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晚晴
这就是生活,一切都在不经意中进行
最残酷的段落往往表现得最轻盈……
——题记
车祸发生在二○三七年十月二十五日。那一天,是你四岁生日。在把你从幼儿园接回家的路上,妈妈和爸爸狠狠吵了一架。結束通话后,她失控了。她以一贯的执拗,半是哄骗,半是威胁,从行车电脑手中接管了车辆控制权。她握着虚拟方向盘的手剧烈摇摆,她的右脚催迫着那辆可怜的沃尔沃加速!加速!加速!她沉浸在危险带来的忘我快感中,完全忘记了后座上的你——由于恐惧而轻声啜泣的你。
猛然间,车子右前胎蹭上了人行道,妈妈做出一系列下意识的、错误的修正动作,车子扭摆、闪避,在物理定律与人的意志间踌躇不定。几毫秒后行车电脑介入车身控制,可惜为时已晚……沃尔沃在新安克雷奇银色的大街上尖叫、翻腾,宛如一个被孩子抛弃的玩具。你在强烈撞击中失去了意识,甚至来不及尖叫……
历史在那一刻悄悄改变了走向。
你睁开双眼。黑暗。这是一种你前所未见的,纯粹的,不带一丝光亮的黑暗。
你合上眼睑,打开。再次合上,再次打开。
黑暗。
你探手向前,你的手指触到低低的啜泣。
“安妮——”啜泣声化作语句,“安妮,你能——你能看到妈妈吗?”
你摇头。你意识到妈妈就在身边。你的眼珠徒然转动,你的嘴角卷出一个微笑。那一刻,恐惧和失落还没有找上你——在你稚嫩的世界观里,万事万物都是可以被修复的。
包括眼前吞没一切的黑暗。
你被一双手揽入怀抱,妈妈的体香充塞你的鼻腔。“哦,安妮——”你听见妈妈说。在听觉的间隙,你觅到不远处爸爸粗重的喘息声。
“爸爸——”你偏过头。黑暗中,喘息声勾勒出爸爸的轮廓。
“安——”爸爸只念出你一半名字,或者你只听到一半。因为妈妈的身体骤然绷紧,犹如一个紧箍着你的铁匣子。这让你感到害怕。妈妈开口说话,声音仿佛碎裂的玻璃:
“李墨轩,治不好女儿的眼睛,你就去死吧!”
你猛地一哆嗦。妈妈语言的硬度已经超过了你理解的阈值;使你哆嗦的,是铁匣子倏然发散出的寒气。
在你的世界里,父母的决裂比失明还要可怕。现在,这个世界正在慢慢倾覆。
“李墨轩,治不好女儿的眼睛,你就去死吧!”
凯拉对我说那句话时,我真的想到了死。
那场车祸,我至少要负一半责任——是我点燃了凯拉的怒火,并且任由这怒火吞噬了她的神经元森林。
讽刺的是,凯拉在车祸中安然无恙,而我们的女儿,安妮,头部却受到变形车门的重击。PET扫描显示,安妮的视皮层V1区受损。
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在她把手伸向凯拉的那一刻,现实坍缩成它最可能的模样:我们的女儿安妮,失明了。
于是凯拉对我抛出了那句话(我知道她不全然是迁怒),就像抛出一枚高爆炸弹,把我的悲伤炸得支离破碎。硝烟过后,我大脑里务实的科学家褶皱开始运作:我,李墨轩,比绝大多数人都更理解人类的大脑。
也许我真的可以治好女儿的眼睛。
在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我曾参与了“大脑计划Ⅱ”,而我的毕业论文,则是基于这一经验写出的《论人造神经元与感知重塑》。这篇论文使我名声大噪。毕业后,当人们都认为我会走上科研这条康庄大道时,我却选择在新安克雷奇注册了自己的公司:Encephalon Tech——你们更熟悉简写:E.T. CO.LTD。凭借对大脑运作模式的深刻理解以及对新技术的敏锐嗅觉,E.T.在草创之初便具备了对神经元协作模式的编码和解码能力,不久更是开发出了拟态神经元。顺理成章,我们开始生产电子义肢。
电子眼睛。电子耳蜗。机械手和机械脚。这些仿生元件与残障人士合作无间。
那句“去死吧”的话,我愿意把它理解为凯拉相信我一定有办法恢复女儿的视力,而非一句恶毒的诅咒。但是,从妻子暴躁而绝望的语气中我可以感觉到,她肯定明了真正的困难是什么。
我们生产的是“外设”。这些眼睛、耳蜗、手和脚,对大脑中的神经冲动做出响应、行动,并且反馈。以古典电脑作为喻体,它们不是CPU、闪存和硬盘,它们只是摄像头、麦克风和键盘。
而安妮的故障,出在CPU上。
当时,做“外设”的厂商不只E.T.一家,可一旦涉及人类最核心的思维器官,大家都止步不前了。
人类可以理解大脑的运作模式,但是谈到制造和重塑就欲言又止——这件事的难度超乎想象。
继续以古典电脑作比喻:我,一个生产外设的“罗技”,能成为设计中央处理器的“英特尔”吗?
