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窗户关起来,把门也关起来,把这扰人的春雨关在外面。进屋关门时,我费力地拍了拍裤脚上的泥土。
我很早便有穿牛仔裤的习惯了。应该是从读师范起,我便无数次地做过牛仔梦。师范三年乏味的学习生活,即将开启毕业后一辈子枯燥的教书匠工作,我不甘心命运这样的安排。我的爷爷便是这样,一辈子在偏僻的山村里教书,一生从未做过别的事,直到死去。
一次逛书店,我偶然看到书架上的《廊桥遗梦》,翻了几页后,便爱不释手。小说开头这样写道: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早晨,罗伯特·金凯锁上了他在华盛顿州贝灵汉的一所杂乱无章的房子里三层楼上一套两居室公寓的门,拎着一个装满了照相器材的背包和一个衣箱走下楼梯,穿过通向后门的过道,他那辆旧雪佛莱小卡车就停在住户专用的停车场上。车里已经有另一只背包,一个中型的冷藏箱,两套三脚架,好几条骆驼牌香烟……
小卡车,背包,相机,骆驼牌香烟,牛仔裤……这不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么?或许从那一刻起,流淌在我血管里的血,便被罗伯特这样的老牛仔给点燃了。他让我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与活着的状态。当然,如毒药一般的爱,以及对家庭的责任与担当,让他们后来经历了长达二十几年的相思之苦。但这并不影响我对牛仔生活的憧憬与热爱。我常常想着自己头戴一顶宽沿高顶毡帽,肩扛一支来复枪,下身牛仔,上身皮衣,足蹬一双高筒皮套靴,缠着子弹带,在旷野上骑着马风驰电掣。——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这些天一直在下雨,从宿舍到办公室,有一段黄泥路,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积水。上下班时,那些被后脚跟带起来的泥浆,被身体的热气焐干后,如牛皮糖一般,牢牢地粘在牛仔裤裤脚上。这是一条刚买回来没多久的牛仔裤,黑色,磨旧,裤腿上印有鲜红的英文字母,有那么一些时尚和潮流的要素。那天,我刚回到家,女儿见了我的裤子,笑眯眯地说,老爸,这裤子帅。自打买回来后,我便一直穿着它。这样做或许因为牛仔的浪漫不羁与自由洒脱契合我的秉性吧。当然,更主要的是,牛仔裤多穿几日也不显脏,这样便省得洗了。
屋内到处都黏糊糊的。柜子里的衣服是潮的,地上的鞋是潮的,床上的被子是潮的,书架上那几本书也是潮的。住在海边,这潮湿里远不止水汽,还有盐,有海鲜的腥臭。大约两年前,在我租来的一间屋里,每当雨季过后,渗水的墙壁上,除了会新增一幅幅抽象派艺术画作之外,还会长出一层毛茸茸的盐霜来。那如同静电植砂一般的盐霜,密密麻麻地布满整块墙壁。惨白的日光灯下,我常常会站在这样的抽象画和盐霜前发呆、走神。看着它们,我有时会想起沙滩、海浪、岛屿和鱼群,有时也会想起沙漠、骆驼、狼烟与枯骨来。我不知道,这样的盐分是那咸腥的海风裹挟而来的,还是这霏霏霪雨夹带而来的。有一次,我伸出食指沾了一些,放在嘴里尝了尝,涩、咸,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苦味儿。
宿舍楼下的沼泽地里已经积满了雨水,大约几尺深。看起来倒是清澈见底。可我用塑料桶从屋檐下接来的雨水为什么会浑浊而且泛黑呢?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就在这沼泽地里疯狂而茂盛的一株株长得像芭茅的植物,并非杂草,而是一种可以食用的蔬菜,它有一个动听的名字——茭白。我不知道,当我唇齿咬合张开的时候,这词的发音为何总能让我想起古时的女子来,明眸皓齿,闭月羞花,是哪一位令人神魂颠倒的女子呢?
