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翔
到过永定多次,每次都要见那圆圆的土楼,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地楼上楼下瞎转一圈,然后留下土楼孤孤单单地站在那里。说孤单,是因为它作为民居太大了,太高了,而里面的人实在太少了。每次急匆匆走过,心里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也燃不起多少对乡村的好感与激情。
这次又到了土楼,以为又是来去匆匆,以为又是失望,却没想到被它一下子击中了。前一天,和大部队去初溪土楼群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有了一点感觉,第二天,我们三五人的小分队又到了高北土楼群和湖坑的振福楼、衍香楼逛了大半天。可能是和摄影家在一起的缘故,我终于更细致地发现了它们的美,特别是发现了振福楼和衍香楼周围美丽的景致。于是,第4天,在会议结束之后,我们终于有了再一次的私自回访,有了一次真正的亲近,有了一次货真价实的土楼之夜。
我没有想到,土楼会如此壮观,如此丰富;会如此亲切,如此温馨;会如此孤独,并让人感慨万千!
南溪土楼群
振福楼和衍香楼都坐落在湖坑镇一个叫南溪的地方。南溪离湖坑集镇咫尺之遥,是一条狭长而略显开阔的山谷。一条南溪逶迤而去,几个几乎全是土楼的村庄从上游到下游依次点缀其间,就像一串长长的葡萄。群楼或圆或方,成了一条长龙,当地人便自豪地称之为“土楼长城”。在这条长龙上,有几座特别引人注目的圆楼,除了列入“世遗”名单的振福楼、衍香楼,还有环极楼,那都是堪称一绝的典范之作。当然,绝对不可忽略了南溪源头上的南江村,南江村整洁干净,古木参天,溪流潺潺,竟是世外桃源一般。这里的土楼大多是方楼,这些阔大的方楼沿溪而上,参差错落,气势恢宏,交织着山水田园,便成了一幅极美的图画。
我们在下午早早来到了衍香楼,停车入住。由于有了对外经营,衍香楼的客房经过装饰整理,有席梦思,有电视,窗明几净。再看看房门外一圈圈一层层的屋脊与空荡荡的走廊,还有那阔大椭圆的天空,心里着实安定了下来。看着这样一座巨大而朴素的土楼今晚就要属于我们几个人了,心里竟是说不出的舒坦。
衍香楼之所以让我们再一次回来,我想不仅在于它的名字,而且在于它格外安静秀美的环境,还有它那格外整洁干净的容颜。当然,衍香楼的主人和它的传奇也是吸引我再次来访的因由。现在,我们终于可以静静地徜徉在土楼的国度里,在这个叫南溪的溪谷,沿溪而行,四处走走,从这个村庄到那个村庄,看看那些没有被开发的原汁原味的“野土楼”。
衍香楼
一个下午,我们便徜徉于这个溪谷之中,徜徉在方方圆圆的世界里。沧桑雄浑的立本楼,小巧玲珑的恒吉楼,倒影明媚的建兴楼,雅号如斯的天一楼,朴实无华的庆福楼、福兴楼,方方正正的心田楼、福田楼,独具一格的八角东成楼,如天坛之圆润、有着回音之妙的环极楼……还有那诗情画意的古廊桥与古树,直看得我目瞪口呆,五味杂陈!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土楼的美妙。
简简单单的一个下午,自由自在地走进土楼的深处,不是浮光掠影,更不是像“敢死队”一样赶时间,那种感觉便重新来到了,来到了实实在在的心里。
入夜了,我们回到衍香楼用餐。天有些凉,但我们还是执意让主人把桌子搬到门外的院子里吃。不多时,主人家的媳妇便端上了一桌地道的农家菜,还有主人自己酿的米酒。我们喝了起来,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放松。冬夜的清冷还不算很浓,加上好友相聚,我们边吃边聊,不觉聊了许久。
主人老苏是刚退休的教师,很实诚,大概也是见多识广了,也很健谈,他和我们聊了起来,介绍起了这栋让他引以为豪的美丽土楼。原来,这座极具书香味的土楼建于1880年,创建人就是他的先祖苏谷春。苏谷春少年时期家境清贫,中年后在家乡以及上海等地经营条丝烟生意,生意兴隆,发家致富,于是建了这座圆楼。主楼按八卦构建,楼的内厅为府第式建筑,有后堂、中堂、前堂,厅左右侧为厢房。厅内木构精雕细刻,墙上诗词书画,文采流芳,真令人无法想象此楼竟会出自商人之手!