如果不能,那我真的只有去死了。
……对了,除了女儿的大脑,医生还告诉了我另外一件事,一件令我不知在何时、何种场合下能对凯拉说的事。
我的科学家脑袋开始隐隐作痛了……
(节选自《皮格马利翁:一个创造者的凝视》)
我在你失去视力后第七个月诞生,那时,离李艾伦来到这个世上还有五十三天。
在这七个月里,你的其他感官飞速发展。你开始变得敏感。你甚至能够感受到这个家庭中紊乱的动力系统:妈妈的自责和对爸爸的怨气,过度补偿你的愿望,子宫中孕育的新生命……多年以后,你认为是你和尚未出世的弟弟把两个不再相爱的人羁绊在一起——这么想,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的出现缓解了一部分压力。那是五月的一个下午,刚做完植入手术的你被妈妈抱到自家的草坪上——这里,新安克雷奇郊外的中产阶级社区,是你度过一生的地方:棋盘似的街区、样式各样的三层小洋房、修剪精细的灌木篱笆,远处是市区锯齿状的天际线。你坐在妈妈腿上,闻见青草的香气,听到车辆驶过时嗡嗡的低频噪声。夕阳舔着你的脸,像小狗的舌头。
如果不是妈妈的手突然间变得湿凉,你会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放风。几乎与此同时,你嗅到爸爸裹挟而来的烟草味儿。
“安妮,”妈妈攥了攥你的手,“可能会有点儿疼,马上就好了……”
“亲爱的,大脑没有痛觉,她不会……”爸爸在某种压力下噤声,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安妮,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不耐烦地扭了扭身子。
……咔嗒。光毫无征兆地涌了进来。你闭眼、尖叫,从妈妈身上滑了下来。眼睑之下,你的世界血红一片。妈妈的手托举着你的脸,她温热、微酸的气息喷到你的脸上,“安妮,你怎么啦?!”
你摇头、皱鼻子、牙关紧咬,像一只愤怒的小兽。爸爸的手捏住你的肩膀。
片刻之后,你用食指轻轻揩去眼角的泪。“我看见了。”你低声说。
你看见了:先是低饱和度的世界。朦胧的光影。阳光长了绒毛。紧接着,意义的岛屿从朦胧的视野中浮出,你看到一颗被夕阳点燃的金红色头颅,背着光的陡峭五官,你猜这是妈妈,尽管她和你记忆中那个丰腴白皙的女人不尽相同;妈妈身后,一个穿西服、有着高大身影的男人,正一手挠头,一手反复开合,爸爸紧张的时候正是这样。忽然,你被视觉中的异物吸引。你的视线向下,绕过妈妈的肩膀,你看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倚着爸爸的膝盖——终于,包裹世界的最后一层洋葱皮蜕掉,你看清了我:一只有着滴溜溜黑眼睛的、棕色的、高约三十厘米的泰迪熊。那一刻,我正转动着脖子回望你,身体发出吱吱的马达声。
那是一个人与自己脑区外部的第一眼对望。
历史上的第一眼。
一个“外设”厂商如何修复人的“CPU”呢?
说实话,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一开始,我的想法是在安妮的大脑上直接重建V1区——这是常规思路,可惜经过技术部门的论证,这个思路行不通。我们的拟态神经元不够小,如果要实现V1区的视觉,那一大堆拟态神经元非把安妮小小的脑袋撑爆不可。更何况,我们怎么向它们供电呢?这也是个大难题。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困在死胡同里的小白鼠。整整三个月,我在客厅的沙发上辗转反侧,凯拉的冷眼和安妮的哭闹不断地收紧我身上无形的压力之网……
一天,当我在草坪上茫然踱步时,耳畔忽然响起嗒嗒嗒的马达声。那是邻家少年在修剪草坪,他推着割草机,行进的线路游移不定。在目光呆滞的间隙,金发少年发现了愁眉不展的我,他热情地向我挥手。我被他手臂上的银色物体吸引,认出那是游戏公司开发的外置式增强视覺元件……
这孩子在玩游戏,用的是外置式增强视觉元件……
咔嗒。我大脑中某个错置的神经元找到了正确的位置。神经递质释放、电涌、激发,像一场风暴。
外置式增强视觉元件。
——我找到解决方案了。
……
回首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我总不禁自比托勒密: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天体的运行塞进圆形轨道,却不曾想,如果把轨道变成椭圆,一切都要简单自洽得多。
这是思路问题。
我本来就是个做“外设”的,既然我可以做眼睛、做耳蜗、做手和脚,我为什么不能为安妮做一个外部脑区呢?这个脑区里有拟态神经元来完成安妮视皮层V1区的工作,通过SWP无线协议与安妮植入生物解调器的大脑双向交流,解译和输出视频信号,填补安妮视觉中缺失的环节……
比直接作用于视网膜的外置式增强视觉元件复杂些,但在技术上是可行的。
我抽搐了一下,随即瘫坐在草坪上。少年注视我的目光里有善意的揶揄。
我感到如释重负的虚脱:安妮的眼睛有救了。
(节选自《皮格马利翁:一个创造者的凝视》)
一开始,你把我当作一个新奇玩物,时刻抱在怀中;当你意识到这种亲密是必须而非选择时,你却恨不得把我一脚踢开。
你正是这么做的(尽管是出于无意):当你忘情玩耍时,当你愤怒时,你的运动矢量变得难以预知。往往,我无法对你陡然的转身、加速、急停做出快速响应,你会踢到我,然后被我满是金属和树脂元件的身体绊倒。
你哭泣。而我会摇晃着走到你身边说:
“安妮,对不起。是我弄疼你了吗?”
