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静
引子
赵清川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年清明节,都要去趟位于市东郊的解放纪念馆,几十年来,从未间断。这一次,听说新展馆刚刚建成,于是,他又换上自己的旧军装,让孙子开车,陪他前去。
新展馆占地约有三百多平方米,虽然刚建成不久,但前来参观的市民和学生络绎不绝。人群中,赵清川有些动情地望着墙上的一幅幅照片,和陈列柜中的一件件物品。似乎每一样东西,都能勾起他内心深处最久远的回忆。忽然,他的眼睛像是被磁铁吸住了一样,怔怔地盯着前方柜子中陈列的一块蓝手帕,思绪,也一下子回到了70年前。
那是1949年初春,太原城已被解放大军层层围困。一个清晨,驻扎在离城池最近的赵清川和他所带领的五团刚刚结束一夜的战斗,正在休整,这时,负责巡逻的战士跑来向赵清川报告,在西边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一名伤势严重的可疑人,此人请求见团长一面。赵清川一听,急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赶往小树林,来到伤者面前。
伤者是一位四十岁模样的中年男人,右腿和胸膛均中数枪,鲜血透过棉衣,不住地往外渗着。赵清川明白,没有十分坚强的意志,一般人是挺不到现在的。那一刻,他似乎猜测到了眼前这位伤者的身份,于是蹲下去,轻轻搂住伤者的双肩,让其靠在自己的怀里。
“你……是……团长?”伤者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拼尽了最后的一點点气力。
赵清川望着浑身是血的伤者,使劲点了点头:“我是赵清川,五团团长,你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
伤者有些费劲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半块蓝手帕,递给赵清川,一字一顿:“地下党……城防图。”说完,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任凭赵清川怎么呼喊,也再没睁开双眼。
赵清川没敢耽搁,十万火急地将这一情况向上级汇报,方才得知,牺牲的同志,姓石,是党的一名地下联络员,此次负责潜入太原城内,通知隐蔽在城内的一支地下党组织尽快侦查清楚敌人的城防工事,为总攻太原城做准备。没想到,在黎明前出城的时候,被敌人发现,遭到敌人追捕,身中数枪。而他在临牺牲前交给赵清川的那半块蓝手帕,则是与地下城内党组织成员接头的唯一信物。
赵清川向组织申请,希望将那半块蓝手帕交由自己保管。因为他们五团所在的位置,离太原城最近,如果城内的同志携带城防图出城,必然会经过自己的驻地,届时,他可凭蓝手帕与对方相认,从而尽快将城防图送到前线指挥部。
总攻战役,迫在眉睫,为避免更多的流血牺牲,赵清川的申请得到批准。他带着蓝手帕,返回五团,随时等待着送城防图同志的出现。
一
1949年2月,位于华北腹地的太原城,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人民解放军大军压境,敌人却仍在做最后的抵抗。前线指挥部经过研究,决定启动潜伏在太原城内的南站地下党组织,调查清楚敌人设在城内的城防工事,从而有针对性地实施攻击,减少战士们的伤亡。
一天深夜,联络员老石借着夜色越过东山,从牛驼寨一带潜入城内。他躲避开敌人的巡逻,来到黑土巷铁路家属区地下党员赵大宝的家中,将上级党组织的要求进行传达。临走之时,老石从怀里掏出一块一分为二的蓝手帕,将其中的半块交给赵大宝,并告诉他,现在城内形势严峻,许多革命同志已经被捕牺牲,如果南站地下党支部在调查城防图过程中,遇到危险,可以另派其他信得过的群众将城防图送出去,到时候,以此手帕为信物。赵大宝郑重地接过手帕,眼中忽闪着一丝激动的泪光,他向老石保证,一定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然后,他目送着老石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才关上屋门,低头深深凝望着蓝手帕。这一刻,他分明感受到,黎明即将到来,太原就要解放了!
赵大宝所在的南站地下党支部,是新中国成立前夕隐蔽在太原城内的一支地下党组织,在这个党支部,和他共同作战的,还有他的几名工友。长期以来,他们凭借着火车司机这个特殊的身份,积极从事地下工作,为我党提供了大量的情报,运送了大量的物资,并多次掩护革命同志往来。
接受任务的第二天,赵大宝便悄悄通知史志贵、刘福安和徒弟马喜子、小六子四名工友来到家中,大伙一进门,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压低嗓门、迫不及待地问赵大宝:“是不是上面来人了?”
赵大宝“嘘”的一声,示意大家先别着急,然后朝妻子霍桂花使了个眼色。霍桂花立刻明白丈夫的意思,她端起手中的针线筐,像以往一样来到屋外,坐在门墩上,一边为腹中的孩子做着小衣服,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屋内,赵大宝和大家坐定,将调查城防图的任务向大家传达。几个人听完后,摩拳擦掌地询问上级要求什么时候完成这项任务?