古人称茭白为“菰”,它的种子叫菰米或雕胡,是“六谷”之一。可是,在这里快一年多了,我终究没能吃上这鲜美的食物。清蒸茭白、肉炒茭白、五彩茭白、双椒茭白,这样的菜名听起来就让人垂涎三尺,满口生津。我几次都想脱掉鞋子,挽起袖子,去这沼泽地里拔几棵回来,剥皮,洗净,切片,亲手做一盘,却总是很快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纵使拔了上来,我去哪里做呢?我的那些锅瓢碗铲早就躲在墙角落里锈迹斑斑,不沾烟火,多日不问我的炊事了。
我所住的地方是一处光伏发电站基地,占地大约四千五百亩。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汪蓝色的海洋,甚是壮观。由集装箱改成的宿舍,则像是一只泊在这蓝色波涛中的铁船。只是,这么久以来,它一直没挪过地方,一直停泊在原地,像是被拴上了缆绳。一根根粗大的水泥柱,支撑着一排排光伏太阳能板,它们将最靓丽的蓝色那面迎着太阳,好像随时都在等着阳光的宠幸。就在太阳能板的底下,这沼泽地也没闲着,有的被种上了蔬菜、中药、水稻,有的被围成鱼塘,用来养鱼、养鸭、养螃蟹。我宿舍楼底下的这块沼泽地里,种的便是茭白。
从暮春的嫩绿,到夏日的碧绿,秋天的浓绿,直至初冬的黄绿,茭白仿佛一直绿着,绿得那么动人,绿得那么妩媚,又绿得那么执着。假如一年是一棵茭白的一生,那它的青春该多么漫长啊。直至寒冬腊月,它的叶子才渐渐地由绿变黄、变枯,慢慢发白起来。入冬以来,许多个深夜,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常常能听到风中的茭白叶子相互摩擦,碰撞,发出沙沙沙的响声。这金属般的声音里,仿佛掺杂着此起彼伏的肃杀、急促的戰鼓和幽怨的号角金鸣。
再长的青春也总是短暂的啊。我常常会想起它往日茏葱的样子,它妩媚动人的样子,它娇艳欲滴的样子,就像我常常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岁月一般。已是初春,这茭白似乎仍没能缓过神,没苏醒过来。一株株簇生的枯黄的茭白,细窄修长的叶子凌乱,庞杂,有些已经被风折断,差不多全都被淹没在雨中,远看过去,像是一朵朵枯莲,漂浮在初春料峭的水面上。
我并没像爷爷那样过着一成不变的安稳的教书匠生活。年轻时,我曾无数次想过远方,想过逃离故土。可如今在异乡年复一年的奔波,流浪,打拼,现在想想,并不像是当年牛仔梦中的那样。或许这一切,只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吧。十几年前,一场大病险些要了我的性命,虽然没死,但让我欠下了一笔巨债。那时,微薄寒酸的工资,常常入不敷出,最窘迫的时候,甚至连一日三餐都会犯愁。为了摆脱困境,增加收入,我在教书的学校里,开了一个小卖部,经营一些日用品文具之类的小百货。我每周都要从几十公里外的县城进货。托运货物的车子不能直接开到小店门口。我改装了一辆自行车。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绑上了几块木板,那是我搬运货物的货架。那时,我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隔三岔五仍需要挂盐水。为了不耽误司机赶路,我常常不得不拔掉手臂上正在输液的针头,把针口用胶布和棉签堵上,然后再跨起那辆自行车朝大街飞快踩去。我的小店生意红火,抢了别人的生意,为此,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我的母亲和我的妻子为了帮我,也被他们揪着头发在地上拖了好几米。后来,小店开不下去了,我不得不另谋出路。