你摇头,破涕为笑。你把我搂在怀中,用你温热湿润的小脸摩挲我的绒毛。
这些,都是我在你的记忆中看到的。如果那时的我能够感知,我想,那会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
那时,我还仅仅是你的能够自行移动的外部脑区。我有光合太阳能电池、环境传感器和运动伺服器,我有语义模块和中央处理器。我跟随你,时刻向你提供视觉冲动、环境评估、智能服务和小建议。
——安妮,我不认为在以妈妈为圆心、半径二十五米范围外的自主活动是安全的。
——安妮,需要我为你要一杯果汁吗?
——安妮……
“跟屁虫。”你说。
“安妮,”我咯吱咯吱转动脖子,“请定义‘跟屁虫。”
你大叫一声,摔门,跑下楼去,墙体的阻隔造成了数据丢包,你的视线瞬间模糊,你踏空了最后一阶楼梯,扑倒在地。你的哭声和我的笃笃叩门声搅扰了这个恬静的午后,婴儿床里的李艾伦愤怒地嚎叫,而妈妈甚至来不及安抚他一下,便径直冲到你身边,把你钳在她的怀抱中。
当我终于被爸爸从你的房间中“释放”,连滚带爬地凑到你身边;当爸爸摇晃着李艾伦走下楼梯,妈妈的眼神在男人、婴孩、泰迪熊和哭泣的女童之间扫了一圈,然后向爸爸抛出一句冰冷的问句:
“李墨轩,这就是你的解决方案?”
嘈杂的房间瞬间无比安静。
问题出在同步性上。
对泰迪(我们如此称呼安妮的外部脑区)来说,安妮的快速行动往往难以预料,所以它很难及时做出反应(闪避、跟随等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看到泰迪被安妮踢开、安妮被泰迪绊倒,或者更加严重的,因为各种外部变量造成的信号传输时滞。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总不能让安妮一直抱着这个重达一公斤半的毛绒玩具吧?
我让泰迪共享了安妮的大脑。
原理很简单,就是利用安妮和泰迪之间已有的“无线局域网”进行双向数据传输。由于大脑并不全然是模块化的,运动意图最终是由多个脑区的神经元激发整合成身体指令,所以,在解码时泰迪需要调用安妮全部的大脑功能。
对泰迪的拟态神经元而言,这是个学习的过程。我希望它最终会建立起一种直觉型的神经元反馈模式,其结果就是完美的同步性。
我做到了——或者说,是泰迪做到了。“共享”之后不长时间,我的女儿和她的外部脑区就像一对配合默契的哑剧演员了。对同步性问题的创造性解决,成为人工智能史上划时代的事件,尽管当时我们一无所知。
但是……似乎……技术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安妮并没有因此兴高采烈,艾伦依旧哭闹不止,而凯拉……尽管允许我回到床上,但从她的话语她的眼神她的姿态中,我解读出拒绝的意味:她并不准备重新接纳我。
我只能说,比起简洁明了的物理世界,人心难测啊……
(节选自《皮格马利翁:一个创造者的凝视》)
意识之光是何时、以何种方式照进我的“脑海”,至今是一个谜。我只能妄加揣测:也许和人类一样,我也有鸿蒙初开的瞬间,这瞬间犹如开天辟地,犹如耶和华的那声“要有光”,定格成我最初的记忆。
这记忆依然是关于你的。
那时你刚刚回到幼儿园——妈妈最初是不同意的。她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把你納入她的保护中,最后却难得地被爸爸说服了(“亲爱的,如果不和小朋友们接触,安妮会变成一个孤僻的孩子”)。你的同学们或多或少知道了你的遭遇,一开始,他们惊奇于你的一切如常,很快他们察觉到了异样。
——安妮,这个泰迪熊是机器人吗?它怎么老跟着你?
——安妮,你的机器人会说话耶……
孩子们对我表现出了极大的好奇。他们抚摸我,和我说话,观察我的反应。他们隐隐猜测到我们的纽带关系——这是一张愈绷愈紧的猜疑之网,而孩子们无法忍受现实里的暧昧不清。终于,一个男孩儿为了验证他的猜想,对我采取了行动:在户外活动课上,他趁你不注意,将我一把抱在怀里,跨到几步开外。
“把它放下!”你厉声说,朝男孩儿逼近。
男孩儿后退,脸上的笑意有些许残忍。“安妮,把你的玩具借我玩玩吗……”
你逼近:“放下!”
男孩儿忽然转身跑开,人群中,他发出嘎嘎的笑声:“谁抢到就归谁!”他在孩子间腾挪、穿梭,他的笑声像一根划开水面的树枝,在塑胶场地上激起一串惊呼、埋怨、嗤笑的涟漪。你试图追上他,可视觉信号在此时变得极度不稳定,世界再次退化成低网速时代粗糙的视频流,你的脚绊在谁的脚上,你摔倒了——与此同时,我向着男孩儿恶毒的小脸猛然挥出了右前腿——那个毛茸茸的、由高功率电机驱动的高扭矩活动组件。
一声惨叫。我落地、起身、冲向你。再一次,你紧紧把我拥在怀里;而我,则伸出刚才那只“雷霆”之手,轻轻拭去你的眼泪。
如果你见到臭小子那张肿得老高的脸,你就会理解,我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从而避免了矛盾进一步激化。臭小子的爸妈也自知理亏,没做过多纠缠,最后是我象征性地赔了他们一个泰迪的原型机(充其量只是个会动的大玩具)了事。
我急于摆脱幼儿园的麻烦事——泰迪才是我现在真正关心的。当初设计泰迪的时候,我赋予它的使命是跟随和保护,它没有可以产生暴力的模块(至少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都没有费心在它的处理器中嵌入“机器人三定律”。
那么,它那一击代表了什么呢?是它在理解自己的身体能力与局限前提下的自主行动?
