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水成
瓷是世上唯一可以永存的静物,或许到这个星球家园毁灭的那一天,还有一片青花瓷可以证明这蓝色星球的过往文明。
——题记
一、残片
被时光淘洗过的每一片瓷都如入定的高僧。这经烈焰鍛造过的瓷土,即使摔成碎片,仍是不化的舍利,让人膜拜,让人追寻。曾经,福建平和南胜、五寨一带的山头上,到处散落着无人问津的碎瓷片,它们如碎石般硌人,却又多得难以清理,令人无比生厌。然而,这些碎瓷片却在某一天惊动了世界,引得大批中外专家学者纷至沓来,一时众说纷纭,不知这些碎瓷片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惊世之谜。
那年五月,央视《走遍中国》摄制组也寻踪而来。闽南的太阳如火一般灼人,下车不久,裸露的皮肤被灼得通红。一条宛如游蛇的机耕路,斜斜通往山上。被开垦的山地,到处都留下钢爪般的痕迹,高低错落的山坡上种满蜜柚。山,在钢铁时代显得无比柔弱,它伏下身躯,以阶梯状驮满人类贪婪的种子。蜜柚比水稻值钱,经济效益超过其他作物,因此它堂而皇之地占领这里的每一寸山地。
蝉声嘈杂,野草没膝。我和摄制组弃车前行,向远处的狗头山走去。在福建平和五寨这样的穷乡,连地名都不金贵,山地和溪流也都入乡随俗地有了阿猫阿狗的俗称。一条小溪从山谷奔来,眼前是一汪清澈的潭。沙滩上留下山洪未带走的浮柴,一只红蜻蜓垂下翅膀停在水潭岩石中央,还有两只咬尾的豆娘杂技般倒挂在水面的枯枝上。风行水面,阳光摇晃。摄影师眼尖,沙滩上有一道白光直直刺过来。那是一片瓷的反光。寂静的山野,散落瓷的光芒。
这块残片来自一个残缺的盘子,它的另一半下落不明。一番清洗,白色釉面上那枚“青花”突然灵动起来,抖去附着的尘垢,光洁如鲜。明眼人还是一眼认出,这不是近代遗物,搁在手里,没有打眼的贼光。这块残片历尽时光洗劫,岁月已磨去它刺眼的芒,浮光褪尽。被岁月捂老的器物,终将慢慢垂下眼睑,收敛起逼仄的光芒,变得日趋柔和。看到瓷你才明白,待到一定年岁,物也会变得慈祥起来。这块残片如一位苍然老者缓缓摇着蒲扇,讲述着一段幽幽往事。
残片边沿被时间打磨得很光滑,不伤手。所有的老器物都很上手。摄制组把它搁在一块大青石上,残缺使它失去重心,随着它的颤动,感觉整个山谷和溪流都摇晃不止。它,正是我们此行要寻找的青花瓷。这块残片如一道灵光,从历史深处如约而至。
沿溪流往山上走,越来越多的残片撒落地上,撒落在路边草丛里,它们似乎要把我们引向一段深藏的谜底。想起平和博物馆成堆的残片,它们和眼前的一样,破碎是它们共同的形态。瓷,这由泥土幻化而来的器物,像一种命运似的,完整成了一种追求,破碎反倒是必然的结局。破碎是瓷的宿命,是它难逃的劫。瓷,从诞生之日起,就成了一件需要终身精心保养的“美人”,经不起任何磕碰,越贵重越是提心吊胆。然而,瓷,也比任何器物都保存得长久,世上任何东西都难逃时间的洗劫,钢铁都生锈、腐蚀,唯有瓷,它不烂,永远不烂。瓷,让时间凝固。从成型那天起,瓷就拒绝改变,哪怕最微小的改变。瓷是世上唯一可以永存的静物。如果不遭破坏,或许待到这个星球家园毁灭的那一天,还有一片青花瓷证明这蓝色星球的过往文明。瓷是永恒。
有节的东西,都有清亮之音。玉碎,竹爆,临终那一声响亮过后,便永世缄默。那份刚烈,仿佛是对混浊世界的最后一记回响。瓷器也具有玉的品质,一经唱响,便是隔世的别离。不管多碎,都是离别前的最后一次合唱。刚才两块残片轻微的磕碰,我分明听到一声召唤,像是重逢后的一声惊喜。博物馆那堆残片,还有散落在这漫山乃至天南海北的残片,若是重逢,那将是怎样一场大惊喜。
历史往往始于偶然。有时,一段尘封的历史,就在不经意的偶遇之中被开启。一片叶子足以证明一片森林的存在,一块残片也足以证实一座窑口的过去。然而,在平和这漫山的蜜柚园中,至今,无人知晓这片山坡上还深埋着多少残片。泥土之下有着永不为人知的秘密。但它们一定有出处,每一片瓷都有它出土的窑口,有它的胞衣“故乡”。而眼前这些残片曾经没有“故乡”,它们流落异乡,甚至没有一个准确的称呼,它们被统称为一个洋名字——克拉克瓷。那是一个被洗劫过的名字,是一个落难的船号。像世界上很多地方的女人,没有姓氏,甚至所有的身份均可隐去。辗转、漂泊,它们成了没有身份的“孤儿”,被任意贩卖,散落在世界各地。它们需要一场逆流而上的深度寻找,让自己得以正名,还原一段尘封的历史。
二、窑汗
五月葳蕤,植物汹涌。沿着残片的指引,我们爬到狗头山山腰上。一片翠绿的蜜柚园中,一扇墙竖在眼前。蓬勃的野菊、大蓟、蓬蒿以及芭茅遮蔽四周,只露出一截墙头。酱色,这墙有着比陈年夯土墙更深沉的颜色。这扇残墙在旷野中毫不起眼,走近,拨开野草一看,却无不被这扇墙所震惊。看似粗糙的表面其实光滑无比,凸凹不平的墙面上像是抹了一层风干的油蜡,更像是反复上釉的酱色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些像玻璃一样附着在墙面上的凸块是窑汗。它是泥土经过一千多摄氏度高温长期燃烧而形成的附着物,如岩石般坚硬,风雨不侵。墙头到墙脚,一棵杂草都没有,世上没有哪种植物能侵入烧透的泥土。它像硕大的残片高高竖起,光滑如镜,虫子都难以攀爬。它比岩石更荒凉。