更令人吃惊的是,围墙门楼的设计与楼前的景致也堪称一绝,别出心裁!门前一条清溪,左有“文星独秀,马鞍相随”,右有“鹦哥呈祥,架上金盆”,前为“笔架玉案”,后为“凤凰展翅”,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如此好的风水自然经过高人指点与精心设计,也正蕴藏了苏谷春的良苦用心。衍香楼的含义不就是“繁衍子孙昌盛发达,书香门第世代流传”吗?看门楼上端正遒劲的“大夫第”三个大字,再看看两旁对联“积德多繁衍,藏书发古香”和横批“诗礼传家”,我们便可以想见当年土楼人家读书之盛。
老苏说,先祖苏谷春后裔13个孙辈中出了5个秀才、1个举人,衍香楼因此得名。如今,苏家已有五六百人,其中400多人侨居东南亚等地。现居住在衍香楼里的有16户,近百人,其中教师25人,大中专生以上32人,真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可到眼前,我们却看不见那上百人的热闹景象,只看到老苏一家寥寥三四人忙上忙下。老苏说,他们都出外谋生去了,好几家也都搬到城里去了,现在春节会回来的也只不过七八户人家,只有过年时还可见一点热闹了。
衍香楼内厅
衍香楼门楼
我们听着老苏的介绍,心里也着实感到了土楼里的冷清与孤寂,甚至在想,这偌大的土楼要是让我们三四个人住,还真是有点空落着慌。
夜静下来了,我们却没有睡意,于是约好了到村庄里走走。村道上月华如水,乡村特有的静谧裹着丝丝冷意袭来,我们听着那无限放大的脚步声,又来到村中间的廊桥小坐,说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终于坐在了乡村的小桥上,享受着这份静谧与安宁,享受着城市里不会再有的天人合一。我们感叹的是,村庄里几乎没有了年轻人,不然,这个廊桥该是年轻人的天堂,是他们集会与放飞青春梦想的好地方。
没有了人的风景,我们似乎也聊不起来,只好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朋友拐进了村主任的家,也带我们进去小坐。村主任家就在衍香楼外面靠着村道的地方,一座厅堂式新居。门前有棵繁茂的三角梅,绕着门框围成拱形,正开得艳,格外夺目!房内整洁明亮,有一种温馨舒服的人气。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家竟也住了好几个深圳过来的客人,听说他们是搞摄影的,我们便邀他们一起聊了起来。原来,他们都是专业搞摄影的,来过这里也有几次了,对土楼并不陌生,这次还准备住好几天呢。
天晚了,有些冷,我们回到衍香楼。老苏一家还没睡,正在吃夜宵,见我们回来,客气地叫我们一起吃。原来,老苏的儿子刚从门前的小溪里电了十来斤的溪鱼,煮了鱼汤吃。我们一听是刚打的溪鱼,便也不客气,叫老苏帮我们也煮一锅尝尝,顺便再煮点面,算在账上。很快,一大碗乳白色的鱼汤便端了上来,溪鱼结实健硕,汤味鲜美异常。我没有想到,门前这么一条浅浅的小溪竟能轻易打上十来斤的溪鱼,更想不到在这寒冷的冬天还能吃上这么天然的美味。
我们终于吃了个心满意足,准备入睡了。踩着“嗵嗵”回响的木楼梯上了4楼,还是有些睡不着,到门外倚在齐胸高的木栏杆上,看那圆圆的木走廊,还有那又圆又大的黑黝黝的天空,竟觉得与天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如此巨大的圆楼,十来个人住了进去,竟是一点声息都没有,真是安静得可怕。要是一个人住,我想,那真是对人胆量的考验呢!
我回到房里躺下,想着100多年来这座楼经历的风风雨雨,里面演绎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哀哀怨怨,真是感慨万千!说到底,我们都非亲非故,可我们都充当了一回衍香楼的过客,住在了其中一间不知多少人住过的房里。让我更感慨的是,我们再也没有机会重温那满楼都是妯娌都是叔侄都是老人小孩的热闹场景了。想一想,一层几十间住房,一间挨着一间,中间只是一个大大的天空,多少秘密多少故事不就在那长长的走廊生长与老去?
古老的故事现在无从想象,当年的热闹与温馨更无从感受,现在的圆楼注定只剩下了寂静,剩下了孤独。我躺在床上,一时感到了落寞,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竟一夜无梦。
振福楼
第二天一早醒来,赶紧跑出去拍照。衍香楼背后的城堡依然巍峨,许多不知名的鸟儿齐聚在残垣断壁之间,飞来飞去,却不舍得离开。硕大的芭蕉长在荒墙内,与黄黄的土墙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沧桑雄浑,一个生机勃勃,加上鸟群嘈杂,竟像到了荒远的大自然。我想,这倒成了鸟的天堂了!也许,那些房梁留下的墙洞就是鸟儿的窝了。
又拍了些晨光中的土楼,我们都起来了,便一起吃过早点,来到了被称为“土楼公主”的振福楼参观。
振福楼离衍香楼不远,位于南溪下游,依山傍水,巍然独立,风景格外秀丽。“凤起丹山秀,蛟腾碧水环”,这副门联描述的一点也不为过。振福楼的大门就面对着这哗哗流淌的南溪,南溪河面宽阔平缓,河里大石横卧。一座石拱桥有如长虹卧波,桥下潭深水碧,古木葱茏。溪对岸便是田畴与青山,一幅秀美而幽远的田园景色有如丽质天成的村姑,令人怦然心动!难怪8集电视连续剧《土楼人家》的片头会选取它为主体画面。
振福楼建于1913年,和声名显赫的振成楼一样,也是一座外土内洋、中西合璧的圆楼。它按八卦布局设计,楼内楹联题刻丰富,雕刻精细,富丽堂皇,被称为振成楼的“姐妹楼”。建楼者苏振泰原是贫苦出身,读过几年私塾,先学刨烟,后学卖烟,在广东、上海等地经营烟丝生意发了财,便选择了这块风水宝地,用几万大洋建起了振福楼。
据说,楼主苏振泰共娶了5房姨太太,生了9个儿子。只可惜楼主生性风流,消耗过度,46岁便英年早逝。如今,苏氏后裔大多侨居海外,有上百人之多,只留下六儿子的媳妇守家。这个姓巫的媳妇27岁时,丈夫去了海外,一去就没了音信,整座土楼就她一个女人坚守着。这个坚忍的女人上要照顾3位老太太,下要守着1个儿子,2个女儿,就这样痴痴地等待了一辈子。如今,她已经85岁了,一脸福气,让人看不出背后的沧桑。
近年来,因为政府租用这座土楼做了土楼博物馆,老太太也搬出去了。人去楼空的振福楼只剩下了看守的工作人员与游客,显得格外空阔与干净,也留给人无限的感叹!要走了,我再一次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对联“振衣千仞,福履万年”,只觉得心中被一种悲凉堵着,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