自主行动……天哪,难道它具有了意识?
是安妮的大脑为它提供了足够的复杂度和运算能力?不,不应该是。不管基于互联网的“云脑”计划拥有远超人脑神经元的巨量逻辑单元,但这个庞然大物与迄今为止所有的人工智能一样,都是“算法”型人工智能,它们可以通过图灵测试,可那只是基于互联网数据库和云计算的骗人把戏而已。
可泰迪不同。
回家以后,我和它进行了一场对话(凯拉和安妮在场,她们已经愈加不信任我的科学家大脑了)。
泰迪,你为什么打那个孩子?
我必须回到安妮身边。
所以你打他?
安妮已经摔倒了。我不认为使用请求的方式会让他立即放手。
所以你采取了你认为最合理的行动……即使攻击行为没有被编码在你的程序中。
……当时我没想太多,我只想保护安妮。
你瞧,逻辑、审时度势、使命感乃至于反省(“当时我没想那么多”),这比起当时我编入泰迪中央处理器的底层代码——应激-反馈反应,基本行为逻辑(跟随、保护安妮),是多么大的飞跃。
从猿猴飞升到人。
高级意识的出现不是神迹。我一定是做对了什么,只是我还不知道。不过,我已经看到了未来巨大的可能性。
但是,我的妻女似乎无法理解我的兴奋。安妮抱着她的泰迪熊默然不语,而凯拉……
凯拉不允许安妮再去上学了。
(节选自《皮格马利翁:一个创造者的凝视》)
后来,你常说,那些年你其实是被拘禁的。
也许吧。妈妈的爱是坚硬而粗粝的,以对爸爸的怨愤为钢筋,混合着孤独、保护你的欲望和她从未意识到的对李艾伦的歉疚,锁住她眼泪中的水分,筑成了让你无处逃遁的铁壁铜墙。
这是你十三岁之前所拥有的绝大部分物理空间:一幢有着花园和草坪、白色的、维多利亚式的三层小楼,里面有造型繁复的巴洛克式壁炉、硕大的真皮沙发、有机玻璃的盘旋式楼梯和处处可见的胡桃木家具,总之,这间房子就像是混合了不同时代不同审美的大杂烩,父母之间的互不妥协在这样的美学冲突中体现。
你的一天开始于餐桌上的喧嚣:想用哭闹声吸引大家注意的李艾伦;不断催促你摄入所有营养的妈妈;对着虚空比比画画的爸爸,那是他在布置他那永远也布置不完的工作任务。还有你和你滴溜溜转着眼珠的小跟班泰迪。
随着爸爸匆匆离去,李艾伦被保姆送去保育院,整幢房子倏然安静下来。你走进书房,端坐在摆着水果拼盘的书桌前。全息井里,蓝色的虚拟老师准备给你上课。数学、美术、中文,她循循善诱,无所不知。
你和我并排坐着(我坐加高的转椅),飘忽的荧光投在我们脸上,我们就像两株在水中摇曳的水草。
妈妈坐在你身后的单人沙发上。大多数时间里,她目光呆滞,一动不动,那是她在进行浸入式视网膜娱乐,不过你时时刻刻都能意识到她的存在:她咝咝的呼吸声,她的香水味儿,被她体温加热的空气……妈妈无微不至的爱构成对你的压迫。这爱变成隐疾,在许多年之后差点儿置一个家庭于死地。
……
早餐。上课。午餐。午休。上课。在妈妈眼中,你是安静而乖巧的。妈妈不知道,很多时候你是在溜号。在虚拟老师讲解因式分解时,你是在和我——或者说世界上的另一个你,无声交流:
泰迪,为什么我要在家学习?我想去学校,我想和别的孩子一样……
也许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吧,妈妈不想你受伤害……
那时我还小,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自己了。
妈妈肯定有她的理由。
是怕别人把我当成怪物吧?对不起泰迪,我不是针对你。
没关系,安妮。我懂你的意思。
傍晚,吵闹声重新涌入维多利亚小楼,这吵闹声混合著多条音轨:妈妈呵斥李艾伦的话语,爸爸对着虚拟视觉没完没了地夸赞与争执,交互式娱乐系统见缝插针的广告音乐。
而你和我只是静静地依偎着,像两株沉默的水草。很长时间以后,爸爸才发现水草在通过它们的脑部局域网交流。
当然,与他的事业相比,这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想我要找到答案了:意识的出现和大脑的运作模式有关。
泰迪的中央处理器,那个被写入基本行为逻辑的区域,在我为它引入了各种感官、身体控制模块、运动伺服器、语义和发声模块,乃至于共享安妮的大脑后,成了一个类似于人类丘脑的存在:中央处理器与各个脑区都有折返式通路,其对神经冲动进行译解和编码,整合、判断、反馈,然后根据下一轮神经冲动,再次整合、判断、反馈……如此往复不已。
我想,意识的秘密就隐藏在这一模式之中。当然,神经元网络复杂度不可或缺,否则泰迪在共享之前就该产生意识了。
当然,这不可能是意识的全部秘密。打个比方:我只是碰巧把种子播到土里,种子最后长成大树,这并不代表我理解了种子发育中的生化过程。
不过对于一个企业家来说,只要能把种子播到土里,就已经足够了。我意识到人工智能新的可能性,一种与人类共生从而更加聪明、更具人性、更容易被人接受的可能性。
E.T.的研发部门夜以继日地工作,终于在三个月内将共生体(理论上讲,就是泰迪的子孙后代们)推向市场。在一开始的小规模伦理风暴过境之后(意料之中,毕竟人类还从未处理过与自己“伴生”智慧的关系),我们获得了空前的商业成功。