看到这扇窑墙,眼里又燃起熊熊大火。我曾是个窑工,清楚这扇窑墙原有的温度。在窑厂,那一层层匣钵在窑内一层层叠起来,砌起坚固的垅和墙。窑内垅直、沟畅,垅与垅、匣与匣之间十分齐整。窑内还布满星罗棋布的通道。这通道行业里叫火路,是火在窑内行走的通路。有经验的师傅能让窑火均匀地走遍窑内的每一条火路,从火膛到穹顶。火,在窑内都有准确的方向和路径。让上万片瓷胎被火始终盘绕,火焰日夜锻打这泥做的胚胎,考验着每一个窑工师傅的经验与水平。它决定一炉陶瓷的成败。
点火后的窑炉,开始是一爿又一爿的柴在喂它,烟火零星,浓烟呛人。窑室四壁那深深的垅墙上见不到任何亮光,它是一间黑屋子。一堆柴禾根本影响不到身后咫尺的瓷墙。几百斤、上千斤柴相继喂进窑炉都不见动静,依旧是火是火、泥是泥。随着温度升高,窑炉的胃口越来越好,刚丢进去的柴火立马燃起熊熊大火。整捆整捆地往窑里塞,依然喂不饱烈焰吞噬的窑炉。此时的窑炉犹如一只吞火兽,迅速膨胀,变成一只庞然大物,利爪般的火焰开始爬上垅墙,伸向四周。窑内每一件匣钵都在烈焰的覆盖之下。那失控的火焰势不可挡。火焰之于泥土,犹如蚂蚁之于大象。燃烧,也成了慷慨赴难的一场献身。一只蚂蚁难窥一只大象的全貌,大象一抬腿便能让成百上千蚂蚁死于脚下,蚂蚁没有任何胜算,注定是一场失败。然而,非洲行军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庞大军团,如潮水般扑来,扑向眼前的庞然大物,如骇浪吞没巨石,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火焰也如行军蚁般分秒不停地噬咬着瓷土,顺着预留的通道,千军万马一齐扑向炉内的匣钵,扑向那风干的瓷土,所到之处,连同窑墙,一片通红。
火是有神性的。腾起的烈焰,顺着火路,顺着穹顶来回包抄。窑炉完全被烈焰包围。火焰孕育这一窑沉睡的瓷土。火焰吐出猩红的舌头,不断舔舐一窑新土。原本不搭界的火与土,此刻拥抱得如此密实。温度节节攀升,瓷土渐渐被火焰咬紅,火焰深深咬进瓷土里,所有泥土都呈橘红色。伴着水碓的节奏,一窑新土在烈焰中逐渐苏醒,火焰唤醒了泥土的灵魂。整座窑炉被烧成一盏巨大的白炽灯,泛着刺眼的白光,一窑瓷土开始慢慢走向沸腾。炉内火焰呈青色时,一窑瓷土沸腾了、烧透了,每一片瓷都带着转世轮回的疼痛记忆,进入时间的般若境界。定型的瓷土,在烈火中重新定格,涅槃、重生。火,人类成功地利用了这把驯化之火,把时间凝固在泥土上。火,神奇地改变一切。陶瓷、青铜器、铁器,文明似乎总是火光背后的那场舞蹈。
早在东汉,国人就掌握了窑温的秘诀。一千多年窑火相传,如繁星闪烁。一炉又一炉清亮新瓷颠簸上路时,身后老窑口的苦难又重新开始,周而复始接受新一轮烈焰的锻打。千万斤饱含油脂的柴,烧成了灰,而窑墙上的砂土在高温油脂的渗透下,成了柔软的泥,如晶莹的汗珠挂在窑壁上。窑壁逐年增厚,犹如钙化的子宫,待冷却时,窑壁如玻璃般光洁平滑,坚如磐石。火焰成了无上妙手,年深日久,每一口老窑壁上都挂上厚厚“泥汗”,如一幅斑斓的画。窑汗,那是裹在土里的火,是火光凝固的画卷。
火光退去,瓷得永生。眼前这扇坚硬的窑墙上,每一朵凝固的窑汗都是永恒的胎记,清晰地印证一段瓷的光芒岁月。只有经历烈焰的锻打,才能成就风雨不侵的金刚之身,成为一处遗址。这扇孑遗的窑墙,让扑朔迷离的克拉克瓷身世之谜依稀露出真容,成为后人眺望历史的窗口。然而,流落在世界各地的克拉克瓷千差万别、形态各异,它们产自不同的窑口,它们也是一个庞大的复数,仅一扇裸露的窑墙能说明什么呢?寻找克拉克瓷的故乡,须找到庞大的窑群或遗址。这狗头山上,还有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平和大地上,是否真的埋藏着庞大的窑群?
三、窑群
克拉克瓷是一个重大的谜团,像山腰上的雾霭,笼罩了几个世纪。
眼前漫山的蜜柚结满青果,长势很好,又将是一个丰收的好年头。蜜柚不过是近几十年的“新贵”。谁能猜想,这里曾出产一种比蜜柚更响亮、更赚钱的物件,它令欧洲、日本的显贵都为之倾倒。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琯溪蜜柚被大力推广种植,平和各地村民纷纷上山开荒种柚。泥土中一种坚硬的物质,一次又一次硌伤了锄头,震痛了村民的虎口。平和南胜、五寨各地山头接连响起清脆的碎瓷声。越来越多的瓷片从泥土中现身,散落在各地山坡上。泥土之下竟藏着宝贝,消息不胫而走,聚焦了世界的目光。
诚朴的乡下人或许有一时的惊讶,却不会有更多的联想,否则,这些无名无姓的残片不会被任意散落在山野间而无人问津。当年的柚农绝对想不到,日本、欧洲各地专家学者已为这些残片苦苦寻找了几个世纪。在海外,它们的身价早已被炒得很烫手。
在德国国家博物馆,至今保存着一批清康熙时的瓷器——龙骑兵瓶。三百年前,萨克森君主奥古斯特二世和普鲁士国王做了一场惊天交易,前者用六百名全副武装的龙骑兵,交换一百五十一件康熙年制的瓷器。一件当世的中国瓷器竟值四位壮士,令人大跌眼镜。这并非空穴来风,在欧洲,中国瓷器素有“白金”之称。这些泥土结出的“果实”,洁白釉下施以青花图案,从中透出的神秘光芒令王公贵族们心驰神游,成为上层社会最奢侈的珍玩,也鼓动一些野心家们铤而走险。荷兰、葡萄牙、西班牙这些海上强国,为争夺东方的陶瓷,不惜兵戎相见。
