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亚娟
集团公司成立了监事会。
一批副处职以上的领导干部一纸任免令就到了监事会。
集团公司改革进入深水区,管内大批基层单位撤销合并,全面调整生产力布局。老季收到的就是这样一张被任命为集团公司监事的人事命令。
对于这样二十多万人的国有企业来说,公司监事会目前是个欲语还休的部门。大家直观的理解是,这个部门有“镇宅”的功能。监事会里一字排列的各位监事,大家都比照从前的“顾问”来理解。
这些来自摸爬滚打生产一线的指挥官如今来到这里,既保留了职级待遇又没有繁重的生产指标压力。当然在这样的企业里,没有了压力也意味着前行无望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样的工作安排,不免让大家都安心了。比如,一年前刚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的王书记,纵是才华横溢,在疾病面前还都是要及时调整运行方向的。见面打招呼的模式也都还标准,“祝贺啊,身体为重。”“挺好。”
见到老季,这打招呼的语气不免有些小尴尬,谁也没有直接问“兄弟,咋回事?”躲躲闪闪的眼神,又分明都在问:“兄弟,到底咋回事?”
大家似乎都觉得会听到一个爆炸新闻或者期待一个爆炸新闻。即便没有新闻,也该有点涉嫌内幕的故事。
此处没新闻,也没内幕。
一
老季今年54周岁,33岁任基层站段副职开始,13年基层单位副职,8年正职,先后在管内5个站段任职。一份实打实干的工作履历。如今54岁的年纪,肯定不是风华正茂了,但真是要赋了闲,还真未免有点早。
老季的业务好,那好,是从上学时候就好,重点交通大学最牛的铁道运输专业,每每有设计课程,老师就把他在米格纸上画出来的运行图挂在阶梯教室的大黑板上,然后气呼呼地敲桌子:“你们看看你们画出来的那些运行图,按你们的方案运行那是要车毁人亡的。”“知道你们将来要干啥吗?你们将来是要指挥这些火车的。你们是要当将军的!你们要把火车站变成停车场吗!”“你们看看这位同学的图纸,他是长了脑子的。”
老季在同学中间始终被誉为“长了脑子的同学”。老季至今都能拿着高中和大学毕业的照片叫出来每个人的名字。当然,脑子长得好,嘴巴就长得弱一些,即便当了段长之后,老季话也不多。
话不多,也不影响老季前程似锦。他待过的单位,大家一致的感觉就是顺溜。班子成员顺溜,段长没话,书记善谈,副职各自守在自己岗位,就像一个大家庭,也没见怎么吆五喝六,就是觉得老有老的样子,小的有小的样子,上下都有秩序。
挠头的事情哪个单位都有,在老季办公室里打地铺的工伤家属,天天往集团公司打小报告有心理疾病的办公室秘书,滑得像条鱼一样的材料科科长……
要说这官当得有多辛苦,老季不觉得辛苦。要说幸福指数有多高,老季也真没觉得多幸福。一句话,习惯了。很多工作上的事都习惯了,生活方式也习惯了,思维方式更是习惯了。
老季的脑子里装满了各项铁路运输行车规章、技术作业标准。不管是在站段还是集团公司,只要老季往那里一站,他嘴里说出来的数据就是国家标准。尤其精彩的就是事故分析会上,老季的分析从来都是最后事故定性的依据。
三十多年的行车生涯,行车部门关于老季工作上的事传得有些传神,倒是他自己一句话都没有。也没啥说的,不是这个行业的听不懂,能听懂的不用说。
要说这几年铁路发展得也真是太快,让老季这个当年的老大学生都不免有了跟不上趟的感觉。高铁通车了,一条线跟着一条线。网络购票了,售票室几乎看不见排队的了。拿着车票扫描就能进站上车了,原来在候车室吆五喝六的大喇叭,咔嗒咔嗒检票的大剪子,这些事都没有了,老季管辖的车务段和另外一个车务段和一个一等车站合并为一个新的车务段,管辖范围从原来的500公里,一下子延长到1200余公里,大大小小三十多个车站。