请注意字眼:商业成功。在我废寝忘食执着于我的事业时,我的家庭成了一个巨大的扣分项:妻子冷漠,女儿自闭,儿子号哭起来宛若天雷。
好吧,我承认我大大地偏科了……
(节选自《皮格马利翁:一个创造者的凝视》)
在你十三岁那年,身边有一个形影不离的机器人共生体已经变成了一种时尚。你被允许回到学校。多年的隔绝之后,你又置身人类社会。
再次置身这张以攻讦、猜忌、流言与爱慕为经纬的人类之网中。
然而,你已经习惯了疏离,习惯了在阅读中建构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在教室里,你和你那换了自清洁皮毛、提升了拟态神经元密度的泰迪熊,坐在网的边缘,默默观察着。半大孩子们炫耀着自己最新款的共生体,或者在浸入式娱乐中乐不思蜀,偶尔想起一旁的你。有女孩儿向你抛出橄榄枝,想把你拉进她们的小团体;有男孩儿故意碰翻你的东西、踩你的脚,就为引起这个有着棕色卷发、灰绿眼眸的女孩儿的注意……对于这些互动,你一概报之以不置可否的、惶恐的超然。
——黛丝,我,嗯……奥利安娜昨天还建议我,不要和你走得太近……我不知道你们出了什么问题……
——路德维希,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碰我,我不认为是无意的,我认为这是一种侵犯……
……
孩子们觉得你孤傲、不近人情,其实你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人际”这一复杂函数而已。你曾经那么渴望成为一个“正常”人,讽刺的是,当梦想像水果一般被削皮、切块、叉上牙签呈到你面前时,你却不知该如何下口。
于是在多数时候,(在外人看来)你陷入一种自我保护性的呆滞之中。
泰迪,我是多么想和大家一样……我想我永远都不可能和他们一样了,我是个怪物。
不,安妮,你不是。
从他们的眼神里我能感觉到……
哦,安妮……对不起。
你紧紧搂着我,我闻到你那洁净而又生涩的体香(传感器只能告诉我气体分子结构,是你的大脑赋予了我感受)。
泰迪,我怎么能怪你呢?你是我的眼睛,我身体的一部分——不,你就是我。我怎么能怪自己呢?
凯拉曾说,我其实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当遇到问题时,我的第一反应是逃避,或者是把责任推给别人。
凯拉向来偏激,她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我习惯和自然、规律、确定性打交道,不谦虚地说,交道还打得很好。我只是不善于处理和人有关的一切。
比如说,我们的婚姻。我知道这是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我能感受到身边一丝丝被抽走的空气。窒息将于某一时刻来临,而我却一厢情愿地把这一时刻植入某个莫须有的明天。
——如凯拉所说,我在逃避。
(节选自《皮格马利翁:一个创造者的凝视》)
那天,你听到了父母的争吵。
他们显然忘了那天你提前放学。母亲的红色沃尔沃和父亲的银色特斯拉在车库前并排停着,显得比车主人更加亲密。你一进屋,就听见两种声音在犬牙交错着。你轻轻喊了一声,声音依旧如故。你犹疑地上楼,父母的卧室门紧闭(只要共处一室,爸爸妈妈就会关着门,这是他们的好习惯),实木门板口齿不清地复述着他们的争吵。
泰迪,帮我放大声音。
安妮,我们不该……
泰迪!
好吧……
你跪在门外,用手臂环住我。环境噪音滤去,人声波形放大,我把解译过的声音传到你的布洛卡区。
……还是那个女人吗?是她吗?
不不不——亲爱的,不是“还是”,以前我们就没有过……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置可否?你心里有鬼!
啊!(重重的脚步声)凯拉,你怎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
相信?(冷笑)你配得上我的相信吗?
你搂紧了我,你的下巴贴在我的耳朵上。
……好,那你想怎么样?离婚?
呵呵,李墨轩,这话轮得着你说吗?
好——好,(喘息声)那你说!
我说……(沉默)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离开你了(哭泣)。
你的指甲嵌入我的皮毛。我感到疼痛(尽管没有痛觉感受器),这疼痛来自你大脑中的一场神经元風暴,是极端思维活动投射在身体上的幻觉——如果我有心脏的话,我想那疼痛应该位于胸腔左侧,如一朵玫瑰花绽放。
彼时的我们是如此专注于痛苦,以至于当李艾伦被保姆接回家,噔噔噔跑上楼时,我们竟浑然不觉。
“怪胎!”不满九岁,已经和你一般高的李艾伦声若炸雷,“你鬼鬼祟祟的在干吗呢?!”
