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汤汤

严一丹

一

“回去，快回去！”当春子再一次转身，看到那条巨型“尾巴”，一下子有些气恼起来，不由压低嗓音吼了一声。“尾巴”显然没有料到春子一下子会发起脾气来，吓得全身不由抖了一下。可是过了一会儿，看到春子往前走了几步，他挠了挠头，又“不知死活”地跟了上去……春子听到身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她想要再回头训斥，却又觉得于事无补，简直是“浪费感情”——天知道“阿木灵”听不听得懂她所说的话呢……

这个被春子称为“阿木灵”的尾随者，曾是春子家的邻居，小时候则叫“阿灵”。据说阿灵是个又帅气又机灵的孩子一一春子就曾经听到老人形容说：“真像那电视机里的聪明小一休呢……”可惜阿灵命不好，有一对染上了赌瘾的父母。七岁那一年，阿灵连发几天高烧，可滥赌的父母照旧天天外出高筑麻将台。终于，有天这对夫妻回家时，发现孩子已口吐白沫全身抽搐……最后阿灵的小命虽然经过抢救捡了回来，但因此引发了癫痫，神志也变得迷迷糊糊起来……那一对失职的父母在短暂的内疚后又故态复萌。

轉眼十年过去，“阿灵”也终于变成了“阿木灵”——因为他够傻够“木”。而且阿木灵还有了一个奇怪的举止，一天到晚在河边嚷嚷：“水！水！”特别是天热的时候，常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跳进河里，然后“咕噜咕噜”灌上一气。可是说来也奇怪，不知是因为从小喝惯了河水，体内已产生了免疫力，还是因为家乡的河水的确还算干净，阿木灵竟然从没有因为喝下了这河里的水而生病。

喝饱河水的阿木灵如果在河里待的时间长了，就会被大家称为“爷叔”的渔夫大叔骂骂咧咧地拽上岸：“阿木灵啊，生水喝不得的哟……喝了要出事情的啊！”可阿木灵却一个劲地拍着溜圆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嘿嘿”傻笑。然后，“爷叔”就忍不住叹息起来：“唉，真是作孽啊！阿木灵肯定是那次发烧嘴巴被渴坏了！”随着这样的话语，大家都望向那无边无际的江水沉默起来……

这样的情景春子见过几回。阿木灵出事的时候春子还是个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所以关于阿木灵的种种过往都是从老人嘴里三三两两得知。出于女孩敏感细腻的情感，春子对阿木灵起先也怀着一颗同情之心。可是当一次次看到阿木灵将河水一气儿灌下时，她又不免有些嫌恶起来。可是春子妈妈却对她说：“春子，你可不许嫌弃阿木灵啊！——你小时候可是最喜欢跟在人家后面，经常'阿灵哥哥阿灵哥哥'地叫！阿木灵可疼爱你了，经常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果省下来留给你……阿木灵真的是可怜，原来是多么乖巧的一个孩子啊……”于是，春子看见阿木灵时便每每会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而这种复杂的情感在最近这段时间简直是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二

事情还得从大河说起。大河名叫“马勒江”，是春子家乡的母亲河。大河的水浩浩荡荡，一径往东，看不到尽头。乡里的老人们常说河水最终是汇入东海。但是东海在哪里？春子他们都不知道。但，老人们的一次次讲述，还是把孩子们带进了一个美丽的幻想世界！孩子们站在河边，望向东面，常常会感觉就是老师语文课上所说的那种“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总之，这条河灌溉了田野，给村庄带来了生机，也给孩子们带来了无穷的遐思和快乐……唯一煞风景的，就是那个时不时需要爷叔去“打捞”的阿木灵了。

那天说巧不巧，春子因为被班主任留下准备参加一个区级的数学竞赛，回家有些晚了。当走到河边，正好看到阿木灵“哗啦啦”地从河中冒了出来。突然的水声将低头赶路的春子吓了一跳！正是晚饭时段，河边没什么人一一这次没有爷叔及时去"打捞”，阿木灵估计自己也有点被吓坏了，几乎是挣扎着上了岸……看着面前突然冒出的湿答答的阿木灵，原本就有些被早春的微风吹得凉意飕飕的春子，此刻竟瑟瑟发抖起来。

