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均
基督教与印度有着悠久而古老的联系,这种联系最早可以追溯至公元1世纪。印度基督教传统认为,公元52年,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圣多马在南印度的喀拉拉邦登陆,并在那里建立了七个教堂,基督教因此传入印度。此后历经叙利亚东正教、葡萄牙天主教和基督新教三个十分显著的时期,发展至今。三个时期印度因受不同特征基督教文化的影响,产生过不同的基督教艺术形式。基督教初传印度时,正值印度佛教鼎盛期,印度艺术与佛教的关系太过紧密,基督教艺术发展甚微。因此,印度早期的基督教艺术作品,只有极少量得以流传下来。最早也是最能代表印度基督教艺术符号的是所谓的“圣多马十字架”,在印度尽管衍生出了多种形式的变革,但都出于西亚传统。
印度基督教绘画艺术是西方基督教绘画艺术与印度绘画艺术结合发展出的最为独特的基督教艺术形式之一。它诞生于印度基督教的第二个时期,即16-17世纪葡萄牙天主教传入印度次大陆时期。这一时期,东传而来的欧洲基督教绘画艺术与北印度莫斯林王朝宫廷绘画艺术发生了首次交集。此时的北印度,属于信奉伊斯兰教的莫卧儿王朝统治时期,绘画上以承继波斯风格传统的穆斯林细密画为主,但是欧洲基督教绘画艺术还是以其特有的魅力被印度穆斯林细密画艺术所借鉴,成为基督教适应并融入莫卧儿王朝宫廷文化与艺术传统,在印度发端并生根的生动见证。
1510年,葡萄牙舰队登陆处于印度次大陆西海岸的果阿地区,击败了当时的果阿苏丹,并在果阿建立永久驻扎地。依靠当时由罗马教廷授予的保教权,天主教教区很快在果阿建立起来,新成立的天主教耶稣会的传教士被纷纷派往果阿传教。从这里出发,1542—1552年间,耶穌会的传教活动几乎遍布了整个南印度地区。
1556年,葡萄牙人占领了整个印度西海岸,在果阿和迪奥两地建立了贸易港,停止了欧洲列强为争夺印度海岸贸易控制权而持续的数十年纷争。这一年,在印度次大陆的北方,莫卧儿王朝最伟大的皇帝阿克巴大帝刚刚登基。1579年,据阿克巴大帝的宫廷史官阿布·法兹尔记载,阿克巴大帝派遣大使阿卜杜拉和亚美尼亚基督徒翻译官多米尼克·佩雷斯前往果阿,邀请果阿教区派遣博学的耶稣会神父,携带圣经律法书与福音书入宫研讨基督教思想。
阿克巴大帝的邀请对耶稣会士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惊喜,他们认为,这无疑是一个向北方穆斯林统治者传授基督教律法的大好机会,能让这位伟大的统治者皈依基督教将是他们在欧洲以外的最大成就。1580年,由神父鲁道夫·阿卡维瓦、安东尼奥·蒙塞拉特和弗朗西斯·恩里克斯三名葡萄牙耶稣会传教士组成的使团应召前往莫卧儿帝国首都阿格拉。此行携带有含150幅插画的安特卫普多语圣经七卷和数件反映基督教文化的精美欧洲艺术品作为礼物,其中包括穆斯林世界熟知的宗教人物圣母玛利亚的大型油画。这些基督教文化艺术品,系罗马天主教授权三位传教士代表主教呈献给阿克巴大帝。这一行开启了耶稣会和莫卧儿之间的亲密关系。