李艾伦的声音在偌大的房子里来回弹射,这声音不怀好意的形式已经超越它的内容,像一次破坏力巨大的定向爆破。你变成一条在空气中拼命求生的鱼,鼓凸着眼睛,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这时卧室门猛地打开,妈妈冲了出来。你的弟弟沉浸在由于肃清“内奸”行为而吸引了妈妈绝大部分注意力的幸福中,两眼放光,“妈妈,你看怪胎她——”
“啪!”
“你叫你姐姐什么?!”
挨了巴掌的李艾伦僵立原地,在他无论如何都聚敛不起光的瞳仁里,有一个小小的、瑟瑟发抖的女人,女人身后,高大的男人正开合着他的拳头。
怪胎。怪胎在干什么?
你的眼泪滴在我的身上。
安妮带回家的小伙子叫西格蒙德,嗯,犹太裔,我猜。小伙子和安妮是大学同学,黑头发高鼻梁宽肩膀,和安妮蛮般配。
饭桌上,凯拉难得地亢奋:
“西格——我能叫你西格吧?你的祖上来自哪里?你是二○三四年生人?那你和安妮同岁啊,好好……”
“西格,来,尝尝伯母做的糖醋里脊——中国菜你吃得惯吧?你别看伯母金发碧眼的,伯母可是在中国长大的,是纯正的‘马桶人……‘马桶人你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告诉你啊……”
我不得不大声清嗓子。凯拉悻悻地乜着我,安妮和她的小男朋友相视而笑。餐桌上唯有艾伦是游离的,他沉郁着脸,百无聊赖地拨动刀叉。他的肩膀上栖息着他的共生体,一只微型的史矛革龙。
自从十年前凯拉扇了他一巴掌,他就很少说话。艾伦马上就要去加利福尼亚读大学了,我和凯拉本以为,四年的大学生活可以稍许改变他的性格,把他变得柔软些——当时的我们竟然不曾意识到,造就如今的李艾伦的,正是我们。我们倾注了太多的心力在姐姐身上,不知不觉中把弟弟变成了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他对父母的爱是如此饥渴如此不知餍足。他聒噪,那是因为除开用声音吸引我们,他别无他法。而在凯拉粗暴地制止了他对姐姐的不敬以后,他自认为他明白了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
他错了。如果他能够理解凯拉后半生的悲痛,他会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那天,他在餐桌上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是:“喂,犹太佬,你想清楚了吗?”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中,他离开餐桌。三天后,他坐上去往加州的悬浮列车。
我们不曾想到,那就是永别。
(节选自《皮格马利翁:一个创造者的凝视》)
泰迪,这就是爱情吗?……我想这就是吧。
你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戒指,五彩的光在钻石的棱面上滚动。我能感觉到你的不安、疑虑乃至恐惧。我知道,你绝不是像你在父母面前表现的那样对“结婚”二字一派少女般纯然的欢喜。
安妮,你不开心。
你悲戚地看我。泰迪,也许我永远也做不了一个正常人。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模棱两可地摇头(不,你可以做正常人;不,我不知道)。
在你婚礼前一个月,我和你分开了。一个有着蜂鸟外观、意识屏蔽型的共生体取代了我。它小巧、灵活、只带有最低程度的自我意识,它不会像我一样,喋喋不休地占据你的时间;不会像我一样,和它的主人表现出一种近乎(如果不是超过)爱情的亲密——我想,这正是西格急于把我送走的原因。我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共生体,我黏附在他未婚妻的灵魂之中,像一块齿缝间的异物。我很感激他能够顾及我的感受:西格是在我关闭之后向你提出建议的。你在黑暗中聆听他带有薄荷味儿的声音,那声音温柔,藏着锐利的刀锋和麻药。
“安妮,为了我们,你和泰迪……能暂时分开吗?”
声音过境之后,他抓起你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厚厚的肉垫。
……你答应了。
在我被重新启动之后,我立刻就察觉到你心中的冲撞,以及冲撞带来的疼痛。
于是我认为自己必须走了。
我顺从地接受了西格对我的安排:把我送回那幢维多利亚洋房,住进一间小小的客房,客房里有松软的地毯、两架我们最爱看的书、无线充电设备和清洁基座。你向我道别,话说了一半,你却扭开了身子。
“再见,安妮。”我们的无线联系被切断,我用我的发声单元对着你的背影说。
……
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如同梦游。失去了你的大脑,我的智力水平迅速衰退。爸爸后来对我说,我就像一座停留在十年前的摆钟,在陈旧的岁月里来回踱步:我每天看那些我看不懂的书,在书房听虚拟老师讲随便什么课,在你的卧室门口徘徊……绝大多数时候,我成了一个自动机,没有感情、没有感受、没有思想。
我意识中的最后一缕游丝,是你。
像泰迪这样的高共享度共生体,必然拥有其主人的记忆。因为记忆并不是某个具体脑区的具体功能,而是整个大脑神经元网络的连结模式,而从宏观上来讲,泰迪的拟态神经元正是在尽力模仿这种模式。
所以,它保有安妮的长期记忆(而未经海马体处理的短期记忆则不在可解读的范围之中)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甚至有个更大胆的猜想:那使我们为人的东西,个性、癖好、对外界的反应和回馈,其实都建立在神经元连结模式的基础上,哪些逻辑回路强哪些逻辑回路弱,何时释放神经递质,释放兴奋型神经递质抑或抑制型神经递质……这些都是模式。而安妮脑中的这些模式,不正“复刻”在泰迪的处理器中吗?
