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磊
一
我叫张然,在认识薛凝的两年前,我和肖菲分手了。当时是我在市立医院肿瘤科工作的第一个年头。我第一次见肖菲是在一家商场的化妆品专柜,当时她正在做某知名品牌的导购。化妆品柜台的导购得有多漂亮:细细的腰身,乌黑如墨的秀发,配上瓷白光洁的脸蛋,眼睛里潮气十足。她的牙齿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牙齿,一粒粒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口腔内,像是上过釉的汉白玉。最惊艳的是,她眉心有一颗红色的痣,若隐若现,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可等你看见它了,这颗痣便顿时凸显出来,如同突然出现的一般,车厘子红,饱满鲜亮,娇艳欲滴,逼入你眼帘,让人禁不住想吻上去。我追她的时候,正是她感情空窗期,没费多大劲就搞定了。
在确定关系的那天晚上,她要走了我的工资卡。
恋爱期间,肖菲带我吃遍了这个城市的特色美食。我发现她的品味是小众但特别的,虽然不是什么高档酒店,但是显得特有情调。比如城南高架桥下面那家陕西面馆,别家的面是按碗来卖,这家的面是按根儿卖,一根面很长很劲道,用热油泼熟了,浇上臊子和葱花,好吃极了。比如城东宽窄巷子后面的那家传统火锅小店,肖菲说他们家的羊肉是专门从内蒙古进的,嫩爽可口,虾滑是舟山渔场订制的,别的地儿吃不到。比如府前街后面的那家麻辣香锅店,他家的骨髓是绿色农场饲养的大约克夏猪的骨髓,味道极为鲜美。我们曾经一次干掉一斤骨髓,吃得我痔疮都犯了。每到月底工资快花完的時候,我们就去芙蓉街的小吃摊儿,要一大把便宜又好吃的烤鸭肠,吃到嘴角都泛着油星。
我们蜗居在我的二十平方米单身宿舍里。舍友老郑结婚后搬走了,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哥们悠着点,妻美非福。我表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们下班后就去吃各种美食,每次我都往死里吃,因为我知道那都是我的钱。晚上我们在我宿舍的床上做爱,乐此不疲。
我工作的性质决定了,我见过太多的疾病和死亡,有不少大腹便便的款爷和纹着刺青带着金链子的人,知道自己的检查结果后,当场就瘫了。每当我对他们宣布,他们的肿瘤是良性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对我充满了感恩,仿佛我是播撒爱与幸运的天使,他们点头哈腰地说着“谢谢”躬身出门。反之,我就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仿佛我是恶魔的信使,是我把不幸带给了他们。每当我把他们磁共振片子往看片机上一放,他们就紧张地看着我,大气都不敢喘。可日子久了,我变得麻木起来,我怀疑自己心理出了问题,是不是得了抑郁症。我开始平静而冷漠地审视着他们,观察着他们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和眼神。有一次,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带着她丈夫的体检结果来找我看,她蹑手蹑脚地进来,神秘兮兮地带上门。我看了片子后,皱着眉头说情况不大好,我发现她的嘴角竟然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有一次,一位父亲来看病,他跟我说,大夫您有啥事直说就行,我父母送走了,两个孩子也都成家了,没牵挂了,但我直视他眼睛的时候,发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和慌乱。
肖菲是年轻而美丽的,她活泼开朗,充满着活力,这某种程度上能治疗,也或许仅仅是缓解我的抑郁症。就像春末夏初时节,草木葱茏莺飞鱼跃,再严重的抑郁症病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好转。我们吃着沸腾的美食,谈论着黄金周的穷游计划。我对面的意中人明眸皓齿顾盼神飞,这让我觉得活着很值得。
有那么一阵,我的病号全是恶性肿瘤,标志物回声不均边界不清,我从麻木变得接近崩溃。一天周末,我打发走了最后一个病号后,关上门,把桌子上的听诊器、血压仪发疯似地扔到地上,我大骂,该死的恶性肿瘤,你们怎么不去死,你到底要害多少人?当天晚上做爱的时候,我让肖菲狠狠地咬我,直到我的双肩血肉模糊。