阿克巴大帝是一位艺术热爱者与赞助者,同时也是一位宗教宽容者。他对不同于自己信仰的基督教,以及欧洲基督教主题艺术品中体现出的浓烈的宗教情感非常着迷,尤其被《圣经》中的宗教人物形象和其中由佛兰德画家绘制的充满异国情调和自然主义气息的圣经插画所深深吸引。阿克巴认为这是一种全新的宗教与艺术流派,他与传教士们进行了激烈的哲学和宗教讨论,并欣然接受了所呈的精美圣母像。在宫廷史官阿布?法兹尔所编的阿克巴大帝传记《阿克巴本纪》中,一幅由宫廷画师纳尔辛格创作的细密插画《阿克巴与耶稣会士》描绘了穿着黑衣的耶稣会士鲁道夫·阿卡维瓦与弗朗西斯·恩里克斯坐在皇帝的旁边,与其他宗教领袖围坐在一起进行宗教讨论的情形。
耶稣会传教士带来的礼物,为后来印度与欧洲之间长期的宗教与艺术对话提供了基础。此后,阿克巴大帝与他的朝臣们会在圣诞节的早晨前往教堂祭拜,并且命令他最好的宫廷画师,其中包括许多印度教徒,运用细密画风格,陆续复制、模仿和改编耶稣会教士呈现的新主题和新风格的绘画作品。两者之间的亲密关系因此很快就反映在了这些绘画艺术作品之中,莫卧儿帝国杂糅的天主教绘画艺术尝试成为印度基督教绘画艺术的发端。
阿克巴大帝时期的基督教题材绘画,在西方肖像画的基础上融合了印度和伊斯兰元素,同时欧洲绘画艺术中的线性透视和明暗对比等元素,也纷纷被莫卧儿宫廷画师们所吸收和发展。阿克巴大帝的宫廷画师们都受到了欧洲绘画艺术的启发,创作了大量带有基督教人物和主题的绘画。如宫廷画师侯赛因·纳卡什创作的《大天使拉斐尔》(约1590年)、巴萨万绘制的 《圣母与圣子》(约1598年)、米斯金纳所画的《背圣子的圣克里斯多夫》(约1600年)等,是基督教题材绘画东西方艺术与元素融合最出色的作品,这些细密画作品在人物外部特征与构图上参考了欧洲的绘画理念,但在具体的场景和画面的装饰上采用的却是波斯和印度莫卧儿帝国的图案元素。
见到莫卧儿帝国皇帝对基督教信仰的敬畏、对基督教知识的强烈兴趣,以及对基督教艺术的热爱,在1580—1591年间,耶稣会曾两次派使团抵达莫卧儿帝国王庭传教,满心期望帝国的皇帝能够转变信仰,但都以失败告终。直到阿克巴大帝晚期,耶稣会传教士依然期待在莫卧儿帝国的重要港口建立教堂和传教,同时希望能将已是晚年的阿克巴大帝转变为基督教徒,从而将这一印度次大陆上最大的帝国转变为基督教世界的一部分。尤其当晚年的阿克巴大帝专门委托前来莫卧儿王朝传教的第三批耶稣会传教士领队、西班牙人杰罗姆·泽维尔神父撰写一部关于耶稣生平传记的手稿时,神父立即先以葡萄牙语著成,再与当时的文学家阿布达斯·萨塔尔合作译成波斯语,于1602年呈现给阿克巴大帝。这部名为《神圣之镜》的手稿,在阿克巴的继承人贾汗吉尔及其组织的宫廷画师的努力下,于1602—1604年完成了手稿的插画。这部作品强调了耶稣生活和奇迹的各个方面,为了强化故事的吸引力,甚至运用了许多具有争议或是虚构与杜撰的材料。杰罗姆·泽维尔神父认为这些方面会吸引阿克巴大帝,以此赢得这位皇帝皈依基督教。令人惊奇的是,这部作品的确引起了包括阿克巴大帝在内的许多人的关注。在莫卧儿王朝,它曾被多次复制。在欧洲,它被信奉基督新教的牧师德·迪厄翻译成拉丁文,因而广为人知。