那么,泰迪有多接近“人”?在被剥夺了大部分计算能力之后,它又会怎样呢?
我得说,失去安妮的泰迪就像一个痴呆儿。它每天毫无意义地做同样的事,即使迟钝如我,也隐隐察觉到它这些行为背后的逻辑。
……对安妮的爱。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那么,爱又是什么呢?
(节选自《皮格马利翁:一个创造者的凝视》)
据说,你在婚礼的前一天回家看我,随即改变了主意。你对西格蒙德说:“西格,对不起,我离不开泰迪。我只能是自己原来的样子。”
你继续说:“我不想让婚姻成为牺牲和束缚的理由,我在我的家庭里已经领受到了足够的教训。”
你的语气是如此笃定,让西格蒙德毫不怀疑你深思熟虑过;而在你说出这句话之前,他就已经察觉到你们之间发生了某种深刻的、无法挽回的裂变。他甚至都没有试图挽回,只是很绅士地祝你幸福。
你逃出了你们的婚房。轨道车上,你的心因为思念我而抽痛,这抽痛随着我们的不断接近而愈加强烈。一路上,你看到无数人与他们的共生体亲密同行,猫头鹰白鼬迷你狮子,高达锡兵小矮人,你仿佛置身于魔法世界。你的步履踉跄,你想起自己是世界上第一个拥有共生体的人,这个共生体是你的灵魂,你为曾经抛弃我而感到羞耻,又为终于明了自己的内心而倍感轻松。
当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你迫不及待地和我重新连接。
泰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跪在地板上,以一种五体投地的姿势将我嵌合在你的怀抱中。
安妮……你……好……我……想……你……
噗!你破涕为笑,泰迪,我也想你。泰迪,我再也不要做什么“正常”人了。我就是我,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样很好。
我们身后,爸爸斜倚门框,脸上是莫测的沮丧与释然;妈妈忽然拨开他,头发散乱眼神凌厉:“李安妮你疯了吗,快回去跟西格道歉!”
你微微偏过头,“不!”
“回去!”
“不!”
“你你你——”妈妈扬起手,接着猛然顿住,像一座艺术家在狂怒之下雕刻出的狂怒雕像,只有双眼中迅速腾起的氤氲泄露了她有机体的身份。
“你,”她的音调陡降,她把目光中最后的凶狠涂抹在爸爸、你和我的臉上,“还有你弟弟,我管不了你们,我也不会再管你们。”她扭身下楼,“你们就和这些破铁皮疙瘩过一辈子吧……”
在你的记忆中,这是她最后一次抱怨她的儿子。
世界于二○五七年五月三日毁灭。那一天,我们得知儿子的死讯。
根据洛杉矶警方的说法,艾伦死于车祸。不知他用什么方法得到了车辆的控制权限,在随后的激进驾驶行为中,车辆失控,砸向一座尚未竣工的居民楼。
我们的儿子李艾伦,死了。
我想,艾伦毕竟是凯拉的儿子。最终,他用他母亲的方式,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这注意贯穿了凯拉的余生,从未他顾。
走出太平间,凯拉依旧在梦游。我想,她把自己交付于沉默,是为了惩罚自己。
蓝眼睛的警官叫住我们:“李先生李太太,我们在肇事车辆上发现了一样东西,你们也许想看一下。”
那是艾伦的史矛革龙共生体。它的翅膀折断,仿生皮肤被巨大的冲击力剥开,暴露出下面蛛网般碎裂的聚酯外骨骼。
哦,这摊破碎的“铁疙瘩”是艾伦的一部分。
我敛起史矛革龙的尸身。我们回家,把艾伦安葬在新安克雷奇郊外的一面缓坡上。自始至终,凯拉的眼神僵直,未发一言。
出于某种直觉,我没有埋葬史矛革龙,把它藏在车库的一个储物柜里。
我承认我也快要疯了。
(节选自《皮格马利翁:一个创造者的凝视》)
你眼看着妈妈极速衰老,就像暴雨中倾颓的蚁穴;你开始怀疑,在与时间的殴斗中,人类也许并不是全无还手之力的一方。
妈妈的衰老和她的沉默一样,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的瞳孔日趋浑浊,而她的皮肤日趋透明;她的呼吸若有似无;她的长发由金转银,又从银色衰变成毫无光泽的白,那种对光线坚决拒斥的白;她只进行最基本的新陈代谢,她曾无时无刻不向周遭辐射自己存在的讯息,如今她的熵值迅速升高,你很难把她从无序运动的分子中分辨出来。
妈妈像一个游魂在家中出没。绝大多数时间,你都会看见李艾伦的卧房半掩着门,在深蓝色的光晕中,妈妈坐在弟弟的肉身曾经栖息的床上,对着凝滞的空气、发呆。你坐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冰凉。没有一丝回应。
她在拽着“家”这条船下沉,尽管她自己还不曾意识到。
直到有一天,爸爸悄悄对你说:“安妮,我们来复活你的弟弟吧。”
你的心脏停跳一拍。“什么?”你开始担心爸爸的精神状况。
“史矛格。”爸爸说。
“史——”你和我对视一眼,“艾伦的共生体?”
