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那天保珍替她娘去濑水江滩为生产队看牛。青水镇上的每个生产队都这样,农闲季节,农耕的水牛由队里的妇女轮流看护,队上给记6分工。每次轮到哪家妇女看牛,总是家里孩子最开心的事,可以骑在牛背上,在濑水江滩涂辽阔的战场上,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当上一天骑士。
海福家的男娃保兴寄养在百里外的无锡外婆家,看牛的事就由女儿保珍来替。
保珍是十三四岁的姑娘家,可一副男将相。她不是看牛,她是遛牛。也不是遛牛,是飚牛。她像一个勇敢的骑士,把胯下的老水牛当成了黑骏马,把脚下的濑水滩涂当成了呼伦贝尔大草原,她扬着手中编藤筐的柳藤,一记一记响脆脆地抽在老水牛的后腚上,嘴里还不停地吼着,“驾——驾——驾”。那老水牛前蹄刚一落地,后腚又喂了一记柳藤。老水牛估计是生气了,索性弹起了后蹄,四蹄在濑水滩涂的大坝堤上飞扬起来。濑水滩涂一下就成了尘土飞扬的战场。
畈田黄豆地里几个薅草的社员惊呆了,莫非老水牛疯了?队长昌明眼尖,指着海福吼道,我看不是老水牛疯了,你家细丫头保珍疯了,那头老水牛怕是要弄死在你家细丫头手里哩。
濑水江绕天目山脉七拐八弯,老水牛卷起的尘土也在七拐八弯升腾向空中。到了麻姑山的野猪岭,尘土停了下来,老水牛扬了扬脖子,前蹄一拐弯,就顺着江堤的草坡,冲进了濑水江。
保珍紧拽着老水牛两个犄角。老水牛仰着头,驮着保珍,不知在江中潜行了多久,涉过一片野芦苇荡,登上一个小岛,牛不走了。像赶集的老农,走进了繁华的闹市,看中了自己喜欢的物件。老牛眯着眼睛,伸着割草机一样的舌头,卷着岛上的奇花嫩草。割草机将草送到嘴里打着滚,一股股白色的唾沫液就从嘴边溢了出来,它又伸出舌头,把溢在嘴边的唾沫和草星子一起卷进嘴里。
保珍毕竟是孩子,好奇是每个孩子的天性。突然呈现到眼前的一块陌生小岛,新奇、喜悦、惊惶,还有一份探险和探险后的收获。保珍丫头不知道该表现哪一种情感。她撒了手中的牛绳,像一只快活的小云雀,拨开一簇簇小灌木,敏捷地钻了进去。天哪,灌木林中原来还有更大的秘密。
灌木林潮湿、阴暗,星星点点的光从枝叶间斑驳散落,一朵硕大的蘑菇在树荫下的松叶丛中探头探脑,像一柄雨中张开的伞,上半部是褐色透明的小尖塔,下半部拇指粗细的菌柄,是雨伞的把手。再看看周围,一朵一朵从松叶下的腐土拱出来的小可爱,完全是一个连的伞降兵降落了。保珍突然想起,乔奶奶说过,野外蘑菇不能轻意采摘,怕有毒。乔奶奶的话青水镇人都信。保珍也信。保珍不敢轻意采摘。但是,保珍看着簇拥在腐烂的松针叶间的小蘑菇就开心,她喜欢一朵朵带着几分邪气,藏着几分羞涩的小精灵,活脱脱保育院襁褓中的婴儿。保珍蹲在一棵松树下,她的周围围了一圈圈纪律松懈的婴儿,憨睡的、哭闹的、打哈欠的、流哈喇子的,还有一个居然把头枕在了它一旁的小伙伴身上,真是有恃无恐了。保珍找了一根小树枝将它支起,她不能让贪婪的孩子妨碍了别的孩子成长。现在,她像保育院院长,用慈爱的目光一个一个打量着眼前的婴儿。她突然用手掌盖了一下嘴巴,小声招呼着,开会,开会,小家伙们,大家静静。她被自己的举动惹笑了,她害羞而快活地跳出了蘑菇圈。
灌木林外是另一番天地。一篷篷香瓜藤蔓正在太阳底下伸着懒腰,娇气十足地将触角伸向小岛四方,黄白色刚毛和茸毛间结满一只只肥头肥脑的小香瓜(濑水江两岸的老百姓都管南瓜叫香瓜),寺庙小和尚一样,光着脑袋,东张西望地淘气着。香瓜藤蔓间几株向日葵和不远的几株玉米正含笑对视。她突然想起,青水镇的南街北街的人家,常常一清早,在屋前窗台上,或门旁石槛边,会意外收到一些特殊礼物,一只香瓜,三瓣玉米,或者十几颗蘑菇。也就是这些特殊的礼物,让她家和青水镇上的街坊度过了最饥荒的日子。可这是谁种下的呢,莫不是传说中下凡人间,专做好事的田螺姑娘?
保珍已经紧张得不敢喘大气了,这么重大的发现,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吓懵了。她着实拿捏不住该怎么办了。保珍毕竟年少,她还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
老水牛正在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美餐,这丑陋的家伙要不成精了?怎么就知道野猪岭和雪飞岭间的濑水江心会有这样神奇的一座小岛?保珍在心里抱怨着老水牛。
现在的问题是,保珍一个人已经藏不下这么大一个秘密,再藏心脏就要撑炸了。别看保珍在青水镇北街坡下的八里棚、林桑场、拴马墩、乌泥冲一带村落的同龄人中是个胆大的姑娘,可现在一点不勇敢了,甚至有点后怕。怕什么呢?她也说不清,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得清世间那么多的道理。
一朵乌云从小岛上空飘过,飘到麻姑山半腰,拐了一个弯,沿着濑水江下游走了,走不见的时候乌云变成了一道彩霞。一只野麻鸭从芦苇荡里飞出,扑棱棱地起,扑棱棱地落,只将脚在水面上砸出一道道波纹,一圈儿一圈儿,由近及远扩散开去。
保珍将牛喂得饱饱的,交给了队里的保管员亮瞎子爷爷,自己蹲在牛栅外的石疙瘩上,看着牛反刍。她反复回忆着白天的经历,像回忆一部精彩的老电影。她现在不想回家,她怕回家后,姆妈会盘根问底,她知道,姆妈的嘴碎。一个人的秘密,到了姆妈耳朵里,就成了十个人的秘密,十个人知道的秘密哪还叫秘密?
保珍遇到了人生中最难解答的难题,以前遇到这样的难题,只要往青水镇北街的乔奶奶家门槛上一坐,乔奶奶一眼就能看穿,三言两语就把她的烦恼给点通了。通了就舒畅了,她就可以一蹦一跳去干自己事了。可是,今天这个事恰恰不能跟乔奶奶说。乔奶奶也有自己最亲密和最信任的人,保不准就漏了风。
真是要了命了。
牛闭着眼睛,不知它在做梦,还是在打盹,它的嘴巴却仍在不停地咀嚼着。天塌下来是天的事,与它无关,它只知道吃,白天黑夜不停地咀嚼。
保珍捡了块土疙瘩扔向无法交流的老牛。要不是这个笨家伙把我驮到岛上,我哪有这么多心思,没有心思也就没有烦恼。丑东西你倒好,现在一点主意也给不了我。老牛似乎幸灾乐祸,它睁了睁惺忪的双眼,勾了勾下颌,甩了甩尾巴,复又眯上双眼,享受它的美食。
保珍又捡了块大一点的土疙瘩扔向老牛。
姆妈站在莲花桥坞口的土碉堡上唤保珍时,天已经拉黑了脸,远处麻姑山上黑松林间的星星,一颗一颗探出了怕羞的小脸蛋。乔奶奶说过,星星的工作是从黑夜开始的,它要用微弱的光亮,为黑夜中喜欢幻想的人们点亮希望。
保珍没有回家,她沿着一条机耕路,走过一片杨树林,在一块玉米地的尽头拐了一个弯,走向半坡黄豆地的八里棚的村庄。突然间,这个小姑娘拿定主意,她要去八里棚找一个叫铁把的少年,她要把心中的巨大秘密告诉一个外乡少年。
没有人知道,保珍为什么会将心中的巨大秘密独独告诉一个外乡少年。
青水镇上的老百姓都知道铁把是与众不同的少年。
青水镇也有与众不同,行为诡秘,想法奇特的人。比如镇南街的金世海,他常常诚心实意地在屋后用竹杆敲着星星,说是枣子熟了,要打枣过秋。镇北街的福钱则喜欢用竹篮一篮一篮地从井里提着深蓝色的水,泼向星空,他要让星空开满鲜花,五谷飘香。镇南街左拐右拐巷的赵铁箍更是一个奇怪的货,他个小,眼睛小,胡子拉渣,晴天雨天都罩着一件褐色簑衣,见谁总一副丧脸。远远地蹲在天井边,似一面黑幛。他一有空就扎在自家后院,坐在那簇桂花树下的天井边,“嚯嚯嚯”磨着铁器,锄头、镰刀、菜刀、剪子、耙子,见啥铁器都磨,甚至将他母亲挂蚊帐的一对钩子取下来磨。有一回将家族中一位老者的一副掏耳朵的银勺,偷偷地磨得薄如蝉翼,结果族人挖耳屎时,不小心挖破耳膜。他哪里知道,耳勺口要钝一点。
而少年铁把则喜欢撵着飞机跑。
那天,队里的社员正在低洼的畈田里拔着黄豆。突然,来了架飞机。是一架长相像大眼睛蜻蜓的直升机。飞机飞得很低,几乎是贴着黄豆叶梢飞过去的。顿时,罗圈式的风扑向大地,一圈一圈,暗流涌动,气旋喷在大地上,像太平洋底咕咕冒出来的旋涡。一会儿功夫,旋涡已经到了茶山顶上。社员们正在惊诧这个神奇怪物时,另一幕却让他们更加惊诧,南街花篾匠的孙子铁把,正撒开双腿,疯了一样,从山坡下的黄豆地,直向茶山顶的飞机奔去。
不是奔,简直也是飞。
飞机打碎茶山顶上的一坨白云,像个淘气的孩子,吐了吐舌头,顺着濑水江滩涂,朝麻姑山雪飞岭方向飞去。追得急了,铁把一只解放鞋被黄豆地潮湿的泥土吃了进去,另一只解放鞋,因他一路奔跑,让脚丫子吃掉了鞋前帮,他的五只脚丫子,有三只在外面东张西望。
花箩筐是越过两垅畈田,冲过来搧的巴掌。重了,铁把半张脸火辣辣的。
花箩筐是铁把二叔。花箩筐不是心疼那只吃了前帮的解放鞋。也不是在乎铁把一路狂奔踩折的几十株黄豆。黄豆已经过了收获季节,损失不了。花箩筐的响亮巴掌是打给一起劳作的社员看的。花箩筐听不得社员的议论。
箩筐,你侄子怕是脑壳坏了呢,整个青水镇谁家孩子追飞机?