“时间越短越好。”赵大宝说完,用手指蘸着碗里的水,在桌子上简单画出了太原城的地形图,一一向大家布置了城内东、西、南、北四个区域的城防工事调查任务。最后,他有些怜爱地看了小六子一眼,对大家说:“小六子是个孤儿,父母都死在了敌人的枪口下,我们不能让他再有闪失,这次任务艰巨,就不安排小六子参加了。”大家听后,一致同意。这可急坏了站在一旁的小六子,他急忙争取道:“不,我一定要参加。”
接下来的日子里,期盼着太原早一日解放的赵大宝他们,每天穿上铁路制服,背上信号灯,拿着信号旗等用品,装作上下班的样子,分头沿着环城铁路展开侦查,频繁接近敌人的据点和城墙附近的工事。他们的行动引起了敌人的警觉,敌人多次对他们进行驱赶与谩骂,不许他们再靠近碉堡和壕沟等军事重地。但他们凭着机智和勇敢,还是将敌人的火力布置和城防工事侦查得一清二楚。
半个月后,史志贵、刘福安、马喜子和小六子再次来到赵大宝家,他们将自己调查到的碉堡的分布、城墙的厚度、壕沟的距离等城防工事情况,汇总给赵大宝。此后几日,大家又经过几次补充侦查,终于完成了一份较为详细的太原城防工事图。为了以防万一,赵大宝将城防图绘制了两份。一份缝在自己的棉衣里,另一份用油布包裹藏在家中的水缸下。接着,他和大家开始准备将城防图送出城外。而此时,火车已经不允许开出城池半步,以往通过火车运送情报的方式被迫放弃。于是,赵大宝和大家一商量,准备扮作难民,混在逃难的人群中出城。但当他们来到城门处,才从敌军守卫那里得知,按照新下达的命令,凡青壮年男子,一律不得出城。
城外的解放军前线指挥部急需这份情报,城内的敌人又下达了“禁出令”,几名地下党员不由眉头紧锁,他们在赵大宝家,商量着新的出城办法。片刻的沉默之后,年龄稍长一点的史志贵和刘福安提议,城防图就由他们二人去送。赵大宝无不担心地看着他们,史志贵和刘福安知道赵大宝放心不下他们的安全,于是安慰道:“我们从东山出去,路上会注意安全的。”这时,马喜子和小六子也要求与他们二人一起去送城防图。看到这种情况,史志贵和刘富安马上制止住了他们,并告诉他们:“太原就要解放了,我们要保存实力,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牺牲。”
赵大宝听后,想到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将城防图送出去,于是答应了史志贵和刘福安的请求,神情严肃地将缝在棉衣中的城防图取出来,交到他们二人手中,并叮嘱他们路上要多加小心。
漆黑的深夜,山似幕,风如刀,携带着城防图的史志贵和刘福安一前一后躲开敌人的巡查,在夜色的掩护下,翻越东山朝着解放区方向奔去。在一个小山头处,他们的身影被敌人发现了,随后,大批敌军紧追不舍,手无寸铁的两个人,在奔跑中不幸被敌人击中,鲜血直流。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和城防图秘密,他们二人在敌军就要追赶上来的时候,立刻将城防图撕碎,吞入口中。
天亮之后,城中敌军发布消息,于昨晚在东山消灭了两名共产党可疑分子,同时,从即日起,在城内开展大搜捕,凡与共产党有往来者,一律格杀勿论。赵大宝和马喜子、小六子听后,想到这两名所谓的可疑分子,必是史志贵和刘福安无疑,不由地沉浸在失去革命同志的悲痛中。赵大宝决定当晚由他携带另外一份城防图出城,但他的这一计划很快便被马喜子拦住了。因为赵大宝是南站地下党支部的负责人,一旦被捕或牺牲,对组织造成非常大的损失。而马喜子提出由自己绕道经西山将城防图送出去的计划,也被赵大宝否定了。因为那样做,也无异于白白送死。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赵大宝的妻子霍桂花从屋外走了进来,她极其镇定地对赵大宝说:“让我去送吧,我可以出城。”赵大宝吃惊地看着妻子,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霍桂花看出了他的犹豫和顾虑,接着说道:“现在情况危急,不如由我扮作难民,混在逃难的人群中,将城防图送出去。”
马喜子听后,马上提出反对,他知道那样做,霍桂花也同样面临着生命危险。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霍桂花接着说道:“我出城危险肯定是有的,但总比你们出城的危险要小得多。”听到这里,赵大宝上前一把拉住霍桂花的手,欲言又止。霍桂花看着他,轻声说道:“让我去吧,城防圖早一天送出去,我们这座城市就能早一天解放。”赵大宝被霍桂花的这番话感动了,内心刚刚还在进行着的思想斗争,渐渐被一股更庞大的力量淹没了。他将藏在水缸下面的城防图取了出来,轻轻展开,然后将图一分为二,并找来一截蜡烛,将其慢慢熬化。接着,将城防图揉成团,浸入烛液中,制成了两个大小一样的蜡丸,交到霍桂花手中。
霍桂花接过两颗蜡丸,转身进了里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霍桂花将蜡丸藏入体内,从里屋走了出来。此时,谁也没有发现,小六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赵大宝知道,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闭了。霍桂花拿起收拾好的包袱,与赵大宝和马喜子告别。这时,赵大宝从柜子里,取出家中仅有的两块银圆,塞到霍桂花的包袱里,叮嘱她以备不时之需。霍桂花明白丈夫所说的不时之需是指什么,于是没有推辞,将银圆收了起来。正要出门,赵大宝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将老石留下的半块蓝手帕掏出来,交给霍桂花,并告诉她,到了解放区,凭这块蓝手帕,找到联络员石同志,将城防图交给他。
霍桂花像接过一件珍贵物品一样,慢慢从丈夫的手中接过蓝手帕,然后放入棉衣中,转身出门。不料却与堵在门外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撞了个满怀。就在大家疑惑之际,小乞丐扬起脸,小声喊道:“大宝哥,我是小六子,让我保护桂花嫂子出城吧。”
赵大宝吃惊又心疼地朝小六子看去。这时,远处传来了敌军特务们的摩托车声。马喜子一听,对大家说道:“不好,特务们朝这边搜查来了!”
突如其来的形势,让赵大宝有些措手不及,他来不及多想,便一把将霍桂花和小六子推开,催促他们快快离开。两人的身影闪入了门前的一条胡同,在薄薄的夜色中,朝城门方向而去。
此刻,摩托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赵大宝命令马喜子也速速离开,并注意隐蔽。说完他咣当一声把门关上,返回屋内,以最快的速度将藏在柜子中的一些秘密文件迅速投入火炉中。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特务们嘭嘭嘭的砸门声,赵大宝将最后一摞文件投进炉子中,随即将一把茶壶放在炉口上,盖住火苗,然后,佯装刚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把门打开。几名特务持枪闯了进来,将赵大宝团团围住。最后进来的特务长官,一进门就冲赵大宝骂道:“他妈的,怎么半天不开门?”
“长官,我在里屋睡觉,没听见。”赵大宝依旧装作刚睡醒的样子。
“没听见?你蒙谁呢。”
赵大宝不语。这时,特务长官敏锐地察觉到了炉子里的火苗,他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问赵大宝:“说,炉子里刚才烧得是什么?”
“长官,是煤糕。”
“煤糕?你家煤糕里掺油了,火苗这么高!”