从技术层面来讲,老季对于生产力布局调整理解得更通透,总有一天,要解决人的问题。密集的劳动力是发展的阻力和障碍。企业在靠人力推着走的阶段,需要的是产业工人,人多力量大。终有一天,企业要飞起来的时候,必然轻装前进,人和科技的最佳组合,才是最大的生产力。
道理还是懂的,最后的问题就是由企业解决企业和人的问题,还是由你自己来解决人和企业的问题。老季觉得这是个课题。
集团公司董事长是他当年一起住过宿舍的发小,说起来是患过难的兄弟,太具体的事情就不说了,有攀附的嫌疑。老季这么多年的管理水平在集团公司也没有几个,至于群众基础,那更是没啥说的。前程似锦只是机遇和时间的问题。
这样的工作安排也让老季自己一头雾水,想到会有变动,自己想到的是压力会更大,担子更重,没想到是这样的变动,没想到的是工作压力变成了舆论压力压下来了,工作的担子反倒没了。
二
如今,他的称呼变成了老婆嘴里的“老季”,老同事嘴里的“兄弟”“伙计”。
只有在遇到小车队的司机这些懂事的孩子们的时候,他们还都热情的称呼一句“季段长”。老季在机关工作时间不长,他的主场一直都在基层单位,集团公司机关里认识的人也不多。在集团公司,像老季这样职级的干部,以群论之不为过。如今的季段长已经不是基层单位一亩三分地的NO.1了,“季段长”就是“老季”,这是个事实。
去监事会报道后,老季咬牙上了一个月的班。多年的领导岗位,这点政治觉悟还是要有的,这也是考验领导干部基本修养和态度的时候。
老季工作的车务段距离省城111公里,老婆也从他们工作之初的那个地级城市调到了集团公司所属科研单位,他们在这个城市里买了房子置办了家业。这两年省城的房价一涨再涨,他买的房子应该是赶上了最后的一波行情。
50岁进入省会城市生活,生活起点从有房有车有下属开始,似乎也不需要怎么费心地熟悉这城市。
房子在城市的新区,单位在城市的中心区域,小区的门口就有地铁3号线的一个出口。不愧是搞铁道运输专业的科班出身,老季在坐地铁上班的第三天,就画出来了一张清晰的乘坐地铁上班时刻表。单位早晨8点上班,他需要7:15分从家出门,从家走到站台上需要5分钟,7:20分有一趟地铁准时进站,地铁运行两站地,7分钟,7:37分在某换乘站进入地铁一号线的站台,7:40分会有一趟列车进站,从换乘站到单位这一站要经过5站,包括出站时间,整整18分钟。地铁口就在单位的停车场,如果穿过车库大门从电梯上到3楼,到办公室的时间应该7:59分,这样的时间把控只有研究过火车运行时刻的专业人士的才会懂得,老季觉得自己的本领终于用到了自己的具体生活中,这一次,这是唯一的一次。当然,回家的时间他也计算出来了,并且画了一张图表放在那里,省略了中间分析过程,只是标注了几个时间段。16:00—16:40;16:30—17:30;17:00—17:50。前邊的时间是从单位下班时间,后边的时间是到家时间,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需要几点到家,他就知道几点出发,只要是乘坐地铁上下班,那么出家门进家门的时间是固定的。
所以,不会开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取消公车待遇没有司机也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有人把这件事看得多么重要,那一定不是老季,至少不是老季自己。
以前工作那么忙,好像总有那么多的酒局在候着,同事的朋友的同学的,那时候的心愿就是一旦有空在家一定喝他个一天不拉桌的流水席,现在时间有了,忽然发现酒局没了,好像别人都忙了起来,只有自己变得不可原谅的闲了起来。
有那么一次周五的晚上,他准备邀几个哥们小聚一下,定好的家楼下的饭店,10个人的座位还担心坐不下,琢磨了半天,想着先确定了人数再定饭店吧,结果,微信发过去,居然有半数人员没有时间,后来,来了六个人,还有两个因为身体的原因连酒杯都没端。
