入沉重的忧郁之中,他本来就是一个忧郁的人。他自言自语。在她走后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给她写信。他觉得仿佛认识她很多很多年了,也仿佛分别很多很多年了。闭塞的谢米巴拉丁斯克变得空旷起来,尘土飞扬,树荫死气沉沉地绿着。没有了玛丽亚,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怎样安置自己。
两个月后,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他设法去见她。然而,当他到达库兹涅茨克附近时,她并没有如约而至。情况有了变化,她的丈夫病危,并且很快就病逝了。这本来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发生质的变化。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意想不到的情况又出现了。玛丽亚居然爱上了当地一位名叫尼古拉·韦尔古诺夫的小学教师。这段时间,他们之间充满了嫉妒、思念、猜疑、绝望和憧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大雾弥漫的地狱中跌跌撞撞地漫游,几乎要崩溃了。若即若离的玛丽亚是他生活中的一切,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即。
一八五六年五月,这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了,玛丽亚同意嫁给他。一九五七年二月,他们在库兹涅茨克教堂正式结婚。
然而,他拉着她的手,并没有想象中的幸福。他静静握住的,仿佛是另一种陌生的现实……但,他不能排斥它。那么,接下来,也只有接受它了。
很不幸,洞房花烛之夜,他的癫痫病发作了。
他们的婚姻生活是痛苦的。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水洼、漩涡。此起彼伏的争吵。泥泞的夜晚和冷清清的性爱。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天才作家,但他孤僻,情绪冲动,内心有太多不可捉摸、相互冲撞的东西。玛丽亚感情变化无常,身体衰弱,敏感多疑。他们之间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冷冰冰的东西。这种东西,他们都不愿意碰触,又不得不碰触。他仍然爱她,充满痛苦和怜悯。他不得不爱她,却又背着她与其他女人约会。而她,也许还与那个英俊的尼古拉·韦尔古诺夫藕断丝连。
有时,走在深夜的大街上,他会突然停住,脆弱地流下泪来。泪水笨拙地爬过他憔悴枯瘦的面孔,然后顺着下巴掉在大地上。还有几滴,固执地挂在他零乱的胡须上。这个时候,他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小男孩,重新回到了莫斯科玛丽亚贫民医院里。更多时候,他会感到一阵阵心酸。这种感觉,非常富有质感,它们慢慢从胸口扩散,像某种黏稠的东西。黄昏来了,然后是孤独的黑夜。一种冰冷的嶙峋的现实。他本来希望能够通过爱情获得生活的幸福、温馨和平静,没想到,最后却是爱情的痛苦使他的灵魂获得了升华。命运总是善于给人类开这种过分的玩笑。
1863年,玛丽亚死于肺结核。她骨瘦如柴,病危时,喉咙里大口大口吐出鲜血。陀思妥耶夫斯基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离开自己,像一掬水,从指缝间一滴一滴渗出,却难以挽留。最后,她说,她原谅了一切。陀思妥耶夫斯基抽搐起来,仿佛全身都在痛哭。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但是,他为什么丝毫没有某种解脱之感?彼得堡啊,如此喧嚣杂乱。后来的日子里,他久久陷入一种又忧伤又复杂的怀念里。
張岱
张岱年轻时,过着典型的纨绔子弟生活,锦衣玉食,声色犬马。他喜欢玩,也会玩,精益求精。