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截获一艘葡萄牙商船“克拉克”号。船上装有大量来自中国的青花瓷器,因瓷器产地不明,欧洲人把这种瓷器命名为“克拉克瓷”。不久,荷兰人又截获另一艘满载十万件中国瓷器的葡萄牙商船,船上瓷器被强行拍卖。这些劫来的中国瓷器,不仅数量多,而且风格独特,很快被疯抢一空。荷兰人从海上抢得盆满钵满,但这些瓷器究竟产自哪里,几个世纪来一直是个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阿姆斯特丹举办了题为“晚到了四百年的中国瓷器来了”的大型拍卖会,拍卖品均是从十六世纪至十七世纪沉船中打捞出来的中国瓷器,其中不乏被称为“克拉克瓷”的青花瓷。
国外专家一直苦苦追寻“克拉克瓷”的产地,却始终不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国内也开始寻找克拉克瓷的原产地,足迹遍布江西、广东、福建数省,几十年来毫无结果。恰巧,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在平和南胜、五寨各地山头上,常有一些残片被村民挖出。当时,为了寻找一种“漳州器”的米黄色釉小开片的瓷器及窑址,故宫博物院还派出一个专家组到平和考察。考察中,专家们意外发现平和南胜、五寨的几处古代窑址,当时还出土一些与克拉克瓷形制相仿的残片。然而,谁也没把它们和海外热炒的克拉克瓷联系起来。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越来越多的村民开山种柚,又有几处古窑址相继问世,才重新引起国内外陶瓷界的注意。
巧的是,当时日本关西地区也出土了一批“产地不明”的青花和彩绘瓷器。二十世纪末某一天,平和南胜和五寨突然来了大批“番客”,他们在山野里四处探寻。乡下人露出惊异的目光愣愣打量这一口“番腔”的客人,却不知他们在自家田园探寻什么。这支由中日两国专家组成的考古队,对平和窑遗址进行历史性勘察。在三次大型考古发掘中,南胜华仔楼窑址、田坑窑址、五寨洞口窑址等一百多个窑址陆续出土,结果令人喜出望外,平和窑口烧制的瓷器,其装饰题材、纹样、工艺与“克拉克瓷”完全一致。曾经震惊西方世界的克拉克瓷终于露出它的光彩。山野迷雾中的十里长窑露出了头角。克拉克瓷,在经历了近四百年的漂泊后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家乡,诸多历史悬疑得以印证。
素有“日本陶瓷之父”之称的縨崎彰一先生闻讯率团前来实地考察。在平和五寨洞口陂沟窑前,这位“陶瓷之父”长跪不起。他哪能不激动?在日本,青花瓷器、素三彩香合等被称为“汕头器”“吴须手”“吴须赤绘”“交趾香合”等,但这些名瓷的产地始终不明,他为之耗费大半生心血,执着的日本人更是为它们足足寻找了四百多年。平和古窑群的发现,彻底解决了他们心头的谜团,先前陶瓷界的诸多疑问也水落石出。平和窑的发掘被国际陶瓷学界视为世纪之交一个重大的考古发现,平和窑也在一夜间挤身世界名窑的行列,它证实了“克拉克瓷”的故乡在福建平和。
眼前这扇窑墙正是上世纪末大发掘的一处遗址。这里周遭散落着大量碎瓷片,以及散弃的匣钵。在老人们的传说中,南胜、五寨曾现十里窑烟相望、千帆锁江运瓷的热闹景象。这延绵起伏的山丘上,至今无法估计还有多少古窑群被深埋地下。但可以想象,当年这漫山遍野的蜜柚园中,窑厂林立,窑烟相接,水车如钟摆般日夜不停转动,轱辘声、夯土声、揉搓瓷土的拍打声、窑工们的嬉笑打骂声……此起彼伏。制瓷成了最大的营生,家家户户以瓷为生。当年的南胜、五寨,巨大的窑厂连成一片。一框框新瓷呼啸出炉,带着窑口的余温,从山坡上被小心抬上小舢板,顺流而下,几经辗转,踏上陌生的国度。或许,连窑主都未必清楚,他们的瓷器有一天将惊动异国城邦的贵族,成为竞相追逐之珍品;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他们的窑场会成为后世的谜题,令人苦苦追寻了几个世纪。
四、高岭土
不是什么泥土都能烧出瓷来。世上最廉价的泥土有着永不为人知的秘密,它考验一个族群对泥土的虔诚与认知。
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使得中国人从源头上都带着一丝土气,这股土腥味似乎是与生俱来,如同基因般一代代传承。面朝黄土背朝天。中国人一辈子都相信土地,走到哪儿都有自己的土地庙,小到一颗石头,大到一座庙,往跟前压三张纸,上三炷香,土地神就立起来了。上至天子,下到黎民,中国人都敬天地。在中国人眼里,上天是运,土地才是握在手里的命。
丝绸、茶叶、瓷器,当年丝绸之路上三大宗商品,无一不深受世界各族人民的喜爱。细想之,它们无一不是泥土结出的“果实”。中国人善于把泥土变出“花”来,让世界侧目。只是,丝绸和茶叶都不像瓷器那般结实,且可以恒久传承。
瓷器,曾被逆向解读成一个国度的名字。它所透露出来的神秘光芒,使西方的王公贵族们倾倒。这种从东方舶来的如玉不是玉、似陶不是陶的器物,一直令他们神魂颠倒。然而,什么样的泥土才能烧出如钢似玉的瓷?
