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敏
往来福建南靖的田螺坑村许多次,望着庞大的楼群,品味着土楼人美德的魅力,深感在现代化进程中,人类维护传统的必要。
田螺坑土楼群
一到田螺坑,我总是要翻阅村人的族谱,那里记载着客家人美德的历史。放下族谱,出门凝视土楼,我以为这土楼分明是这美德的容载器,是土楼群体文化记忆的象征。如果说族谱是文本上的客家,那么土楼就是居住的客家。对田螺坑的客家人来说尤为如此。夯土版筑的工艺制作出田螺坑美轮美奂的家族式集体住宅,谁能想象得出它们组成了一个同姓密集聚居的都市化大村庄?当地村民常常热情地提醒我,除了注意把握方圆外观的巧妙组合,不要忘了从坡下的公路仰望田螺坑土楼群的气派:“你看看,它像不像布达拉宫?”
说这些话的村民谁也没有见过真实的布达拉宫,我却在布达拉宫脚下生活了13年。当我仔细从坡底观赏田螺坑土楼群时,记忆一下子被带回到拉萨,我的青少年时代。布达拉宫是宫堡和寺院结合化一的建筑群。它缘山而起,依势修建,全为石木结构,覆盖了整个红山,体积之大,气势之伟,内部结构之复杂,是田螺坑土楼群所无法比拟的。一个是宫殿建筑,历史悠久,结构异常复杂,造价累万积亿;另一个是民间建筑,历史不长,工艺易学会用,土木材料就地取来。但它们之间确实有许多可比性。我相信那些没有受太多文化教育,更没有走过太多地方的老百姓,当他们从电视或图片上看到举世闻名的布达拉宫的时候,首先明了两者都是依山而建的巨大建筑,两者开窗都位于高层而且偏小,墙身都有方圆结合的形态,特别从远处看上去,它们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村民们的这种联想的确精妙,它道出了分散在不同区域的不同民族建筑外观结构上的许多异曲同工之妙。我在田螺坑的房东黄亮忠先生,热情地把自己的村庄称为“闽东南的布达拉宫”。
田螺坑拥有福建数以万计的土楼最基本的方圆两种形制。居中的步云楼属直线正方形土楼,也是田螺坑大型土楼中唯一的方楼,所以显得分外惹眼。民间将这种方楼俗称作“四角楼”,具有福建方形土楼的一般特征。例如封闭单环式,青瓦压墙,一层为厨房兼餐厅,二层是仓库,如果人多住不下,也可兼住人,三层当居室,一家三代或四代在三层都拥有自己的房屋。方楼内侧的门窗和通连的楼道面向中央的天井,四边各有楼梯接至顶层,大门内侧右首墙体上掏一龛洞供奉本方土地,保佑平安,与大门相对的一楼中厅墙面上也有一龛洞,供奉着观音菩萨,保佑生活兴旺发达。世俗人生和超自然信仰,在土楼建筑中都得到了周到的考虑。
步云楼天井
环绕着步云楼呈众星拱月之势的是4个大型圆楼。它们像是从坡地上长出的蘑菇群,接肩攘臂却又层次分明地矗立在田螺坑的土地上。楼宇的建造者们一定是利用了山势的走向,既使5座大楼从上到下极有层次地进行错落安置,又使各楼之间相距得当,往来便利。无论是远观抑或近视,都能让你感受到一种极其不一般的图案效果。我这里借用日本学者茂木计一郎初次见到土楼时的一段感慨,来表述我俯瞰田螺坑4个圆形土楼时的类似心情:“漳州往北朝龙岩出发,从闽南跨越到闽西的狭窄山道……过了山口,不久发现眼下山麓边的环形土楼,在有水田的山谷中蜿蜒而流的河岸膨出的地方,恰似大地盛长的巨大茸草一样,圆圆的土墙建筑物点点相连。或恰似黑色的UFO(飞碟)自天而降一样,飘荡着好几个环形的瓦屋顶。那真是好像拔地飞腾而上,又似从天空降下来的不可思议的光景。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是城塞,不,是不可想象的怪物,超然地横躺在我们眼前的山谷中,我们都看呆了一阵。”