两条腿能撵上飞机?傻子才做这种异想天开的事。
我闺女说,这叫妄想症,不早治疗怕是孩子要废的。一个女儿在县城医院当护士的社员,表情神秘地告诉他周围的社员。
花箩筐的一巴掌并没有让铁把长记性。青水镇上的邻居只要听到头顶有飞机响,他们一准能看到铁把在濑水江滩涂撒腿奔跑的身影。有几回,站在观莲桥坞口土碉堡高处的少年,还真看到奔跑的铁把,在濑水江远方贴着江面撵上了飞机。他们有的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铁把手指摸到飞机尾巴。
南街少年司令金天牛当然不信有人能撵上飞机,一准是北街少年吹牛炫耀。有一回,听到飞机声响起,他攀上了比观莲桥坞口土碉堡更高的学校蓄水白塔。远远看到有一个长腿少年,在濑水江滩涂撵着一架草绿色的飞机奔跑,飞机的气流把少年的头发吹成了一面黑旗,在濑水江滩涂猎猎飘扬。他突然看到少年抬起的双手似乎正抓着飞机的尾巴,跟着飞机一起飞越濑水江。眼见为实,这一发现让南街少年司令金天牛吃惊不小。他的吃惊倒不是北街有一个跑步快,能撵上飞机的少年,而是担心他这个南街少年司令的地位。
民兵连长金建国交给南街红星中学初二学生金天牛一项特殊的政治任务,暗中盯着北街弹花店,发现异常立即报告。
弹花店是铁把他爹妈开的。三十年前,铁把的爷爷上山采草药,一不小心掉下悬崖,摔死个毬。爷爷去世后,寡妇奶奶带着铁把他爹,撑着一条乌篷木船,从三百里外的苏北小镇,由大运河沿着濑水江,一路就到了苏浙皖三省交界的青水镇上。经人介绍,奶奶续嫁给青水镇南街刚死了老婆的花篾匠。铁把他爹八岁那年,拜了镇北街八里棚拉二胡的亮瞎子为师,出门云游四海,做了民间艺人。卖艺路上收留了铁把他娘,当时他娘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是个哑巴,饿得像一根藤条,见人怯怯懦懦。他娘十七岁,他爹十九岁那年,由师傅亮瞎子爷爷作主,在一间破庙里为他俩成了亲。
铁把他爹随师傅亮瞎子走出青水镇时,那个黄昏的晚霞支离破碎,当时全国还没有解放,兵连祸结,返回青水镇那年,铁把已经十二岁。师傅亮瞎子曾经落户在八里棚,有户籍证明,返回后,因为孤身一人,眼睛又不好使,社里和大队就安排他在八里棚当了饲养员。而铁把他爹因为在青水镇找不到户口。没有户口,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不能参加劳动当然也就没有工分了。青水镇上南街马铁匠的傻瓜儿子马呆呆都知道,没有工分就分不到口粮,没有口粮就得挨饿。在公社特别允许下,铁把爹娘在北街的旮旯角巷开了间弹棉花的弹花店。
南北街的街坊都来弹新絮。新棉花弹成一条新棉絮,是谁家腊月要出嫁闺女,是娘家积攒了多年的箱底货,得精敲细打,边边角角,层层叠叠。一般人家拿又硬又黑的旧棉絮来加工,木榔头在弹弓上邦邦一敲,黑色的飞絮便满屋飞舞,屋子传出尖利的咳嗽声就淹没了邦邦声。
金天牛不愿到弹棉花的弹花店去。他吃不了弹花店飞出的呛人黑絮。他爬在可以看到进出弹花店的旮旯巷尽头那棵老槐树枝桠上,窥视着弹花店的动向。从弹花店那扇破窗口吐出来黑尘,一直飘到旮旯巷尽头。在那棵老槐树枝桠上盯了几天,弹花店夫妻俩忙于弹花,哪有值价的情报?金天牛是个脑壳灵光的孩子,他另辟蹊径,想到了专门盯着他们的儿子铁把。毕竟大家都是孩子,这样的盯梢不显眼,更容易打开突破口。
民兵连长曾特别严肃地强调,在这非常时期,更要以高度的政治责任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铁把一家在外江湖二十多年,思想谁掌握?阶级斗争路线谁了解?决不能对不知根底的黑户掉以轻信。金天牛突然感到责任重大。
几天后,金天牛还真有了发现。铁把家没田没地,他却背着个粪箩筐,整天神神秘秘地跟着集体的牛屁股后面转。热烘烘的牛粪一掉下来,他就铲进了粪箩筐。我的天哪!牛粪又不是玉米、面粉,只能当肥料沤,不能当粮食吃,他捡那臭玩意干啥?那一幕几乎让金天牛尖叫起来。
金天牛不是好奇,他联想到,这是不是民兵连长说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金天牛显然弄不清楚阶级斗争新动向是什么动向,是风吹的方向吗?可是,风又吹向何方?要真像广播里的天气预报播一样,今天风向从东南风转西北风再转偏东风又转偏西风,一天转变四五个风向,谁也搞不清楚最后风向到底转向了哪里。金天牛犯迷糊了,但这是组织交给他的政治任务。民兵连长金建国交待他任务时,郑重地告诉金天牛,他是代表红星大队一级组织。
金天牛在大槐树上的那个银色的大喇叭里,经常听到播音员代表国家强调政治高度。他知道政治高度虽然没有标准,但是很高,有的甚至直接从中央,从《人民日报》发出来的。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得到组织如此高度的信任,是何等光荣。像濑水滩涂深处芦苇荡里得到一条小蚯蚓的布谷鸟,喜悦,害羞,紧张,
甜蜜。金天牛心潮澎湃,心脏都要嘣出胸口了。青水镇上每个少年接到组织安排的这样政治高度的任务,都会心潮澎湃。他们都会放下手中玩得起劲的铁箍、弹珠,脆脆地服命而去。
谢有顺 书法
又是几天后,金天牛又有了新发现。他注意到铁把捡了牛粪不是当粮食往家里背,也不是糊墙上晒干柴,却沿着他爹的弹花店左边的一条青石街,走下街面,穿过一片杨树林,走过那坡黄豆地,折了个弯,钻进麻姑山雪飞岭,风中的一个影子一样,晃一下,不见了。盯梢这项工作只能黑一眼白一眼,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去地做,太实了就盯不出结果,太虚了就没法引蛇出洞。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铁把一家有什么阶级动向,所以,盯梢也不能明着让人瞅到了,只能近一段远一段地躲在暗处,有一搭没一搭的样子。民兵连长金建国当过兵,有实战经验,他曾经交待过金天牛,要注意斗争策略,要放长线钓大鱼。金天牛领会着民兵连长的话,没有追进雪飞岭。
但是,铁把的牛粪究竟藏哪里了?他为什么要把牛粪藏起来?铁把藏牛粪与阶级斗争有关系吗?金天牛心里疑虑重重,一个少年一旦心里有了疑惑,就会纠结,彻夜难眠。
想了几个晚上,突破口还是找到了。比如,牛是集体资产,牛粪是牛身体里掉出来的,当然也是集体资产,那么,铁把捡牛粪岂不是侵占集体资产?侵占集体资产当然是严重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能想到这一层,金天牛当然很兴奋。不过,他目前还不打算把他的发现告诉民兵连长,时机还不成熟,他还没有找出铁把窝藏牛粪的地方。他要把线再放长了,他还得继续盯梢。
这一夜铁把几乎就没睡。晚饭的时候,他被队长昌明的儿子矮胖子拽到了南街。南街西瓜巷金木匠的儿子金长松结婚,矮胖子拉他去听喜歌。青水镇上谁家婚娶,同龄人要去闹新房,越闹越吉祥,没人闹反是主家的寒碜。闹新房的闹够了,揣了喜糖,点了喜烟走了。接下该是孩子们听喜歌了。趴在新房窗外,蹲在新房墙根,更有淘气的甚至乘闹新房混乱时,早早钻进了新郎新娘的床下,时间一长,竟在床底下睡着了,直到床上的喜歌把他吵醒。新娘称这些孩子为影子,也没谁恼这些孩子,通常塞了一把喜糖让孩子早点回家。这也是青水镇一代一代传下的习俗,听过喜歌的少年才算长大,才可以娶媳妇。
听完喜歌回来,铁把怎么也睡不着了。长松家新娘子唱的喜歌真好听,绵绵的,柔柔的,结束的高音部分还要拉长了音一声尖叫“我的娘哟”;长松家新娘子真能唱,一宵功夫竟唱了五首,一首更比一首激昂,倒是长松累了。窗外听到了长松的鼾声,听喜歌的少年才巴叽着嘴意犹未尽地撤退返家。铁把也是那时回家的,回家就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为了不惊扰爹娘,天还没亮,他就从后门溜出,再从自家篱笆墙院子提了粪箩筐,沿着一条窄窄的碎石子路下坡。走进杨树林,铁把就没有了身影。
青水镇上的鸡很奇怪,不能听到有人走动,有人走动就叫,半夜也叫。青水镇上的狗也奇怪,街面上有人踩着青石板“踢踏,踢踏”走过时,狗不叫,只是竖直耳朵听。不过,谁家鸡棚里的鸡叫了,狗也随着叫了起来,都是零零碎碎,仰望麻姑山云层里的几颗颗星星,空空地叫着。狗一叫,青水镇就热闹了起来,圈在牛栅里的牛也“哞”了起来。牛一叫,驴也跟着叫,“啊——呃——啊——呃”。甚至还有一早蹲茅炕的社员说,听到过麻姑山里传来的狼叫声。乔奶奶圈养在后院的那头没有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的母羊,也跟着瞎起哄。这可惊了乔奶奶的魂,她一双三寸金莲还未来得及套上鞋子,抓了把豆渣,边往母羊嘴里塞边嘟嘟着,我的姑奶奶嗳我的亲妮子嗳,你是想让社里的民兵把我老太婆的尾巴也割掉哟。
铁把这段时间总感觉有个影子在他身后一晃一晃。可是,待他捡了牛粪,抬起头来,转过身去找那影子时,又分明是月下那棵风流的老槐树在风中孤影自怜。
铁把十二岁前一直跟着亮瞎子爷爷,跟着爹娘在外流浪。破庙,涵洞,乱坟堆走哪住哪。流浪虽然艰辛,但什么事情都有它的正反方面,流浪还锻炼了他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在风吹草动中迅速判断所处环境是否危险的敏锐力。绝不是老槐树的影子。老槐树的影子没心没肺随风逐流,是虚的,水中月亮一样,捞不着。而刚才的影子有灵魂的,有目标,实实在在的,这样的影子风是吹不散的。铁把可以肯定。
铁把将粪箩筐搁在牛栅栏边的一堵磐石墙边,翻进牛栅内,佯装着给牛喂草,用余光注意着影子压向他的那个方向。可是,仿佛影子比他还聪明,月光下,连老槐树都不晃动了。
铁把复跳出牛栅栏,准备捡牛栅栏外的牛粪。铁把有一个原则,牛粪拉到牛栅栏里面,那是公家的,不能捡。捡了属于侵占公有资产。牛粪拉到牛栅栏外面,就像人一样,是随地大小便。这样的粪便属于天地万物,捡了原也是复归于天地万物。
然而,奇葩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他蹲下身子,去捡一坨牛粪时,那个影子又拉长了身子蛰了他一下。这次他确定不是那棵风流的老槐树在与麻姑山上的星星调情。铁把从心底冷笑了两声。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险境,被人盯梢了。他跨过牛栅栏,把捡到的牛粪全部倒进了牛圈内。跳出牛栅栏后,挎上粪箩筐,哼着从亮瞎子爷爷那儿学来的村坊小曲,向八里棚家中走去。
一时间,鸡又叫了起来。鸡一叫,狗也叫了起来。狗一叫,牛也叫了起来。牛一叫,驴也叫起来。驴一叫,乔奶奶家后院的母羊也叫了起来。
天已经麻麻亮,月亮已经溜进天目山脉缥缈的浓雾岚烟里泡着温泉。桥南街店铺的木板门,在一片叫声中“吱哟、吱哟”一扇扇打开。
太阳出来了,天目山脉的群山峰峦影影绰绰,那树,那石,那寺,那庙,那旧碉堡,濑水江上导航塔,都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又都在影子里寻找自己。
盯着铁把的那个影子已经被太阳收了去,不见了。
保珍是在那坡黄豆地碰到金天牛的。保珍在黄豆地碰到金天牛时,天已经黑了,月亮挂在树梢上,麻姑山上矫情的星星,一闪一亮与黄豆地里的萤火虫天地间暗送秋波。