赵大宝又不语。特务长官气恼地用枪顶着赵大宝的胸口,接着呵斥道:“说,昨晚出城的那两个人,和你是不是一伙的?他们出城,究竟有什么目的?”赵大宝装作很害怕的样子,回答道:“长官,啥一伙不一伙的,我只是个火车司机,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火车司机?”特务长官恼羞成怒,嘴里骂骂咧咧道,“我看最近就你们这帮开火车的最不老实,统统像共产党,给我带走。”
几名特务不由分说将赵大宝押出门,上了摩托车,绝尘而去。
二
天,就要黑下来了,城门,也即将关闭。霍桂花和小六子混在最后一批出城的逃难人群中,慢慢朝城门走去。这时,一名城门守卫端着长枪,拦住了他们。霍桂花停下脚步,低下了头。她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镇静,不能让守卫看出一丝丝破绽。
守卫眼睛滴溜溜在霍桂花和小六子的身上转来转去,小六子端着豁口的空碗,浑身假装瑟瑟发抖地往后挪了两步。守卫不屑地看了小六子一眼,装腔作势地对霍桂花说道:“不知道上面有命令,青壮年男子一律不能出城吗?”。
霍桂花假装哀求道:“长官,我弟弟还是个孩子,如今家里实在拿不出一粒米,我想带着他出城找条活路。”
“孩子?孩子也不能出城。”守卫恶狠狠道。
霍桂花站在那里,像是有些紧张地把包袱往怀里抱了抱。这一幕,被守卫看在眼里,于是,他命令霍桂花将包袱打开,接受检查。霍桂花听后,慢吞吞地解开包袱,几件衣物和两块银圆露了出来。守卫见到银圆,上前一把抢了过去。霍桂花刚要争辩,守卫不耐烦地一挥手:“还不快带上你弟弟滚蛋。”
霍桂花一听,知道那两块银圆起了作用,于是急忙拉着小六子,匆匆出了城门,朝东而去,不一会儿,他俩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赵大宝被押到特务机关后,很快便有人发现霍桂花不见了。特务们对赵大宝一阵鞭笞,让他将霍桂花的下落说出来。为了拖延时间,以便让霍桂花和小六子有足够的时间出城,赵大宝忍着疼痛,一字不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特务们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急急火火地开着摩托车朝城门方向驶去。
城门处,霍桂花和小六子刚离开不久,还有几名老弱病残的逃难者正在接受守卫的盘查。特务们跳下车,将几名逃难者围住。发现其中并无霍桂花,便将守卫叫来,厉声询问,守卫一看,不敢隐瞒,忙说刚才有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带着一名小乞丐出城讨饭。特务听后,恨不得将那名守卫撕成两半,气冲冲地上了摩托车,出城朝霍桂花和小六子逃走的方向追去。
夜,渐渐深了下来,霍桂花和小六子朝着解放区的方向奔去。他们知道,此时绝不能走大路,因为那样一旦被敌人发现,必会暴露。因此,他们一出城,便翻越一座山头,朝小窑头的方向而去。途中,霍桂花几次差点摔倒,小六子紧紧搀扶住她,并将手中的那根木棍给了霍桂花。两人在浓浓的夜色中,一边辨别着方向,一边朝东南方向而行。
不久,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了特务们的摩托声,他们急忙躲到一个小山头的背后,待特务们走远后,才稍微舒了一口气,继续朝前赶路。想到天亮后,他们就可以到达解放区,把城防图顺利送到前线指挥部,两人不由加快了脚步。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午夜时分,他们的踪影,还是被狡猾的特务们发现了。特务们跳下摩托车,从山头的另一侧,对他们实施包围,并不时朝他们开枪射击。
霍桂花和小六子借着山体和夜色的掩护,与特务们兜兜转转,并继续向解放区方向跑着,子弹不时从两人的身旁嗖嗖而过。眼看着过了前面的山头,就要到达解放区。这时,特务们追了上来,一枪射中了小六子的左腿,小六子应声跌倒在地。霍桂花急忙上前扶起他,一步一步往前挪。身后,特务们像是老鹰发现了猎物一样,穷追不舍。眼看霍桂花和小六子就要爬到山顶了,再往前,过了封锁线,就是解放军的地盘了,特务们一不做二不休,一齐朝霍桂花开枪射击。一颗子弹射在了霍桂花的左肩上,她不由地“哎呦”一声,鲜血汩汩而出。就在这时,又是几颗子弹朝她射来,小六子一看,拼尽全力将霍桂花推开,大喊一声嫂子快走,上前用身体挡住了特务们的子弹,倒在地上。霍桂花转身抱起浑身是血的小六子,小六子拼劲最后的力气对她说:“别管我,快走,快走!”霍桂花难以抑制住心中的悲痛,放下小六子,越过山顶,进入解放区,向前奔跑。
特务们追到山顶上,悻悻地朝霍桂花逃跑的方向补了几枪,然后咬牙切齿地发了几句牢骚,便回去交差了。
天蒙蒙亮,霍桂花忍着伤口的疼痛,脚步有些沉重地往前走着。在一个小河旁,又累又渴的霍桂花用石头凿开河面上的冰层,掬起一捧水,还没送到嘴边,便晕了過去。此时,她的腹部剧烈地疼痛着,她想起,城防图就在自己的体内,自己必须抓紧时间找到老石,将城防图送到前线指挥部。于是她几次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没走几步,便又跌倒了。
不知过了多久,霍桂花在模模糊糊中,看到两名解放军战士的身影,朝她而来。
两名解放军战士看到霍桂花身体受伤,很快便将她背到营地的医务室,医务人员急忙对她的伤口做了检查和包扎,并给她喂下了水。霍桂花渐渐苏醒过来,当看到眼前的战士和医护人员身着解放军军装,她断断续续吐出了几个字:“城——防——图,在——体——内。”说完便又晕了过去。
霍桂花下身此时不断出血,生命随时都有危险,于是,医务人员一边为霍桂花止血,一边取出她藏在体内的城防图。此时,由于蜡丸在霍桂花的体内停留时间太久,已经有些融化,鲜血染红了城防图。似醒非醒的霍桂花,隐隐约约听到两名医务人员的小声谈话:
“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
“装情报的蜡丸在她体内与子宫发生了粘连,不但腹中的胎儿没能保住,而且她今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眼泪,顺着霍桂花的眼角,流了下来。
城防图被紧急送往前线指挥部,指挥作战的首长展开被鲜血染红的城防图,指示一定要治疗好霍桂花的身体,安顿好她。
三
霍桂花送出去的城防图,为解放军前线指挥部攻打太原城提供了重要的帮助。不久,太原城被一举攻破。进城的解放军在马喜子和其他群众的带路下,来到特务机关的一处秘密地点,抓捕了还没来得及逃跑的特务,并打开牢门,将关押在暗室的革命同志全都放了出来。当满身伤痕的赵大宝走出牢门时,马喜子上前紧紧拥抱住了师傅,他告诉赵大宝,太原解放了!赵大宝听后,热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们来到广场,走进人群,和大家共同欢迎解放大军入城。同时向从城外回来的难民打听霍桂花和小六子的下落,但都一无所获。
两天后,满面尘色的霍桂花回到太原家中,原来,那日她从医护人员口中得知自己不但失去了腹中的胎儿,而且有可能终生不孕时,心中万分悲痛。第二天,趁着医护人员在抢救别的伤员之际,她抱着包袱,神情黯然地离开解放军驻地,前往榆次解放区的一个亲戚家,日日盼着太原解放的消息。两天前,她闻听太原得到解放,于是告别亲戚,沿着同蒲铁路,一路步行回到太原。
赵大宝望着眼前瘦了一大圈的妻子,无比心疼。他生起炉子,为霍桂花熬粥煮饭。霍桂花拦住他,含着眼泪,愧疚地告诉他,小六子牺牲了,孩子也没了。