雨还在下。我打开水龙头,依旧一滴水也没有。停水好几天了。我已记不清楚我多久没洗澡。正月初七从家里出来,到现在少说得有一周了吧。这一周的时间,总觉得特别的漫长。年前的时候,急着赶回去。又是一年了,父母又老了一岁,孩子又长了一岁。这一年下来,我几乎没有陪伴过她们。和妻子之间,也似乎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了。每年短暂的假期里,那些曾经的温存与爱抚都已然陌生。而等年一过,东家拜年,西家吃饭,一晃便又到了上班的时间,又得匆匆收拾行李,卷起行囊,一头扎进滚滚的人潮中。
长年在外,我早就习惯了外地的饮食,家里的口味已完全不能适应了。可能这味蕾与胃囊也被异乡同化了吧。作家阿城曾经说,所谓思乡,我观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异乡食物,不好消化,于是开始闹情绪。对于一个短期在外的人,或许有地域特性的食物的确能勾起人的相思病。可对于一个在外数年甚至更长时间在外的人来说,还有什么食物可以勾起这样的相思呢?比如我,从刚开始初到外地时每天吃饭都要抱着一瓶“老干妈”,到现在一丁点儿的辣椒也不能吃了,若是哪天不小心吃了一点儿,就会被辣得哇哇大叫,身上与头发丛里大汗淋漓。
沿海一带的菜肴以海鲜为主,海鲜的做法又以清淡为主,少盐,少油,清蒸,水煮,偶尔红烧,几乎从不放辣。有一年除夕,我们在老家的酒店里吃年夜饭,其中便有几个远道而来的海鲜。这海鲜不新鲜不说,竟被酒店的厨师放上了辣椒和花椒。看着它们被各种佐料包裹,我竟停杯投箸不能食。
对于我来讲,家就像是一个旅馆,仅容我这流浪的肉体与灵魂得以暂时地歇息与安放罢了。故乡其实已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故乡了,那些人事、风物、山河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每次回去,和家中的长辈们一起,简单寒暄几句后,我常常无话可说。
这样的不适应还表现在身体的反应上。每年春节回家,我总免不了要大病一场,感冒、发烧、咳嗽,几乎雷打不动,年年如此。有时,吃药挂水皆不管用。堂叔文榜懂些巫术,见我烧得发烫,替我掐指一算说,该去祖坟上烧纸了。该有多久没去祖坟上磕头了呢?父亲买来几刀裱纸、一把香烛,趁夜深人静对着老家的方向烧了。父亲一边烧纸一边默默念叨:祖老人家,莫怪小孩,烧来纸钱,敬请享用。说来也怪,有时还真是神奇,头天晚上烧了纸,第二天一早我便退了烧,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
这是不是我抛弃了故乡,或者故乡抛弃了我,祖先对我长年在外的一种惩罚与警戒呢?可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异乡人。尽管我像异乡的人一样,吃海鲜,吃几乎不放油的白菜,但在异乡的城市里,没有一块属于我头顶的瓦,没有一片属于我脚下的泥。这些年来,我要么住在用集装箱改制的铁皮房里,要么租一间白天也不能见着阳光的出租屋。可能我这个月住在城东,下个月又搬往了城西,就像游击队一般,打一枪换一炮,频繁地搬家挪地方。但凡需要我留通联,我从不会写当下的住址,给刊物投稿时不会,在购物网站上也不会。谁知道我明天又将会在哪里呢?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的工作并不固定。在公司里,当你的价值发挥得差不多了,老板便想尽各种办法,用尽各种手段,卸磨杀驴,或炒你鱿鱼,或逼着你自己走人。我属于天生看不惯别人脸色的那种,也常自认为属于有骨气的那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结了账,拿了钱,拍拍屁股,头也不回地走人。