早在瓷器诞生之前,陶器在全世界已驰骋了上万年,因此不好说谁是陶的第一个原创者。瓷器绝对是中国人的独创。从东汉至十八世纪初欧洲第一件硬质瓷问世,中国瓷器已走过一千五百多年的漫长旅程。日本、欧洲的陶器都堪称极致,但毕竟是陶器。粗糙的陶与精致的瓷,无论从实用性还是从审美上都根本不能比。陶与瓷有质的区别。中国瓷器从唐朝开始风靡世界,从那时起,欧亚各地仿造之风此起彼伏,然而又总是找不到窍门,他们并未真正解开瓷的秘诀。窑温与高岭土的秘密困惑世界一千多年,中国瓷器时刻牵动西方敏感的神经。连马可·波罗都动心了,只是他了解得很肤浅。西方對中国瓷器的觊觎之心一刻也未曾停止。
1705年,景德镇昌江码头走来一位法国传教士殷弘绪。他手拎皮箱,孤身一人,暮色中,黑色爵士帽下透出猎人般的眼神。就在同一年,这同一个码头还走来一位重量级人物——江西巡抚郎廷极。一座古镇一下来了两位神秘客人。
当时郎廷极秘密肩负着为康熙烧造“祭红”瓷之重任。那是一种出窑成功率极低的瓷器,原料中不乏金银珠宝,烧造成本奇高,人称“千窑一宝”。这样不惜重金以求一器的豪举,若非朝廷特殊使命,恐怕谁都无法承受。这位洋教士名为传教,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终极目标也是中国瓷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时在地球另一端的德累斯顿城堡内,还有一位可怜的炼金师波特格也在为瓷器抓狂。那位为瓷器痴狂的萨克森君主奥古斯特二世,发誓要拥有自己的瓷器,他把波特格囚禁起来,命他用炼金术的办法研制瓷器,一日不成就一日不得走出城堡。郎廷极、殷弘绪、波特格,三个不同国度的人,不约而同把各自的命运和瓷器牢牢地拴在一起。
郎廷极手握尚方宝剑,能调度一切制瓷资源,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好的窑厂和经验最丰富的瓷师,因而他没费多少工夫,就把前任督窑官藏应选创烧的“康熙五彩”变得更加璀璨夺目。当时,中国瓷艺已成熟到极致,康熙五彩还被西方誉为“中国美术”。然而,这种创烧于明永宣年间的祭红瓷,技艺早已失传,反复尝试,耗费大量珊瑚、玛瑙,仍然烧造不出纯正的“祭红”。郎廷极心急如焚,顾不上斯文与身份,与窑工们日夜厮守在窑厂,苦苦钻研祭红瓷的神秘配方。郎廷极哪里知道,彼时万里之遥的德累斯顿城堡中,那位可怜的炼金师也和他一样,终日为瓷器抓狂。波特格已经把炼金术的所有招式都试遍了,却始终解不开瓷器的成分之谜,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都快疯了。几年过去了,波特格在暗无天日中一筹莫展,似乎走进了一条死胡同,等待他的似乎只有悬在头上的奥古斯特二世的十字长剑。
相比郎廷极和波特格,法国传教士却越走越顺。五年光阴,他顺利地发展了一大批信徒,其中不乏一些窑工。布道成了他最好的“外衣”,让他堂而皇之地接触到当时世界一流的瓷艺,目睹窑厂的流水作业全套过程。久而久之,传教士和窑厂的制瓷师傅们日渐熟络,使得他终日穿梭窑厂间与师傅们随意攀谈都不会令人觉得唐突。他的耐心获得巨大回报,终有一天,当殷弘绪从制瓷师傅口中听到“高岭”一词时,敏锐的神经嗅到别样的味道,他明白自己快要触到秘密的大门,一座巨大的宝藏在等他揭开。这位老练的传教士立马寻踪而去,终于在群山中找到一座名为“高岭”的村庄,在一片山坡上,他看到开采中的巨大高岭土矿厂。可以想象,这位一脸矜持的神父,内心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在一个缺乏专利技术保护的年代,景德镇的制瓷技艺一下全套暴露在心怀鬼胎的传教士面前。这位洋教士不愧是一名老练的间谍,他在日常的拉呱中暗度陈仓,神不知鬼不觉地摸清了高岭土的使用配比,成功窃取到制瓷的所有秘密。
1712年9月1日,殷弘绪从景德镇给法国耶稣会总部写了一封两万多字的长信,信中详尽陈述了景德镇的全套瓷艺,从瓷器成分、釉料配比,到上釉方法、绘制彩瓷,再到窑温,甚至制作仿古瓷等等,都一一做了详解,犹如一部制瓷百科全书。传教士在景德镇待了七年后悄然离开。十年后,他对制瓷方法又补充了一封七千多字的信件,它们先后在欧洲发表,古老的秘密被公之于众。
假如,这武林秘籍般的制瓷配方能早一点传到萨克森的城堡中,波特格或许就不会那样纠结。苍天不负苦心人,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位执着的炼金师竟然在百折不挠中找到了制瓷的方法。尽管他仍然不清楚什么是高岭土,却在萨克森找到了类似的材料,欧洲第一件原创的硬质瓷终于问世。1710年1月10日,萨克森举行了一场盛宴,奥古斯特二世春风得意地宣布,他发现了制造瓷器的秘诀,并将在另一座古城麦森建立自己的瓷厂。波特格在百感交集中走出城堡。
几度春秋,不知郎廷极使了多少手段,终于在1712年让“祭红”重现人间。郎廷极不负使命,同年升任两江总督,离开了景德镇。翌年,“祭红”成了畅春园康熙六十大寿的寿礼。
这种俗称“高岭土”的黏土矿物,颗粒极细,具有极强的黏性。高岭土之于瓷器具有里程碑意义。它犹如骨骼,瓷土犹如肌肉,不同的配比有着万千变化,把它们揉在一起放进窑炉煅烧,就能炼出坚硬如钢的瓷。郎廷极、殷弘绪、波特格都出色完成了各自的使命,瓷土的配比耗尽了他们的心血。高岭土整整困惑了世界一千五百多年。脚下的泥土总能给人带来惊喜,考验着人们的认知。福建平和漫山遍野的蜜柚园中,到处都有曾令殷弘绪和波特格困惑已久的高岭土。当它们走出深山窑口时,已是惊艳世界的青花瓷。世上最廉价的泥土,在火光中摇身一变,倾国倾城,成了无上珍品,在洋人的手中泛出莲花般的笑意。那一朵朵不谢的青花,犹如巫师的咒语,令人几近痴狂。
是什么促成了平和窑的鼎盛?庞大的窑群为何又在一夜间销声匿迹?