《神圣之镜》手稿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插入的多达27幅由莫卧儿帝国宫廷画师绘制的融合欧洲绘画和莫卧儿细密画风格的插画;手稿也因其重要的历史价值和艺术魅力,成为研究莫卧儿王朝的绘画艺术至关重要的艺术作品。这些插画多以一些欧洲基督教绘画作品为基础,但赋予了莫卧儿王朝的生活场景,画中的建筑呈现莫卧儿特征,百姓都穿着印度服饰,贵族神似莫卧儿帝国王子,体现出了明显的承继于波斯宫廷细密画风格的痕迹。如《天使报喜》《抹大拿的玛利亚向耶稣献香膏》《鞭打耶稣》等。在《天使报喜》中,圣母玛利亚的额头被画上了吉祥痣,手指上染着指甲花,有着典型的莲花眼,仿佛某个出身高贵、富裕的印度贵妇。这些插画如同一面面镜子,反射出了远比耶稣传记神圣叙述更为绚丽的崇高光芒。
然而,以伊斯兰教建国的莫卧儿王朝,在阿克巴大帝时期尽管主张宗教宽容,但是偶像崇拜依然被广泛禁止。因此,在热烈的东西宗教讨论和艺术交流背后,依然有着严格的宗教禁忌。尽管1595年阿克巴大帝在拉合尔开放了一座小教堂,并送去了最昂贵的装饰品,但他不仅拒绝了耶稣会的进一步要求,没有转变信仰,而且他命令宫廷画师绘制的耶稣及基督教圣人的画像,也从未出现在王宫建筑物的外部,以避免冒犯公众的宗教情感。1582年,在会见耶稣会教士两年后,阿克巴大帝为了融合与统一各大宗教思想,创立了一种新宗教“神圣宗教”。此前他与基督教所进行的宗教讨论,或许只是为了他的“神圣宗教”所进行的一种思想源的探索。而他所发起的绘画艺术交流,也被认为是其使用基督教形象、主题与图案来展示莫卧儿帝国的至高无上及其统治普世权的艺术实践,从而服务于他为新宗教辩护的目的。
阿克巴大帝之后,其继任者贾汗吉尔大帝,对基督教与圣经故事产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趣。他用圣母玛利亚和耶稣基督的雕像刻章来封缄他的官方信件,并在他的长袍下佩戴了一个黄金十字架。他时常光临拉合尔的基督教堂,并唱颂赞美诗。根据方济各会的编年史记载,1625—1626年,贾汗吉尔大帝甚至受邀出演了阿格拉地区亚美尼亚基督徒举行的一场圣诞之夜戏剧表演。
贾汗吉尔大帝对基督教主题绘画中突出的欧洲艺术风格尤为感兴趣。早在他还是萨利姆王子时期,他就主张并要求他的画师们尽可能忠实地模仿欧洲基督教绘画,有时为了深入了解圣经主题的意义,他甚至要求画师们在给圣经人物服装上色前首先咨询耶稣会神父的意见。继承皇位的他沿着阿克巴大帝开辟的艺术融合道路进一步探索,多次令宫廷画师创作基督教题材绘画作品,在皇宫内一些重要房间的墙与天花板绘上圣母玛利亚、耶稣基督、天主教圣人以及西方国王的画像,比如《圣母玛利亚与耶稣》(约1630年)以及同一时期德干地区绘制的基督教绘画《圣子崇拜》。
更令人惊讶的是,贾汗吉尔大帝甚至委托画师在帝国的建筑项目中绘制基督教主题的公共壁画,这些壁画首先出现在帝都阿格拉,其后是拉合尔与加德满都等地的宫殿内。圣母、耶稣与圣徒们的肖像,总是按行依序排列在墙壁或天花板的上方,甚至绘画在靠近皇帝宝座的墙壁上。在莫卧儿帝国第五代皇帝沙贾汗的传记《皇帝本纪》中,有一幅《贾汗吉尔大帝为儿子沙贾汗佩戴礼冠》的细密插画,王座的后面,出现在圣经中的圣徒被依序描绘在华丽的壁画上,彰显了贾汗吉尔大帝对基督教的特殊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