保珍对金天牛没有好感,她亲眼见过金天牛在镇南街红星中学操场上让北街少年“晒太阳”。那天好像是一个什么节日,保珍她妈叫保珍去红星中学叫她表哥来家里吃晚饭。保珍的表哥在红星中学当物理老师。
太阳很圆,天很热,操场白晃晃的耀眼。保珍看到金天牛指挥着几个同学,将桥北的矮胖子仰面摁在操场上,剥了他的衣裤,将他的双眼眼皮强行用手拃开,让太阳暴晒。同学们都叫晒太阳。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温暖,这种温暖的名字一般只用于同学中的叛徒或窃贼或者南北街少年双方交战中被抓的舌头。被晒者的眼睛会被太阳灼得又痛又痒,眼泪泉涌。以后的几天也会眼睛红肿,灼痛难忍。
四个少年,两个各摁一条腿,两个各摁一条手臂。摁手臂的个子高一点的少年还用一条膝盖跪在矮胖子胸前。金天牛蹲在矮胖子的脑壳前,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别拃着矮胖子的两只眼皮。边拃边将唾沫星吐在矮胖子脸上。躺在操场上的矮胖子,两个肩胛像抽了一柳条的青蛙,不停在颤抖,两条腿也在少年的手臂肘里抽搐着,挣扎着,样子很痛苦。
青水镇上的少年以扁担河为界,分成北街少年和南街少年。两街少年经常在麻姑山上,为争夺玩耍地盘,或割草地盘而发生战斗。南街以金天牛为司令。北街起先以昌明队长的儿子矮胖子为司令。可是,矮胖子不仅天生胆小,打仗还缺乏谋略,两街战斗几乎每次都以北街失败告终。北街的失败造就了南街英雄少年金天牛。一段时间,金天牛走在大街上,连扛着锄头下地的社员都老远叫他一声“金司令”。后来,情况有了变化,北街少年重新推举了能追飞机的铁把担任他们的司令。
保珍一直暗暗为青水镇有一个能追飞机的少年而骄傲。青水镇那么多少年郎,哪个能撵飞机?只有铁把能行。铁把的两条腿像是安了发动机,两条手臂一晃荡,发动机就发动起来了,两条腿就能飞起来。
这时,保珍看到铁把从操场一角急切跑来。保珍虽然不是北街的一名战士,但她是北街人,很显然站在了北街一边。她从心里担心着铁把,金天牛的手下有四名跟班,矮胖子又成为了俘虏,铁把岂不寡不敌众,明着吃亏?保珍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一下子心急到嗓子眼。铁把跑到金天牛跟前,对金天牛说,金司令,你放了矮胖子,我来替他晒太阳。说着四脚仰天地躺在了金天牛面前。保珍看到金天牛明显愣住了,他没想到铁把不是来决斗的。非但不决斗,还软下了话。不只软下了话,还软下了身子。这一软,反倒让金天牛不知所措了,他直起腰,用脚踹了踹躺着的铁把,说,黑户,这可是你自找的哦,别说金司令我不仗义,看在你的这份胆识面上,兄弟我也不拃你眼皮,你就自个看着太阳,仰躺在操场上一节课。南街的少年从不叫铁把名字,都学着大人叫他黑户。说着,金天牛示意手下放了矮胖子,自己溜到操场一角的梧桐树下偷偷抽卷树叶烟去了。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什么,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的心竟突然洇湿一角。
有了这一角的洇湿,后来保珍下定决心,几次要求参加北街少年战斗队。参加战斗队不是为了战斗,战斗是要见血的,对方一块瓦片飞来,运气好的,从耳边呼啸而过,运气差的,额前一朵绚烂的鸡冠花。南街,北街参加过战斗的少年,哪个没有中过彩、破过相、挂过花?她一个女娃娃家,再野也不能破相的。姆妈说了,破了相,长大了连男人都找不到。她参加战斗队是为了铁把,也不是为了铁把,是为了铁把优美的飞跑,为了铁把操场上的那份勇气。也不只是为了飞,为了那份勇气,再往深里想,她也说不清楚了。可是,她的每次请求都被铁把以不收女战士为由而拒绝了。
与金天牛是迎面相碰的。田埂路很窄,只容一人,又是晚上,两边的黄豆地隔着沟渠,沟渠里一片汪汪的水,在月光下泛着漪涟,躲是躲不过去了。保珍反而冷静了,这是北街的地盘,金天牛要敢像在学校操场上一样撒蛮,她只要一嗓子,隔半坡黄豆地,整个北街社员都能听到。金天牛再蛮,也不敢对一个女孩子撒野的。再说了,金天牛如果来北街抓舌头,她还不是北街的战士,抓她也起不了作用。冷静后的保珍反而有了主人的姿态,我的地盘我作主,她站在田埂上,也没有礼让一下金司令的意思。
倒是金天牛慌了神,冷不丁冒出个丫头片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合适的了。他先将身子贴在沟渠边沿,让出道,做了个让保珍先过的谦让手势。
见保珍在犹豫,说,你叫保珍。
又说,我认识你,你去过我们学校,你表哥在我们学校当物理老师呢。
又说,你表哥用几个滑轮,一根绳子提一桶水的游戏蛮好玩的。
见保珍仍虎着个脸,又说,嘴几乎贴到保珍的脸上了,我什么时候也用滑轮和绳子给你表演一下,好不?这句话有点轻薄,有了调戏的情调。
保珍生气极了,她哼了一声,睖了金天牛一眼,甩了一下羊角辫,迸住气,快速走了过去。
一条田埂还没走完,保珍再回头时,金天牛已经像风一样消失得没了踪影。
这夜黑天的,金天牛由南街潜到北街的纵深处的小村庄,不像是来抓舌头的,抓舌头单凭他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一定是来了解地形,刺探情报。看来南北街的战斗还要向纵深处推进,还有恶战等待着北街少年。这么一想,保珍眼前又闪现了那天操场上矮胖子晒太阳时的痛苦样子。不能让北街少年战斗队再败给南街,不能让金天牛的阴谋得逞。任何事情经不得联想,保珍觉得金天牛夜黑天在北街地盘上出现,这是一个比神秘小岛重要千百倍的情报。小岛只是一个甜蜜的秘密,而这个情报可能会涉及北街小伙伴的安危。保珍虽然还没有被铁把批准为北街女战士,但她应该像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那样,在战斗中锻炼成长,成为北街一名合格女战士。她得赶紧把这一情报报告铁把。
走急了,跨过一垅黄豆埂时摔了一跤。
这时,姆妈的喊声又从观莲桥坞口的土碉堡上传来了,喊声中带着咸咸的青菜味。
乔奶奶从菜园子拉开篱笆墙探出了头。
保珍娘,喊啥呢?
又说,孩子撒个欢至于喊得麻姑山都震动吗?
乔奶奶呀,你不知道,保珍欢起来不知日夜的孩子,在外疯了一天了。
孩子不过撒个欢,让她尽个兴吧。
保珍娘听乔奶奶的话,从土碉堡上缩回了脖子。
保珍娘当年生的是双胞胎,龙凤胎。因为要参加生产队劳动,早半个小时出生的哥哥保兴,未满周岁就被外婆抱到无锡寄养。
保珍是由乔奶奶带养长大,青水镇上的好多孩子都因为父母要参加集体劳动,而寄养在乔奶奶家。乔奶奶的身世其实是青水镇上的一个谜。有人说她十九岁那年与驻地一个兵痞好上了,居然还弄出个娃。还有人说是被兵痞强奸后,种下孽种。家人不堪其辱,将孽种送人,她也在她做药材生意的二叔介绍下,到苏州城一户资本家中做奶妈。二十多年一直没有回过青水镇。全国解放后,政府才将乔奶奶送回青水镇原籍。
麻姑山被一片黑色大幕深深笼罩着,黑魆魆的风穿越雪飞岭,在雪飞岭与野猪岭间豁口奏响变奏曲。
铁把在雪飞岭的黑松林间穿行着,突然,他听到风的声音有了小小的回旋,本来是一个和畅的旋律,有了转调。有一阵风扑面就打了过来,让人措手不及。
有人盯梢。铁把赶紧改变方向。
他在雪飞岭的黑松林间快速奔跑起来。可是盯梢的影子比风还快一个节拍,他跑了一段,以为已经甩掉了影子,想不到,那影子却驾在了风端,早早在他的前方的一棵古树边守候他了。好在铁把对雪飞岭地形熟,他想,风跑的速度比他快,但转弯没有他灵活。他左拐右拐,七拐八弯后,攀上一尊岩石,从岩石跃上一棵古松,抓住古松枝桠,利用树枝的韧劲,蹲下身子,双腿使足劲,起身飞跃,跳在了岩下龙树庵的一垛断墙上。又从断墙跳进庵内,断墙上的沙尘洒落一地。
龙树庵原来有三个尼姑,破四旧时被赶出了庵。庵里的师太不堪被逐,返庵后悬梁自缢了。龙树庵本来就藏在麻姑山的深处里,庵里的梁柱上又吊死过人,听起来就瘆得慌,所以,平日里进山劳作的社员都避而远之。铁把不怕,他从小流浪,乱坟堆都敢睡觉。龙树庵年久失修,常年风吹雨淋,屋脊已经见天,几根木椽在一洞星空中张牙舞爪。铁把穿过前厅,一群蝙蝠扑了过来,又盘旋着飞落在一垛断墙上,一股腥臭味强烈扑进鼻子。铁把想吐,他伸出一只衣袖捂住了鼻子。蝙蝠的飞行惊动了梁上的一条蟒蛇,它将身子盘绕在梁上,伸过头,“嗞嗞”地吐着信子,警告着来犯者。铁把伸手抹掉缠绕在脸上,脖子间的蜘蛛网,从后窗跳出龙树庵,沿着老尼下山取水曾走过的一条青石小径,走到濑水江边。
贴着江面听了一会儿,江水没有漪涟,江水里的鱼没有受到惊吓。确信盯梢的被甩了,铁把将藏在江边野芦苇中的旧木船拉出来,又将藏在附近灌木丛中几袋晒干的牛粪扛上小木船。平时,铁把总从亮瞎子爷爷那里借来水牛,趁遛水牛的机会,让水牛将牛粪,鸡粪,羊粪送上小岛。今天情况特殊,铁把老觉得有盯梢,如果牵条水牛从濑水滩走过,目标太大。铁把在香瓜岛上种香瓜,玉米的事只有老水牛知道。他现在还不想告诉任何人,连亮瞎子爷爷,乔奶奶都不能说。他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铁把把这个心型的小岛称为香瓜岛。铁把是帮亮瞎子爷爷遛水牛时,无意中发现的小岛。铁把从乔奶奶那里取来种子,撒在小岛上。这些种植方式还是乔奶奶教的,乔奶奶原来在后院种了一院香瓜,黄瓜,西红杮。不知怎么被民兵连长发现了。民兵连长很生气,居然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种下一院资本主义尾巴。他亲自动手,将乔奶奶种的资本主义尾巴割掉。
岛上长满的香瓜像探出寺庙的调皮和尚头一样,圆溜,光滑,还有几分淘气。他太喜欢岛上的香瓜了。铁把将船内的牛粪撒向小岛,他要给这片土地更多营养,让它长出更多的香瓜,玉米,蘑菇,他想小岛四季都有收获,这样他才能经常采摘了收获的果实,分发给需要的街坊,青水镇上的老百姓早就知道远在天外,近在麻姑山,有一块神秘沃土,物产丰富,有一位神秘的仙人,在青水镇老百姓最饥荒的年月,将沃土上产的香瓜,玉米,蘑菇,乘着夜色,送到每家窗前,才不致青水镇饥荒年代饿死过乡邻。他们虽然在心里隐隐知道是谁干的,但他们口中只承认是麻姑山神仙显灵。
铁把在荒岛上偷偷种的香瓜、玉米当然也是资本主义尾巴。铁把不愿意这些小可爱被当成尾巴割掉,他心里更清楚,青水镇上善良的乡邻都在为他守望着这个秘密。然而,当铁把钻进小灌木林,准备给小蘑菇养料时,他还是惊呆了。夜色中,他还是发现了蘑菇圈的四周是一串串凌乱的脚印。显然,有人上过小岛,原本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被人发现了。难怪这段时间总有一个影子在他身后直晃,是有人盯梢了。
铁把仔细检查了蘑菇圈,没有发现被盗迹象。他退出小灌林,又检查了香瓜和玉米,也没有被盗迹象。这时已经晨光熹微,他沿着江面向麻姑山望去,麻姑山松涛阵阵,肉眼能见到的雪飞岭,野猪岭,再远一点的头陀岭,杮梅岭,没有人影,连飞鸟都在睡梦中。
什么样的人上岛了呢?铁把有了心事。
保珍没有回家。
她在八里棚,弹花店,亮瞎子爷爷住的牛棚里找了个遍,没见铁把踪影。
铁把呀铁把,你去哪里了?北街地盘上来了敌人,北街少年有危险了,你知道不?保珍十分焦急。