刚刚团聚的喜悦瞬间被巨大的悲痛包围,赵大宝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泪,在他的眼眶中打了好几个转,差点淌出来,但还是被他使劲憋了回去。
许久,看到丈夫心情慢慢平复,霍桂花于是将出城的详细经过,一一讲给了赵大宝。随后,又从包袱中拿出那半块蓝手帕,告诉他,城防图送到了,但没见到老石同志。
生活,很快开启了崭新的一页。太原解放后,工厂复工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赵大宝所在的机务段,开展了一次次劳动比赛。在这些比赛中,赵大宝总是名列前茅。一年多后,朝鲜战争爆发了,当赵大宝从工厂的喇叭里听到“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时,与马喜子一起报名要求前往朝鲜战场。
他们的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了,临行前,霍桂花到车站为他们送行。他们相约,朝鲜战争胜利之日,便是他们回国之日。
几天后,赵大宝和马喜子在沈阳与来自全国各地的铁路工人集合,驾驶着火车前往丹东,当晚便跨过鸭绿江,投入到为志愿军运输物资的行列中。一次,当他们驾驶着列车正在抢运一批物资时,车外突然传来敌机扫射的声音,于是他们放慢列车速度,并停了下来,就地隐蔽到铁路两边的低洼处,躲过了敌人的一次袭击。但不久,他们的列车又遇到了敌机的连番轰炸,两架“黑寡妇”紧紧咬住了他们,一路追击,很快,列车尾部被炸到的车厢燃起了浓浓的火焰。想到车上都是战争急需的物资,赵大宝心急如焚,他命令马喜子和另一名副司机驾驶机车往前行驶,自己则在一个火车爬坡的地段,利用列车减速的空当,跳下车,跑到列车的后方,将已经燃烧起来的车厢与前面的车厢脱离开。就在他准备返回机车上时,一直紧追不舍的敌机朝他连连发射,击中了他的右腿,鲜血直流。
赵大宝在丹东治疗一段时间后,被送回了太原。当霍桂花看到拄着拐杖的丈夫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悲喜交加。
一年后,马喜子也从朝鲜战场归来,他一回到太原,便直奔师傅赵大宝家。当初,按照规定本该是由他去摘掉那节被炸毁的车厢,但赵大宝担心他的安全,坚持要他留在车上,这才导致赵大宝受伤。在朝鲜的每一天,马喜子时时刻刻牵挂着师傅的身体。师徒见面,自是有着说不完的话。得知马喜子在朝鲜战场出色完成了军运任务,赵大宝不由地为喜子感到骄傲。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三年。三年里,赵大宝和马喜子始终没有离开火车头。赵大宝虽然右腿有些不便,但单位领导仍尊重他的意见,将他留在机车上,并升为司机长。在赵大宝的指导下,马喜子很快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司机。偶尔,他们师徒二人坐在厂子里的大槐树下,会不由地谈及新中国成立后的新生活,谈及五年前便已离开人世的史志贵、刘福安和小六子。也会谈起联络员老石,谈起那块蓝手帕。他们猜测,老石在太原解放后,可能是去了南方的战场,或者是去了其他更需要他的地方,所以才失去了联系。
又一年的冬季,很快便来到了,这是一个少有的严冬,地面上的积雪,从飘下第一场后,就没有融化。厂子的大喇叭里,几乎每天都在播放着为提早完成我国“一五”期间的计划而努力的广播,声音激昂有力。赵大宝和马喜子等工友,每天在这样令人振奋的广播声中,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运输的货物也一天比一天多。一天,大喇叭里突然停止了人们熟悉的“一五”广播,转而播放另外一则通知:同志们,经过几年的奋战,我国内蒙古大草原上新修建的集二铁路即将开通,需要大量的人员前去支援,希望大家踊跃报名,到草原上去支援祖国的边疆建设,把祖国的大草原和首都北京紧紧地连接起来!
工人们听完广播后,放慢了手中的工作,大家三五成群,围在一起互相议论。但当听说内蒙古的风沙大得吓人,不少人便打起了退堂鼓。晚上,马喜子从外面出车回来,听说了白天广播的事情,便急忙赶到赵大宝家,问师傅有什么打算。赵大宝知道徒弟和自己想到一起了,于是表明了态度,果然和马喜子一样。第二天,俩人来到工厂办公室,向主任递交了去内蒙古支援草原铁路建设的申请。考虑到赵大宝的腿曾受过伤,主任关切地建议赵大宝收回申请,然而赵大宝心意已决。主任向赵大宝投去敬佩的目光,并安排他和马喜子参加集中培训,因为到了内蒙古他们不光要会开火车,还得懂得其他方面的铁路知识,一旦遇到任何问题,都能随时独立解决。
经过一段时间业务培训,赵大宝和马喜子以及其他报名支援集二铁路建设的工友们准备前往集宁。为了支持丈夫工作,霍桂花打算和他们一同前往,把家搬到内蒙古,这让赵大宝着实感动不已。临行之前,赵大宝到药店给霍桂花抓了许多的中药。自从五年前为了送城防图,霍桂花的身体受损,不但无法生育,连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经常需要服用中药调理。只是,这一切,赵大宝和霍桂花从未对外人提起过。马喜子的新婚妻子梁秀秀得知霍桂花要举家迁往内蒙古,也决定支持喜子的工作,一同前往。
四个人从太原经大同,一天一夜后到达内蒙古集宁,尽管在来之前,他们心里已经作好了充分准备,但真正到了集宁,还是被这里的寒冷和荒凉程度吓了一跳。马喜子担心师傅的腿扛不过似刀一样的寒风,于是私下问赵大宝行不行,不行就回山西。赵大宝仍旧是那句老话:不碍事。
报到处就设在车站广场的北侧,从全国各地赶来支援集二铁路开通的上千名职工,将不大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这一次来内蒙古,赵大宝希望能够继续开火车。虽然自己的右腿有一点跛,但这并不影响他操纵机车。或者,让自己在地面上给机车上煤清渣也行,只要不离开机车,他就很心满意足。因为,多年以来,他对这个庞然大物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喜欢听它那铿锵有力的车轮声,喜欢看它喷薄而出的浓浓蒸汽,尤其是那长长的汽笛声,总能给他蓬勃向前的力量。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往前排着队,当听到工作人员喊自己的名字時,赵大宝挺直腰板,有些微微地踮起右脚尖,朝报到的桌子前走去,这让他的右腿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么跛。但这依旧被登记处的工作人员看了出来。
“你以前是司机长?”工作人员有些疑虑地问。
“是,我是司机长。”
工作人员盯着他的腿:“可你的腿……”
赵大宝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腿:“我的腿,不碍事。”
“这不是你说不碍事就不碍事,这草原上的火车个头都大,你这腿恐怕吃不消。”工作人员说完,低头翻看了一下报到的记录,然后抬头对赵大宝说:“这样吧,你去白音察干车站吧,那里还缺一个扳道员。”
目光炯炯有神的赵大宝,听完工作人员的安排,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他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但很快便被后面的人挤到了一旁。这时,目睹了这一切的马喜子气呼呼地上前来到报到的桌子前,一把揪住那名工作人员的衣领,大声问道:“哼!你说,我师傅怎么就不能开火车了,他可是我们单位最优秀的司机长!”工作人员被马喜子这么一怼,有些喘不过气,挣扎道:“他……他是个跛子,跛子怎么能开火车?”