记得有一年,老板找我谈话,说,苏敏,我们要趁年轻做点事情。他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又说,我准备在东莞开一家分公司,你去当负责人。愿不愿意?我一时半会儿竟不知如何回答。说实话,这几年,虽说在外,但一直在温州这一带辗转,突然要离开,竟有些手足无措无所适从起来。临去广东前一天晚上,同事们请我喝酒,吃散伙饭。几杯白酒下肚,望着窗外闪烁的灯火,竟有泪花一样的东西从眼眶里冒了出来。去广东后,我驱车两千里,几天内走完了当地各个乡镇,获取了一手的市场资料,并通过几个文友找到了一些当地的资源与关系,准备大干一场。可出“师未捷身先死”,没想到,就在几天后,老板一个电话说,你先回来,那边不做了。就这样我被一道金牌召回,然后打入冷宫。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说习惯,也习惯。说不习惯,也不习惯。我不得不常常宽慰自己,精神胜利法,阿Q,或许我就是,心中骂他几句,等老子做了老板,老子不尿你。
这十多年里,我一人在外,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为了对付我这肚子,我买了一个电磁炉、一个电饭煲、一个烧水壶。这三样儿大概是必不可少的吧。烧水壶能节约一些矿泉水钱,电磁炉和电饭煲能在公司食堂不提供伙食时派上用场。像冰箱、洗衣机之类稍大一些的家电,因搬家时不方便携带,我从未买过。幸好,平时除了偶尔要买几个鸡蛋补补身子之外,我也實在没什么东西需要放进冰箱存放。至于洗衣服,那就得自力更生了。小件的,头天放盆里用洗衣粉泡上,第二天用水漂一下。有时忘了,一放好几天,等到发臭时才记起来。大件的,比如被子,棉袄之类,很少洗,要洗的时候,也都是浸泡好后,用脚踩踩,漂水,完事儿。
这些天,一直下雨,又遇上停水,已经有一阵子没洗澡、洗衣服了。或许,没有太阳是不用勤换衣服的借口,没有水是不用洗澡的理由。可是,几天不洗澡,这身上的味儿就大了起来,自己闻着都快要皱眉头了。衣领和袖口的污渍泛着油光,几乎能刮出一层油脂来。这牛仔裤脚上粘满了泥,黄色的泥巴,星星点点,呈不规则分布,像是一张张小嘴在抗议。
记得很早前,我曾学着父亲的样子写过毛笔字。初学毛笔字,总免不了蘸多了墨水,提起笔,一不小心,这墨水便会滴下去。假如将我这两条腿当作毛笔的话,我想这异乡的大地,或许就是那张纸。我蘸足了墨水,吃力地想要在这上面写下属于我的文字,绘下属于我的蓝图,可我总像刚学毛笔字时那样,不小心滴下了许多的墨滴来。这样的墨滴,可能见证了我的拼搏与努力,也或许留下了我的遗憾与悔恨。我并不知道,这样的拼搏与努力还将要持续多久,这样的遗憾与悔恨还将会遭遇多少。
这斑驳的点点黄泥死死地沾在裤脚上,拍也拍不掉,搓也搓不掉,它不是像极了牛皮糖,它就是牛皮糖。除了这黄泥,这裤脚上大概还会有皮屑、尿渍、蹲式马桶里溅起来的脏污吧,鬼知道还有些什么呢。
幸好它是一条牛仔裤,幸好它是黑色的。黑色,凝重,肃穆,庄重。黑暗可以掩盖许多真相。黑暗能衍生出万物与光明来。我突然想起“起初黑暗被黑暗掩盖,不能分辨的深渊,这就是一切”这句话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稀奇古怪的话来。
一个人无聊就喜欢胡思乱想,就容易天马行空,常常不着边际。这条黑色的但又不全黑的牛仔,以它的黑帮我遮掩了众多的臭陋,比如孤独、空虚、懒惰、仇恨、沉沦、不切实际以及阿Q精神。它又以它的黑,在某些时候给了我一双幻想的翅膀,一双黑暗中明亮的眼睛。
公司里的小伙子们已经忍受不了,他们或开着车去了几里外的城里开房,或去寻找一处浴室,洗头、洗澡。在不停水时,他们每天再忙也会将自己的头发打理得整齐有型。搬到这儿前,我曾和他们共用一个洗手间。为了能准时上班打卡,我不得不每天早上提前起床,先去洗手间刷牙和洗脸。若是哪天稍晚一些,洗手间里便挤满了一个个睡意惺忪的年轻人。他们将洗发水直接涂抹在头上,沾上水,双手快速地揉搓,顷刻间头上产生大量的白色泡沫(这又让我想起黑暗生出光明来),然后,他们又一个个抢着将堆满白色泡沫的头颅伸到龙头底下,等哗哗哗的水流将泡沫冲走。那带着泡沫的水流,从头上淋下来,落在贴有瓷砖的地板上,啪啪啪响着,那是泡沫的声音,也有水流的声音。他们再用一条搭在肩上的毛巾使劲地擦头发,动作依旧是那样迅速和敏捷。接着,他们拿起吹风机,在沾满水渍的镜子前忙开。吹风机就像是一只拖着长尾巴的老鼠,从一个人的头上蹿到另一个人的头上。嗡嗡嗡的声音在狭小的洗手间里催命夺魂。