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人是理性的,可单个的细胞却是非理性的。就拿这癌症来说吧,就是因为单个细胞拼了命地分裂,它妄图不朽妄图永恒妄图长生,结果把宿主给折腾死了,癌细胞也跟着完蛋了。这叫什么事儿?人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控制不了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最初的这个癌细胞为什么要背叛这个让自己存在过的身体,拖着它跟自己同归于尽?我想破了头也没有答案,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细胞会突然变得疯狂。
我们每两三个月就出游一次,去的那些景点有一些共同点,就是似乎听说过,但仔细一想又不熟悉。我们彼此很默契,因为我们都很穷,太烧钱的景点我们不敢去。在某市郊区的一个景区里,红叶满山层林尽染,像是着了火,肖菲说不知道北京的香山红叶是不是也这样。我说大同小异吧。肖菲说你不懂,那差大了去了,高仿的就是高仿的,成不了正品。在鲁西南的一个人造古城里,仿古建筑飞檐斗拱,红砖绿瓦杨柳依依,嫣然穿越回了宋朝,肖菲说不知道凤凰古城是不是也这样,我说都差不多。肖菲说你不懂,那差大了去了,高仿的就是高仿的,成不了正品。
肖菲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甚至同学朋友的亲戚,有什么头疼脑热甚至妇科炎症,都来找我让我领着他们瞧病。其实我心里明镜儿似的,看病这事不用托关系找门子,医生不会因为你是熟人介绍的,就给你认真诊治,不是熟人介绍的就糊弄事。当然,我不会说破,反而很享受这个过程,因为它极大提高了我在肖菲心中的地位。她弟弟考大学填志愿也找我咨询,我说只要别学医就行。她睁大眼睛问为什么,我说我们这行有句话,叫“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有一次在床上她抱着我问,听说在你们医生眼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一堆细胞,是真的吗?当时我正游走在睡眠的边缘,梦乡里的景致依稀可辨,我随口答复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说的什么。有好几次,我在梦里喊着,背叛!背叛!她问我是不是背叛了她。我说没有,我说的背叛,是指的癌细胞的产生是一种背叛,是正常细胞违背了自己的契约,是一种僭越。她的眼神莫可名状,那颗红痣更加艳丽起来。
我们还办了一家健身俱乐部的会员,我到了那里就撸铁上力量,她则喜欢游泳。我在一楼锻炼完了就去二楼的游泳馆找她。有时候人很多,一个个白花花的肉体向游泳池里钻,像下饺子一样。我就沿着游泳池边上边走边看,说实话我没发现一个比肖菲身材更好的。有时候她在水里发现了我,我却没发现她,她就默不作声地在后面游泳跟着我,直到我无意中回头看见了她,她就咯咯地笑起来,往我这边撩一下水问,看哪个美女呢?我说找你呢。她问有那么难找吗?我说你去男澡堂子找找我,你就知道有多难找了。她笑着指着眉间说,你找我这颗痣呀。
有时候,跟她在一起,我觉得世界是三维的,没有了时间这一维度。后来我知道这都是错觉,我们在时间里,就像我们在空气里一样,理所当然以致几乎察觉不到。但时间还在,生活一直向未来飞奔,无常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比如我的病号有几个已经消失了,比如我高中同桌生了二胎,比如肖菲背叛了我。
我其实一点都不怪她,因为我很穷,我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能给她安个地。跟我好的那段时间,有个富二代开始追她。富二代追她的方式简单粗暴,就是每天去她柜台买一套最贵的化妆品,价值四千九百九十九元。富二代每天上午十点半起床,梳洗完毕后就去找她。他先是把宾利车钥匙往她柜台上一撂,“当啷”一声,像是在敲一扇门,然后指指最贵的化妆品说来一套。每当这个时候,他们专柜经理的脸笑得稀烂,恨不能跪舔他。富二代拿了就走,霸道总裁范儿十足。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时候,肖菲坐上了富二代的宾利。