保珍又想到了矮胖子。可是,矮胖子不仅懦弱,毫无主见,还被金天牛捉过“死老虎”。见到高出他一个头的金天牛,吓得小腿发抖是小事,怕还要尿裤子。
保珍放弃了这个念头。
但,保珍没有退缩。不能轻意放走渗透到北街的敌人。保珍想,不能活捉金天牛,她可以对金天牛的行动进行反盯梢,以便掌握金天牛动向,好及时向铁把报告。她要在铁把和北街的少年面前证明她不是一个懦弱的女孩,她是一个合格的女战士。这种想法已经在保珍肚子里长了好久,就像她姆妈十月怀胎一样,时辰到了就生了出来。她突然觉得很好玩,她竟然把心里的想法与姆妈十月怀胎联系在了一起。保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她走上黄豆坡后,轻盈地跨过乔奶奶的院子篱笆墙,拐进一条小巷,摸着墙根,走完黑一路白一路的小巷,就看到了散落在青水镇北街的村落。村落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煤油灯,饭菜的香味听了风姑娘的话,飘进了保珍的鼻子。保珍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像麻姑山上的斑鸠唱歌。别说饿一顿了,就是饿上两天又怎么样。保珍没有理会,电影上的女战士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理会肚子饿不饿的问题。保珍跟在星星后面,穿过一片甘蔗地,她要悄悄地绕到金天牛的前方,从暗里不声不响地盯着金天牛。
刚才,金天牛是沿观莲桥下方的一条垅埂方向过来的,保珍抄了近路,堵在了金天牛必经之路。保珍躲在一块玉米地里,她用茂盛的玉米叶遮掩着,耳朵紧贴着来路的风,只要风将金天牛的脚步声音送来,她就立即行动。
可是怎么行动呢?保珍在心里做了多种打算。冲出玉米地,对金天牛大叫一声,“站住!不许动!”或者“缴枪不杀!”或者“北街少年战斗队优待俘虏!”这是电影里解放军战士面对敌人经常说的话,可是如果面对金天牛也这样说,是不是太冒失了。今天又不是南街北街少年战斗的战场,金天牛只是好端端地走路,他也没有冒犯谁呀,怎么就成了俘虏了?你说他黑夜闯进北街地盘,那你们北街的少年每天都背着书包去南街的红星中学读书,算不算私闯南街地盘?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金天牛真走过来,她该如何行动?保珍实在纠结。
有风掠过。一阵一阵吹得玉米地的玉米叶子直嘚瑟,靠近沟渠的几株长势肥胖的玉米甚至有点矫情,忸怩着笨重的身体,不停在路边张扬着。风送来了玉米苞浆的清香,芬芳醉人。保珍想到了姆妈灶台上的玉米糊,要是能喝上一碗,那肚子就不会咕咕叫了。肚子不咕咕叫,让她在玉米地守一夜,都不会打哈欠的。她记得有次陪她爹看瓜,到了后半夜,睡虫来了,她爹就给他摸来一个瓜,吃完睡虫也跑了。
现在玉米苞浆的清香仍然芬芳醉人。以前各家还有自留地,她爹摸的是自家自留地上的瓜,这回的苞米却是集体的,偷吃了要被生产队扣家里的口粮,还要戴着倒扣的竹签高帽子,吊着木牌子上街游行。这可是羞先人的事,保珍是红小兵,下半年就要读初中了,她是绝对不会干这种偷盗的事的。
保珍张开鼻子,深深地嗅了一鼻子风中送来的玉米苞浆清香,她又将鼻子伸到身边一颗苞米边,挨近了,反而没有风中送来的清香。她感觉有点凉,毕竟是春天,夜晚的空气是潮湿的。
快一个时辰了,金天牛会不会走了另一条路。
盯梢也是战斗,电影上说这是隐蔽战线的战斗。对于一名合格战士,盯梢跟丢了目标就是失败。保珍有点沮丧,是一种失败的沮丧。
保珍钻出玉米地。她在四周闲转着,风也跟着她闲转着。
谢有顺 书法
保珍自作聪明了。金天牛在黄豆地的田埂上碰到保珍时,他就有了心眼。这个不奇怪,他已经担任南街少年司令两年了,两年南街北街大大小小几十场战斗中,他积累了丰富的战斗经验。换句话说,他已经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了。他明白,虽然保珍还不是北街战士,可是,这丫头看人的眼神鬼精,他料想保珍会跟踪他的行动。不过他还是窃喜,保珍这丫头虽然鬼精,可毕竟没有经历过战场的磨砺,换句话说,还嫩着,还捉摸不了他到北街的纵深处究竟干啥。
就在保珍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金天牛突然决定,撤退。
金天牛为了麻痹保珍,选择保珍仰着头走过去后,悄悄往黄豆地里一钻。
金天牛是在保珍拐上黄豆坡,没了影踪后,才从黄豆地里走出来的。他是从来的路往回赶的,他料想保珍,或者她带来的北街少年不会再走这条路了。
但是,他没料到土碉堡旁的大槐树上会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铁把这段时间一直觉得有个影子跟着他,可是这影子像风一样怎么也捕捉不到。他在老师曾经说过守株待兔的故事中得到了另一种启发。也是的,既然风捉不住,何不找一个风口张开袋子,等着风钻进来。天一黑,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土碉堡附近的老槐树。
铁把看到金天牛探头探脑从黄豆地出来,走上黄豆坡,又沿土碉堡边的牛肠路,走上观莲桥,走向南街。
铁把没有惊动金天牛。
民兵连长金建国对金天牛的工作相当不满意。
民兵连长一直认为金天牛是南街最能培养成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少年。交待他盯梢的政治任务已经几个月了,可他今天送回一条北街老菜花家去弹花店加工了一床旧絮的消息,明天提供一条某某村谁家去弹花店加工了旧棉絮的消息。民兵连长对金天牛失去耐心了,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句,狗熊掰棒子——瞎忙乎。
民兵连长要的不是弹新絮,加工旧絮这样没有价值的情报。
可是民兵连长究竟要什么样有价值的情报?
这么跟你说吧,我要的是干货。民兵连长说。
又说,干货懂吧?
不懂。金天牛眨巴着眼睛,半天,吐出了咀嚼的那根稻草。回答得很干脆。
……
民兵连长噎在那里,怎么跟眼前的少年解释清楚阶级斗争的重要性呢?怎么让眼前的少年在日常琐碎的生活中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线索呢?一句话说不清楚。可是干货就在这里面。
这么跟你说吧,又说,比如弹花店里,加工旧棉絮,弹新棉絮只是幌子,就像电影里开的布店卖布,照相馆拍照,也是幌子。在布店,照相馆跟谁接触,都说了哪些话,才是重要的。民兵连长这么一比喻,金天牛眼前突然来了一窝老鼠,在黑色的屋子里四处逃窜。弹花店就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了。
金天牛想,弹花店加工旧棉絮,弹新棉絮怎么反成了幌子?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弹花店加工旧棉絮,弹新棉絮只是不务正业,真正的正业还在加工旧棉絮,弹新棉絮的背后。背后不是讨价还价收弹花费吗?这么想着,金天牛更加迷糊了,那农民扛着锄头、耙子下地是不是也属于不务正业呢?再说了,我总不能时时蹲在呛人的弹花店里吧。不蹲在弹花店能听到啥?话说回来,如果真蹲在弹花店,人家见他一大活人在,也不会说什么隐私的话,蹲也白蹲。金天牛不聪明了。
……说的都是弹花的事。金天牛回答。
他本来想把他发现的铁把捡牛粪送进麻姑山,铁把半夜去麻姑山的情况一并向民兵连长汇报的,又一想,人家民兵连长让盯的是铁把他爹他娘,盯的是弹花店,没让他盯一个毛孩子。再说了,他还没找出牛粪与阶级斗争之间的联系,冷不丁汇报上去,他怕民兵连长又取笑他狗熊掰棒子——瞎忙乎。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更关键的原因,他和铁把同是青水镇南北街少年战斗队司令,一个司令盯另一个司令的梢,传出去岂不让两个战斗队的队员笑话。
你都发现谁来弹花店最勤快?民兵连长金建国进一步引导。
乔奶奶。金天牛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说到底他还年轻,还不明白对自己说的话要负责。
民兵连长金建国眼睛一亮,吐了一口痰,一脚踩在上面,螺旋式旋转了两圈。说,这个老婆子我得亲自上阵。多年的阶级斗争经验告诉他,一个在大资本家干了二十多年的保姆和一家在外流浪了二十多年的外来户一样,他们的身体里还不知道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是这么多年,他一直找不出来由。民兵连长金建国站起身,竟像老朋友一样拍拍金天牛肩胛。好,好。这个情报好。
这一表扬让金天牛脸臊红了,他想不明白,一个老婆子去弹花店串个门,这算什么好情报,还要劳烦金连长亲自上阵。
乔奶奶两天来一直喘不过气来。胸闷。喉咙像开进了一台发动机,整天吼吼着。一会急湍,像麻姑山暴雨后涧溪的流水,一会低缓,像黄豆地边沟渠流水,听不到流淌声。铁把他爹请来了青水镇上会把脉的赤脚医生黄医生,黄医生说,乔奶奶的嗓子像排灌站的老于打水,偷卖了半桶柴油,又给油箱加了半桶水。赤脚医生没说乔奶奶得了什么病,他只是开了药方,让铁把他娘帮忙去药店照方抓了药煎服,早晚一次。
乔奶奶拒绝服药,谁劝都不听。
乔奶奶的羊不见了。
羊是三天前没见的。晚上还喂了它几枝黄豆秸秆,还摸了它颈项上光溜溜毛,还嘱它晚上早点睡,还贴着它耳朵吩咐它,牛叫时,你莫叫,驴叫时,你也莫乱——你的身份跟它们不一样,它们是集体的,姓公。你是我老婆子私养的,姓私。现在都在斗私批修,姓私的乱叫了就要被人割尾巴。还悄悄对它说,割尾巴就是砍脑壳,砍了脑壳就没命了,就吃不到鲜嫩的黄豆秸秆,也产不下新鲜的羊奶了。摸了。嘱了。说了。还不放心,又把羊棚的窗户用一捆稻草堵了个严实,怕粗心的羊妮子听到亮瞎子牛棚里牛哞哞叫也跟着咩咩叫。
可是,一早起来,羊还是不见了。拴在羊脖子上的绳子的另一端,孤零零地挂在羊棚的一根悬梁上,像蛇一样随风游动。再看篱笆墙还像一排站岗的战士,纪律严明地守护着院子。羊妮子虽然长了四条腿,可它也不能飞呀,隔着高高的篱笆墙,它是怎么出去的呢。
这死妮子,遇见歹徒怎么不叫呢?乔奶奶一双小脚没有迈得开,一屁股就坐在了院子里。她平日里习惯把她的羊称她的妮子。妮子已经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伙伴,现在不见了。
第一个发现乔奶奶躺倒在院子里的是铁把。他每天早上上学时,总要从乔奶奶的篱笆墙旁探头看一眼。乔奶奶若安生生坐在院子里的旧藤椅上晒太阳,他就会装着若无其事地哼着他的村坊小曲,从篱笆墙边走过。若是没见乔奶奶坐在院子里,他便会跨过篱笆墙,借故到乔奶奶家借一样东西,见乔奶奶安生生地在屋子做事,他会装啥事也没。次数多了,乔奶奶也猜出了铁把的心思,铁把还没进屋,乔奶奶总会先说,奶奶没事,上学去吧。
今天乔奶奶有事了,她正躺在院子的空地上不能动弹。
乔奶奶的病根在羊身上,是羊丢了。
确切说不是丢了,是被谁偷了,拴在羊棚里的羊是不会丢的。
被偷了也不能声张,声张了,不是明着昭示天下家里还藏着一条资本主义羊尾巴,谁也没这么大胆。可是,偷羊的人也胆大,竟敢把那么大一条资本主义羊尾巴给偷回家,不怕戴着高高竹签帽,吊着木板子游街了?
