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码子

2020-05-14 13:41霍竹山
西部 2020年3期
关键词:青马牲口驴子

霍竹山

耿驴子死后,坟头没有立碑,但路过的人们都说,那是铁码子的坟。

人们还说,耿驴子的码子至死都没空过一回。

从另一个角度看,就是说耿驴子捏的码子代表着市场公道的价格,值得信赖,交易双方理当遵守。

当然,买卖双方都要有诚意,而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反悔就反悔了!早年耿驴子也是扒开牲畜的嘴查看口齿。口齿都有规律。牛和羊,“一岁不扎牙,两岁一对牙,三岁两对牙,四岁三对牙,五齐,六平,七斜,八歪,九岁一道缝,十岁牙缝有间隙,十一岁拔一对”。耕牛又有“五岁生六牙,六岁出边牙,七摇八不动,九岁如钉钉,十岁裂开缝,十二岁后牙提升”之说。驴和骡则不同,“三岁一对牙,四岁四颗牙,五岁扎边牙,六岁齐口,七方八圆”,即所谓“一对牙三岁口,两对牙四岁有,五到六岁边牙现,七咬门龋八咬边”。当然,马又不同于驴、骡,“三四五岁恒齿换,黑窝六七八不见,九十进一齿坎变,十二三四齿面圆,只有齿星磨不掉,好似雀卵倾向前”。这些都是牙行人心知肚明的经验。后来,耿驴子眼睛越来越毒,根本不用“看五行”,牲畜拉过来,他只一眼便知底细。手伸到卖家衣衫或袖筒里问一下数,而后“高了”或“低了”,只两个字。一头牛或者驴、骡的价格,就像商铺里明码标出一个盆或一斤盐的价格一样。

物值当时价。耿驴子知道,信任比什么都重要。

更多的农人,冬闲后,买一头牛或一头驴、骡以备春耕使用。俗语说“人哄地一季,地哄人一年”,犁地是不能应付的事情,一犁挨着一犁,翻出的热土,太阳一晒,仿佛笼里的馍,热气腾腾!地犁浅了,雨水渗不进去,庄稼扎不下根,自然长不好,丰收就攥不到手里。春耕时节,大牲口的需求量大,价钱肯定要涨一涨。可涨多少?内蒙古那些有草场养着几十头大牲口准备供给春忙的牧人,自然希望价格越高越好,而需要牲口的农人,价格高了就买不起。

耿驴子牙子的角色可想而知。

可以说耿驴子掌控着三边牲口市场的价格。正蛇二鼠三牛头,农历三月是大牲口的犯月,趴窝甚至累死的少不了。活过了春耕,大牲口的罪算满了,一些庄稼人又养不起一头牛或驴、骡的大肚子,就拉到市场卖。此时,牲口自然要贱下来。一些老弱病残的牲口,买家买走后喂上一段时间,目的地是屠宰场。贱多少,也是耿驴子说了算。农人并不十分了解市场行情,耿驴子只能“高了”“低了”交代个实情,不能让他们把牲口糊里糊涂地便宜卖了。

按常理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耿驴子却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捏的码子里。公道在人心。公道,是耿驴子牙子人生的原则,也是他一直以来被尊为“铁码子”铁之所在。

耿驴子的名字是有由来的。出生时,伴随他第一声啼哭的是毛驴的一阵嘶叫。爷爷说,这孙子好像跟毛驴有缘,就叫驴子吧,生逢乱世贱名好养。家里尽管养着一头毛驴,耿驴子的父亲平时帮人家驮运一些货物,可只能赚几个零花钱,根本不能养家糊口。爷爷原来靠赶牲口挣钱养家,可世道变了,张团占住了安边、定边,马匪又将宁夏铁桶似的围拢起来,红白扯锯,没人再跟爷爷结伙儿走西口了。但毛驴对于爷爷,就好像是家里的天,爷爷的时间都放在了毛驴身上。冬天,干草铡半寸,没料顶料用,一把榆木梳子,爷爷一天要给毛驴梳上几遍才行。一到春季,爷爷最先拉上毛驴追青草,恨不得拿上一条鞭子,把山坡上的草色一鞭一鞭地抽醒。夏天,爷爷每天拉上毛驴到无定河边洗涮一回,黑燕皮毛驴像擦了头油一样,黑里泛着光亮,光里闪着黑泽——爷爷对毛驴比对奶奶还上心。