显然，阿木灵比她抖得还厉害。

风吹着他湿透的衣衫，阿木灵的嘴唇都已经变成了紫色：“冷！冷！"春子还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她竟然听到了阿木灵口中发出的除了“水”之外的另一个字音。等听到第二、第三遍时，春子才相信这并不是自己的幻听，而是对面的人被冻得太厉害了，因为他的身子已经像筛子那样不停地抖起来。

“回去啊！快回去啊！”春子不由叫起来，催促这个冻得似乎更傻了的人赶紧回家去换衣服。

可是阿木灵似乎被冻得僵住了！他呆呆地，只顾哆嗦，嘴里不停地嘟嚷：“冷！冷！”

春子跺了跺脚，突然想到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于是快速解下，手忙脚乱地兜在了“冰棍”身上。然后，春子咬了咬嘴唇，索性拉起阿木灵的一只手，拼命往记忆中的阿木灵家奔去……

发狂般地奔到阿木灵家，不出所料，所谓的家里没有任何人！春子放下阿木灵的手，有些无措地望向他。但阿木灵显然对这个家是熟悉的。他从门前的一个花盆下取出

一把钥匙，捣鼓了好一阵，门竟然“咯吱”一声打开了。于是阿木灵低着头推门而入。可走了两步，他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又走回来拉住了春子的手……

春子摇了摇头，僵在原地没有动。她瞄了一眼阿木灵家，只见里面家徒四壁，空空荡荡。春子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做些什么，在这间空屋子里，阿木灵又有些什么可以取暖……想了想，她只好安慰地拍拍阿木灵的手，然后狠心地想抽出自己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跑热了的湿漉漉的左手，可是阿木灵却将之攥得紧紧的，用力甩也甩不掉！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阿木灵虽然比春子高出整整一个头，春子却觉得他就像自己的一个小弟弟一样。于是，她耐心地向阿木灵解释道：“阿木灵啊，我要走了一一我也要回家啊！你快换衣服，知道吗？”也不管阿木灵是否能听懂，春子又像妈妈平时嘱咐自己那样对阿木灵叮咛道：“以后不要再去河里喝水了！太冷了！而且河水很脏的！喝了要生病的！生了病打针很疼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救治的时候被打针打怕了，春子明显看到阿木灵打了个激灵，然后神思变得恍惚起来，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春子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决定再也不看那让自己觉得很不是滋味的人和家，跺了下脚，毅然决然地转身朝自己家跑去……

三

接下来的几天，春子总有些心神不宁，特别是经过大河边时，她总担心又会看到一个身影“哗啦啦”地从河中冒出来……可奇怪的是，原本那个每天都围绕着大河打转的阿木灵这几天像是失踪了一样……春子开始有些不安起来：“阿木灵不会是因为那次的下河冻病了吧？难道那天回家后他没有换干衣服吗？”这样想着，她有些自责起来，感觉自己像是个见死不救的不负责任的人一样！

正当春子犹豫着要不要再去趟阿木灵家看看时，却意外地在一次放学后听到爷叔正在和别人聊天：“阿木灵这下来不了喽！他爸妈把他卖给螺丝钉厂啦……啥，螺丝钉厂不会要他？——螺丝钉厂怎么可能不要他……听说，现在如果厂子招这样的残疾人，厂里头是有免税福利的呢……”

春子一边听一边默默地走过。过了会儿，她抬头望向大河的对岸。夜幕降临，炊烟袅袅，对岸的深处依稀立着一个巨大的烟囱。春子知道，烟囱的旁边就是爷叔刚才提到的“螺丝钉厂”。春子其实对这个螺丝钉厂并不陌生。它是春子家乡前两年兴办的一个乡办企业，现在规模已是全乡最大，俨然是家乡的支柱产业。而且，据说全乡有近四分之一的人在里面做工，连春子的辍学的表哥也在里面做活。表哥也才十七岁，回家常常吐槽里面的工作量超大，做得累死人……春子想象着阿木灵笨手笨脚干活的样子，也许还被人训斥，心里突然觉得有些难过起来……