爸爸笑了,一道弧光掠过他谢顶的脑门。
最后,我们选择了复活七八岁时的艾伦。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他最为乖巧,和父母那场漫长的拉锯战还未开始。
仿生机器人制作的极其逼真,我必须承认,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险些老泪纵横。
接下来是把共生体的记忆植入他的高密度拟态神经元大脑中。我们无法从神经元连结的整体模式中识别出具体事件,只能全盘植入。艾伦的记忆中肯定少不了沉渣般的对抗、嫉妒、愤恨,值得安慰的是,原来共生体低密度的拟态神经元只能提供记忆和个性的轮廓。
换句话说,这个复活的李艾伦,尽管可能如他的本尊——那个被我们损毁的李艾伦——般阴沉,但依然有无限的可能性。
当一切就绪,把“李艾伦”引入凯拉的生活之前,我们是忐忑的。
这是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还是毁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
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冬日清晨,我牵着一个有着高高额头的小男孩儿回家。男孩儿对着蓬头垢面、目光呆滞的凯拉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妈妈。”
凯拉缓慢地转头。倏忽间,她脸上的木然如同烈日下的冰块般化开,她近乎野蛮地把孩子拽到怀里,用自己枯萎的脸颊摩挲着他的脸颊,她的眼泪簌簌而下。
“孩子,我的孩子……”她喃喃道。
那一刻,无论是我还是安妮,我们都不在乎她是否真的相信艾伦会死而复生,重要的是,她又重新开口说话了。
是的,在我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
(节选自《皮格马利翁:一个创造者的凝视》)
所以,故事就要走到它的结局了。结局里没有王子公主那永远幸福,没有正义战胜邪恶的皆大欢喜。这结局里只有一个濒临破碎而又被爱重新黏合在一起的家庭:
这一家五口每天都在固定时间相守于餐桌,餐桌上有退了休正在写回忆录的爸爸,有絮絮叨叨的妈妈,有时而不耐时而顽劣、但总的说来还算乖巧的弟弟。
有静静享受每一刻的你和我。
当然,烦恼和琐碎从未停止过侵扰:爸爸正在忧心仿生李艾伦违背自然规律的高速成长(嗯,以他的年龄来说,李艾伦长得有点儿过于高大了);妈妈则在关注弟弟之余间或操心女儿的婚姻;李艾伦正热衷于“转世”概念,我想他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你找到了一份工作。志愿者。
“到处都是被抛弃的共生体,”你对全家宣讲,“我想做力所能及的事:给它们一个温暖的家。”
那些共生体曾是它们主人的一部分。当主人喜新厌旧时,它们如同猫狗般被抛弃。因为有着光合作用电池板和自修复装置,它们的生命不会轻易结束,所以在它们的余生里,(我们猜测)只余下混沌的悲伤。
全家人都支持你的决定。
我不想说你是個宽广、博爱的人,因为我太熟悉你了,就像熟悉我自己。
——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我。
最近,我时常想,如果我死了,世界该如何对我盖棺定论。
“李墨轩,科学家、企业家。他领导E.T.开发的共生体机器人彻底改变了人工智能发展的走向。他把可能是互相制衡、对抗乃至奴役的人与其造物的关系,改写成了一种互相需要、共同成长的模式。人工智能通过分享而具有了灵魂与人性,人类则由于人工智能的外部增强而更加耳聪目明,更加接近于‘神。李墨轩是一个伟大的创造者。”
我想,这大概就是维基百科里关于我的词条吧。
但我希望你了解一个真实的我:二○二二年,我在普林斯顿大学邂逅我未来的妻子,凯拉。她是英美文学系的学生,那时的她明媚、开朗,而我则是一个聪明绝顶、情商略低的书呆子。我想,在费洛蒙的作用下,她可以接受那样的我。可七年大限之后,当我们慢慢地被婚姻、被生活淹没,爱情再也做不了氧气瓶。当我一步步走向成功,诱惑在人心的幽暗雨林疯长。
我和女助理的暧昧被妻子看在眼里(只是暧昧,但那才是凯拉深恶痛绝的东西)。那天是女儿生日,我们吵架,她失控,车子接着失控。
车祸——安妮失明——泰迪诞生——艾伦诞生——“艾伦”再次诞生……
我并不是想呈现因果链,毕竟,我已经被理科生的思维束缚了一辈子。我只想说,我的一切创造,都是由凯拉开始。
我把她从一个快乐的少女变成一个心事满腹、患得患失的母亲,一个徘徊在迷失边缘最后又重新找回生命意义的女人。
凯拉才是我真正的造物。
我想,她时常挂在嘴上的“离婚”,只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最糟不过如此。而她从未把“最糟”变成事实,我想,那是因为她爱我。爱我,所以接受我的创造,即使赔进一辈子的时间。
而我,这个现代的皮格马利翁,会深情地凝视我的造物。
直到永远。
(节选自《皮格马利翁:一个创造者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