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
1
那年,我刚满23岁,就离婚了。前夫大我9岁,住在邻村,初中文化,浑身是劲,敢想敢干。带着一帮老乡在外面包工程,赚了不少钱,也犯了有钱男人惯有的毛病——包养女人。我们是相亲认识的,他对我一见倾心,金钱攻势让我和家人全线溃退。父母知道他一直有个女人,但我蒙在鼓里。半年后,我俩结婚,很快,那个女人就浮出水面。我果断提出离婚,前夫不同意,并许以钱财,让我跟他过下去,心高气傲的我决心已定,执意离婚。
离家不足一年,我又回来了。一大拨娘家人,尤其是之前跟前夫干工程的亲戚,都说我傻,一时间,我成了众亲的公敌。在娘家住了三个月,见我没有走的意思,他们开始游说:“复婚吧,人家都认错了,你就包容点儿,不能总这么住在娘家啊。”
那段时间,母亲愁眉不展,我非常心疼她。在一个冬天的深夜,我拿出全部积蓄的一半交给她,说:“明天,我去北京打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钱就当女儿的孝心了。”然后,我俩抱头痛哭。
其实,我对北京一无所知,更没什么社会关系。想到它,是无意间听村里的女人们说,在那里好找工作。我想不了那么多,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做什么,只要给口饭,再给个地儿睡觉就行。于是,我开启了第一次出远门的征程,坐汽车到重庆,再坐火车来到了大北京。
2
慶幸的是,我在火车上认识了葛姐。她是贵州人,4年前就在北京打工了。在她的介绍下,我进了一家家政公司,经过简单培训,开始做保姆。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位奥运冠军家,主要是打扫卫生、整理院子,每月工资3000元,对我而言,这可是笔不小的收入。
刚到那天,奥运冠军的母亲戴阿姨就对我说:“你只能睡三楼的阳台。”这是一幢三层别墅,冬天阳台夜里是很冷的。每晚,我蜷缩在那里,抱着一床被子,再把所有衣服都盖在身上,依然冻得瑟瑟发抖。我跟戴阿姨商量,能不能睡到专门放清洁工具的小屋,遭到拒绝。
那么多空房间,却没有一间可以容我。那段时间,我几乎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完了。想辞职,但一想到3000元这笔“巨款”,就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咬牙坚持。毕竟是血肉之身,我还是没挺过北京的寒冬,一场感冒让我出局了,拿着两个月挣的6000元钱,我回到家政公司。
我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刚成立的月嫂公司做饭和保洁。公司没有宿舍,老板给我两床棉被,让我晚上在办公室就寝。每天下班后,同事都走了,我把两张办公桌拼在一起,铺上棉被就是床。尽管比奥运冠军家的阳台好不了多少,但至少不冷,还省了上下班的奔波,我很满足。两张办公桌,我一睡就是两年。
我的第三份工作是在上海做月嫂。干这行的,像我这么年轻的还真不多。仗着聪明好学,我在月嫂培训班成绩优异,能到上海,也是跟着这家有恩于我的月嫂公司。他们的业务拓展到这里,作为学员中的佼佼者,我是第一位与雇主签约的。
上海的小康之家,比北京的奥运冠军之家,生活方式大不同,月嫂的收入也远远高出3000元,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把我当成机器,生怕支付的钱打了折扣。女主人不舍得让宝宝哭一声,我便整日整夜抱着孩子睡。身体上的疲惫还不算什么,精神上的折磨才叫痛苦。吃饭不让上桌,只能在厨房站着吃;不能用家中的洗浴设施,洗澡得自费去公共浴池,必须得一周3次……
这些年,我的行李箱里总是装着一个计算器,播报数字的声音,对我来说,就是最优美的音乐。疲惫之极时,我就在上面啪啦啪啦地计算,如果坚持2年、5年、10年,自己能存多少钱。
3
葛姐做保姆前,在苏州一家婚纱厂打工。“我们那里穷得你们无法想象,山旮旯里,回一次家,坐火车转汽车,转三轮……”她逢人就这么说。为了节省路费,她好几年才回一次家。
她是儿子上小学时出来的,回去时,儿子已经念初中了。她让丈夫带着儿子接站,相见时,儿子躲到爸爸身后,死活不肯叫她一声“妈”。丈夫身体不好,出不了大山,就在家照看儿子和老人,全家上下五六口人,全指葛姐每月寄回的钱生活。
在苏州时,葛姐就跟同样来自贵州、同一个县城不同乡镇的一个男人同居。两人租了一个类似于旧式学生宿舍的房间,吃喝睡都在这个不足15平方米的房间里。男人出房租,葛姐做做饭、洗洗衣服。“我俩各取所需,省钱,还有家的感觉。”她对我说。
两人下班一起买菜、一起吃饭,休息日一起去公园、逛超市。如果不想起遥远的老家那个小山村,葛姐会恍惚觉得,自己也是这座繁华城市的一分子。那间杂乱不堪的小屋,下晚班亮着等她的那盏小灯,都给她家一般的温暖。
半年前,我辞掉上海的月嫂工作,回到北京公司总部。公司生意兴隆,发展很快,已经有了员工宿舍,我不用再住办公室了。不上户(去客户家上班)的日子,我们可以住宿舍,每天只需交10元钱。因旗下的保洁、保姆基本都长期住在雇主家,所以宿舍里没有几个人。刚刚下户(从客户家下班)的刘大姐见到我,既惊讶又高兴,惊讶的是我在上海挣得那么多,怎么又回来了;高兴的是,住在公司宿舍的日子,又多了一个人做伴。
我终于有时间八卦了,也终于有时间跟人说说心里话。我向刘大姐讲了自己的经历,她禁不住悲从心中来,说:“想不到你年轻轻的,长得又好看,命却不怎么好,劳碌,太硬。”她也是个离婚女人,前夫找了一个比她女儿还小的女人,父母都故去,女儿结婚成家,于是,她也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10多年来,她除了上户就住在公司宿舍,连春节都没地方去。月嫂中,跟刘大姐和我有着相似经历的,占了多数。
那天晚上,又有几位保洁下户了,我们一起到夜市逛,每人买了一堆衣服,然后AA制,在一家小饭店坐下来。这是我们最惬意的时刻,窗外,偶尔有衣着光鲜、拎着名牌包包的女人,穿着高跟鞋嗒嗒地走过,也有西装革履的男人,夹着公文包的男人匆匆一瞥。
22点了,我们微醉着走出小饭店,高声谈笑,拎着新买的衣服,走进灯红酒绿的街头,一如这座超大型城市里的每个女人。这一瞬间,我们似乎什么都有了,却唯独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