四

没有了阿木灵的马勒江变得特别平静：没有人围在河边上蹿下跳，没有了那近乎祈祷的“水！水”的喊声，也没有了爷叔的严厉又温情的训斥声……

可有一天，这份平静还是被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给打破了。

原来，前段时间有领导去视察乡里的支柱产业——螺丝钉厂，结果发现螺丝钉厂的废渣里居然因为机器的不精密，遗漏了些许螺丝钉——数量虽然不多，但那也是一种浪费啊！于是，领导们决定，今后将螺丝钉厂的废渣倒在马勒江边，供大家前去捡拾遗漏的螺丝钉，捡到的螺丝钉将由螺丝钉厂按斤回收。

这不啻给贫困的乡村百姓带来了“发家致富”的福音，一时间大家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涌向了马勒江边……

于是，马勒江边一改前些时候的平静，开始充斥着“叮叮当当”的声响。老人、小孩，没工作的年轻人、放了学的学生崽，大家一个个都低着头、弯着腰在江边仔细翻找着废金属料中的一枚枚不起眼的螺丝钉——就好像一群饿急了的羊儿好不容易来到一片贫瘠的草地，尽管绿草寥寥无几，但大家还是拼命啃食，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供给自己生命的养分……

春子家也不例外。除了刚下岗的爸妈整日在江边翻找，放学后的春子也被叮嘱着每天先来江边一起找螺丝钉。

这天放学后，春子和几个好朋友相约一起去“淘金”——这是同学们最近给找螺丝钉行动取的“雅号”。

来到了马勒江边，人已经是乌泱泱一片。老年人拖着蛇皮袋，年轻人提着马夹袋，间或还有小孩子围着花布袋……大家都猫着腰，仔细地拨开一堆堆混乱的“钢丝球”——那应该是打磨螺丝钉时切割下来的金属细丝团在了一起。就是在这些钢丝铁丝铜丝混成一团的金属球里，偶尔会夹杂着一两枚大大小小的螺丝钉。“淘金”的过程其实很辛苦：不仅因长时间佝偻着背容易腰酸背痛，而且阳光下的金属丝反光也常引起眼睛的不適，更要命的是，因为这些金属丝废料又细又密，常常一不小心就会刮坏手指。有时伤口细得几乎看不出来，但却已深入肉里，那时才真正让人懂得什么叫一一“十指连心”！而且，这样的伤害防不胜防，饶你千小心万小心饶你拿了再精巧的小工具，还是会一不留心就“光荣负伤”。于是，手套就成了必需品。可手套哪经得起这样的磨损，没用多久就会宣告报废一一所以大家又都舍不得用它。因此，只要谁哪天戴了副手套，大家都会艳羡地多望几眼;那戴了手套的也似乎在大家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更多的动力，从而找得更欢……

今天的春子就受到了这样的一番“礼遇”——当她从书包中取出那副厚厚的花手套，果不其然，周围的同学都发出了啧啧的称赞声：

“哇，春子，你今天有手套戴呀！”

“春子，你的手套好好看啊！”

“春子，你戴上手套，找得肯定比我们多哦，不公平！嘻嘻……”

春子笑眯眯地戴上手套，这可是她珍贵的奖品！上周，春子参加的数学竞赛发榜了，春子竟然取得了区里第三的好名次，接下来一个月后还将代表全区同学去参加在市里举行的总决赛！这还是他们学校第一次有学生冲进这么大型的比赛呢！当消息传来，春子的老师和爸爸妈妈都高兴坏了！当妈妈问春子要什么奖励时，春子想了想，有什么礼物既实用又不用花费多少钱呢？于是她转过头，开心地对妈妈说：“妈妈，要不你给我缝双手套吧！”于是，春子妈妈双休日特意拆了家里的一件破旧衣裳，“临行密密缝”，才有了这副厚实漂亮的花手套！