耿家的日子实在过得勉强,哪还有耿驴子念书的闲钱。

耿驴子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市场上跑,为的是父亲挣到几个铜钱后能拿出一个铜钱给他买个油麻花吃,一天的日子就算值了,一天也就挨过去了。“驮不完的宁条梁,填不满的安边城。”这是世人经常吊在嘴上的一句老话。靠山吃山,也全凭耿家先人住在了宁条梁镇的边上,才成就了耿驴子一生的铁码子!

一天,耿驴子看着几个人把手伸到袖筒里,一个黑脸说:“大数这个,小数这个。”一个白脸说:“高了,高了。大数这个怎样?”他好奇地趷蹴下来,瞪大眼睛往袖筒里瞅。两人就十个手指头捏来捏去,口里没说出的秘密让指头说了。白脸又将手伸进一个瘦子的袖筒里,说:“想卖这个价!我看这个吧!”瘦子似乎不如意,摇了摇头。白脸说:“十八的女娃娃,两岁的驴条条,行了——我喊开了!”黑脸又摇头说:“不喊,不喊!”他们在商议买卖一条佳米驴。

黑脸没卖成驴,瘦子也没买成驴,白脸气得直跺脚,说:“买卖不成人意在,回家都考虑考虑,跟老婆商量一下,下个集再来吧!”想了想又说:“你们也在集上转一转,了解了解驴子的行情,一口吃不成胖子!”

耿驢子心里也为他们感到遗憾。看到跟在黑脸身边的那个孩子的失望,耿驴子真想把揣进怀里没舍得吃的油麻花分给他一半。耿驴子懂得那个跟他一样大的孩子的心思,他跟着父亲赶集,就是为了一根油麻花。昨天夜里,他一定梦到了油麻花,酥、香、油、脆,甚至都流口水了,一早就闹着要跟父亲来赶集。黑脸是不是就想多卖几根麻花钱,或者一碗炖羊肉的钱?父亲都几十次许愿,等挣了钱带他下回馆子,吃碗炖羊肉,可一直没能兑现。耿驴子胡思乱想着,有朝一日等他挣了钱,先带上奶奶和母亲下馆子,他也要喊叫一声“掌柜的过来”,奶奶和母亲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红丸子、白丸子、熘丸子、炸丸子、三鲜丸子、四喜丸子、水汆丸子、饹炸丸子、豆腐丸子;红烧肉、白炖肉、扣肉、酱肉、荷叶卤、一品肉、酱豆腐肉、坛子肉、罐儿肉、元宝肉、福禄肉……”要让奶奶和母亲吃个够!他也会叫上这个失望透顶的孩子:“小拜识,我请你,跟我们一块儿吃饭吧!”

还没到晌午集市就散了,空荡荡的市场里,只有耿驴子还在想着他那桌丰盛的午餐。萦绕在脑后的红烧肉淡淡的香味,现在也像一阵风似的飘走了。一股骡马浓浓的尿骚味儿随风飘来,耿驴子被呛了一下,捂着口鼻跑出只剩他一个人的骡马市场。

耿驴子不知道,早在几百年前,宁条梁集市就已赫赫有名,称得上三边地区的中心,也是东西南北交汇的关卡要塞,享有西北“旱码头”之誉。“旱码头”的盛名其实并非浪得虚名,因为宁条梁内聚集晋、陕、宁、内蒙古、京、津、皖、豫、冀、鲁、沪、川、甘十三省商贾坐庄经营,外联大半个中国各路商客,每年在六月和九月两度举行物资交流集会,商贸活动极为活跃。

虽说耿驴子从小就见识过宁条梁六月会和九月会人喊马嘶、熙来攘往的热闹盛况,但宁条梁的繁荣历史,耿驴子只能从爷爷口中听到。据《靖边县志》﹙光绪本﹚记载,其时宁条梁镇内即有“居民万余人,三街六巷,七十二处双梁双榨油坊”,被世人誉之“小北京”。只因同治年间的一场战乱,宁条梁几乎被夷为平地。直到现在,宁条梁南边是甜水,北边是咸水。人们说,只因镇子南高北低,在那场无端的灾祸中,十室九空,血流成河,汇聚到了镇北低洼的地方,渗入地下……