然而,肖菲并没有跟我直接提分手,而是跟我谈婚论嫁,跟我说结婚所需要的房子、车子和彩礼。她知道我没有钱,她是在逼我先说分手。当时我傻乎乎地计算着我什么时间能攒够首付,最少也得五十万元,我提出了一个方案跟她商量,首付一家出一半,月供我负责。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我说,要不先租房子住,年轻人嘛,先稳定稳定再说,我们挣得会越来越多,到时候買房子也就不在话下了。
她又笑了笑,还是什么也没说。
许久,她问我说,你觉得我们在一起幸福吗?我说幸福。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现在的幸福是高仿的,不是正品,换句话说,我们只是在模仿着有钱人的幸福——美食、健身、旅游……我们以为富人的生活也只能这样,就如同古时贫民,以为宫里的皇帝每天都吃猪肉大葱包子一样,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我们貌似快乐,其实都知道这样的日子无法持久,如同纸飞机掠过空中,不管姿势多么优雅,它终会落地。落地之日,就是结束之时。
我无话可说。我明白,与其让它落地,被生活践踏,不如当它还在空中时就将其毁灭。
我们分手之后,她奔向了富二代的别墅,而且带走了我的工资卡。据说,她问富二代,买了那么多高档化妆品,都送给谁了。富二代说送给她小妈了,要哄不好他小妈,谁给他零花钱呢?而我是个有自尊心的人,又去财务处重新办了一张工资卡。
我有时候在想,每一个人都想永恒地存在下去,但上帝说没有一种躯体是不死的,人很绝望。上帝说不要紧,我把你们身体的细胞分成两种,一种叫体细胞,一种叫生殖细胞,生殖细胞负责携带着主体所有的信息一代一代传递下去,以此种方式永生。但体细胞的寿命是有限制的,它不能永远活着。人同意了。于是,体细胞和生殖细胞都各自接受了自己与上帝的契约。可体细胞背叛了这份契约,变成了十恶不赦的癌细胞。
与肖菲分手后,我整个人瘦了一圈。体重秤上的数字说明,我是爱她的,或者说,我是怀念那段生活的。难道不是吗?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后来我又谈了两个女朋友,一个是大学英语老师,她给我发的微信英汉夹杂,为此我买了一本正版的牛津字典,这严重影响了交流速度,以至于她老说我不善言谈性格内向。不到三个月她出国了,嫁给了一个美国白左。另一个是一个健身教练,她浑身的腱子肉让我觉得很新鲜。有一次圣诞节她跟我要一个苹果手表做圣诞礼物,我说没钱。她拎着油锤大小的拳头,撒娇似地给了我一拳。你知道吗,那一拳差点让我背过气去。后来,也是因为没有房子,分了。
我对天发誓,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混上自己的房子。
二
经过深思熟虑,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追薛凝并跟她结婚,因为她乳腺癌晚期,我判断她最多还有两年的时间,而她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去世后,房子自然归我。如果靠自己努力,别说两年,十年我也不一定买得起房子,更可恶的是,你的收入涨,房价也在涨,水涨船高。而且,后者涨得更快。说实话一开始我是有愧疚感的,感觉这样做有碍良知。可当我想到是我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是我最后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她的时候,她的房子难道不应该归我吗?想到这里,这一丝愧疚感又隐而不发了。
薛凝是一个月前和她的男朋友王梓一块来的。薛凝是一个清丽的姑娘,高挑的身材,马尾辫儿,瓜子脸上有一双明澈的眼睛,睫毛弯长,鼻子挺直,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巧合的是,薛凝的眉间也有一颗红痣,红得很淡雅很安静。我看见这颗痣就想起肖菲,那个拜金的女人。陪她来的王梓也很精致,一头穗发,白净的皮肤,高身量,有点像电视剧里的杨洋。薛凝的右侧乳房有肿块,并出现溢血症状,妇科大夫直接让她转肿瘤科了。我问多久了,她看了看王梓,说半年多了。我说怎么现在才来看,她说一直忙着硕士论文,没顾得上,直到溢血才意识到严重性。我让她放松,然后用手摸了摸她的脖子和锁骨处,凭我的直觉,她是乳腺癌晚期,已经发生了淋巴转移。我给她开了各种检查单。她男朋友王梓一个劲儿地问:“怎么样,大夫,严重吗?”
我说:“要检查后才能知道。”
王梓说:“你们当医生的,离了机器就不会看病了是吗?给个准话有这么难吗?”