如果说方形土楼是土楼中的“老大”,那么圆形土楼就着实因稀少而得宠了。但在田螺坑,因其只有独一方楼的陪衬,反倒是不稀罕了。其实圆形土楼除了外观形体导致圆形天井和橘瓣形房屋有其特色外,其内部结构和中间的方楼步云楼别无二致。圆楼中的文昌楼的“圆法”却不同于另外3座,它是一种椭圆形。田螺坑的许多50岁以上的长者年轻的时候亲自参加过文昌楼的打夯工作,他们十分欣慰有幸参与最后一座大型土楼的建造。田螺坑的村民特别以此楼为傲,尽管它的建筑年代不长(建于1966年),但都认为这在福建土楼中是独一无二的。当我指出,漳州华安的齐云楼也是椭圆形的,却立刻遭到众人“礼貌的攻击”:“那里的‘椭圆"不过是工匠手艺太差造成的,哪里像我们的文昌楼,是刻意把它造成椭圆的。”这样爱乡的情绪,实在有点颐指气使、唯我独尊、自命不凡。其实椭圆也是圆,是圆的一种变体。椭圆形土楼的建造工序当然有比普通圆楼有着更为复杂的一面。
那么为什么土楼的建造者们偏爱方、圆两种形制?这就不能不追溯到中原汉人成方成圆的世界观念。
天方地圆,是中原古人对有形世界的直观描述。也有说成天地方圆、九州方圆的。拜别中原故土来闽粤赣山区拓展生存空间的客家先民,也把这样的观念带到群山连绵、山野叠翠、云飞雾障的南方山坳坳里。从有形世界开始,方圆也成了精神世界的基本法则。有道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就是生活基本章法的形象体现,方圆就是规矩描画出来的理想图式。在生活价值和道德理念上循规守矩的客家人,一代代不断追逐着、向往着这方圆二形构成的理想世界,于是他们用脚下的泥土、打墙的棒槌、手中的规矩,再造了一个成方成圆的居所、一个方圆毕现的世界。人要是住在这成方成圆的有形世界里,想象就会随着居所的构图,进入到一种族亲和睦、天人合一的自由王国。
椭圆形土楼文昌楼
山坡上这一幢幢纯粹由生土夯制出来的土楼,是客家人回望北国方圆世界的眼。方和圆,都具有对称性和向心性,儒家的刚健有为,道家的超脱圆融,通过土楼的直观形体,一览无遗地获得再现。它们是公道平均、胼手胝足、聚族自保等传统文化观念的物化模式,是山区苦难生活和浪漫想象相结合的奇妙产物。
成方成圆的聚落观念就是这样形成的。
文昌楼天井中央的水井
方圆是周边紧连的两大基本的几何形图案,以方圆为形制夯建出的土楼具有相对的封闭性。其周边位置是土楼人生活展开的地方。人们在围屋里衣食住行,迎来送往,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前辈走过的路。大型土楼外墙高大厚实,外形封闭,内部通达。站在圆形土楼正中的巨大天井望天,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井底之蛙。楼内人畜共生,粮水不缺,楼门一关,几乎可以“家天下”。不过用不着担心土楼人会有什么家长制,因为这里的青壮年劳力分布在各地务工或经商,人们并不缺外方的信息,公共关系更多的是靠美德维系。美德就像土楼四围合抱一样,让大家生活在一种安详宁和的环境之中。土楼人因为聚族居住,过的是类似于集体生活的日子,难免大家意见相左,会有磕碰。几乎所有的土楼人都告诉我,他们能很好地处理人际关系。让我们在今日人情冷漠的现代生活中,觅见了正日渐淡薄的古朴美德。