回到家,耿驴子从怀里掏出油麻花,剥去层层油纸,掰开香脆的油麻花,分給爷爷、奶奶和母亲吃。一家人开始分享一根油麻花带来的快乐,一份小小的快乐变成了一家人的快乐。可很快,油麻花又回到耿驴子的油纸里了。爷爷说,饱着哩!奶奶说,吃饱了。母亲说,不想吃!耿驴子将油麻花拼合起来,吃惊地发现竟然还是完整的。爷爷、奶奶和妈妈的谎言,顿时让耿驴子心里流淌着温暖。窑洞里有些热,耿驴子跑到院子里玩。

两只喜鹊在榆树上叽叽喳喳,一窝小喜鹊在窝里跟着叽叽喳喳。耿驴子从水槽里捞起几条小鱼,放在南瓜叶上,喜鹊就飞下来叼走给小喜鹊喂。小鱼是耿驴子在河里捞的,小鱼跟虫子一样小,耿驴子找不到虫子喂喜鹊,没想到喜鹊还真的吃小鱼。耿驴子刚躲到门后,谁知还没等喜鹊再次飞下来,几只麻雀却抢先飞来了,喜鹊和麻雀打起了架,吵闹声像爆豆子,大珠小珠落一地。没几个回合,麻雀们落败逃走,院子里才安静下来。

耿驴子跟爷爷问捏码子的数,爷爷耐心地教:“1个指头代表1,2个指头代表2;拇指和食指捏一块是6,分开是8;拇指、食指加上中指是7,食指勾起来是9。”爷爷笑开了:“怎么?驴子,你想当牙子?”耿驴子问爷爷:“什么是牙子?爷爷说:“牙子就是买卖牲口的中介人。”耿驴子说:“他就想当牙子,不能叫买卖落空!”

爷爷不顾奶奶反对,将耿驴子送给那个白脸师傅做牙子徒弟。白脸师傅还真姓白,叫白守仁。按照学徒的规矩,头三年需在师傅家打杂,砍柴、放羊、挑水、扫院,总之师傅家的一切杂事耿驴子都得做。就是白师傅上茅房,还要耿驴子闻着臭味儿递上揉软了的手纸。白师傅跟耿驴子的爷爷说,这是磨性子和脾气,要把徒弟身上的棱棱角角,像河里的鹅卵石一样,磨得光光溜溜。从此,什么话都听得,什么事都经得起,不急不躁、不恼不火,当然也就不慌不忙、不争不抢了!

第四年,白师傅才带耿驴子进市场。大半年过去了,白师傅还不给耿驴子教看牲畜的本领,只让耿驴子边看边学。耿驴子渐渐看出了门道,白师傅才给他讲“牙子经”。牲畜除了口齿外,体型和有无毛病也至关重要,按照老话这叫“五行”,又有“内五行”和“外五行”之说。内五行,白师傅给耿驴子念叨了一气看口齿的口诀。外五行,是要查看牲口有无毛病,拉上牲口去遛一圈;稍后,叫牲口打个滚,检查牲畜可能潜在的一些疾病,还有牲畜的性子。人无完人,金无足赤,牲畜也不例外,有的一眼可以看出缺点来,有的则需要仔细观察。出鼻儿骡子卖个驴价钱,说的就是这个理。农家想要买一头好的畜力,有时要靠牙子的眼力,以及对牙子的信任程度。而牙子则必须以谨慎的态度对待每一次交易,要明白这也许是人家全部的积蓄,要是不能买到一头称心如意的牲口,或者买上了一使用就趴窝的牲口,那怎么行?!