马喜子把眼睛瞪得老大,越发生气地对工作人员吼道:“跛子?你知道他的腿是怎么受伤的吗?”这时,赵大宝命令马喜子放开手,并一把将马喜子的手从工作人员的衣服上掰开,工作人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马喜子看了师傅一眼,满腹委屈、头也不回地走出人群,然后抱着脑袋,倔强地蹲在地上。赵大宝追着马喜子出了人群,来到他的身旁。此刻,怀着满腔热情来到内蒙古的赵大宝,虽然对自己今后再也不能开火车的这个分配极其不情愿,但他还是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对马喜子劝道:“喜子,咱来内蒙古干啥来了,不就是来支援边疆建设吗,现在这样安排也挺好,我这腿,确实不适合再开火车了。”马喜子依旧赌气地把头扭向另一边,赵大宝接着劝道:“你呢,安心去开火车,我呢,去白音察干站,咱呀,虽在不同的岗位,但一样都是支援边疆建设。”
第二天一早,赵大宝与马喜子话别,背上行李和霍桂花搭乘了一辆去往白音察干的汽车。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汽车颠簸着向前行驶,傍晚的时候,汽车在一个拐弯处,放下了赵大宝和霍桂花。两人站定后,朝远处四下张望起来。空旷的戈壁滩上,风卷砂石,吹打着他们,身上的衣服不住地哗哗作响。
赵大宝眯着眼睛,使劲地辨别方向后,扛起行李,手指着北边,告诉霍桂花,那里应该就是白音察干车站。顶头风吹得霍桂花一步一个趔趄,她跟在赵大宝的身后,用手紧紧抓着丈夫身上的行李,迎着风沙往前走。赵大宝不时回头看一眼霍桂花,并询问她身体能否坚持得住。为了能在天黑前赶到白音察干车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霍桂华硬撑着身子,让赵大宝不要担心自己。
天,就要黑下来了,两人又累又饿。这时,赵大宝看到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点点亮光,他欣喜地向霍桂花喊道:“快看,白音察干站!”霍桂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也欢喜地望着那微微闪现的亮光。就在俩人一鼓作气,朝灯光方向走去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声。戈壁滩上薄薄的夜雾中,赵大宝和霍桂花看到一驾马车朝他们而来。转眼,马车便来到了两人的面前。
“吁——吁——”车上,身着蒙古服装的中年男子勒住了奔跑的马匹。男子跳下车,收起马鞭,几步来到赵大宝和霍桂花面前,热情地问道:“是赵大宝同志吗?”赵大宝愣了一下,看着来人。“我是白音察干车站的站长巴特尔,对不起,我来晚了。”男子豪爽地说道。一听是巴特尔站长,赵大宝忙上前握住对方的双手,并介绍了自己和霍桂花。巴特尔听后高兴地说:“你好,大宝同志,听说你们要来支援我们草原的铁路建设,牧民早就盼望上了,没想到,连你的家属也来了,真是太好了。”巴特尔说完,招呼赵大宝和霍桂花坐上马车。
“驾——驾——”夜幕中,传来了巴特尔赶车的声音和欢快的马蹄声。马车在夜色中朝着白音察干车站方向奔跑起来。坐在车上的赵大宝和霍桂花,因为有了巴特尔的接应,此刻心中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们甚至觉得,打在脸上的风沙,也比白天柔和了许多。他们朝着茫茫的夜色中望去,望着向后一闪而去的戈壁沙滩,内心充满了希望。
不一会儿,他们到达白音察干车站,马车在一排低矮的平房前停了下来,巴特尔带着他们进入其中的一间。赵大宝和霍桂花走进屋内,细细打量起来。屋子不大,一个土炕占去了半个屋子的空间,炕旁的炉子,正噼里啪啦燃烧着牛粪,不时窜出一些火星。还有一张四方桌,摆在屋中央。
正当两人看得入神,巴特尔上前说道:“大宝,弟妹,这里条件比不上你们大城市,委屈你们了。还有,我们牧民都用这牛粪烧火取暖,你们要是用不惯,我明天想办法给你弄点炭火。”说完,他接过赵大宝手中的行李,分别放到了炕上和桌子上。赵大宝感激地望着巴特尔,刚要说些什么,这时,屋外的门帘挑开了,一名身着蒙古族服饰的女子端着盛有奶茶和点心的木盘子走了进来,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巴特尔忙向赵大宝夫妇介绍起自己的妻子高娃和儿子巴图。
霍桂花忙上前接过高娃手中的木盘,赵大宝在一旁连声说着谢谢。巴特尔哈哈一笑道:“谢什么呢,这不都是我们应该的吗?你们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支援我们,就是我们的贵客,今天呀,让你和弟妹尝尝我们草原的奶茶和点心。”
四个人你推我让地来到四方桌前。霍桂花忍不住蹲下身子抱起巴图,转身从包袱中拿出几颗水果糖,塞到小巴图的手中。巴图有些害羞地接过糖块,奶声奶气地对霍桂花说道:“谢谢阿爸嘎博日根(婶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剥开其中的一颗,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屋子里,到处洋溢着欢乐和温情的气氛。许多年后,当霍桂花被有关部门接回山西,住进政府为她安排的疗养小院,她依旧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难忘的夜晚,回忆起与牧民们在一起的日子。
四
就在赵大宝和霍桂花离开山西后不久,赵清川回到了太原,当年,他一直在东山牛驼寨方向等候那个送城防图的同志出现,但却始终没有等到。太原总攻战役打响的时候,他才得知城内已经有人经小窑头方向将城防图送到了前线指挥部。他想再具体了解一下送城防图同志的具体情况,但得到的答复是,那位同志在将城防图送到后,就悄悄离开了。这讓他很是遗憾。太原解放之后,赵清川跟着南下的部队,一直打到海南岛,并在那里工作了几年,后来由于身体原因,组织安排他回到老家山西,负责民政部门的工作。