总有那么一点讪讪的感觉。
监事会还处于整章建制阶段,还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项目,如果想干活,需要自己找活干,比如下去各公司检查,比如参与公司的董事会。从前一个连着一个的会议变成了回忆,有时候坐在办公室里,老季忽然会怀念从前的忙碌。
某一天,集团公司的公众号里忽然发送了一条消息,老家和这座省会城市之间的高铁就要通车了,接受全社会的预约免费乘坐首发列车。他居然动了心思,想要去约一次免费乘坐高铁的机会,他倒要看看,自己独自一人去坐一次火车到底是啥感觉。
这样的计划到底还是被老婆叫停了,理由有很多,比如说,碰见从前的领导怎么打招呼,遇到从前的同事怎么解释,尤其是见到在车站里工作的那些工人,你该做出来什么样子,你到底是让人家按照什么样的礼节接待你。说到底无非就是那些鸡怎么看,那些鸭怎么看,就算那些鸡和鸭都不看,你自己该怎么看呢?
时间被拉得漫长是一种错觉,日子过得飞快,现在是54岁的下半年,转眼过年就是55岁,老季又想到那个课题,企业和人的关系,人和企业的关系,这个课题到底该由谁来解决呢?很多道理到了自己个儿身上怎么都模糊成一片了呢?怎么就白茫茫一片的感觉呢?
当然是自己。
三
既然接受了老季就是老季這个事实,那咱们就按照老季的规则开始生活。
用老婆的话说就是,这么多年,就因为他工作的不稳定,所以他们没有在固定的城市做什么房产投资,如果当初知道他一定会来到省城工作,随便一座房子现在都是百万的赚头,相对于他辛苦的工资收入,房子的升值才是最大的收入,他们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好机会,老婆不希望再错过了。所以要说工作变动收入减少也就无所谓了。现在是年薪制,这次职务变动,年薪待遇不变,没那么大压力了,离家近了,这么多年也该好好生活了。老婆的话说得实实在在,全是为了过日子,老季心里挺受用。
在这处高档小区高档装修的家里,老婆总是指责老季的一些生活恶习,端起咖啡一饮而尽,摆着烛台和花瓶的餐桌上突然多两头大蒜。最后总结的中心思想就是“这么多年就去不掉身上的泥土味”。
老婆带老季去医院,检查一下以前被自己怠慢的身体,做做体检,约约牙医,也该像个高管那样过有品质的生活。
老季以前不知道什么是休假,现在这15天的年休假别浪费。他和人事部门申请,把自己的护照拿回来,办理了因私出国手续。和老婆一起去办理到英国探望子女的签证。女儿从高中开始在英国读书,如今已经硕士毕业在那里工作了,在那里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的时间了。老季居然一次都没去过。这还是他第一次拿到自己的护照,第一次办理出国手续。
这感觉真不错,完全是成功人士的感觉。
老季想不到自己的居家生活居然是从国外开始的。老季学习着开始去超市买菜,在女儿的小厨房里摘菜,包饺子。真是聪明的人体现在各个方面,老季包饺子的手艺那还真是绝活。一个大男人,挽上袖子,扎上围裙,也不用量杯也不用筷子,左手倒水,右手搅拌,最后拿出来的面团干净清爽,手不沾面,面不沾盆,面不沾面,母亲小时候交给的手艺真是一辈子受用,老话中和面三不粘的标准,老季一直记得,尽管这些年不怎么动手,但是真动了手,功夫还是有。
以前工作地常年都离家远,也几乎没正经的在家好好过日子。老婆在亲朋好友邻居同事间的抱怨似乎也就变成了炫耀,大家都知道老季很忙,老季对工作投入了百分之二百的精力,老季担得起任何重任。也就是这么传着传着,自己似乎都不习惯于每天在家生活了,似乎每天就应该24小时待在单位,只要是没事在家里待着似乎就是没什么事业心了。不要说家里亲戚不习惯,邻居不习惯,就是自己也不习惯,如果老季出现在哪个亲戚朋友家里婚丧嫁娶的场面,那气氛无端的就严肃了很多,仪式也格外的隆重了许多。老季最后其实也没想明白,这样的抬举到底是谁把自己抬上去的。