不可能偷回家,乔奶奶的羊妮子跟乔奶奶亲如母女一般,感情好着呢。离了乔奶奶,羊妮子也会象乔奶奶想它一样想乔奶奶的,羊妮子脾气犟着呢,想苦了,羊妮子谁都不会理会,一定会仰着脑壳咩咩地哭着,倾诉想家之苦,这都是乔奶奶从小惯下的。偷羊人别说没羊妮子最爱吃的黄豆渣,即使有了,羊妮子照样边吃边咩。谁还敢把这样一个爱闹情绪的尾巴藏家里,等着把公安和割尾巴的工作组召来。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将偷来的羊妮子藏在麻姑山的哪座破庙里,羊妮子哭破嗓子也没人听到,没人听到就没人告诉乔奶奶,没人告诉乔奶奶,乔奶奶就不能来救它。可是麻姑山连绵起伏,丛林覆盖,深不见底,山里面的寺,庙,庵那么多,究竟会藏在哪个寺里,哪个庙里,哪个庵里。神仙也不知道。铁把更不知道。
铁把想到一个办法,他悄悄把北街少年召集起来,安排他们在南北街私下布下眼线,帮乔奶奶寻找羊妮子下落。
铁把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青水镇上的南北街少年间虽然经常开战,但这事与大人好像无关。谁家孩子开战中被瓦片,砖块,石子砸破了头,顶多家里大人带着去南街或来北街对方孩子家中讨上三个荷包蛋。吃了,回来的路上,没过观莲桥,倒会拎着自家孩子的耳朵,悬在半空,训斥自家孩子不机灵,没出息,丢娘老子脸。凭啥不让花家小子脸上开花,老亲娘给他烫五个荷包蛋。因为这样的原因,南街北街少年在开战中受伤很少告诉家人。头上开了花,手臂蹭破了皮,有血流出来了,大人追问起来,也只会搪塞上山采野果摔了跤,要不就是被山上滚下的碎石砸中了。青水镇南北两街男人照常蹲在观莲桥的桥墩下抽烟说庄稼,谈女人,两街的女人照样互借鞋样,互借油米。知道底细的人也就不觉得奇怪了,青水镇北街的丫头嫁到南街,南街的姑娘嫁给北街的小伙,亲连亲,亲缠亲。铁把的奶奶就在南街花记篾匠店当掌柜,铁把大姑姑花盛开,大叔花笸箩,二叔花箩筐,三叔花筛箩,二姑花鲜艳,四叔花笊筢,五叔花簸箕,三姑花芬芳都在南街。南街少年战斗队中勇敢的战士花荣光就是铁把叔叔的儿子,铁把的堂弟弟。
铁把看准了南北街这样的血脉相连,树藤关系,佯装布眼线是给南北街来个虚张声势,给盗羊贼来一个兵临城下,天罗地网的感觉。这招他不知从哪本小人书上学来的,他称这招叫搅混水。搅了混水就是为了摸到水中的鱼,找到那个连脚印都未留下来的盗羊贼。他不是没想到常常黑夜潜伏到北街来的金天牛,但很快又被他否定了。金天牛尽管也聪明,那不过是小聪明,他做不到来北街盗一只羊连脚印也不留下来。他也做不到来北街纵深处盗一只羊,连鸡都不叫。鸡不叫狗也就没叫。狗不叫八里棚牛棚里的牛也没叫。牛没叫,乔奶奶的羊妮子也就没叫。
这个金天牛做不到。铁把想。
保珍将秘密告诉铁把已经是十多天后的事了。
不是保珍贪玩忘事,是家里出了点事。也不是她家出什么事,是她外婆去世了。保珍她妈带她到无锡奔丧去了。
保珍还是拱在她妈怀里吃奶的时候,跟她妈一起送哥哥到无锡外婆家来过。来一趟也不容易,一条破轮船,从扁担河捯饬到濑水江,又从濑水江捯饬到大运河,晃晃悠悠地得坐上五六个小时,目的地还没到,还要二舅开了拖拉机颠过十八湾。保珍晕船晕车,一路上差点把她的肠子都吐了出来。丧事办完后,她二舅就带着保珍去了无锡好玩的地方。太湖自然要去,都说太湖美,美在太湖水,可是在保珍眼里,太湖还不如家乡大溪水库,沙河水库干净,漂亮,波光潋滟。鼋头渚就更不用说了,巴掌大一块地方,还不如麻姑山的一个岭。保珍想,无锡除了大街上自行车多一点,人多一点,还不如青水镇更好玩。也不是青水镇好玩,是青水镇上可以一起玩的小伙伴多。
回来时,保珍她娘带回了她的哥哥保兴。这自然是保珍最开心的事,她不仅在青水镇上多了玩伴,北街少年战斗队不久还将多出一个战士。我哥一定会成为北街一名出色的战士。保珍特别羡慕保兴,生来就是男将,可以参加少年战斗队,可以整晚在麻姑山参加战斗。要是我早出生半小时,那个保兴就我保珍了。保珍羡慕里还有了一份嫉妒。但更多的还是开心,保珍看着比她早出生半个小时,而个头比她足足高一个头的保兴,保珍的喜悦就放在了脸上。
保珍将长满香瓜,蘑菇的神奇小岛的秘密和金天牛夜闯北街的情报告诉铁把后,铁把并没有表现出保珍想像中的欣喜,或惊讶,这让小姑娘多少有点失落。神奇香瓜岛的秘密她连乔奶奶都没泄露,她的姆妈都没告诉,她相信了你一个外来人,一个黑户,她把一个足可以撑破她心脏的巨大秘密告诉了你,结果呢,你似乎满不在乎,你只是从鼻子根部哼出了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我不告诉你你能知道?保珍不满。这丫头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
又想起自已为了北街少年战斗队的安危,黑夜盯梢,挨了饿,受了寒,感冒发烧清鼻涕流了好多天。可是,铁把还是不让她一个女娃娃参加北街少年战斗队,还是不点头批准她成为少年战斗队的一名战士。
女娃娃怎么了?电影上的女英雄多了去,《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洪湖赤卫队》中的韩英,哪个不是女儿身。
保珍委屈了,她不干了。
保珍不理铁把了,就是在乔奶奶家碰到了也不理。司令就了不起了?哼!保珍狠狠地想。
不过这种委屈并没有持续几天,她哥哥保兴从无锡回来后,她一下子就沉浸到溢于言表的喜悦之中。
她觉得她的每根毛孔都舒展了,然后从她每根舒展毛孔里生长出了她喜欢的花,山银花,木槿花,羊踯躅花,一枝黄花,开了满山遍野。
保珍再也藏不住心中的秘密了,她的秘密也要开花了。
那天,保兴,保珍兄妹俩本来在麻姑山上割猪草,割着割着,保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说,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儿的猪草又嫩又鲜,队上的牛吃了都不愿走。又把嘴贴到了保兴耳根,说,不只是草又鲜又嫩,松树底下的蘑菇一圈一圈开会呢,像幼儿园里的娃娃。还有蔓藤上结着的香瓜,一个个长得像麻姑山报恩寺里方觉和尚的光脑壳,可爱死了。
可是问题来了。保兴是无锡长大的孩子,不像濑水江边长大的孩子,个个都是水葫芦,一个猛子能从濑水江东扎到江西。保兴不会游泳。怎么去那个濑水江心的神秘小岛?