他这个人,从大处说,从远处说,是江南文化、家族文化长期沉淀积累的一个结果。中国传统文化,骨子里本来就是家族文化、地主文化。大明帝国建立二百多年,江南文化熟得有些烂了。张岱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温柔富贵乡里。晚明多通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小说戏剧、园林建筑、收藏品鉴等等,一个人可以做到无一不通,又无一不精。他们的生活精细到琐屑的地步,又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对物的把玩,对人世的把玩,可以玩得很投入,也可以玩得很有趣,但总不能尽性,没有意志的支撑,没有情感的输送,没有深远的寄托,只能一味沉溺下去,结果反为外物所役。时人所推崇的苏轼,恰恰是反对这一点的。
到了晚明,整个社会的心神已经耗散了。时代的回光返照中,看似一片繁闹,但那不是生机,而是喧嚣。读书人看似放达,出儒入佛,谈禅论道,一副如鱼得水的样子,其实内心深处是无着落的,并没有一个坚实的地方可以立足。东晋人和晚明人,其人生都有风格化倾向,但风格这东西,一失格,就会变质,一失分寸,就会浮夸。所以,放达一变即失之为放诞。特立独行,没有风骨的支撑,就有了表演性的成分,其结果便是玩世不恭。
可以说,安史之乱成就了杜甫。也许也可以说,明朝灭亡成就了张岱。
亡国之痛,会带来飘零之感、身世之感,这样,文化的自觉性反而一下子觉醒了。所以,改朝换代之时,前朝文化遗民总有整理故国的情结。抚今追昔,修史,追忆,编纂,考证,以此安身立命。张岱也不例外。《石匮书》《陶庵梦忆》《西湖梦寻》都是这种心结的结果和体现。
汉魏六朝人,喜欢感叹人生如梦、人生如寄。苏轼感叹中有了超越。张岱是梦醒后,鸡鸣枕上,荒屋月冷,披衣独坐,发了一个愣怔。人生如梦,有些人的感叹是情绪上的,有些人的感叹是省思性的,张岱的感叹则是骨子里的一种隐痛。然而,痛也就痛了。人生和时势到了最后,连慷慨激昂的意气也没有了,也不能有了。只有一种感觉,木木的,类似于枨触,又比枨触隐微。张岱追忆似水年华,和后来那个叫普鲁斯特的法国人况味不同。张岱的只能是人生况味,而不可能是哲理况味。
晚明的文字,公安派的袁中郎太顺溜了,少了一点涩。竟陵派的钟惺和谭元春又太涩了,少了一点润。张岱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滑,少一分则蹙。有时,翻看一下《陶庵梦忆》,我也会抵触,这个人太会写了,把文章写得太像文章了。如果心头没有一种国破家亡的“隐痛”在那儿挥之不去地压着,这个人的文字一定会“浮”上去,一定会“炫”起来。他的整个人生很可能也会如此。
文字写到极处,是知行合一。不是文学大于生活,也不是生活大于文学,而是文学生活化、生活文学化,水乳交融而浑然不分。晚年的张岱,繁华落尽,才显出书生的本色来,生命的底色有了几分嶙峋,有了几分苍劲,有了几分清寂。王国维论诗,取“境界”为上,有境界自成高格。我看文章,看重“意蕴”,有意蕴方耐寻味。因经历了国破家亡,张岱的文字里多了一丝苍凉怅惘的意蕴。
说说钱钟书
关于钱钟书的轶事,杨绛讲了很多。还有一则,忘记谁说的了。下放干校期间,住大筒子屋,晚上劳动结束,灯光昏暗,众人休息,或坐或卧,或打牌或说笑。只见灯下一个独立,捧一本小字典,凑着灯光专心研读。此人就是年已花甲的钱钟书。众人皆惭,屋里遂静默下来。钱钟书才高,又勤学,故成大器。
钱钟书的著作,我读过《宋诗选注》。此书的序言,可作一篇文化随笔来看。当初我在书上写了这么一句:“仅此一序,便可垂远。”《宋詩选注》中的诗人简介,举重若轻,高屋建瓴,充满了发现的新奇之感。发现,有时并不是看到新事物,而是拂去旧事物上的灰尘。即便在这类无法过多施展的文字里,三言两语,也能体现出钱钟书鲜明的文学个性。如果考虑到此书的写作背景,就会觉得这种个性尤为可贵。人一旦被某种意识形态所左右,其思想就萎缩僵化了,其生命也就空洞贫瘠了,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创造力的。我读《宋诗选注》,觉得有钱钟书自己活泼的生命气息灌注其间。