好在,这里是英国,在英国休息一下,无所事事一下总还是应该的吧。这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即将无所事事,没人知道,他现在、他未来,几乎每天都可以无所事事。
老季特别关注了一下,国外的老人在退休后都做什么,他希望女儿能带他去了解一些这样的信息。女儿这些年已经和他很陌生了,女儿对他的态度,就像他是需要讲讲人生道理的小学生,“老爹,在国外,很少有一个人把一份职业做一辈子的。”女儿讲起来她的投资学老师原来是一个跨国投资公司的高级合伙人,辞职后开始在大学教书。她的房东先生曾经是某政府机构的职员,现在自己开出租车。
老季心理不知不觉地转了转弯,以前咋没想到呢,自己不也可以干点啥别的工作吗?老季同学终归是那个“长脑子的同学”呀。
当个老师曾经是老季高考时候的最高理想,如果不是因为当时高考成绩考得太好了,不小心走了第一志愿。如果不是这所交通大学,老季最后肯定是念师范院校,现在应该是一名教授,老季叶特别相信,自己一定是个好老师。
老季的愿望是做个支教的老师,现在这个时候,这个身份,很多事反倒不好去问别人,这样的话题终究是幼稚了一些。这年头,大家谈得是马云阿里巴巴这样的话题,打麻将都是一亿飘十亿。
老季现在最可信赖的朋友就是“度娘”,“度娘”既不会觉得你幼稚也不会觉得你不靠谱。虽然这“度娘”现在名声不好,但是信息量还是有的,至于甄别鉴定,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各取所需的年月里,信息足够多,脑子还是自己的靠谱。
不百度还真是不知道,电影电视里那些有钱人动不动就背着包去到哪个偏远地方做公益的故事基本就是影视剧的蒙太奇,事实上,现在的支教政策是有各级组织管理的,有很多的具体要求。老季也在几个网站上注册登记了个人信息,加入了支教志愿者群之类的群体。说真的,让老季感到遗憾的是,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寻错了信息。像他这么大的年纪提出来要去支教,自己在心里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长点新本领,老季是认真的,就像包饺子的本事,你可以一直不用,但是等用上的时候,你身怀绝技。
老婆建议老季开始琴棋书画,调整一下这么多年工作中积攒下来的情绪和思维惯性,老季总有一种被老婆导戏的错觉,不知道老婆在精心的安排哪些剧情,老婆似乎在一点点地引导他。
在老婆眼里,老季怎么也是个大学生,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完全是属于文化人的范畴,琴棋书画,老季也不是没想过,家里有钢琴,小时候女儿学过,后来老婆学过,也没见弹出过什么曲调,上学时候的老季是弹吉他的文艺青年,音乐的天赋还是有一点的,要是让今天的老季穿上西装坐在琴凳上,收紧臀部,挺直腰板,端起肩膀弹钢琴,那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笑话,这么多年的铁路工作,西装革履的形象有过,那都是职代会的时候,有省市领导出席的外事活动的时候,地处边境口岸车站,这样的外事活动很多,这样的形象也不少,谈得都是火车安全的正事,弹钢琴,就一笑话,没等弹呢,都把自己逗乐了。
有端砚,有全套的狼毫笔,有正宗的生宣,这些东西都在老季的书柜里,书法画画,这几项活动在老季的眼里,是工作之余的消遣,这是以后退休后的业余活动,都是老年大学的乐子事,现在老季关心的是能够前程似锦的生活。