因此,牙子应该有一种担当,就是不能叫赔本的买卖发生在自己的码子里,要主持公平和正义。

一些牲畜贩子为了把牲口卖上好价钱,想方设法地作假。一头病恹恹的老驴,毛色都不顺,而擦上头油后显得光泽明亮,有了精神,农家稍不留意就会吃亏上当。所谓老驴上磨屎尿多,只会偷吃不拉磨——农家几年的积蓄就打了水漂。而一头两岁的驴条,也许瘦弱一些,可驴皮紧而有弹性,体短胸浅,只要细心喂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变得肌肉丰满、毛色光亮起来。农家自然高兴,众口销金,大家对牙子也就有了信任感。

没想到,年前,白师傅栽了一个大跟头。

张团黑马队的两个逃兵,拉着马匹来宁条梁市场上卖。也是在枪口的威逼下,白师傅相信张团被红军消灭了,只剩这两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残兵,现在回家缺少路费盘缠。白师傅也是鬼迷心窍,视黑马屁股上军马的烙印不见,让军马进入交易市场,由他做主卖给白于山里两户正需要畜力的农家。没想到逃兵被张团的特务连夜从绥德老家五花大绑地逮回,交代了马匹交易的牙子是白师傅。白师傅的交易纪录上,也明白地写了两匹黑马。张团名为地方民团,实际跟土匪一样,给白师傅扣了一顶销赃罪的帽子,下了大牢,索要三千大洋。白师傅在牢里半年,全凭耿驴子一天天送饭伺候,尽徒弟的一份责任。白师傅为人耿直,并没多少家底,白家前后花了几百大洋,等赎回白师傅,只剩下一口气了……

白师傅临终,拉着徒弟耿驴子的手说,以后军马千万不能碰,哪怕吃枪子儿。一次,趁家人不在的空档,白师傅从箱底取出一部破烂不堪的《马经》,递给耿驴子,交代他:“好好保存,做人要正直!”

耿驴子从此开始在宁条梁市场上独当一面。

人说隔行如隔山,隔行不取利,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但一行有一行的行规。耿驴子是白师傅的徒弟,并且在市场上历练一年多了,尽管细皮嫩肉、嘴上没毛,可就好比是正儿八经学校毕业的分配生,牲口贩子们自然认可。关键是耿驴子不像白师傅脸总是绷得紧紧的,生怕出什么差错,坏了一个牙子的形象。耿驴子一副热心肠,爱跟他们东拉西扯。不仅说牲口价钱,还跟大家解释川马、蒙古马及其他优良品种的牲畜为什么价钱上有差别。三边流传着一句老话:“四川的马匹内蒙古的牛,佳米驴下的骡子自带走。”也就是说,人们最认可温顺的川马、鄂尔多斯草原的黑牛和佳州、米脂的毛驴。还有,草山梁的黑山羊为什么绒多肉鲜?草地的种马为什么就吃香?他还告诉别人驴骡和马骡的区别,公驴和母马交配生下的叫“马骡”,公马和母驴交配生下的叫“驴骡”,骡子的个大,具有驴的负重能力和耐力,又有马的灵活性和速度,是农家最称心的役畜。

一说到牲畜,耿驴子就眼睛发亮。卧牛站马,意思是说牛在睡觉的时候大多是卧着的,而马包括驴、骡在睡觉的时候却站着。反之,如果牛站马卧,则说明牲畜生病了。因为牛是偶蹄类动物也就是反刍动物,而马是奇蹄类动物也不反刍。马站着睡觉是沿袭了野马的习惯,因为马没有可以用来抵抗袭击的角,随时要面临被狼及其他食肉动物吃掉的危险,因此睡觉时也要站着,时刻准备着遇到天敌迅速逃走……

贾猴儿递给耿驴子一支香烟,满脸堆笑:“耿师傅,这小青马和小红马会不会也是千里马?”耿驴子想说什么,又扯开话题,长叹一声:“贾猴儿,今年钱不好赚吧?”贾猴儿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一路关卡林立,哪达达都要打点——你说这世道,怎就不让人活命了!”