偷了社里捕捞队的船去,一定会让捕捞队发现。捕捞队管事的是她三叔,本来就有麻子,再加上不苟言笑,一脸晒干的地瓜,谁见了都觉得像打碎罐的豆瓣酱,黑糊糊黏在脸上。保珍打小怕三叔,青水镇上的小孩都怕三叔,哪个小孩子耍赖不听话了,大人只要站门外吆一声,三麻子来了。一声就灵,胆小的孩子一准躲进衣橱,或者钻进床底下。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向亮瞎子爷爷借牛,亮瞎子爷爷心善,好说话。况且不只是老马识途,老牛也识途。上回保珍也是迷迷糊糊被牛带到岛上去的,若是骑了牛去小岛,都不用找路。这么一想,保珍十分开心。
牛是很温顺的,骑在它背上双腿夹紧了,手里的缰绳拽住,叫它向左,手里缰绳往左勒。叫它向右,手里缰绳往右勒。叫它向前,拍下牛后背。千万不能用柳枝抽牛耳朵,抽了就要了命了,牛就撒了野了,勒缰绳也不管用的,牛背上的人轻一点会被它摔成骨折,重一点,被它一脚踩在胸上,就没戏了。下水的时候,要紧拽牛角,牛头是不会沉下水的,不会游泳也淹不了。
保珍交代保兴,像一个大姐姐,或者像一个小母亲。
可是还是出事了。
不是保兴出事,是保珍出事。
也不是保珍出事,是保珍骑的牛出事了。保珍骑的那头母牛正是发情期,突然嗅到远处陌生公牛气息后,先是停下了,后扬起了脖子,长长地“哞”叫了一声。保珍有经验,知道不好,可是来不及了,母牛飞起了四蹄。保珍勒紧缰绳,可是,不管用。保珍着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个字等不了一个字地叫着她哥。可是保兴又有什么办法。母牛疯了一样扬蹄飞奔,根本不听召唤,完全不是之前保珍驭牛时,小柳枝后背抽一下才跑几步。
畈田里劳作的社员惊呆了,他们没有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可是他们看到了铁把不知从哪冒出来,双手挥舞着,突然就发动了双腿的发动机,飞向了保珍骑的那头牛。
社员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双手抱着农具,举目观望。他们起初以为铁把那傻小子因为几天没听到飞机轰鸣声,没能追飞机,腿痒了,才去撵一头牛。他们总觉得是保珍故意铆足了劲赶着集体的牛,让铁把过一把追飞机的瘾。他们中甚至有社员在队长昌明耳边嘀咕,这是有意损坏集体资产,建议昌明扣海福家工分。他们生怕铁把二叔花箩筐伤心,窃窃私语时尽量不让花箩筐听到。
可是,情况越来越不对劲,铁把居然跑到牛前面,一手抓一只牛犄角,跟牛较上劲了。畈田里的社员都以为花篾匠的孙子换了新傻法,追飞机改成了斗牛了。他们看见铁把还脱了上衣在牛前面舞动着,样子倒真像是他们从纪录片中看到的斗牛士了。他们中有的甚至幸灾乐祸地远远嚷嚷着叫铁把加油,或者花篾匠的孙子,加油。这等于明着取笑花箩筐有个傻侄子。青水镇八辈子也没有出过这样的活现世宝,真是丢了祖宗的脸。花箩筐在埋头干着活,他为有个活现世宝的侄子而羞愧不已,恨不得在畈田挖个地洞钻了进去。
还是昌明眼尖,他觉得这孩子不像在斗牛。究竟在干什么,他一时还没落明白,但他总还是觉得有不对的地方。
突然,昌明叫了声,箩筐,不对劲,孩子怕有危险。扔了手中的农具,就往濑水滩奔去。看热闹的社员们也说,不对劲,孩子怕有危险。扔了手里的农具,往濑水滩奔去。埋头干活的花箩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扔了农具,跟着懵懂懂地往濑水滩奔去。
等队长昌明和社员们赶到濑水滩时,保兴正坐在一块草皮上,嘴里嚼咀着一根牛筋草,看着天空发呆。他旁边的保珍正在嘤嘤抽泣,哭得脸色刷白。不远处,铁把骑在那头被他用上衣衣袖套住牛角,蒙了双眼的牛背上,发情母牛原地挪着四蹄,上下摆动着脑壳。那件罩在它眼睛上的青布上衣,像一面黑旗,挂在它的牛角上跟着上下摆动。
铁把斗牛的事从此成了青水镇上的一个话题。几十年后,老人们还在青水镇上流传。无非之前人们说,北街八里棚黑户铁把,别看他傻,能撵飞机,能斗牛呢。十四五岁就能把一头发情的大母牛驯得服服的。说故事一样,把少年英雄铁把的故事,在青水镇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中间流传。
金天牛不知道应该把羊藏在什么地方。
那天,民兵连长告诉他,对乔奶奶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他要亲自上阵。他越想越不对劲了。就想到了乔奶奶后院羊棚里养的羊。那头母羊产奶期的奶水都喂给了青水镇上缺奶水的孩子们了,不在产奶期,可爱的小母羊就成了青水镇孩子们的小玩伴。乔奶奶家后院养的羊,其实大多数青水镇的乡邻都知道,但是没有人向大队部告发。大队干部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只不过睁一眼闭一眼,他们中有自已儿女,或者孙子孙女也曾吃过乔奶奶的羊妮子的奶,或者成为过羊伴。可是民兵连长金建国不一样,他结婚快十年了,老婆一直没生,或者他也知道乔奶奶家后院有一条资本主义大尾巴,其他大队干部都睁一眼闭一眼,他没理由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不同了,乔奶奶已经与弹花店阶级斗争新动向联系上了,金连长要亲自上阵了,羊的尾巴怕是藏不住了。金天牛知道他这个当民兵连长的堂哥什么都干得出,上回乔奶奶一院子的新鲜蔬菜就是牺牲在堂哥锄头底下的。谁见了被砍了头,汁流满地的一院新鲜蔬菜都会伤心,金建国却扛着锄头,唱着他的“打靶归来”,雄赳赳地走了。
羊是乔奶奶的妮子,要是羊尾巴也像蔬菜一样被割了,那乔奶奶还怎么活呀。
金天牛拿定主意,先把乔奶奶的羊妮子转移走。可是,还不能让乔奶奶知道。知道了,乔奶奶一准牵挂,一牵挂就会出事,就会三天两头颠颠着一双小脚奔她的羊妮子去。乔奶奶行动不便,街面上一出现就能引人注意,就会暴露目标。她的目标一暴露,金天牛的目标也就暴露了。金天牛目标一暴露,他就不能经常潜伏北街,不能经常潜伏北街就无法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了。
可是,如果现在不让乔奶奶知道,事后知道了那叫偷,他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呀,叫青水镇上的乡邻传开了,南街少年战斗队的司令原来是个贼,这才叫丢脸。
其实,铁把把金天牛想错了。羊妮子还是被金天牛下定决心后的一天凌晨抱走的。那个时候,扁担河里的水气正向青水镇弥漫,整个青水镇的乡邻还在梦中香甜着呢。金天牛平日里睡在红星中学看大门的金家大爷那里。金天牛爹娘一口气生了兄弟姐妹七个,一张竹片床上挤了兄弟姐妹七人。半夜谁睡累了,身体翻个方向,要叫醒其他六兄弟姐妹,齐声一二三。金家大爷一个人睡学校,难免寂寞。堂哥金建国出面,让金天牛睡学校给金大爷作伴。这样也是两全其美的事。
金天牛是从后窗钻进羊圈的,因为是熟人,羊妮子也没叫。他用一只旧麻袋套了羊妮子的头,又从后窗跳了出去。将羊妮子拴在后窗一块麻箍石上,进屋后又将那捆稻草塞在了窗户里。
金天牛先将羊妮子藏在了学校后院的一间柴房里。学校本来就是破四旧时金家的旧祠堂改建的。从学校厕所边一堵围墙的旁门走出去,眼前是一条小径和一片白杨树,白杨树的尽头是一间小屋,原来是看祠堂的金家老前辈住的小偏房。祠堂改成学校后,小偏房改成了学校小柴房。小柴房本来就很少有人进去,现在金天牛又找了把锁,将厕所旁的那道门给锁上了。羊妮子就是寂寞了,想家想乔奶奶了,发脾气
哭叫,也没人听到。
谢有顺 书法
金天牛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可他万万没想到,铁把为了帮乔奶奶找羊妮子而在青水镇遍布眼线。
学校碰到了铁把,也不能跟他摊牌。摊了牌也说不清爽,你说为了保护乔奶奶的羊妮子,才将羊妮子藏在学校柴房。人家问了,羊妮子没招谁惹谁,怎么就有危险了?你得一五一十,来龙去脉说清楚,哪个环节也不能落下,哪个环节都不能出纰漏。你说民兵连长金建国亲自抓乔奶奶的阶级斗争路线,怕羊妮子被发现了,割了羊妮子的尾巴。可是你讲着讲着就出了纰漏,人家又要问了,你是怎么知道民兵连长金建国亲自抓乔奶奶的阶级斗争路线的?再说下去不只把自己当密探盯梢的事败露了,还得把金建国同志出卖了。
铁把这个流浪儿的鬼点子真多。难怪自己盯了那么久的梢,硬是拿不到他的把柄了。
得赶紧把羊妮子转移了,若还放在学校柴房里,尽管围墙的门锁着,钥匙在自己手里,可是学校毕竟公共场合,说不定哪个校领导想到后院视察视察,叫金大爷打开厕所旁围墙上的小门了。说不定哪个淘气的同学不愿在厕所里拉屎,翻了围墙去白杨树林里拉屎。一切皆有可能,任何一个可能都会败露出羊妮子的存在。
如果运到麻姑山庙里藏着,即使不饿死,也成了麻姑山野狼的一顿晚餐。
往哪儿转移呢?这么一想,羊妮子竟成了烫手的山芋,累赘了。
金天牛犯难了。
乔奶奶丢了一只羊的事让民兵连长金建国知道了。金建国说过,他是顺风耳千里眼,青水镇的一举一动,风吹草动都在他眼底收着。
金建国把金天牛叫到了濑水江的一块滩涂上时,金天牛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平日里,有什么事,金建国总是让门卫的金大爷把他叫到大门旁的那尊石狮边。或者干脆就在青水镇的哪条街的街口,把金天牛叫到一边。天牛跟你说个事,然后附他耳朵,一件事就交代完了。今天不一样,今天金建国把金天牛约到了野外的濑水江滩。一个大队支委,大队民兵连长把一个青水镇上的一个青头少年,约到濑水江滩谈话,该是多大面子。这在青水镇上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金建国在江滩的草地上抽着烟,来回走着,也不说话,一会仰头看看天上的云,一会儿低头看看江面,一会又放眼远处的江面上的点点白帆。一边的金天牛就待不住了,金天牛待不住也不能放在面上,他跟着看云,跟着看江面,跟着看点点白帆。
抽完两根烟,金建国不来回走动了,也不看云,也不看江面,也不看白帆,看着金天牛。看了半天才说,天牛呀,乔老婆子家什么时候有一只羊了。也不说丢羊,单说有羊。有羊跟丢羊不一样,有羊是一个时间跨度漫长的概念,丢羊是一瞬间。
是啊,乔奶奶家什么时候有羊的?好像十年前,好像二十年前,好像自从乔奶奶住进西坡巷一直就有。但是,金天牛没说。
金天牛没说是在等他堂哥说,他知道金建国的话还没说完。
金建国说,我叫你盯梢快半年了吧?
金建国没说金天牛盯梢半年没发现乔奶奶家有羊。
他又说,羊会丢哪里去呢?
不等金天牛回答,又说,天牛,你怎么看这个事的呢?又点了支烟。
我,我,我,我不,我不知道,金天牛的不知道,也不知道是不知道如何回答金建国让他怎么看这个事,还是不知道羊丢的事。他本来对藏在学校小柴房里的羊就犯难,现在把他叫到濑水江滩开门见山就是说羊的事,金天牛心里发虚,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金建国一连串的问题。
形势复杂啊,我们的眼皮底下竟藏了这么大一条尾巴,你说怕不怕人?金建国原也没打算眼前的少年回答他的问题,他像自言自语,又像自问自答。
会不会乔奶奶家根本就没有羊,只是街面上的人饭后无事,随意臆造的故事作为饭后谈料?金天牛终于接上了话。
我也希望只是青水镇街面上的一个传说,我也希望根本就没有乔老太婆丢羊的事,最好是从来就没有在青水镇上存在过这只羊。
金建国在金天牛脸上睃了一眼。
金天牛暗暗吃惊,他不能在堂哥面前承认乔奶奶的羊是他藏起来了。
早先听说乔奶奶养过羊,是大队批准的,后,后来就不知道她家养羊的事了。
金天牛垂下头,他尽量回避着与金建国的目光正面交锋,装作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一只脚来回蹭着脚底下一簇针针草。
还不只是一头羊那么简单,青水镇上的街坊私下里都在传说着田螺姑娘下界种地,专门接济青水镇上揭不开锅的乡邻。
听起来还是说羊的事,但金建国已经从一件事扯到了另一件事上。
扯蛋!突然,金建国几乎叫了起来,明明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还装着弄神弄鬼的,说什么田螺姑娘下界。这世上哪有鬼,哪有神,哪有妖,都是人装的。
又说,还不知道有多少更大的尾巴隐藏在青水镇,隐藏在茫茫的天目山脉麻姑山。金建国好像正拿着望远镜在天目山的密林中一遍一遍仔细搜寻着。
建国哥,小声点,听说当年麻姑山灵官庙很灵的,二伯母都信。金天牛的二伯母是金建国母亲。金天牛这时似乎明白,金建国其实还是扯的一件事。
灵有屁用,还不是给拆掉了。金建国才不信这个邪。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拍了几下自己的前额,对金天牛说,天牛呀,我后来想了,你毕竟还年轻,经事少,上次组织交给你的任务,目标太散,难度有点大,大海捞针了,让你可能摸不着头脑,这次组织交给你一个目标明确的任务。
将金天牛拉着在草皮上坐下。说,过几天,公社要组织社员去南京开挖秦淮河水利工程,所有劳力都去。弹花店你就不要盯梢了,弹花店里的夫妻也被我们派到水利工地去了,这么一项伟大的水利工程不能让他们不流汗。你乘镇上的劳力都出工,带上你们南街战士,去天目山脉的麻姑山,去雪飞岭,去野猪岭,去剥虎岕,去深涧岕,翻遍整个山,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田螺姑娘种的那块地。我就不信,天下还有一块是神仙耕种的地。
见金天牛木呆呆地盯着他,又说,我和大队部的领导都是看重你的,我们经过慎重考虑,都觉得只有你才是青水镇上少年中最有希望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这回可不能再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了。
像长辈对晚辈,语重心长,说话前先是用手来回摸了摸金天牛的头。金天牛最烦人家摸他的头,爹娘也不行,他拧了拧脖子,把头从金建国的手掌下挣脱出来。
金天牛其实有点烦这样的游戏了,可是他仍然觉得组织交给的任务是光荣的。
金建国是军人出生,他习惯队前训士兵。他先站了起来,又叫金天牛也站起来,然后大声问金天牛,金天牛同志,有没有决心完成任务。
金天牛在南街北街少年战斗前也经常学着他堂哥的口气对南街战斗队的少年训话,可,今天面对他的堂哥,他却严肃不了。
金天牛耷拉着脑袋,笑出了声,这让金建国很失望。
金建国在金天牛面前立正着,板着脸,大声道,
金天牛同志,你是青水镇上的杰出少年,是南街少年司令,请你严肃点,大声回答我,有没有决心完成任务。
金天牛吓了一跳,他突然想起,不是自己带领的南街少年战斗队与北街少年战斗队在玩战斗游戏,面前站着的虽然是堂哥,但是大队民兵连长,是代表一级组织。他慌慌站正了,像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战士,揉着惺忪的眼睛,突然被告知,首长进班组例行检查。手忙脚乱了,左手打了个敬礼,报告连长,保证完成任务。又一想不对,才又将左手换成了右手。
又一想还是不对,刚才堂哥还称自己是南街少年司令的,怎么一个司令向连长报告?金天牛傻傻地站在他堂哥金建国连长面前不知所措。
金建国本来一脸严肃,金天牛的一整套滑稽动作把他逗乐了。但他毕竟革命工作多年,在一个毛毛孩子面前,他还是收敛了自己的笑容。
临走时,金建国一句诡秘的话把金天牛吓得鼻尖直冒汗。
金建国说,至于那头羊,你就看着处理吧。
莫非金建国什么都知道,难道金建国也在盯我梢?