五、江西坟
细心人定会发现,克拉克瓷身后总有景德镇的影子,质地也与景德镇瓷器大同小异,一些上乘的克拉克瓷甚至可与景德镇官窑媲美,几近以假乱真。似乎,它们之间有某种衣钵传承的关系。
尽管克拉克瓷与景德镇瓷器风格相近,但行家眼中的克拉克瓷,形制、工艺和图案,都与景德镇精雕细琢的严谨风格有天壤之别。这不足为奇,景德镇自元朝以来就坐上“瓷都”宝座,为历朝所重。景德镇是官窑,汇聚天下英才,所制瓷器皆为御用之物,不惜重金以求其极。纵是这般,宫廷御用器物仍需严苛甄选,这万金一窑的瓷器被选入大内者寥寥无几,其余均被毁去,无一幸免。可以说,从景德镇出窑的每件作品都代表一个时代的瓷器的终极审美,它们是钦定的皇家工程。从另一个侧面来说,这样把守森严的皇家重器如同传说,凡间哪得几回闻。有趣的是,这些御用窑厂大都夭寿。不要说昙花一现的“汝、官、哥、钧、定”大宋五大名窑,历代皇家窑厂大都难逃历史劫数。它们不是凡间作品,它们的身世始终与一个王朝的命运紧密相连,必然随着一个又一个王朝的陨落而终结。景德镇却是例外,它历经宋元明清却愈加蓬勃,成了青花瓷的代名词。景德镇的标准就是青花瓷的标准。至元明时期,景德镇不仅是皇家御用窑厂烧造宫廷器用,还承揽烧造外销瓷为国创税的重任。明永乐年间,景德镇窑工上万,却仍然供不应求。只是好景不长,景德镇遇上高岭土“断货”危機。缺少高岭土这命根子,一切无从谈起,朝廷只得转移部分订单给民窑。
盛名之下,不堪重负。“原料危机”加之督窑官严苛盘剥,景德镇一度出现窑工罢窑、毁窑乱象,这对景德镇不啻雪上加霜。窑工离散,景德镇高超的制瓷技艺开始向民间扩散。危机有时也是双刃剑,景德镇的危机恰是其他窑口的机会。从另一层面说,技术更广泛传播,避免了如“祭红瓷”“汝瓷”那失传的命运。
制瓷技艺就是门手艺活儿,再严苛也难免外泄。近水楼台先得月,瓷艺对景德镇人来说应该不是什么秘密,对江西人来说也不是秘密,差别的只是工艺的精简而已。在国人眼中,江西人,某种程度上也是青花瓷的一种别称。
恰巧,在平和县九峰镇东郊就有一处被当地人称为“江西坟”的山岗,埋葬于此的都为江西籍先民。狐死首丘,中国人历来重视最后归宿。为何这些江西先人客葬他乡?
九峰,为平和旧县治所在地。明正德年间,一代心学大家王阳明奉命平定闽粤南部山区叛乱后,为长治久安计,以战略眼光,奏请朝廷并于1518年在九峰镇添设县治,取“寇平人和”之意,县名“平和”。不仅如此,王阳明还将部分平乱将士留守平和,这留守的将士几乎都为江西籍。其后一百多年间,接连十三任平和县令均为江西人。在百废待兴的异乡戍土,缺少粮饷时,深谙制瓷之道的江西人必然会重操旧业——烧瓷。何况群山连绵的平和与江西没有太大差异,这里水系纵横,林木茂密,尤其是同样富藏上乘瓷土和高岭土。仅靠这些留守的少量江西籍军士,不可能出现十里窑烟的制瓷盛况。出乎意料的是,平和人对制瓷也不陌生。刊于明万历元年的《漳州府志》卷二十七记载:“瓷器出南胜者,殊胜它邑,不胜工巧,然犹可玩也。”清代重修的《平和县志》也记载“瓷器精者出南胜官寮”。不难判断,在平和南胜一带,瓷器远在明代中早期就已闻名遐迩。平和有着极好的制瓷基础,天时、地利、人和,只需造口窑炉,再点上一把窑火,就万事俱备了。距离坟岗的不远处,还有一处平和窑的古窑址。近年的考古发掘,在平和九峰赤草埔也发现了几处明清时期古窑址,证实了当年江西人最先选择在平和九峰烧瓷。
明中叶以来,外销瓷与日俱增。自唐朝开启海上丝绸之路,历经几百年的碰撞与交融,早把西方列强的胃口打开,瓷器无疑是最受欢迎最暴利最大宗的海上贸易。又恰逢景德镇制瓷的困顿时期,大批商船泊在码头虚舷以待,饥渴难耐的洋商开始深入腹地大量收购瓷器,制瓷成东南各地暴利行当。可以想见,江西人把故乡的青花瓷在平和成功复制后,平和各地定会广开窑炉,大规模仿制、烧造。平和窑产的克拉克瓷正是赶上景德镇被高岭土闪了腰之后,迎来一段辉煌的制瓷史。虽然在工艺与质地上与景德镇相比略显不足,但这种粗犷、写意的风格,某种程度上正迎合了欧洲率性、崇尚自然的审美趣味。克拉克瓷不再是忸怩作态、浓妆涂抹的深宫美人,它如粗脚农妇一出场便带着土腥味,率性而写真,粗野而蓬勃。它根植于广袤的土壤中,犹如眼前的蜜柚,接地气、不娇贵,所以漫山遍野。
文明的火种往往始于偶然。江西人或许是迫于生计,在异乡操起老本行,在平和这样的穷乡僻壤点燃了一把火。从此,平和九峰、南胜和五寨都燃起熊熊火光,两百年来窑火不熄。平和窑瓷器顺着九峰溪和花山溪一路顺流而下,至汕头港和漳州月港,扬帆起航,漂洋过海,如耀眼的明珠一般被摆上欧洲、日本王公贵族的宴客厅,领一时风尚。
是谁成就了平和窑的一夜兴起?平和人,还是江西人?归根结底,还是市场决定了生产。正是海上丝绸贸易对瓷器的巨大需求,江西人恰逢其时地在平和点燃一把窑火,原本工艺简陋的平和窑再融合一些景德镇的上乘瓷艺,使得平和窑一跃而起,几乎一夜间平和十里窑烟相接,成为东南制瓷重镇。
然而,进入十七世纪后,最先点燃窑火的平和九峰窑莫名熄灭了。平和窑的重心转移到了东南方的南胜、五寨一带。因何转场?有人推测还是瓷土出了问题。看似敦厚的青花瓷其实是敏感的,它对泥土的挑剔超出一般人的认识。或许,当年九峰窑口衰落正因缺了这最不可缺的优质高岭土,导致烧不出精品青花瓷。然而,近年学界发现,平和窑从九峰转场似乎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它的兴衰还与一处港口有关——月港!