戴上手套的春子果然犹如神助，一个时辰后已经扒拉到了十多个螺丝钉！虽然都是小螺丝钉，但要知道，这在大伙儿集体出动寻找螺丝钉的情况下实在是相当不俗的战绩了！春子喘了口气，兴奋地继续埋头苦干。突然，她看到前面的钢丝球堆里有亮光闪了一下，根据这段时间来的经验，她意识到很有可能又有一枚螺丝钉了！尽管戴了手套，春子还是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拨开那一堆杂乱的钢丝球——哇，竟然是一枚“霸王螺丝钉”！

所谓“霸王螺丝钉”是指那种又长又粗、分量很重的螺丝钉。这种螺丝钉回收价格贵，且又稀少，所以大伙冠之以“霸王螺丝钉”的美誉，甚至还有人将之作为收藏品一样收集起来呢！

春子还是第一次找到这种螺丝钉呢！她刚拿起螺丝钉，放在眼前准备好好端详一番，就听到眼尖的小伙伴已尖叫着围了上来。

“咦，春子，这是什么？——你，你竟然找到霸王螺丝钉了啊！”

“哇，春子，你今天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啊，春子，这真是个好兆头哎，预示着你这次的数学竞赛肯定能拿好名次耶！”

“呀，呀！真的是霸王螺丝钉哎，我今天终于看到霸王螺丝钉啦……”

看着大伙儿把螺丝钉传来传去叽叽喳喳地兴奋讨论，春子仰起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开心地笑了！可目光流转的刹那间，春子怀疑自己看错了，再定睛一看，没错一一人群的不远处正站立着那个许久不见的阿木灵！此时的阿木灵望向春子，咧嘴傻笑，目光温暖……春子的笑慢慢地有些凝固了。此刻，她有点相信妈妈曾说过的那些话了，她似乎看到了一个跌跌撞撞走路的小女孩牙牙学语地跟在一个小男孩后面，当她拿到了糖果笑逐颜开时，小男孩也开心地咧嘴笑了……

五

可是，这样的美好回忆没维持多久，让春子烦恼的事情就发生了……

第二天放学，春子照旧和同学们一起来到马勒江边。今天的马勒江边人好像格外多。春子刚弯下腰，就听见“丁零当啷”几声脆响，几枚螺丝钉掉在了自己的脚边。春子惊讶地抬起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竟看见阿木灵直直地站在自己面前，搓着油腻腻黑乎乎的手“呵呵”直乐……

“这是……给我的吗？”春子吃惊地小声轻问。阿木灵却拍了拍手，转身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等阿木灵走远，春子慢慢捡起脚边的一枚枚螺丝钉，感觉回到了小时候自己拿过“阿灵哥哥”递来的糖果的情景——虽然，春子对此已记忆模糊，但这一次，她确信了，这一幕，真的发生过！

因为阿木灵的这份“馈赠”，春子这一日得以早早“收摊”回家，提前进入她的“题海抗战”……晚上，早早上床休息时，她不由无比地感激阿木灵：“嗯，下次看到他，一定要记得说谢谢！”

可是，第二天，当春子上学后，她却发现了一些异样：有好多同学，甚至连别班的同学都在悄悄地打量着她。虽然之前因为竞赛得奖的事情，春子对别人的注视并不陌生，可这一次的目光聚焦，却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终于，中午当她上卫生间时，谜底揭晓了！

“哎，你知道吗？（2）班的那个春子——喏，就是那个得了数学大奖神气得不得了的女生，竟然被傻子阿木灵喜欢上了哎！”

“天哪天哪！你没骗我吧？”

“谁骗你啦！真的真的！人家还看到阿木灵给她捡了很多很多螺丝钉呢！嘻嘻……”

“真的假的啊？不会吧？”

“你还不信啊！不信的话你去问问你们班的小芬，她也亲眼看到的呢……”

春子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她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久久地待在卫生间的隔间里，好像真的见不得人似的，等外面没有一丝声响了，才木木地走出卫生间……

六

这天放学后，不出所料，当春子一如往日地约请同学时，同学们都一个个借故避开了。春子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来到马勒江边，她觉得自己从没这样孤独过，找起螺丝钉来也似乎变得特别费力……春子不由愣愣地望向滔滔江水，她不明白，为什么阿木灵送了几个螺丝钉给自己，自己就会被别人说成这样了呢？