我也快忍不住了。镜子里,我那已剩不多的头发全耷拉在脑袋上,一缕一缕的,油腻腻的。如用梳子梳一下,肯定会油光可鉴。
“油光可鉴……实在标致极了。”我又想起这样的词语与句子来。在我们老家有这样一句笑话,当讽刺一个人爱打扮爱臭美,在他头上涂了发油时会说:等一下苍蝇撇了胯哦。我至今还记得说话的人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那意思是,苍蝇在头发上打滑,不小心便崴了腿和脚,连“胯”也给弄受伤了。
“它不咬人吗?”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蹿了。它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又想起了这个。我除了想起少年闰土,还想起《史记·淮阴侯列传》。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很多时候,我看不惯别人的脸色,受不了那些窝囊气,我是不是那个“以为怯”的市人呢?
综合部通知说今天会来水。这样的通知已经接连发了几天了,但水千呼万唤就是迟迟不来。我在公司的厨房里接了一小桶水。厨房里的水经过过滤,干净多了。尤其在缺水时,这水便更显得金贵。我将它留着刷牙和烧开水。至于洗脸,在水盆里倒上一碗,将毛巾沾湿,再在脸上胡乱擦几下。
雨声依旧,落在铁皮棚的屋顶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来。“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朱自清《春》)可今年的春雨啊,哪里是这样子的呢?瓢泼,倾盆,银河倒泻。那一层薄烟啊,也变得越来越厚实,越来越沉。不远处的高楼,群山,全都笼罩在这云雾里,影影绰绰,难见真容。等黑夜来临,远处高楼上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灯光吃力地撕破这厚厚的云雾,杀出一道道昏黄发毛的光晕来。有毛的光暈也好啊,它至少让我知道,几里开外,或许有人正像我一样,为这连绵的春雨发愁呢。
水终于来了。水龙头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像一个人感冒后塞了鼻子,正用力拧着鼻涕,又像谁受了天大的委屈,坐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啜泣。
地处这偏僻遥远的海边,我们大概是自来水公司最远的用户了。同事大多是本地人,住在这铁皮棚里的也就我们十几个外地的单身汉。人少,用水量并不大,于是这水管里的水便长期处于半停滞状态。户枢不蠹,流水不腐。不流动的水,自然就不会新鲜,就容易发臭。那埋在地下的水管,估计在施工时也被调了包,竟然生起了锈。就这样,我们使用的自来水里有着大量的褐色铁锈,水是黄黄的,一股子腥臭味儿和铁锈味儿。
有几个小伙子将这浑浊的水拍了图片,发到公司的微信群里,并先后几次向公司提出希望能够解决一下,但没人理睬。谁会管呢?几个管点事儿的都在想破脑袋阿谀奉承钻营取巧,哪有时间去处理这样的破事儿?再者,换一条水管,那得要花多少钱?
过了一会儿,扑哧扑哧的响声小了些,水被气流喷涌而出。溅出来的水,在白色的洗脸盆壁上。凝聚成一滴滴浓黄色的水珠,晶莹,饱满,如一颗颗散落的黄金珍珠。
渐渐地,水流越来越大,变成水柱,颜色依旧执着地黄。那些刚溅落的珍珠瞬间被冲走了。是的,水柱。我又想起“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庄子·北冥有鱼》鹏的翅膀拍打水面,激起三千里的浪涛中,一定会有水柱吧!水柱自海面起,耸入云霄,升至九天之上,那该多么壮观!我也曾有鲲鹏之志啊,我也曾是一只鸿鹄啊!