土楼内的美德就像那周边合抱的墙身,相扶相助的精神也影响着远离土楼的日子。田螺坑所有的打工人员都不完全是靠自己独闯世界。他们往往是邻帮邻,亲帮亲,一个亲人在外扎稳脚跟,就把另一个也带出去。彼此只要相互理解和关照就行,不求回报。所以我总是觉得这土楼是家族团结和睦的象征体,它高大、坚实、本分,它培育了许多美德并且人们能够自觉维护。在土楼与百姓打成一片的日子,我常常站在楼内二层的楼道上,凭栏入迷地俯瞰楼下百姓的日常生活。我注意到,和昌、文昌和瑞昌三个圆楼内都有水井,三个圆楼本身像三口大井,天井里的水井自然成了井中井,它们是开阔的天井中最为显眼的地方。坡地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渗透到井眼里,为土楼人家送上了汩汩溢出的活命之水。而偌大的天井还是女人浣衣晾裳、孩子奔跑嬉戏、家畜开栏放养、邻里穿梭往来的去处。作为楼内一分子,你会觉得这里的生活虽不起眼、不雅观,但绝对不会孤单。特别是在白天,土楼内人声鼎沸、鸭鸣犬吠,不时有外出归来的年轻人播放的现代时尚音乐从屋内飘出,你就不难感受到这就是再自然不过的民间生活了,这就是土楼的“人气”兴旺了。
土楼人家的日常生活带有集体特征,特征之一就是对日常生活秩序的自觉遵从。土楼的方圆暗示生活要中规中矩,偏离规矩则不成方圆。生活秩序的顺畅就是最为朴素的规矩。生活秩序倚靠道德秩序加以维护。在人际圈中,每个人都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长幼、男女、夫妇、干部和村民都要遵从约定俗成的生活法则,大家各守其位,各行其是。道德在村民生活中并非是一个空洞、抽象的字眼。田螺坑人和其他客家地区民众一样,普遍尊重老人,九月九的重阳节是被别处淡忘的日子,而在田螺坑却倍受青睐。土楼内有什么纠纷或其他重大事宜,威信高的长者成为息事宁人的最后把关者。我曾参加过他们族人的一次大型宴会,应邀与八九十岁的长者共围中厅左上角的所谓首席。在田螺坑,左为大,上为尊,年事最高的长辈坐在首席中面向土楼大门而坐,是为“首位”,酒菜都是先送到首席,这是席间不成文的规定,谁也不得僭越。客家人敬老的观念源自对传统美德的自觉遵守。
我向好几个人问起,田螺坑过去有没有严格的族规家法钳制违规的家族人员,得到的回答是,大家从小都耳濡目染着长辈们的做人美德,彼此生活在朴实的民风里,用不着什么烦琐的律令。我进一步追问,田螺坑自开基以来迄今数百年,几乎每年都有人外出做事,外面的新观念、新想法不断带回本土,对于同样一件事大家有不同的看法,比如如今年轻人热衷于播放VCD碟片,高声欢唱卡拉OK,分明影响了别人的生活,大家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一位朋友回答我说:“别人有什么爱好是别人自己的事,我们会尊重别人的爱好和习惯,同样他们也会这样想,土楼人因为相互理解才相安无事。一个楼里的人有着祖上遗传的血脉相连的血缘关系,可是我们没有资格要求不同性格、经历和习惯的人和我一样,和上代人一样吧。所以田螺坑人习惯在尊重别人生活习惯的前提下做自己的事情。这是住在同一座楼里的人起码的道德啊!我们客家人适应各种生活环境的能力,首先是在土楼里受到了训练。”
看来,让土楼社会有条不紊地往前延续,从“我”做起十分重要。给别人多一份尊重、关怀、理解,自己也就活得问心无愧。毕竟土楼内的每一言行都在大家的视野范围内,自己多一分约束和克制,别人就多一分宽容和理解。在土楼里面小住,我有时竟会感觉到是生活在一个理想化的公屋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似乎不是什么遥远到不可企及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