老婆说得没错,自己身上的泥土味还在,这一点老季在安静下来的时候,自己就会闻到自己的身上的那种气味,那是怎么也去不掉的泥土味。这泥土味有时候会有各种各样的表现,体现在一些生活细节上,比如吃饭时候时候忽然想起来大葱大蒜和大酱,具体说也不是真的就能吃下去,就是會在酒桌上的某个瞬间想闻到这样的气味,让人觉得亲,觉得踏实。比如,在坐上汽车走上高速公路的时候,老季有时候就会有些胸闷,晕车,这时候就会想起坐在拖拉机上顶风冒雪尘土飞扬的那些场面,那些气味。
老季始终觉得自己就还是个农民,无论是三十岁还是五十岁,老季骨子里还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在农村长大的农民的后代。如今想想,可能不需要过分学习就能直接改写人生履历的那就只剩下做回自己的农民子弟了。或者,能实实在在地为这块地上的他们做点什么更具体的事。
每年过年的时候,老季都会挑个没那么忙的一天回到农村的老家去扫扫墓,然后和当年留在农村的同学吃顿饭,一年中,老季可能只有这顿饭是最真实的自己,前几年的盘腿上炕,如今的正式餐桌,农村老家的环境和从前有了很大的改变,从前的大葱蘸大酱也变成了现在的京酱肉丝,很多东西都变了,只有老季心里的感情没变。有时候老季会想,如果当年没有考上大学,回到了农村,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生活在农村,老季想到自己最有可能可能成为农村的木匠。老季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手巧的人,小时候,在家里,老季总是自己用木头做很多的玩具,他做出来的冰爬犁是村子里最省力气装载最多的交通工具。过年时用水桶冻冰坨,里边点上蜡烛,现在看来那就是最早的冰灯。家里装修的时候,老季让木匠做几个小板凳,做得那叫一个难看,后来还是老季自己动了手,那个小板凳在家里居然抢了红木家具的风头,来了客人总是忍不住看上一眼。
老季认为他有可能做的还有一种职业,那就是兽医。在农村,动物没有那么严格的区分,只有给人看病和给动物看病之分,至于马啊,牛啊,猪啊,狗啊,完全都是兽医这个大百科之内的。老季这颗善良的心,一定会救治这些和乡邻辛苦相伴的牲畜。
还有一种农村的职业也是老季曾经的理想,那就是生产队会计,老季关于农村文化的记忆都来自他曾经当过农村生产队会计的父亲,他也一直认为,他这么多年在心里的那些小盘算,其实就是一个真正的农村会计,至少在他的心里,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去掉身上时隐时现的泥土味。
有时候,老季就会找出来古人解甲归田告老还乡的典故讲给老婆听听,畅谈一下他向往的田园生活。这样的话题总是被老婆三言两语的堵截下来。生怕因为这样的话题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局面。老婆的话就是,我当年为了冲进城市挤上独木桥完全拿出来的九死一生的拼劲,如今,那田园风光,我能想到的全是辛苦,你千万别打这个主意。
老婆现在热衷的是,每天和远在国外的女儿讨论晚年生活问题,要女儿留意父母出国定居的政策,英国到底哪一处的房价更便宜,有什么样的贷款政策。老季就不明白了,老婆这是要开始安排晚年生活了吗?欧洲,那是孩子的生活,那不是老季想要的生活啊。
四
监事会全体干部大会。
书记董事长坐在会议室长条桌的上首,左右两侧顺序排列,一共12位副处级以上领导干部,都是曾在各个岗位上挑过大梁担过重任的干将。
老季进来得稍晚两分钟,只能坐在董事长左手边这侧第一个位子了。老季看看周围这些年纪相仿经历相近的同事,大家都点点头,在讲究职级的一堆人中间,必要的谦虚还是要有的。而在点点头的当口,老季还是看出来了这些老同事不同于自己的心态,以前大家都站在各自大企业里各个队列的头排,彼此这样相近地坐在一起的机会真不多,远远打个招呼都带着雷厉风行的头雁的气场。而今,坐在这会议室里,这些风浪里平安着陆的英雄,带着船到码头车到站的闲散,表现出来的也是提前开始预约退休生活的轻松。只有自己还期待前程似锦,老季不免对自己懊恼了一下。