我为何不将它想成是茶水的色泽呢?那种泡得很浓很浓的茶,放置一段时间后,颜色不也是如此吗?一想到茶水,我觉得心里舒坦多了。红茶、绿茶、白茶、花茶、普洱,普洱里又有生普和熟普,哪一种茶不是好东西呢?
龙头里的水一直放着。我在等茶水变淡,茶水总是越泡越淡的。清茶一杯,禅心一瓣。美酒千杯难知己,清茶一盏也醉人。这水龙头里的水一定会变淡的。某次,听一个法院的朋友说,她在办公室和接待室放置了一套沙发、茶具,与当事人边饮茶边调解。她说这样可以让当事人放松精神,消除对立情绪,从而心平气和地协商解决问题。她把这种方法称为“茶桌调解法”。好一个“茶桌调解法”啊,今天我也姑且套用一下,来调解调解我这糟糕的情绪和坏透的心情。
楼下的同事们也都打开了水龙头。这饥渴的水龙头啊,似乎要将这几天里的憋屈全都倾泻出来。尽管它们身处不同的屋子内,但也算是手足,是血脉相连的好兄弟吧,这一会儿工夫,它们都经历着扑哧扑哧地喷气,喷水,细流,以及哗哗哗地倾泻。它们以相同的音色,类似的节奏与力度,共同演绎着“水来了”的兴奋与狂欢。
我曾在《孤独书》里写道:流,这真是一个富有诗意的词啊。碧水东流至此回;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尘世间,还有哪个词语能这样潇洒,这般自由呢?
可我眼前的水流啊,它落入白色的洗脸盆后,经过盆底金属圆形的下水漏,顺着约莫和我腿一般长的塑料软管,又重新落入漆黑的下水管道。从供水公司的水池到落入下水管道这一程,这水流该经历了多少的黑暗、拥挤、压迫、疼痛和绝望呢?这多像芸芸众生之中那些命运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啊。那扑哧扑哧的喷气声,滴滴答答的落水声,哗哗哗的倾泻声,那溅起又落下的“珍珠”,那流淌的涓涓细流,那奔涌而出的水柱,是不是他们与命运作斗争时的声音与状态呢?
——可是,这又能怎样?它们迫于压力,疲于奔波,在深埋于地下的水管里蛰伏、奔涌,好不容易寻得一个出口,终于重见光明,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可短暂的狂欢后,它们又将进入无限的幽深和黑暗。是的,它们不是潺潺的小溪,不是欢腾的河流,也不是奔涌的江水啊。
目光又回到我的那条卡宾牛仔。Cabbeen,是它的英文名称。据说,颠覆流行是它的理念。其实,我对服装并没有多大研究。只不过那天在网上闲逛,發现了这么一条裤子。老实说,那一刻,那个年轻时的牛仔梦突然又蹦了出来。也许,我还被它那种泛旧的黑色所吸引吧。这种泛旧的黑,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因为这样的魔力,我竟喜欢上了一条裤腿上打有补丁的牛仔裤。你可要知道,我小的时候尽是穿着那些打有补丁的衣服。那一块块补丁让我在女生面前抬不起头来,它们就是一块块烙铁,深深地灼伤过我,在我心灵留下了太多的“补丁”。我甚至认为,我至今很多时候的不自信,也许就源自这些补丁。
可我现在想的并不是这补丁,而是那裤脚上墨水滴落泼洒般的黄泥斑点。水来了,尽管还是很黄的那种,但我再也没有借口不去换洗它了。
浸泡过卡宾牛仔裤的水,黑乎乎的,像极了墨汁。温州有一道海鲜——墨鱼汤。墨鱼又称乌贼。那黑乎乎的墨鱼汤,就如墨汁一般。我曾吃过,其味之鲜美,营养之丰富,足以令人称道。除此之外,这非同寻常的食物,尤其能令人感到新鲜、兴奋。
此刻,我从水里拎起这条黑色的卡宾牛仔裤,用力拧它,它像极了餐桌上那条被煮熟的乌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