我还读过《七缀集》,以及《谈艺录》中感兴趣的部分。不好说,也不想多说。作为学者的钱钟书,是个大海,过于浩大,我非学者,只能望洋兴叹。这样也好,如果不知深浅,乱说,只会呛了自己。
今年冬天,本想静下心来好好读一读《管锥编》,却总不能静下心来。至今仍未曾去读。冬天,去西沙河散步,经过浓霜和大雪的摧残,荒草彻底枯萎了。河湾里的荒草也真荒,黄昏,夕阳照着,这些齐膝高的枯草静悄悄的,有的遗世而独立,有的纷披而倒伏。站在这儿,你会觉得,活在这个世上,你必须紧紧抓住一些什么,才不至于掉进某种荒芜的深处。孔子修《春秋》,微言大义。陈寅恪著《柳如是别传》,颂红装,有安身立命之意在。钱钟书著《管锥编》,寻故纸,有安身立命之意在。当众声喧哗的时候,沉默即是一种立场和态度。一个文化人物的生命存在,放在时代的大背景中来看,格外耐人寻味。中国的文化人,退一步来说,就算他们有的缺乏社会使命感,但骨子里却普遍具有强烈的文化使命感。他们个体生命的价值,往往在这种使命感中得到加强和体现。活着,应该留下一些什么。
沈从文本为小说家,后来却被迫成了学者。沈从文有分裂之痛。钱钟书给人的感觉只是学者客串了一把小说家,惊鸿照水,春波留影。还好,钱钟书机智的俏皮话在小说中已经提前说了很多,否则,在后来刻板机械的时代大语境中,再去说就不合时宜了。当然,钱钟书也不会去说的。《围城》看过两遍,还想再看一看。中国现代文学中,写旅途写得最好的文字,我认为一个是张爱玲的《异乡记》,一个就是《围城》第五章的方鸿渐、赵辛楣等人赴三闾大学任教之旅。
写完《围城》,钱钟书又写了《百合心》,据说写了两万字,搬家时草稿弄丢,从此扫了兴,没能继续。《百合心》的具体情节,作者没有透露,但让人悬想。我最初读《围城》时,为《百合心》的意外中断而感到遗憾。后来再读《围城》时,还是因此而有些遗憾。我更喜欢作为文人、作为小说家的钱钟书。学者为文,大多质胜于文,略输文采。大学者本来就少,大学者而有文采者,少之又少。大学者有文采若钱钟书者,凤毛麟角矣。
钱钟书善讽,其实讽刺是一件高超的技艺,它需要聪慧。不过,讽刺和批判还是有区别的。讽刺的人总是比较理智,可以与这个世界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批判则容易心不由己地介入,它保有热情(当然,批判还必须深刻,刮骨疗毒)。介入,有时就很危险了。打个不太准确的比方,讽刺是隔岸观火,而批判则是火中取栗。讽刺和批判之间的距离很小,隔着一条很窄很浅的小河,可以随时跨过去。这个比方也不太准确。钱钟书把一切看得很透,包括人性。世界如果是一个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我想,钱钟书最终还是宁愿做一个待在城外的人。
如果拿着纤毫毕现的显微镜来看,又有几个人能经得起近距离的仔细打量呢。当然,这也包括钱钟书自己。有人尖锐,不是因为聪慧,而是因为狭小。钱钟书身上也许缺少一点什么(比如爱或悲悯),但多的是聪慧。他高阔,别人多在他的视野之内。放眼四望,远树如芥,众山皆小。余英时讲过一则轶事,俞平伯校订《红楼梦》,请钱钟书提意见。于是,钱钟书提了无数条建议。结果,俞平伯只接受了一小部分,其余的索性不加理睬了。
几年前,大年初四,小姑的女儿结婚,我和父亲、弟弟去无锡参加婚礼。夜晚,时不时飘落一阵又疏又细的雨,我独自在宾馆附近散步。因毗邻太湖,无锡城有空灵的水意。想到这个小城有过倪瓒、阿炳、钱钟书等人,便不觉得陌生。
后来,又到某个公园转了转,空气里似乎隐隐飘来梅花的芳香。走过一个回廊,果然就看到了一株老梅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脑子里莫名其妙就跳出了这么一个句子:“他那么浓烈,以至于窒息了她。”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意思。现在写钱钟书,又想到了这个句子。
我上面说过,钱钟书是个大海。才大如海,便难免才华横溢。一杯水就算全倒出来,也湿不了多大地方,但大海涨了涨,就会显出很大声势。所以,若有交集,钱钟书难免会冲击到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