“丁零当啷……”当和昨天一样的声音传来，春子惊得差点跳起来一一几个螺丝钉又掉在了她脚边。抬眼一看，阿木灵又像昨天一样拍拍手，一蹦一跳地转身走掉了。春子快速看了一下周围，果不其然，她看到了几个同学正掩嘴而笑，等目光接触到她，又立刻掉转了头……春子猛地站了起来，连忙喊住阿木灵，冲着阿木灵的方向压低嗓音喊了起来：“喂……喂……”可阿木灵哪听得见，他一会儿摇头晃脑地往前走，一会儿弯腰拨拨地上的“钢丝球”……

春子想了想，连忙捡起散落在地的那些螺丝钉，拔腿追了上去。等追上了阿木灵，春子也顾不得其他了，一把扯住了阿木灵的衣角，然后学他的样子，将螺丝钉扔在了他的脚边。螺丝钉依然发出“丁零当啷”清脆的声音，但这曾被春子视为天籁之声，此刻却让春子感到莫名的心碎……

春子咬咬牙，硬着心肠转身立刻走开，回到刚才寻找螺丝钉的地方。

可她刚找了一会儿，突然心头警铃大作，因为她发现前方有个阴影……然后，“丁零当啷”，那一把螺丝钉又执着地出现在了她的脚边……

春子快速地逡巡了一下四周，当看到同学们的笑意更浓时，她又羞又恼起来，冲着眼前还在憨笑的阿木灵吼道：“回去！快回去！——我不要你的螺丝钉！”

阿木灵似乎被春子的吼声吓到了，他收住了习惯性的憨笑，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春子。

春子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过身子，索性不理阿木灵，自己离开了——眼不见为净！

可是不一会儿，“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阿木灵竟又执拗地跟了上来……

七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春子感觉自己的成长岁月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方面比赛集训让她焦头烂额，另一方面阿木灵的行为也带给了她不少困扰。

不过，在几次三番的“拉锯战”后，春子已經接受了现实，因为她终于确信，阿木灵的“木”就是“榆木疙瘩”的“木”！就像现在，当春子一如既往地呵斥阿木灵“回去，快回去”时，阿木灵不仅不回去，还踢踢踏踏跟得更紧，唯恐被春子甩丢了似的！当看到同学们嘲笑的目光时，春子会有些气恼;但更多时候，她已“心如止水”。即使知道阿木灵就在不远处，她也不在乎，不会特意跑得很远，她就安安心心地捡自己的螺丝钉！今天，是去市里集训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她答应了妈妈要捡满二十个螺丝钉……

或许是因为来得有点晚了，今天的螺丝钉似乎特别难找，天都快黑了，春子只捡到了十多个……

咦，奇怪的是，今天的阿木灵没什么动静：除了前面摇头晃脑地跟着她赶也赶不走，嘴里照旧嘟嚷着“水”“水”，此时竟然没有一丝声响……春子不由四处张望，最后目光定在了不远处的一个直直的背影上。

“春子啊，你小时候最喜欢跟在阿灵后面啦……阿灵总是把最心爱的糖果省下来给你吃呢……”不知道为什么，春子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妈妈曾经念叨过的话。

顾不得周围那些猜疑的注视，春子猛地站起身，飞快地跑向阿木灵处。走近一看，春子吓了一跳，阿木灵正捏着自己的手，从来笑得像朵喇叭花的脸蛋此刻变了形状，还地牙咧嘴不停地倒抽冷气。春子顾不得太多，上前拨开阿木灵的手，发现掌心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子，鲜血正从伤口处不断渗出……春子连忙打开自己的书包，手忙脚乱地从内袋里找出一个小布包，那是细心的妈妈特地帮她常备的“小药箱”，里面装有一瓶消毒棉球和一包创口贴。春子倒了一个棉球出来，轻轻抹在阿木灵的伤口处。阿木灵疼得一下跳了起来。春子连忙按住伤口，小声安慰他：

“忍一忍……忍一下哦……阿木灵……这里很脏的，一定要消毒！马上就好哦……”春子一边说一边快速地将阿木灵的伤口用酒精棉球擦了个遍。"妹……妹，妹……妹……”春子猛地抬起头，她再次怀疑自己的听觉！可看着阿木灵缓慢地嗫嚅着的嘴形，她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想到阿木灵很可能曾经这样不停地叫唤过自己，春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头涌过一股暖流……