六、月港
“求知去吧!哪怕远在中国。”一千多年前,穆罕穆德对勇敢的辛巴达水手们发出远行的感召。这句话写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中。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对世界是块磁石,这个盛产丝绸、茶叶、瓷器的国度神秘而令人向往。
位于漳州九龙江出海口曾有一个著名港口,因其形如月得名“月港”。走进这个闽南古村落,沿江古街上,两排老屋相向而立,由此围成一条窄窄的街道。如今,老屋家家门窗紧闭,少有人住。走在老街上,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咄咄回响。古街每家门前都挂有造型独特的竹格仔,大红灯笼高挂在廊檐,修葺一新的老屋像是刚做旧的蹩脚赝品。但老街的风骨犹存,青砖、灰瓦、石板屋,还是典型闽南大厝风格。“鸿禧”“武功”“江夏”“范阳”“颍川”……每家门楣上都有一个醒目标记。它们是身后老屋的招牌,它们可能代表某一个行当,甚至是某个家族的徽记,似乎在提醒每个陌生来客,古街曾有过辉煌的历史。
当地一位许姓老伯证实了我先前的猜想。他说当年这条古街上,豆饼行、米行、药材行、珠宝行、茶行、杂货行铺排得满满当当,只要拉开木窗一吆喝,商客蜂拥。溪尾码头一块石碑上写着:“闽、广、豫、楚、越、新安之货,日夜商贩至此,往来不绝。月港贸易不仅限漳州,它覆盖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
这条古街正是当年月港商贸街,是离岸前的始发地,终日车马喧天,天南海北的商客蜂拥云集,甚至不乏高鼻深目的洋商,他们操着生硬的舌头,夹杂着生硬的洋泾浜语言在商行里商讨生意。当年,这不足一公里长的古街盛况空前,大批拥趸的商货在这里整装待发,可能只需要最后一道手续,再戳上一道印章标记,就将踏上日本、欧洲、美洲、甚至是世界任一地方。无形中,古街成了当时瞭望世界的一扇微型窗口。它犹如一条彩虹桥,联通广阔世界。它,吞吐着世界的梦想。
走在古街上,每隔百步就有一条长条石板铺成的通道,每条通道直通江边一处旧码头。每条通道都背对一座庙,庙里供奉“玄天上帝”“三平祖师”“关帝爷”“妈祖”等各路神祇,它们都是航海人的心灵庇护所。月港是明代唯一获准贸易的口岸,有过“贾肆星列、居民数万”盛世景象。行走在江边,眼前既没有万吨邮轮的身影,更见不到山海一般堆集的集装箱,浑浊的江面上依稀有几艘渔船驶向远处宽阔的水面,渐行渐远。潮泥堆出大片滩涂,旺盛的芦苇与水草赶上一段好时光。破败与萧瑟很难让人把它与几个世纪前的繁华联系起来。只能通过路边字迹模糊的石碑,依稀辨认当年的旧址。饷馆、路头尾、中股、容川、店仔尾、阿哥伯、溪尾,七处码头旧址一字横陈在江边。我闻到一股苦涩的腥味,有点咸,那是大海的气息。
月港是典型的内陆港。大明朝漫长的海岸线不乏广州、泉州、明州(宁波)这样的天然良港,为何选在漳州这偏僻小地方作为口岸通商?
纵览大明王朝的海防多少有些尴尬。当年,郑和率领的大明舰队七下西洋,航程远达东非、红海等三十多个国家,比西方早了半个多世纪踏上探索世界的征途。令人不解的是,有着世界上最强大舰队的大明朝却倭患不断,海防吃紧总伴随一个“禁”字。大明朝不缺郑和这样的良臣武将,张居正、戚继光,一个个如雷贯耳,然而,大明皇帝们似乎大都缺钙,软弱的骨头支撑不起大明的天空。干脆闭关自守,整个大明朝陷入漫长的昏睡。
大明朝裹足不前,世界却在加快脚步。
1492年,以中国为目标的哥伦布却意外发现美洲大陆。
1498年,葡萄牙人达·伽马,绕过好望角到达印度,横穿了当年的郑和航线。
1521年,麦哲伦率领船队穿越大西洋和太平洋,完成了人类首次环球之旅。
世界进入大航海时代,探险者把梦想与野心编织成一个大大的风帆,向世界进发。
1514年,一个名叫科尔沙利的葡萄牙人第一次登陆中国时就豪赌一把,一下购买了十万件中国瓷器。当时,科尔沙利甚至还搞不清如何用本国语言称呼这种器物,但他赌定中国瓷器是笔横财。后来,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竟突破了海禁封锁,运回本国后,价格翻了十几倍还是被哄抢一空,狠赚了一笔。八年后,葡萄牙国王更是下令,所有从东方驶回的商船,所载中国瓷器不得少于载货量的三分之一。利益驱动使得走私盛行,海禁漏洞百出。有人推算,仅十六世纪贩运到欧洲的瓷器,保守估计也有两百万件,利润高达百分之六百之上。这种器物也有了自己的洋名字“china”——中国瓷器。
一边是走私盛行,開海呼声不绝于耳,一边是倭寇扰边海防吃紧,开放或闭关成了一块心结,考验着当朝的决心与胆略。隆庆皇帝终于招架不住了,1567年,他下令重开海禁。海禁虽开,却少了那份胸襟,偏偏选了闽南海澄的偏僻小渔村——月港,作为全国唯一的通商口岸,明显是出于对时局的权宜应对。然而,出乎朝廷预料,昔日的小渔村竟一跃成为东方的新兴大港,给朝廷带来了丰厚回报。至1613年,月港年缴舶税从最初的三千多两银币上升至三万五千两银币,被誉为“天子南库”。加上民间贸易,实际的利税要远高于这一官方数字。
自大唐开启海上贸易以来,无不获得巨额回报。宋高宗赵构曾说:“市舶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当时仅泉州、广州、明州(今宁波)三处市舶司的税收,就达到二百五十万串铜钱。而当时泉州的瓷器价格,甚至和黄金相等,可见当年海上贸易是何等惊人。
朱元璋曾下令“片板不许入海”。这条祖训犹如咒语,影响大明近三百年的格局。柔弱的大明朝显然是被倭寇吓破了胆,闭关守城以求一时安宁。正是这种绥靖策略让漳州月港在历史的缝隙中获得生机。月港的奋然崛起,成为中国主导的海上丝绸之路和欧洲人开启的大航海时代在中国的唯一时空连接点。月港东达日本,南通菲律宾,西至马六甲,还联通欧洲人开辟的新航路,构成一个完整的环球航线。月港的崛起不仅改变了以往官办贸易为主的格局,还催生了民间资本的兴起,大批闽粤民间商人远赴异国开行兴市,成功开辟了月港——马尼拉——阿卡普尔科航线。月港由兴至衰,历两个世纪,影响全球经贸格局。