会议室里气氛不同往日,一副有重大事情要发生的样子。
董事长对于大家在这里调整心态投入到这个重要的岗位表达了敬意,这口气似乎就像从前在老干部局对老干部工作表达敬意一样。然后代表集团公司宣布,为了配合国家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战略部署,在大家中间,将选派一名领导干部,带领5人工作组,入驻到省内某地级市,就该地区地方铁路建设事宜作前期可行性研发工作,带队领导挂职该市副市长,人事关系保留在集团公司,任期五年。
董事长用茶杯盖扫了两下杯子里飘起的茶叶,喝了口热茶后放下杯子,目光专注地盯着茶杯。
“说说,大家都说说。”
铁路区域的划分是按照铁路线路所辖范围划分的,这个即将修建铁路的区域,是隶属老季原来车务段管内区域,处于某火山带上,以火山喷发形成的熔岩和堰塞湖为主要旅游项目,目前交通确实制约了该地区的发展。今天在座的这些人心里都明白,就铁路建设方面,这地区情况复杂,肯定是一块硬骨头。董事长心里更明白的是,大家都刚刚经历了这次机构改革的变动,现在还都是晾在沙滩上的咸带鱼,任谁也难再有提刀上马的干劲了。
换句话说,纵然大家都还对工作职务和前途有所期待,那也绝不是这个前途未卜的职位。这工作位置,也真是个比监事会的监事更尴尬的位置。离家300余公里,每天三趟慢车,运行六个半小时,要么半夜上车,要么半夜下车。要和考察队伍行走考察,要提供技术论证和技术保证,周围的地势那不是一座普通的高山,那是火山。最主要的是,东北的经济状况摆在那里,修铁路不是能省钱的事。
老季拿着笔,在做会议记录的笔记本上若有所思不急不缓地画着,一条条清晰的铁路运行线路,一个个黑点的车站,随意而又自然,甚至连铁道桥的位置都作了标注。
原来自己还是期待一个这样有挑战的工作机会,和前程似锦无关。老季从笔记本上抬起头,目光和董事长的目光迅速碰在了一起,董事长哪里是在盯着茶杯,分明一直盯着老季面前的笔记本。
“董事长,这个地区我还是比较熟悉的。”
老季说完这句话后,会议室里一下子活跃起来了。某一瞬间,老季看到了董事长眼里的恼怒,那恼怒是意外,也是一点惊喜。
“兄弟,这个项目完全可以没你啥事啊。”
“关于你的工作,集团公司另有安排,就算没有前程似锦也不会浪费了你的能力啊。”
老季在董事长的眼里看到了默契,兄弟之间的默契。这段时间工作中的冷遇和别人眼中不公正待遇都在目光对视中化解开来。
这份差事不好安排,老季接过了炸药包。
當然同意,大家当然是全员通过,很少有这样的会议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既民主客观又其乐融融。
老季还没到家就知道,消息灵通的老婆肯定得知了这个消息。打开房门,这个季节的北方还没有供暖,空调也没开,空气里都是冷冰冰的气氛。
老婆没在家。
把各个房间的灯都打开了,空旷的屋子里越发冷清了,客厅里的水晶灯泛着悠悠的光,这水晶灯也是奇怪,家里热闹的时候,它就跳跃着,家里冷清的时候,它就萧瑟着。
这么多年,原来老婆每天自己回到家里都是这样的情景。
老季轻轻地把房门关上了,下楼来,小区里华灯初上,树影婆娑,有几个散步的老者,有几个嬉笑的孩子,竟还真比家里温暖。
一时竟有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走到小区门口,才看到,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公交车站点,老季稍作停留,一辆公交车开过来,几乎没有什么乘客,老季一个人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