金天牛摸不着头脑了。
青水镇是南方的一个不显眼的小镇。它静卧在苏、浙、皖三省交界的天目山余脉的繁枝密林和变幻云雾之中,四周群山簇拥,草叶葳蕤,村落起伏,神秘、潮湿,充满诱惑。
濑水江的支流扁担河从镇中央潺湲而过,把青水镇分成了南街和北街。一座观莲桥连接南街北街。扁担河上接大溪水库,沙河水库,下连太湖,直至东海。大溪水库,沙河水库由天目山脉崇山峻岭间千百条涧溪汇集而成,水库湖面水光潋滟,干净而调皮。
青水镇南街喧嚣、热闹。北街沉稳、内敛。
我们勇敢的南街北街少年战斗队的很多战斗都在天目山余脉的麻姑山繁枝密林中进行。
现在已是隆冬腊月,秦淮河水利工程已经掏空了镇上的所有劳力。学校也已经放假,我们的南街少年,北街少年却没有闲着,他们现在是青水镇上真正的男人。防盗防火防狼,他们要做的工作很多。他们白天组织队员进山,分头对麻姑山,雪飞岭,野猪岭,剥虎岕,深涧岕这些属于青水镇的地盘进行森林防火巡视。晚上,组织小分队,三五人一组,南街少年巡视扁担河以南地界,北街少年巡视扁担河以北地界。每条街,每条巷,甚至旮旯胡同,都要来回巡视。通常边巡视,领头的小队长嘴里还要吆,各家各户,谨防火烛。队员们也齐声跟着吆,各家各户,谨防火烛。领头的队长又吆,天干地燥,防火防盗。队员们又齐声跟着吆,天干地燥,防火防盗。其实,要不是出了一档盗羊的事,青水镇老百姓记忆里,盗窃的事还是解放前发生的。那也不叫盗,谁饿慌了不到路边地里刨一窝红薯,谁路过瓜田李下不摘个鲜。不过,这样的事解放后也真是没有发生过,即使饿成浮肿病,饿死人的年代,生产队地里的瓜熟爆了,也没发生过偷盗。说起来真是怪事,县上开治安先进工作交流会时,其它乡镇的干部听了青水镇的经验交流,都说青水镇上老百姓的意志是钢铁铸就的,这要放在战争年代,老虎凳,辣椒水,钉竹签都不能让青水镇出一个叛徒。
除了白天黑夜组织小分队防火防盗防狼巡视外,金天牛还有一项特殊任务,暗中查找那块传说中田螺姑娘种的地。这是组织又一次交待他的有目标的任务。
铁把也有一项特殊任务,暗中查找乔奶奶被盗的羊妮子。铁把的任务是自己给自己下达的。
两位司令都在心里暗暗较上了劲。
拳头那样大的风,一记一记打在青水镇街面上,街面的梧桐残叶在拳头下翻卷着。麻姑山黑松林涛声汹涌,满江漪涟的濑水江暗流涌动,看似冷清的青水镇风起云涌。像是要下雪的前兆。
又是半个多月过去了,整个麻姑山的旧寺,旧庙,破庵,还有野猪岭那边的道观都找遍了,还是不见羊妮子踪影。羊妮子找不到,乔奶奶的病也不见好,真是急人。虽同属天目山脉,再往北找就是安徽地界,再往东找就是浙江地界,即使找到了,也是跨地界,跨省的纠纷了,铁把还没有能力处理跨省,跨地界的纠纷。镇上的南下干部胡社长也没能力处理跨省,跨地界的纠纷。再想想,省与省之间的治安卡口上,二十四小时都有各省民兵、公安重兵把守,抓的就是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投机倒把分子。你即使侥幸混过了江苏地界的治安卡口,安徽地界你就不一定蒙得过去。安徽地界蒙过去了,浙江地界就难办了,浙江人多精明。再说了,你能蒙过省界治安卡口,接下来还有地市治安卡口,县、公社治安卡口。去年,铁把做篾匠的花爷爷带全家编打的一些籰子、背篼、凉簟、簝器等竹器,准备偷运到安徽去卖,江苏的治安卡口已经过了,偏偏叫浙江的治安卡口给逮了。花爷爷的花记篾匠店因涉嫌投机倒把被查封,公社里叫民兵把花爷爷揪到镇上的大礼堂斗过几次,关过公社水塔,要不是铁把大叔花笸箩当兵在外,家里是军属,花爷爷怕早被收押了起来。花爷爷虽然幸免收押,然而他祖祖辈辈经营的花记篾匠店却充公了。充公也不是交给社里,而是社里提供毛竹、藤条、柳条等原材料让花爷爷带领全家编织社里社员生产用的箩筐、筛箩、筐箩、笊筢,编一只筛箩记十工分,编一副箩筐记五工分。条件是花爷爷他们不允许私自帮街坊邻居编织籰子、背篼、凉簟、簝器这一类家庭私人用品。现在,一只咩咩直叫的羊妮子想蒙混那么多治安卡口,走出青水镇地界,你以为是电影上胡编乱造乔装成送菜老百姓的地下党,蒙过日伪哨兵进城炸弹药库那么容易吗?
这么一想铁把反而高兴了,羊妮子保不准还在青水镇地界。只要在青水镇地界,就有希望找到。
高兴只是一时的,新的烦恼很快就来了。羊妮子丢失一个多月了,听不到一声咩叫,也看不到一点影子,会不会饿死了,或者成了谁家盘中餐?
与铁把一样烦恼的还有金天牛。羊妮子已经呆在小柴房里一个多月了,这可比伺候一个人还难,关键它不像人一样懂人的思想,体贴人。每天还要割了青草去喂养,大冬天到哪里找青草呀。每次去喂食时,它总还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见他就躲闪,不让他碰一下嘴巴,摸一下耳朵。不只这样,还仰着头,呲着小嘴巴,咩咩直叫。原来羊妮子见了熟人不叫的,可能离开乔奶奶时间长了,想乔奶奶了,现在见到熟人也叫。
金天牛最怕羊妮子叫唤了,它一叫,他心里就发毛,发毛也不敢骂,更不敢打。羊妮子好像知道金天牛心里的怕,金天牛一开口骂,羊妮子叫得就更欢。金天牛将手摸着羊妮子头部,想给羊妮子一些安抚,他实在没想到羊妮子会调过头来咬他一口。
这死妮子,咋在乔奶奶羊圈里这么温顺,在这里就狂躁,养不熟。
说实话,金天牛到现在有点后悔当时的冲动了,还不如让金建国割了死妮子的尾巴,倒是省心。羊妮子好像猜到了金天牛心思,突然就仰起了头,冲着小柴房的窗户咩咩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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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天牛赶紧拎了捆柴草,将窗户堵上。
金天年决定了,要把羊妮子送回乔奶奶羊棚。
这一次战斗是因为一筐牛粪。也不是因为一筐牛粪,应该是因为香瓜岛。
铁把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发现身后的影子了。那天早上,他背了一筐牛粪,准备去香瓜岛上追肥。乔奶奶说了,冬追一担肥,秋收三石麦。土地就像人一样,别看它冬天赤裸着身体懒洋洋地晒太阳,这样的季节更需要补充养料。
铁把没想到在头陀岭碰到金天牛。他更没想到,金天牛现在不盯梢了,他有新任务了,在麻姑山寻找田螺姑娘和她的世外桃源了。不盯梢当然就没了影子。金天牛在麻姑山碰到铁牛也是巧遇。
金天牛盯着铁把的牛粪筐。
铁把也不示弱,你不是想看吗?好。他索性将牛粪筐端到了金天牛眼皮下,让你看个够。
金天牛自然不是好惹的,他盯了半年多新动向,心里一直对铁把的牛粪筐有疑惑。
铁把,你这牛粪哪捡的?准备背到哪去?金天牛责问。
你管不着,反正你们家没有牛。铁把搁下了牛粪筐。他不能说出香瓜岛的事,只能跟金天牛绕。
这事我今天还真管定了。我们家没有牛,但生产队有牛。生产队的牛是集体的,牛粪是生产队的牛拉的,自然也是集体的,捡了属于侵占集体资产。金天牛对自己的推理感到很满意。
铁把绕过金天牛后,嘴巴嗞了一下,这个牛粪是牛拉在牛栅外的,捡了是废物利用。
金天牛踹了一脚牛粪筐,那青草酸味的牛粪臭一下子弥漫开来。说,牛粪拉在什么地方不重要,拉在野外烂了,生了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家的,集体的,捡了就是侵占集体资产。
再说了,你在青水镇还没有户口,还是个外来户,也就是野人,更没资格捡青水镇的集体资产,你更应该夹着尾巴做人。
金天牛就有点过了,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了。他堂哥,民兵连长金建国都没有这样咄咄逼人地说过话。
铁把不知道是被金天牛踹了牛粪筐惹气了,还是说他是野人,让他夹着尾巴做人惹气了。总之,铁把是真的生气了,他的火是一下子冒出来的,少年的冲动来了。他目光像刀片一样死死盯了金天牛足足五分钟,盯得金天牛头皮发毛的一瞬,他突然提起那筐牛粪,一下子就扣在了金天牛头上。
金天牛从铁把的目光中感受到了铁把的愤怒,他以为铁把会一脚踹来,或者一拳劈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击。他委实没有料到铁把会将一箩筐牛粪扣在他头上。青草酸味的牛粪臭一下子扑进了他鼻子,钻进了他胃里,翻江倒海,势不可挡。
金天牛挣脱了半天,结果泥匠粉墙面,糊得全身皆粪。他想扑向铁把,也把牛粪糊在铁把身上,可是铁把已经攀上了一块高处岩石,正一脸嘲笑地看着他一身脏样。
金天牛明白,单挑的话,他是打不赢铁把的,这口恶气他实在吞不下,他要下山搬救兵去,他要跟铁把决一死战。
下山前,金天牛几乎是咆哮了起来,铁把,你个狗日的等着。
青水镇的少年打仗可以你死我活,但骂粗话金天牛还是头一回,这回铁把算是把他治狠了。
战斗是傍晚时分打响的,战场就设在了雪飞岭。
双方约定,各出十五个兵,北街少年为守,南街少年为攻。时间限定七天,守破为败,或反守为攻,将攻者赶出雪飞岭为胜,败方从今往后不允许再踏进雪飞岭半步。
青水镇的少年都知道,雪飞岭易攻难守。它背靠滔滔濑水江,毫无退路。左毗野猪岭,右为悬崖,左路右路撕不开缺口,撕不开缺口就无法反攻。纵深不到五公里,无迂回曲折地形,更不宜展开游击战。只有正面迎敌,但根据地形判断,正面迎敌是很冒险的一着棋,弄不好,进攻者放一个袋口,让你钻进来后,再扎紧袋口,这样就有全军覆灭的危险。更要命的是守者防守的只是孤岛一样的山岭,而攻者只要佯攻为主,以守为攻,要不了三天,守者就会粮尽弹绝,乖乖受降。