赵清川无时无刻不惦记那块蓝手帕,惦记那位送城防图的同志。过去的几年里,他走南闯北,到处征战,没有机会打听。如今,他回到了太原,内心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那位持有另外半块蓝手帕的同志。一次,他召集民政部门工作人员开会,要求大家查找一下太原解放时期与运送城防图情报有关的同志。大家听后,面带难色,并窃窃私语。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快十年,而且由于档案不够不完善,要想找到当年那些同志,难度会非常大。赵清川理解大家的顾虑,但他还是从桌上的一个小木盒子里,慢慢拿出了那半块叠得整整齐齐的蓝手帕,在大家的不解之中,讲述了蓝手帕背后的故事。最后,他对大家补充道:“当年那位联络员牺牲前,将这半块蓝手帕交给我,他说,城内的地下同志,会在之后带着侦查到的绝密情报城防图,拿着和这一样的半块蓝手帕出城和他接头。这位联络员说完就牺牲了,而城内那些完成城防图的地下同志,他们姓什么、叫什么,后来怎么样了,我们都不得而知。如今,咱们新中国让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大家说,我们应不应该找到他们?”
大家听完后赵清川的讲述后,有的红着眼圈,有的满含热泪,有的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一名叫卫国庆的工作人员惭愧地低下头,对赵清川说:“局长,就是有再大的困难,我们也要找到这些同志。”
接下来的日子里,民政人员开始走访曾参与太原解放的地下工作者们,但由于当时这些同志和所在的地下党支部基本上都是独立作战,各支部和各支部之间没有相互往来,所以,寻找赵大宝等人的事情,如抽丝剥茧一般,进展得很是缓慢。
而此时,赵大宝和马喜子,以及霍桂花已经在内蒙古开始了新的工作。鉴于赵大宝对各项业务都比较熟悉,巴特尔让他为车站职工进行培训,赵大宝将之前在太原学到的知识,全部传授给白音察干车站的职工。火车正式开通后,赵大宝被安排在站台上接发列车,很快,草原上的物资通过铁路,运向全国各地。而草原上需要的种羊、种牛和其他物资,也通过铁路运了进来。牧民都喜欢上了这条铁路,喜欢上了白音察干站上那个热心的汉族男子。桑布、必勒格、達林太等牧民与赵大宝更是成了要好的朋友。马喜子驾驶的火车,平均两天便会经过白音察干车站一次,这让他和师傅有了相见的机会,隔三岔五,他便会从集宁给赵大宝和霍桂花捎来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霍桂花因之前曾在太原当过老师,也在巴特尔的张罗下,为牧民的孩子办起了小学校,教草原上的孩子们学习文化知识和汉字。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十多年,草原上的牛儿和羊儿比以前更多了。每逢夏季,成片的羊群散落在碧波般的草地上,如云朵落在绿色锦布上一样美丽。牧群的壮大,使铁路的运输更繁忙了。就连巴特尔和高娃的儿子巴图,也在1978年恢复高考后,和几名同学考上了首都的大学,去了北京读书。每当春节到来之际,巴特尔、高娃、赵大宝和霍桂花都会在站台上期盼着孩子们的归来,然后听他们讲北京、讲长安街、讲天安门、讲改革开放。常常听得他们合不拢嘴。
而此时,山西民政部门在停止了十年的寻找后,再一次重新启动了寻找赵大宝他们的工作。之前赵清川的工作受到了些影响,寻找工作暂时中断。如今,恢复工作的他将那块珍藏了二十年的蓝手帕又拿了出来。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呼唤着那个和城防图有关的同志,希望能早一天见到那位同志,看看他生活得怎么样,需不需要组织的帮助。一天,当卫国庆向他汇报,寻找的范围已经缩小到了铁路工人群体时,他的眼前闪过了一线激动的亮光,催促大家抓紧时间走访和寻找。
又一年的雨季来临了,草原上变化无常的暴风雨又开始影响着牧民牛羊马匹的转场。这一年,暴风雨来得似乎比往年都要猛烈。一天,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场更大的降雨就要到来了,想到这几日正是牧民转场的日子,大量牛羊马匹要通过铁道线,由东向西转场,赵大宝急忙穿上雨衣,拎着信号灯,朝外走去。这时,巴特尔从外面走了过来,他一看赵大宝身上的装备,就知道赵大宝要去帮助牧民转场,于是拦住赵大宝:“大宝,暴雨马上就要到了,这种天气,牧民们应该不会再转场,你别去了。”赵大宝犹豫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可万一牧民们心中大意,赶着羊群过铁路,火车瞭望视线不好,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赵大宝说完,顾不上巴特尔的阻拦,一瘸一拐地出了站房,朝远处的线路走去。看着如注的暴雨顷刻间便浇了下来,巴特尔着急地对他喊道:“那我再派两个人跟你一起去!”但这声音,很快便被滚滚的雷声淹没了。赵大宝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地,像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如注的雨幕中。
五
几个月来,卫国庆等人寻找城防图的工作又有了新的突破,他们根据一些铁路工人断断续续提供的线索,打听到了太原解放前夕隐蔽在黑土巷铁路家属区的一个地下组织联络点,也就是赵大宝曾经的住处。只是,随着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赵大宝他们当年居住的瓦房,已被夷为平地,替代它们的,是几栋即将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赵清川得知这一情况后,通知所在片区的居委会,要求他们对新中国成立前夕曾居住在黑土巷的铁路工人进行摸排和登记。不久,一份名单摆到了他的办公桌前,当看到名单中史志贵、刘福安两个人在太原解放前夕因从东山出逃而遇难的备注后,他的心头为之一动,因为,这两个人死亡的时间,正是在联络员老石牺牲后不久。尤其是小六子,也是这个时间段遇难的。直觉告诉陈清川,这三位同志,应该和城防图有关。于是,他让卫国庆带着人,立即到史志贵和刘福安、小六子当年工作的机务部门去展开寻找。不久,卫国庆终于查到了赵大宝和马喜子的有关线索,他告诉赵清川,根据走访和查阅资料,得知当年太原南站地下党支部的成员除了已经牺牲的史志贵、刘福安和小六子,还有赵大宝和马喜子两名同志,他们在新中国成立后去了朝鲜战场,回国后又一起去内蒙古支援边疆的铁路建设,从此和山西这边中断了联系。赵清川听后,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吩咐卫国庆立即与内蒙古民政部门联系,务必找到赵大宝和马喜子两名同志的下落。