等春子给阿木灵的伤口处贴上创口贴，她才发现阿木灵的双手全是新旧不一的口子——横七竖八的伤痕就像是此刻的马勒江边杂乱的“钢丝球地形”的微缩版！春子想了想，连忙掏出今天还没舍得戴上的手套一一幸好，当初妈妈舍不得浪费，把手套做得过大了，此刻刚好能套上阿木灵的大手！阿木灵起先有些奇怪地看着手套，等到春子握住他的手，给他演示怎样戴着手套去“挖”螺丝钉时，他似乎明白了，然后，又咧嘴傻傻地笑了……笑着笑着，阿木灵却一个转身，“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正当春子有些惊愕不知阿木灵这是演的哪一出戏时，阿木灵却在河中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河水，又傻傻地一直笑一直笑……

春子看出了阿木灵的开心！看着阿木灵那喇叭花似的笑脸，突然间，春子的心情也一扫多日来的阴霾，她也不由得微笑起来！而当她看到阿木灵用戴着手套的手在水中不停地甩啊甩，然后不知从哪里抓出来那么多的水草，挂满了他的肩、他的头、他的脸，把阿木灵装饰得像个“绿巨人”一样时，春子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八

第二天一早，春子带着老师和同学的期盼，开始她的第一次离家远行-去市里参加为期半个月的竞赛集训。

当车子驶离马勒江边时，天正下着毛毛细雨，一切景物在春子眼前都变得迷迷蒙蒙起来突兀地，春子看到了一大片的绿！那异乎寻常的绿让春子惊呆了！长长的

“绿带”一直不断地延伸，直奔东海……

不知为何，春子原来有些兴奋的心情一下子多了一份不安，春子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幸运的是，尽管心情忐忑不安，尽管是第一次参加市级比赛，春子最终还是获得了全市第五的好成绩！

作为奖励，带队老师领着春子他们几个去了市里最有名的一个公园。当看到公园里澄澈而透明的湖水时，春子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一一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春子飞也似的跑向公用电话亭，颤抖着手拨通家里的电话，心里暗暗祈祷：“天还没有热呢……阿木灵千万别喝河水啊……”

电话一接通，正好是妈妈的声音，春子立马焦急地嚷嚷：“妈，你赶紧去说一下，让阿木灵千万别喝河水……"

“春子啊，你怎么突然打这么个电话过来？……哎呀，你为什么不早点打过来啊！前两天，阿木灵喝了马勒江的水，没想到出事了啊……阿木灵过去一直喝河水的啊，不知道这次为什么会这样……真是作孽啊！还有啊，你的围巾和手套怎么都在阿木灵那里啊？你不知道啊，你的围巾和手套里全被阿木灵塞满了螺丝钉啊！还有好几个霸王螺丝钉呢……也不知道那么多螺丝钉阿木灵花了多少时间去捡的啊……”

话筒终于从春子的手中滑落了下来，春子捂着嘴，无力地蹲下了身子，她想起了那片诡異的绿带。透过那绿，她似乎听见有一个声首在叫：“妹……妹……冷……

冷……”

九

那一年，马勒江的水里长满了水葫芦，密密麻麻，寸“水”不留！爷叔等人日日夜夜地打捞，也赶不上水葫芦发疯般繁殖……

后来，乡政府颁布了新命令：再也不许在马勒江边倾倒金属废渣……

十二年后，当春子再次站在马勒江边，她感到那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此时的她，已是本省年轻有为的儿科专家，但她拒绝了多家省级医院抛出的橄榄枝，毅然回到了这里。

此时的马勒江两岸，没有了金属废渣的堆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莹莹的草地——真正有了“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的景象。春子望向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似乎随时准备有一个身影突然冒出水面……

“春子医生，春子医生，就知道您在这里！不好意思又在您的休息时间……”

“没关系决说小孩什么情况！”春子快速转身，条件反射般向前方百米冲刺。

“嗯，七岁男孩，从高处跌落，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