金天牛安排五个人守在左路,左路虽毗野猪岭,理论上是守军最易突破的防线,但因为背阳,不长成材树木,奇石怪岩缝里长出的都是全身长满尖刺的小灌木,小乔木,小植物,平日里有上山劳作的社员,从野猪岭到雪飞岭还得绕道。又安排两个人守在右路悬崖边,右路悬崖有社员进山劳作时当作临时歇脚的山洞。右路更是金天牛放心的地形,因为向阳,采光充足,悬崖下长的树木高大伟岸,草木葳蕤,森林覆盖严密,这样的地形极易迷惑敌方。
铁把却不是这样部署他的用兵的,他原来最擅长游击战,现在根据战场特征,不宜展开游击战。他白天只在左翼右翼各安排一个少年巡视,中路让保兴带两个少年盯着,叮嘱保兴,若遇到敌方从正面攻击,只需做个样子还击几下,把精力集中在捡拾对方打上来的石子,碎砖,青瓦。他却带着十多名少年在雪飞岭寻找野果,野黄豆,拾掇用于生火的枯枝。少年中也有持不同意见的,认为只有七天的战斗,又不是持久战,何必囤积这么多粮食。铁把笑了,他说,兵马未到,粮草先行。铁把把游戏玩真了。
保兴没有听铁把的,他悄悄带了三个少年战斗队员从左翼的悬崖下山,潜进了黑松林里。擒贼擒王,他要乘天黑时,借着黑森林巨大屏障,悄悄包抄到金天牛的后腚,将金天牛生擒。
战斗打响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了西山的树梢上了,红彤彤一片,像把整个麻姑山都点燃了。北街少年在巨石后避风的山洞里,正在用铁皮铅笔盒架在篝火堆上炒着二黄豆(一种野生黄豆),准备着晚餐。突然,前方哨兵传来警戒信号。
第一轮攻击十分猛烈,石子,碎砖,青瓦片像雪片一样飞向了雪飞岭,耳边满是呼啸而来的子弹击落树叶的飞行声音。雪飞岭守阵的北街少年不敢懈怠,他们从子弹呼啸声的密集程度辨别着敌方人员数量,从子弹飞行速度,飞行距离中辨别着敌方人员配备。人多自然子弹密集,这个不用说。若子弹飞行速度快,飞行距离远,无疑,金天牛布局在正面的人员一定是南街少年战斗队的中坚力量,说明金天牛将战略重点放在了正面进攻上,铁把就要在左翼右翼想办法撕开缺口。如若飞行速度慢,子弹还没到家门口就落了,说明正面是佯攻,这就要防止金天牛从左翼右翼包抄上来,端了北街少年老窠。
现在,不仅飞过来的子弹密集,而且每个弹片都是擦着头皮,擦着树梢呼啸而过,快捷而果断。将乔木叶,灌木叶,宽的叶,细的叶,圆的叶打得片片纷落。落在树杆,岩石上的子弹反弹后,发出邦邦回响,干脆而利落。这说明南街少年把战略集中在正面进攻上了。躲在岩石后,或者草丛中战壕里的北街战士,他们或激昂,或恐惧,或悲壮,或怯懦,他们都紧攥手里子弹,不敢丝毫放松,他们单等着铁把一声令下。
半个小时后,子弹似乎有所减弱,铁把传令保兴的那个小分队从右翼佯攻。可是,哪里还见保兴?铁把以为他多吃了夹生的二黄豆去拉肚子去了,他只好令另一个少年带一小队从右翼佯攻,并示意矮胖子那个小分队从左翼佯攻。正面中间留下缺口,故意让敌方钻进来,他亲自带其他少年,埋伏在两旁杂草和小树林中,单等南街少年冲进,好来个瓮中捉鳖。
战场似乎不是铁把预料的,南街少年并没有挺进。
夜已经来临,几颗雪粒子扑打在脸上。夜黑处,不知道谁吃多了二黄豆,放了一个嘹亮的响屁,引了一片骚乱。嘻笑过后,有几个少年正想仰头观察一下对方战场情况,突然一阵密集的子弹又飞了过来,仰头的少年赶紧缩回了脖子,摸了摸脑袋,看是不是受伤了。
接下来又是一片寂静。白天受到骚扰而逃离洞穴的野兔,正一惊一乍,一步三探头地悄悄回洞,一双双蓝色的眼睛在雪夜里扑闪着,两三只受到惊扰的松鼠,在松枝上逃窜着,它们不知道是在活动筋骨,还是寻找配偶。
保兴和其他三个少年已经攀下悬崖,正悄悄从密林中摸向对方后腚。
南街少年白天的攻打虽然有点秀肌肉的味道,但也是需要的,金天牛要的就是铁把摸不着头脑。铁把担任北街少年司令之前,南街北街少年战斗中,南街少年队每次都胜,以至于青水镇上好像只有南街少年的存在,每次镇上放露天电影,北街少年都乖乖把最佳视角位置让给了南街少年,即使电影在北街的地盘上放,北街少年已经占据了有利的视角位置,南街少年来了,也得让。
可是,后来情况不一样了。铁把当了北街少年战斗队司令。第一次在青峰岭为了一篮猪草交锋,铁把一口气摸了南街四个舌头,南街少年第一次没占上风。后来的多次战斗,虽然南街少年也胜过,但那种胜比败了都难堪,要不已经让北街少年摸了两个舌头,要不战局已经僵持到最后时刻。这次战斗,他一定要挣回面子,要让青水镇的少年知道,还是他金天牛带领的南街少年最厉害。
傍晚时的那一阵火力不过是他打的一阵烟雾弹而已,只有这样才能麻痹铁把,以为他们把主力集中到了正面。
进攻之后,金天牛已经重新部署了兵力。
雪已经越下越大,夜黑中的麻姑山雪飞岭只听到雪打松叶发出的刷刷响声,和松鼠偶尔在松枝上轻盈跳动时打落积雪的掉落声。冷。是一种寒风刺骨的冷。像有刀片在皮肤上一道一道划过。躺在草丛中的少年把身子绻缩成一个球,又揽了枯草塞进鞋帮,白天在山上巡视时,走得急了,鞋帮被尖利的磐石划豁了嘴,风直钻鞋帮。蹲在岩石背后的另一个少年冻得瑟瑟发抖,他拔了身边的长茅草,搓成绳,一道一道勒紧在裤腰间。
北街的马呆呆冷得实在受不了了,他划亮了第一根火柴,想暖暖冻僵的手。风太大,那火苗太弱了,呼啦一下就吹灭了。马呆呆和另外一个少年被金天牛安排守左翼,左翼正好是雪飞岭与野猪岭交界的一个豁口,麻姑山过境的风都从这儿经过了。过境的风像战场上挥舞战刀的兵士,一排排一队队,呼啦啦呼啦啦横冲直闯,有恃无恐。马呆呆找了处枯草茂盛的地方,又借着雪光,在松树林中捡了些枯枝,覆盖在枯草上。马呆呆并不呆,他蹲下身子,用身体挡住风,将一把枯草揽在胸前。这次,他将五根火柴捏在一起,哧,火苗舔上了枯草,干柴。
保兴他们已经摸到南街少年战斗队的后腚,包围了金天牛司令部。
突然,所有的少年都看到左翼半山腰燃起了篝火。一堆。二堆。三堆。火势越来越大,已经升腾到半空。这可不是闹着玩了,火借风势,怕是整个麻姑山要毁了。
铁把对山下喊话。北街少年对山下喊话。
火依然在燃烧。整个战场上只听到火光冲天后发出的劈啪劈啪的爆炸声。
南街北街少年此刻都吓傻了。
突然,所有少年都看到了火光中一个翘着羊角辫的熟悉少女身影,在用松树枝扑打着篝火。是保珍。原来,白天的时候,不知道谁又将羊妮子送到了乔奶奶羊圈里。乔奶奶想,既然公家不让养着这样的尾巴,也就不养了。她叫上保珍陪她一起将羊妮子送到大队。可是大队干部都去了秦淮河工地。她们又牵着羊妮子去了公社。没想到公社干部说,《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都说了,不割尾巴了,私人可以种菜种瓜种果,养羊养鸡养猪,有条件还可以养牛了。这可把乔奶奶高兴坏了,她让保珍赶紧把好消息告诉铁把。可是保珍找遍了青水镇,也找不到铁把。不仅铁把找不到,她哥也不见。这时,她才突然发现,青水镇空荡荡的,许多熟悉的战斗队的少年都不见。她才想起,北街少年南街少年趁着大人去南京挖秦淮河去,又美滋滋地躲进山里玩打仗瘾去了。这一想,心里就痒痒的,一路就寻了过来。没想遇上山林中火情。这可不得了,要出大事的。
保珍有危险。铁把几乎尖叫了起来。与此同时,他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
金天牛也在火光中仰起了脖子,他尖叫了一声,我的天呀。招呼了南街少年冲向左翼火灾现场。
保兴和北街来抓舌头的少年也放下手中的绳索,冲向火灾现场。所有的少年都放下手中子弹,纷纷冲向了救火现场。
铁把没有救火经验,他一下子冲进了大火的核心区域。他折断了根松枝,向火光处飞舞着扑打着,可是,越扑越粘,火苗舔上了他的衣袖,燃上了他的上衣……
青水镇的所有少年亲眼目睹了金天牛和保兴轮流背着烧伤的铁把在雪山中的飞奔。
醒来时,铁把已经躺在了医院里。不是在病房,而是在医院急诊室。医生说他烧伤面积在47%,Ⅲ度烧伤19%。县医院已经无力救治,得送南京。迷糊中,铁把动了动身子,可是,身体不知被什么绑定了,动弹不得。他口渴,火烧一样渴,可是,他却喊不出话来。他全身在痛,像被谁在撕着身上的皮,不是一寸一寸在撕,是一张一张在撕,撕了一张又一张,撕一张就像穿越了一次最黑暗的隧道,全身就要抽搐一下。他感觉整个人都已经飘了起来,在天空中飞,在黑暗的隧道里飞,飞着飞着又被重重摔回了地面,飞着飞着又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隧道。他能听到身边有人走来走去,脚步很慌张,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他,没有一个人扶他一把,所有的人任由他干渴,任由他飞。
他飞累了,又一次坠落进一个深邃的黑洞。
再一次醒来时,他听到了他姆妈的哭声。
他感觉姆妈就坐在他身边,贴着他,连喘息声都在哭泣。
他好像还听到了他姆妈呼唤儿子乳名的声音,好甜,好美。
他的姆妈不是哑巴吗,怎么可能叫他的乳名?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叫一声他亲爱的姆妈,可是他动弹不了,他的整个身体被绑定着。
他生下来都是姆妈轻轻抚摸他,甜甜看着他。从来没有叫过一声儿子乳名。
难道是幻觉?或者自己濒死前的愿望?
铁把发现自己的眼泪流到了腮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