六
内蒙古大草原上,赵大宝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暴风雨中朝牧民转场的方向走去。远远地,他看到几名牧民正将羊群往回驱赶,但受到惊吓的羊只,此刻却失去了方向,它们在头羊的带领下,横冲直撞、东奔西跑,有的朝来时的方向跑去,有的直接奔上了铁路,有的已经跨过了铁路。
赵大宝心急如焚地朝羊群跑去,他边跑边朝牧民们喊道:“快,危险,快把羊群赶下铁路。”牧民们听到他的声音,使劲地甩着马鞭将羊群往一起追赶,但仍旧无济于事。这时,桑布、必勒格、达林太接到公社的通知,也骑马赶来,帮助控制羊群。如注的暴雨中,赵大宝踩着泥泞来到铁路线上,他刚将几只小羊抱下去,又有几只受到惊吓的小羊跑了上来,它们浑身是雨、瑟瑟发抖地依偎在赵大宝的腿旁。赵大宝跛着右腿,抱起这些小羊,一只、两只、三只,不停地往返在铁道线上。
一列火车喷着直冲云霄的蒸汽,从远处朝转场的地方驶来。情况紧急,赵大宝打开信号灯,挂在一根木桩上,示意列车紧急停车。但暴风雨很快便将木桩刮倒了,挂在木桩子上的信号灯,也被刮出了老远。又有几只受到惊吓的小羊冲上了铁路,赵大宝奔上去,抱起一只,又抱起一只。这时,桑布、必勒格、达林太和牧民们听到了火车尖利的汽笛声和车轮剧烈的撞击声,他们看到一列火车正朝赵大宝驶来,于是急忙拍马朝赵大宝飞奔而去,并拼劲全身力气喊道:“大宝——快躲开——”
风雨中,传来列车紧急刹车的声音。赵大宝怀中的小羊,在火车冲过来的最后一刻,被赵大宝推下了铁路,回到了羊群中。从车站赶来的巴特尔等人,睁大了眼睛和嘴巴,他们一起朝赵大宝倒下的地方奔去。
暴风雨和羊群,都仿佛静止下来了一样……
三天后,赵大宝的追悼会,在白音察干车站举行。巴特尔和车站的职工以及自发赶来的牧民,心中都无比悲痛。他们眼含热泪,沉默哀悼。霍桂花在马喜子和梁秀秀的搀扶下,神情悲哀地凝视着丈夫的遗像。
追悼会结束后,马喜子和梁秀秀陪着霍桂花回到平房内。霍桂花脸色苍白地坐在炕沿上,悲伤得说不出一句话。看着沉浸在悲痛之中的霍桂花和屋子里依旧简陋如初的摆设,马喜子心中又是一阵难过,他端着一杯水,来到霍桂花面前:“嫂子,不行就回山西吧,现在国家有政策,对咱们这些人,可以照顾。师傅走了,你身体又不好,咱给组织申请,回山西去,或者你去集宁,我和秀秀也好帮着照顾你。”
霍桂花看了看馬喜子,又看了看梁秀秀,喃喃说道:“你师傅活着的时候,叮嘱我一定要留下来,国家现在还不富裕,我们不能给国家添麻烦。”马喜子一听,有些着急地说:“可是嫂子,你一个人,身体又不好,留下来怎么生活?”这时,巴特尔和高娃端着一盘子东西来看望霍桂花。听到他们的谈话,巴特尔上前来到霍桂花身旁,忍不住一起劝道:“弟妹,现在大宝兄弟走了,你是烈士的家属,我们准备向上级打报告,把你调到呼和浩特教学,那里条件好些,对你身体也有好处。”霍桂花摇了摇头,谢绝了巴特尔的一番好意。看到这种情况,大家只好停止了劝说。
冬天,又要来临了,每年的这个季节,都是霍桂花身体最糟糕的时期。无休止的风沙,让她几乎整个冬天都是在咳嗽中度过的。本来就很消瘦的身体,也越发不如从前。这一天,她趁着阳光不错,打开窗户,拖着有些羸弱的身子,里里外外打扫起了家。寒假就要到了,巴图和其他在外读书的孩子就要回来了,她不想让学生们知道自己生病,不想让孩子们闻到屋子里的中药味。当她擦拭到炕上的一个小木箱时,不由地停住了手。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小木箱。木箱中,叠得整整齐齐的半块蓝手帕静静地躺在最上面。
霍桂花轻轻拿出蓝手帕,想起了牺牲前吞掉城防图的史志贵和刘福安,想起为了保护自己而牺牲的小六子,最后,她想起了丈夫赵大宝。视线,渐渐模糊起来。这时,马喜子和梁秀秀挑开门帘走了进来,看到她手中的蓝手帕,马喜子的神情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急忙来到霍桂花面前:“嫂子,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保存着这块手帕。”霍桂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总想着能有一天物归原主呢,也不知道另外半块现在哪里?”马喜子听后,陷入深深的愁思之中。
下午,霍桂花身体有些微微发烧,马喜子搭乘一列火车返回集宁,他准备向单位请个假,然后和梁秀秀陪霍桂花去呼和浩特医院检查身体。临走的时候,他让梁秀秀留下来,照顾霍桂花。傍晚的时候,巴特尔带着附近公社的一位医生来给霍桂花诊病,医生用听诊器检查后,神情有些严肃地告诉巴特尔,病人的肺部可能出现了问题,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抓紧去城里的大医院治疗,否则,有性命之忧。
看到天色就要黑下来了,巴特尔一脸焦急地征求医生能否先给霍桂花用点药,第二天再想办法去城里的医院。大夫经过慎重的考虑,采纳了巴特尔的建议,当晚派人给霍桂花送来了止咳和消炎的药物。
七
内蒙古民政部门终于有了回音,他们经过调阅有关资料,发现二十多年前,前来支援边疆铁路建设的队伍中,确实有两名从山西来的同志,分别叫赵大宝和马喜子。
赵清川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安排卫国庆带上单位介绍信,前往内蒙古。卫国庆走后,赵清川的双手有些颤抖地取出珍藏在盒子里的那半块蓝手帕,他望着窗外,眼眶有些湿润起来:赵大宝、马喜子,你们究竟谁是持有另外半块蓝手帕的人呢?