月港崛起,一下拉近了平和窑与世界的距离。资料显示,荷兰东印度公司、日本、世界各地商业巨头都曾到漳州收购瓷器,数量动辄上万。从平和顺流而下到漳州月港不过是一天的航程。平和窑在历史的夹缝中获得先机。当年满载平和窑瓷器的小船塞满狭小的月港码头,它们在溪尾或店仔尾这些码头下锚,转容川码头踏上漂泊的旅程。平和克拉克瓷搭上月港的顺风车,月港的兴衰决定平和窑的命运。
随着大清国关闭月港的一声令下,平和窑一夜间销声匿迹,甚至没留下片言只字。这种以外贸为生的外销瓷,当唯一的港口被关闭时,必然胎死腹中。克拉克瓷,让人看见时局和国运的兴衰。克拉克瓷是一部兴衰史,是中国由盛转衰的历史物件。随着月港关闭,中国错过的何止是一宗外贸,更错过了与世界同步发展的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良机。随着万千窑火熄灭,留给历史的是一声沉重的叹息,而等待中国的,则是坚船、利炮,是鸦片,是南京条约、天津条约、北京条约……那是一条流不尽的民族血泪之河。
七、沉船
我见过最大数量的克拉克瓷不是在博物馆,也不是在展销会,而是在县城的老李家中。2012年秋,央视《鉴宝》栏目走进平和,老李家那秘而不宣的藏品才得以见光。
老李是个老收藏,尤爱克拉克瓷。打开二楼房门,透过昏黄的日光,乍一看,以为走进杂货间,昏暗的架子上尽是些坛坛罐罐。打开灯光,眼前顿时明亮起来,房间里老式大立柜连成一排,三层大木架纵向靠墙排开,中间是一个半人高白色地毯铺盖的展台。老李把二楼三间卧室打通,布置成一个五十多平方米的个人展厅,摆满了清一色的青花瓷,更准确地说是他多年收藏的克拉克瓷——盘、碗、瓶、香盒、罐、樽……几乎涵盖了克拉克瓷的所有品种,品类最丰富的当数青花大盘。不同于博物馆展品——尽是些残缺品,难得有几件完整器。老李的几百件藏品品相完好,一一编号。老李能说出每一件藏品的来历与身世。
老李走到里墙右侧的第一个立柜跟前,这老式立柜上落了一把老式铜锁,硕大的锁面上刻有花纹。打开立柜,里面摞满了各式精致的盒子。老李取出十三号大盒子。盒子内黄绸布上裹着一件青花大盘,开光,宽边,盘径超过一尺,盘壁布满各种花草图案,盘底是两条游鱼。不容细想,十六号大盒子里,是另一件开光宽边青花大盘,足有脸盆般大,盘面上落有五只蝙蝠,不用说,又是一件克拉克瓷标准器。这两件被老李视若宝贝的“年年有余”和“五福临门”,是老李花了大价钱从海外拍回的重器,也是他压箱的器件。它们薄胎且规整,图案简单却有神韵,工艺之精美足以和官窑媲美。它们改变了我对克拉克瓷的认识。以前我所见到的克拉克瓷,大都胎厚且多是走形的器件,若不是时间赋予其文物价值,实难摆上台面。我曾猜疑,难道克拉克瓷尽是“歪瓜裂枣”?这样不规整的瓷器何以甚嚣尘上?细看老李家展台上的克拉克瓷,才发现,它们和我原来所见大相径庭,每件藏品虽非孤绝,却还算精巧,器形规整、纹饰简约却有生机。我想起当地一句民谚:“烧瓷吃缺。”意思是烧瓷的人,往往把残缺而卖不出去的“歪瓜裂枣”留着家用。这是否意味着,我原来所见到的克拉克瓷原本就是淘汰留下的残缺品,而那些品相完好的都远卖他乡。这些摆不上台面的残缺品,除了家用之外,被随手丢弃在老窑口,当年无人问津的残缺品倒成了今天最好的历史物证。
来不及多想,我已被老李另一件器物惊呆。初看它就是一坨泥,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小贝壳和沙砾,这些死去的贝壳张开一张张菱形的小嘴,整件看上去就像一个马蜂窝。老李说,这不是一件,而是一摞,是五件一时无法分开的青花盘,是他从一个路摊捡漏的海撈瓷。潮泥如水泥般坚固,牢牢粘住这摞青花瓷。时间,再次让分离以另一种巧妙的形式聚合。
无法判明老李的这摞海捞瓷的出水地,老李却坚称这是平和窑口的明青花,是外销瓷的铁证。或许是渔民一次捕捞的结果,或许是寻宝人的意外收获。大海是一座尘封而看不尽的博物馆,汹涌的波涛之下埋藏人类的前世与今生。没人知道,这汪洋之下还沉埋着多少昔日的繁华旧梦。
1998年,一名叫沃尔特方的德国人在印度尼西亚勿里洞岛打捞起一整艘古代沉船,这艘被命名为“黑石号”的沉船里仅瓷器就达六万七千多件。经考证,这些瓷器均来自大唐的年代,是迄今为止在中国境外发现年代最早的沉船。随着水下考古发掘的推进,南海一号、白礁一号、碗礁一号……相继走进人们的视野。每一艘沉船似乎都是时间的潜伏者,只等一个时机,从历史缝隙中一闪而出,像信号恢复般,一段消失的往事便历历重现。2007年,在广东汕头南澳岛,渔民潜海作业时发现一艘尘封四百年的明代古沉船——南澳一号,满仓瓷器沉睡海底,被厚厚的泥沙覆盖,上万件瓷器浮出水面。经比对,沉船瓷器大部分是来自平和窑口的克拉克瓷。南澳一号距漳州月港不足两百公里,它应该是一艘外贸船,却不幸在起航不久遇险沉没。大海,再次让贪婪与野心止步。残骸中还发现一些违禁品和四门古炮,它或许又是一艘突破海禁的走私船。看来,克拉克瓷从一开始就是尴尬的,甚至是非法的,它怕曝光,遮遮掩掩的,被一路贩卖。它隐藏于幕后,偷渡者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个合法的身世,一切自然成谜。后人只能透过散落的残片与坍塌的窑址,拼接还原一段消隐的历史。这些沉睡海底的不朽瓷器,穿越四百年的时光,再次回到故土。它终于摘下“商品”的标签,结束漂泊的旅程,以文物的身份被精心保存下来。
其实,南澳一号也只揭开克拉克瓷的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真相沉睡海底。在美国旧金山附近的德累克湾发现的1595年沉没的Colden Hind号沉船,在菲律宾海域发现的沉没于1600年的“圣迭戈号”沉船,在非洲圣赫勒拿岛海湾发现的沉没于1613年沉没的“白狮号”沉船,还有1615年沉没于毛里求斯海岸的Banda号,以及1630年和1641年在南非海岸和多米尼加共和国水域沉没的西班牙沉船Sao Concalo号和Concepcion号,都载有大量克拉克瓷。汹涌的波涛吞噬探险者的梦想,当年这些海难梦碎如沫,撒在世界各大航线上,宛若天上的繁星若隐若现。