看见正在市场上转悠的那两个回民兄弟,耿驴子唤来他俩,悄声说:“看马,不能只盯着体形。你们看这小青马和小红马,个头是不大,却是川马良种,力气一点儿也不小,而且灵活,性情温驯,跑起来速度快不说,波动还小,平稳如轿。”

回民兄弟十分信任耿驴子,知道耿驴子的夜光眼毒。

耿驴子只说小青马和小红马是川马良种,而不说是宝马,一定有隐情。回民兄弟想到之前千里马的事情,心里就明白了。耿驴子说:“好马不能圈里骑,你俩到路上试一试吧!”回民兄弟骑到马上,双腿一夹,小青马和小红马好似云朵,悄无声息地穿过无精打采的骡马群。一出市场,小青马和小红马并排而驰,嘶鸣声中马蹄生烟,仿佛彩云追月、天马行空。回民兄弟绕宁条梁跑了一圈,瞬间回转,才知比起那匹千里马铁青乌龙驹,小青马和小红马毫不逊色,是真正的宝马良驹。最难得的是小青马,天生有一种灵性,奔跑之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蹄声如清脆的鼓点,好似演奏着悦耳的进行曲……

不久,回民兄弟又将小青马和小红马送到延安去了。

之后的事情,天下皆知。现在,小青马作为军功马,被制成标本,依然站立在延安革命纪念馆内,被评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对外展出。这也是耿驴子一生最引以为荣的事。耿驴子八十八岁那年,宁条梁中心小学请他讲小青马的故事,没上过一天学的耿驴子高兴地答应了。走上讲台,耿驴子一口方言,瓮声瓮气地说开了:“小青马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宝马。它虽说不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但翻山越岭如走平地,关键是它的耐力,三天不吃不喝,照样行走自如。转战陕北时,乡亲们都说小青马是天马转世投胎,要我说,小青马比天马还天马。因为小青马的耳朵像雷达一样,能分辨天上地上几十里范围内的声音,比如飞机从天空飞过来的声音,河水从上游流下来的声音,子弹从风中飞来的声音,甚至一根针落地的声音。小青马的眼睛就像两潭清澈明亮的秋水,看得见几里路上飞着的麻雀,几里路上一朵山丹丹花儿的开放;看得见一缕炊烟在远山升起,一颗星星点亮村庄的夜空……”

那一刻,耿驴子好像一位诗人,两眼放光,右手在空中捏着码子,一阵铁器碰撞的响声,小学生们都惊呆了!万老师给耿驴子递过水杯,他也不喝,只管讲小青马:“历史上有多少像老虎一样威猛的名马,不仅有楚霸王的乌骓、关老爷的赤兔,还有刘备跃檀溪的的卢、隋时‘朝发西京暮至东洛的狮子骢、唐玄宗的御马照夜白等等,可要跟小青马比较起来,恐怕只有《西游记》里唐僧骑的白龙马才能画个等号。”

耿驴子还说,那时他之所以没讲小青马是比千里马还稀少的宝马,是担忧小青马会像铁青乌龙驹一样,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战争年代,多少人觊觎一匹宝马,它也许是生命的保障,是胜利的重要因素。人利不如物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小青马要是被土匪夺走,那将是多大的灾难,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历史的损失啊!

因此,千里马无价,宝马更无价。

万老师问耿驴子从哪里学到这么多马的知识,耿驴子笑了笑没说话。论辈分万老师要叫耿驴子舅爷,爷爷孙子没大小,万老师不依不饶,耿驴子四下瞅瞅没人,才神秘兮兮地说:“这算什么知识?都是師傅留给我的《马经》里说的!”白师傅说《马经》是《四库全书》里的一部,也是他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可传到他手里,《马经》以后怕是没用了,千里马从此无人再能识别,只能拉车、放牧,最终老死马圈。  耿驴子最后一次光彩,因一头瘦弱的病牛。早年,那个卖驴黑脸汉的孩子,后来还真跟耿驴子结成了拜识,他叫华福。那一年他们都老了,华福牵来一头饲养了十几年的老牛,说:“老哥啊,本来舍不得卖,可怎么也喂不起来——你看毛都秃了,走路也没了精神,夜里还爱叫唤!”华福要耿驴子给估个价,卖了再买一头小牛。耿驴子用手摸了摸牛体,看着两眼发红病恹恹的老牛,问华福:“不爱吃草,爱喝水?”华福说:“是啊,不知生了什么病?”耿驴子又问:“什么价?”手伸到华福的衣襟下。华福说:“老哥啊,我哪知道,你是行家。”耿驴子捏了一个数,说:“这个吧!”华福说:“低了吧,就是皮和肉也不止这个!”耿驴子笑:“后面是三个零,你不要当成两个!”华福吃了一惊,知道耿驴子不开玩笑,可四千二百元钱够买两头内蒙古黑牛。他的这头老黄牛,现在出气直喘、走路要赶,浑身尽是毛病,哪值四千二百元钱!华福说:“老哥唉,我不能坏了你的名声,今天你没吃错药吧?”耿驴子也不跟华福答话,叫来王屠夫,手伸到衣襟下,码子像拨拉算盘珠子,叭叭地响,说:“这个的这个!”王屠夫左手在后脖颈挠了挠,说:“行!”耿驴子说:“是三个零!”王屠夫的脸瞬间变成猪肝色,说话也结巴起来:“不、不、不是的,肉和皮算下来,也没、没、没多少长头!”耿驴子又犯起了驴脾气:“你个龟孙子,咋只看到肉和皮?牛肚子里的黄金难道不是钱?还学会说拖泥带水的话了,我啥时候叫你赔过钱?你做人怎能不守信呢!”