卫国庆坐了一天多的火车,第二天下午便赶到了集宁,在当地民政部门的配合下,他很快便来到了集宁机务段。机务段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看完卫国庆的介绍信,了解到卫国庆的来意后,将职工花名册取了出来,很快,马喜子的名字找到了,却没有赵大宝的名字。这个结果让卫国庆感到有些意外。工作人员劝他不要着急,并将当年负责报到的同志叫了过来。经过一番了解,才知道赵大宝因腿脚不方便,当年没能安排到机务段开火车,而是分配到白音察干站当扳道员。卫国庆听后,一阵心痛,他告诉道,赵大宝曾是一名优秀的司机长,他的腿是在朝鲜战场上被炸伤的。那位工作人员听后,顿时大吃一惊,懊恼不已。
在集宁机务段的帮助下,卫国庆通过铁路部门的直拨电话,很快与白音察干站取得了联系,当巴特尔在电话中告诉他,赵大宝为保护牧民和羊群安全,已经在暴风雨中牺牲了的时候,他不由得惊呆了。
天即将擦黑的时候,马喜子从白音察干站回到集宁,他刚一下车,便被一直等候在车站的同事叫回了单位。卫国庆见到马喜子,立即迎上前自我介绍起来。当马喜子听说卫国庆是来寻找和城防图有关的同志时,竟一时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并在大家的不解中,将霍桂花的情况前前后后告诉了卫国庆,直听得卫国庆泪流满面。
出了机务段的大门,卫国庆直奔当地邮电局,给赵清川挂了长途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卫国庆手捧着话筒,将赵大宝和马喜子,尤其是霍桂花的情况一五一十做了汇报。赵清川听完后,放下电话,拿出蓝手帕和黑色公文包,通知车队派两个司机,连夜开车去内蒙古。
吉普车驶出机关大院,驶出太原城,急速地向着西北方向驶去。一路上,两名司机担心赵清川的身体吃不消,几次建议他中途下车休息一会儿,但都被赵清川回绝了,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见到霍桂花。两名司机只好轮换开车,直奔白音察干而去。
第二天下午,经过近20個小时颠簸的赵清川,来到白音察干车站,此时,卫国庆和内蒙古民政部门的有关同志也已赶到,一行人在巴特尔和马喜子的带领下,快步朝霍桂花的住处走去。
门帘挑开,赵清川弯腰走了进去,他来不及环视一眼这间简陋的屋子,便将目光投向正昏迷在炕上的霍桂华。他几步走上前,望着脸色苍白、无比瘦弱的霍桂花,鼻子一酸,眼泪吧嗒一下落了下来。马喜子来到炕前,轻声唤醒了霍桂花。告诉她:“咱山西来人了,来看望您来了。”
霍桂花眯着眼,望着赵清川,声音有些微弱地问道:“您是?”
赵清川从公文包中拿出那块珍藏了二十多年的蓝手帕,递到霍桂花面前,一字一句道:“大姐,您见过这个吗?”
霍桂花突然眼前一亮,她在马喜子的搀扶下,激动地坐了起来,双手有些颤抖着接过赵清川手中的蓝手帕,仔细看了看,然后又让马喜子把自己的那半块手帕从木箱中拿了出来。当看到两块蓝手帕合二为一,帕上的红梅花无比鲜艳时,霍桂花动情地问赵清川:“您是——老石同志?”
赵清川无比难过地低下头,他告诉霍桂花:“不,大姐,我不是老石,老石同志那次和大宝接完头后,出城途中遇到了敌人的围追,牺牲了。”
霍桂花听后,无比吃惊,她双手紧紧地捧起手帕,眼泪夺眶而出。
赵清川上前握住霍桂花的手,有些哽咽道:“大姐,老石同志虽然走了,可还有组织,这么多年,您和大宝为何不找找组织,我们也好帮你们解决点困难?”
霍桂花擦掉脸上的泪水,轻轻摇了摇头,告诉赵清川,自己和赵大宝这些年过得挺好,没有困难,请组织放心。她说完后,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接着,晕了过去。赵清川向巴特尔和马喜子了解了霍桂花的病情后,决定马上带霍桂花去呼和浩特进行治疗。
吉普车在一片红彤彤的夕阳中,朝着呼和浩特方向驶去。
八
霍桂花在医院治疗了三天后,高烧渐渐退去,病情也开始有所好转。这时,赵清川接到山西省民政厅的通知,尽量将霍桂花接回山西治疗。于是,几天后,赵清川带着霍桂花回到山西。在全面治疗后,霍桂花的身体逐渐康复起来。前来医院探望的人络绎不绝,青少年儿童更是手捧鲜艳的鲜花,围坐在她的病床前,听她讲述那段不该忘却的历史。
春节到了,赵清川和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带着霍桂花来到迎泽大街、公园、五一广场和火车站,以及黑土巷铁路家属区等地方,看到太原城翻天覆地的变化后,霍桂花感到由衷欣慰。
春节过后,霍桂花谢绝了赵清川和大家的一再挽留,返回内蒙古,返回白音察干。她刚一下车,便看到巴特尔和许多牧民以及牧民的孩子们朝她奔来。她迎上前,和孩子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草原上,又响起了霍桂花带着孩子们读书的琅琅之声。
多年以后,在霍桂花暮年之际,山西省民政部门再次将她接回山西,安置在荣军医院,终生享受国家抚恤。82岁那年的冬天,霍桂花在荣军医院安详地走完了她的一生,弥留之际,她对前来看望她的赵清川和马喜子等人说:“谢谢党和国家没有忘记我们。”她去世后,人们将她和赵大宝的骨灰安放在双塔寺烈士陵园,让他们长久地凝望着这座他们曾经为之奋斗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