离开前,老李拿出他最珍视的“宝贝”——《报春图》。这件青花盘底洁白,蜡梅红艳,让人喜不自禁。翻过盘底,才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锔钉,这青花盘上竟然是用上百个犬牙交错的锔钉拼合起来的。老李说《报春图》是一件产自平和窑口的海捞瓷,是平和窑的极品,可惜第一个发现它的人急于脱手,不专业的冲洗带来毁灭性恶果。他在一个藏家发现它时已是一瓣瓣碎片,当时心情复杂,感觉有一种东西被撕裂,又割舍不下,就把它带回来,他请人花了半年多时间进行了修复。正是有《报春图》的前车之鉴,才让老李放弃对那摞海捞瓷进行清洗,老李要保留它的原貌,留住大海的气息,留住一次海难沉船的记忆。老李拿起一件件宝贝说个不停,沉浸在他的藏品中。灯光下,我发现老李佝偻得厉害。老李老了,而这一屋的瓷器更老。他不是在收藏历史,而是在收藏时间。
八、青花
相传,汝瓷诞生于宋徽宗的南柯一梦。梦中“雨过天晴云破处”的天青色令他欲罢不能,便下令烧造“天青瓷”。徽宗一梦,让天青成为那个时代顶级瓷器的流行色。
宋徽宗的“天青”或许还和他笃信道教有些关系,清静遁世、不事张扬的道家理念,深刻影响着徽宗的审美。一代帝王的无上权威,成就了一品千古名瓷。帝王的嗜好有时达到不可理喻的程度。同样不可理喻的还有那位为瓷器发狂的奥古斯特二世,波特格已成功为他烧造出欧洲第一件瓷器,他却仍不惜以六百名精锐龙骑兵,换回一百五十一件康熙瓷器。中国瓷对奥古斯特二世来说就是信仰,他彻底匍匐在中国瓷脚下。撇开帝王的任性不说,其实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审美诉求。正如“元人尚白”的诉求,使得卵白釉盛行一时,被摆上元朝枢密院的办公桌。
回顾近两千年的薪火相传,瓷器中传播最广、名气最大的一类当属青花。这种胎质洁白、施有青色图案的瓷器,朴素而不招摇,恬静而典雅,成了瓷器的某种典范,其从诞生之日起就被世代传承。它超越了时代与地域,上到宫廷御用,下至百姓餐几,都有一席之地,世界普遍接受了它。那种白似雪、青如霁、洁如镜的青花瓷,早已深入人们的精神骨髓里。它超越时间的记忆。
有时,文明就在不经意的回眸中,宛若雪中梅花。世界各地逆流而上寻找克拉克瓷的身世时,何曾不是一种文化的皈依。检索历史,是为更好地安顿当下。寻找克拉克瓷的故乡,就是寻找那片“青花”的故乡,从源头上找到它的根,找到共同的精神家园。世间没有多少东西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唯有这些经过烈焰锻打的泥土,浮华散尽,暗香如故。即使被风沙埋没、摔成碎片,附着于瓷的文化信息也不会消散。有人说,瓷器是一部可以触摸的《史记》。这些泥土幻化而成的瓷器,犹如华夏文明的舍利子,把中华文明传播得最远、最久。
当下,传统的制瓷工艺正被科技革新所替代。机器参与到每一个过程,制瓷已不再那么繁复,可以像工厂一样流水作业。用模具压制出来的器形比手工的更加统一、规整,大到车间,小到作坊,可以批量烧制,也可单件烧制。无须日夜把守窑口饱受烟熏火烤,只要把瓷胚放进窑炉内,师傅拧开液汽阀门,点燃,调好温度就可安然离去。而且,经过严格计算的窑炉不会出现意外“窑变”,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古老的技艺被一一细解。
只是,传统并未完全退場。无论是传统名窑还是私人作坊,人们仍然坚持以传统手艺来“复活”古老的制瓷。在平和克拉克瓷基地,山涧流鸣,水车咿呀。汩汩的流水声中,一坨坨米白色的高岭土在水碓上日夜樁打,直至成细微粉末,细细筛过后放在大水池里漂洗,再经过三个水池的逐级沉淀,最后把沉于水底的泥浆装入口袋,挂起来滤干,经过层层净化的高岭土如油脂般光滑、细腻,超过细磨的粉浆。这漫长的过程叫练泥。接下来还需要拉坯、印坯、利坯、晒坯、刻花、施釉、烧窑、彩绘等几十道工序,工期之长、工序之繁复超出想象。每一道工序都费神耗力,特别是入窑烧制这关键步骤,夜以继日的熊熊烈火持续炼烧,对火候的掌控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即便成功,一窑中也会有相当比例的残损。在追求效益与速度的今天,坚持传统似乎有悖常理。现实却大相径庭,传统制瓷大受青睐。机器带来的速度与效益,缺少了艺术的沉淀,抵达不了审美的精神层面。艺术,有神的附着,可以被无限解读。人们追求的不只是工艺本身,如同世上永无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每一件手工品都具有唯一性。有相似,却无等同。其细腻与温婉能让人触摸到岁月的清冷与热烈。传统的“青花”深入骨髓,岂能被机器轻易篡改。
前些时日,家里更换一套茶具。纯白的胎质,淡蓝的荷花,光洁细腻,素净淡雅,用它把盏品茗正合适。品茗把盏之余,耳边偶尔会飘来青花瓷的消息——某件青花瓷又拍出亿元天价。那些以时间作底价的青花瓷历来价格不菲,它超越了瓷器本身。青花的故事远未结束……不久前朋友从景德镇购回一件梅瓶,一对青花大罐,还有一对高脚斗彩,都是纯手工高仿瓷,价格不菲,精美程度足以与传世名作媲美,朋友视为传家宝。以当下工艺,足以仿出惊世名品,前提是要留得住,只有被时间洗劫而不老的物件,才具有历久弥新的价值。
陶瓷,曾被视为文明的指数。这火与土的结晶,填补了人类史前的漫长一页,改写了人类的文明史。那次在西北,一个老汉坐在塬上悠悠吹埙,埙音悠远缥缈、低回哀婉。世上最厚实的泥土有着最浑厚的声音,能引发大地最深远的共鸣。凝视从狗头山上拾回的那片青花瓷,它多像一位沧桑的古人在诉说着什么。它可以被遗弃,却永远不会消失。瓷是人类留在这个星球上永存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