王屠夫也是一言九鼎的汉子,一口唾沫一个钉,半辈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拿诚信当命看,哪受过如此窝囊气。但牛肚子里能有黄金?耿驴子怕是老愣了!怪只怪自己一时大意,只当是两个零了,谁想一下多出一个天价的零!王屠夫点钱拉牛,手却不听使唤地抖着。一边的华福额头汗珠子不断从脸颊滚落,两手哆嗦着,半天数不清四千二百元钱。耿驴子的驴脾气也发过了,这会儿又嘱咐王屠夫:“我说王贤侄,一会儿宰牛时,你要留心胆囊上的牛黄——比黄金还要贵哩!”一伙人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一头瘦弱的病牛怎值一辆耕地铁牛的价了!

没过两袋烟的工夫,王屠夫跑到市场,手里捧着一颗足有鸡蛋大小的金黄色牛黄,给耿驴子说:“耿干大啊,你真长了夜光眼!”耿驴子故意卖弄玄虚:“我师傅说过,神牛出入鸣吼者有牛黄。师傅那辈人,夜观有光走入牛角,而以盆水承而吐之,即坠落水中——师傅他们才是能人!”

直至二十一世纪初,宁条梁骡马市场才渐渐萧条下来。

《宁条梁镇志》里关于骡马市场有这样的记载:在人力和畜力主宰农业生产力量的千百年来,宁条梁骡马市场空前繁荣。每逢二七集日,特别是传统的六月会,几省商贾云集,骡马成群,牛羊塞道。牙子最多时超过百人,最有名的当数耿驴子,因从不欺瞒哄骗,以诚信立于市场八十载,被人称作“铁码子”。传闻鼎盛时期,集市散后,市场牲畜粪便,需八辆牛车拉运,肥百十亩农田。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农业机械化的逐步发展,家家一头大牲畜的现象逐渐不复存在。宁条梁骡马市场至此开始淡出人们视线。唯“铁码子”耿驴子这最后一名具有资质的牙子,坚守在骡马市场,至死。

其实,耿驴子最后坚守骡马市场那些年,宁条梁骡马市场并不是死水一潭。牛黄的事就是证明,当地报纸、电视都进行了采访报道。耿驴子的重孙,为此成了宁条梁小学的小明星。他每说起光彩的事,总是说我老爷当年如何如何。

当然传得最神奇的是耿驴子捏的码子。一名陕北说书匠将耿驴子的铁码子演绎成书:“只见耿师傅右手一出,就像是利剑出鞘铮铮响——说是个奇来真是个奇,码子里跑出千里马乌龙驹;道一声奇来真是个奇,小青马是白龙马投胎转世……”

耿驴子老了,每天从市场回家,躺在一架老马车上,放开缰绳,任由老马慢腾腾地迈着四蹄。一觉醒来,正好到家。有人问他:“耿师傅,你这马会不会是一匹千里马?”他答:“是千里马又能如何,还不是给我拉车,老死在马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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