我说:“谁离了机器也不会看病。”
薛凝拉了拉王梓的衣角,两人下楼检查去了。
第二天薛凝来拿检查结果的时候,很明显憔悴了,那颗红痣隐在左眉,若有似无。看得出她晚上没有休息好。这很正常,面对这样的未知,谁能睡个好觉呢?我对她说是乳腺肿瘤,边界不清。至于到底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还要做病理检测。薛凝哭了,她坐在椅子上,把头埋在站在她身边的王梓的怀里,嘤嘤地哭了。王梓抚摸着她的头说,没事没事,有我呢。
说实话,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上次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年纪轻轻得了子宫癌。人嘛,各自有命,就如同《地藏经》所言:“父子至亲,歧路各别,纵然相逢,无肯代受。”我简单叮嘱了几句,就朝门外喊:“下一位。”薛凝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是软的,确切地说,她是被王梓架起来的。临出门的时候,王梓问,下周几拿病理报告?我说周四。
我每天都很忙碌,忙到连自己的生日都忘却了。医院对面公园里,桃红柳绿草长莺飞,长亭上,儿童欢声笑语嬉戏打闹,我犹如木人看花鸟。如果不是王梓来找我,我压根记不得明天是薛凝来取病理报告的日子。
下班时候,王梓已经在医院门口等着我了,我俩就在门口的大柳树下聊了几句。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拨开他的手说不会。其实我是抽烟的,只是不想抽他的烟。他说,那天态度不太好,对不起。我说没事,谁摊上这事心情也不好。
王梓点上一根烟问,薛凝的病理报告出来了吗,是不是不大好。
我说是的。
他仰头苦笑着说,我早料到是这个结果。
我说,我对你们的遭遇表示同情,但是也要想开点,积极配合治疗,保持良好的心态,是可以获得很好的生活质量的。这段话是我们安慰癌症病人的标准话语,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王梓干笑了两声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可惜了。
是啊,我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按您的经验,她还有多少时间?王梓问。
不好说,我搔搔头说,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也不排除有奇迹出现彻底痊愈的。这么说吧,全凭个人造化。
平均呢?他继续追问。
平均……两三年吧。我如实回答。
看来我妈说的是对的,你注意到她眉间那颗痣了吗?这种痣叫穿心痣,注定薄命。他说。
穿心痣不是长在胸前吗?我问。
眉心也是心。王梓煞有其事地说,而且比长在胸前更凶险。
那我倒没注意,不过你别想太多,既然摊上了,该治就治,即便是保守治疗,也要开开心心地走完生命中的最后一程,不是吗?我说。
如果治疗,得花多少钱?他转着眼珠问我。
那可不好说,选择不同的治疗方法,所花的钱也不一样。
可是最后,还不是人财两空?他双手一摊说。
话不能这么说,这是人,不是物件,你不能用性价比这样的商业思维来考量。最后可能钱没少花,人也没了,但谁让她是你妻子呢?
我们还没结婚呢。他说。
哦……那我就不方便说什么了,有些事还得您自己决定。说完我就走了。
第二天薛凝是一个人来的。我问她你男朋友呢?
她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消失了,一夜之间连手机号都换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难临头各自飞。”说着,她又掉下泪来。
我说,你们还不是夫妻吧。
那天上午,我延长了她的就诊时间。这是我们的使命。我坚定地奉行特鲁多的教诲: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安慰,是一种治疗。我听着这个女孩子哭诉着自己的遭遇,她确实够惨的——独生女,三年前父亲车祸去世了,母亲用父亲车祸的赔偿金,给她在这个城市买了一套房子。王梓是她大学时候认识的,系篮球队的队长,而她则是一个标准的文艺青年。
文体不分家,运动员爱文青,是千古不变的铁律。我插话道。
她并没有笑,而是哭诉着她和王梓的感情纠葛。他追她的时候,是标准的暖男,轧马路从来不让她走马路外侧,递水果刀从来都是捏着刀刃递给她刀柄,他会穿过大半个城市,只为买她最爱吃的那家哈密瓜味的爆米花。他从来不跟我吵嘴,像宠着一个公主一样宠着我,她小声擤了擤鼻涕继续说,我发的朋友圈,他都是第一个点赞,哪怕是我半夜发的,而且你听他的名字——王梓,多好听,我原以为他就是我的白马王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目光暗淡下来。大学毕业后,我们就在一起了,我们正准备去见双方的家长,连结婚的家具都订好了。可是,他竟然这么绝情,在这个时候,离我而去。我恨他!
接着,是一声叹息。
到这里我慢慢回过味儿来,她在意的不是她的病情,而是她的感情。我知道,恨跟爱是同一个事物,她能恨一个人,就如同她能爱一个人一样,证明她是有生命力的。我要追这个女孩的决定,就是在她向我哭诉的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做出的。说实话当时面对这个如此漂亮的女孩,我是真的对她一见钟情,还是仅仅她的可怜,激发了我的保护欲,还是要觊觎她的那套房子?我已经忘却了。我只知道,越是重大的决定,给你做决定的时间越短。
我说,咱聊聊你的病情吧。
她苦笑着说,有什么好聊的吗?人间不值得,早死早托生。
我说你相信奇迹吗?
相信,她说。但只相信负面的“奇迹”,比如一个很爱你的人,突然失踪了。
这不是奇迹,是奇葩,谁都有遇人不淑的时候,人心隔肚皮嘛!我说,乳腺肿瘤即使是恶性的,也往往是比较“温和”的,现在有一种靶向药,但是需要做基因测定。
没那个必要了,她说,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折磨,以前这份折磨只是来自身体,现在是身心俱受。
话不能这么说,有生就有死,这个事没人逃得掉,即便是你的病真的无药可救,也只是比正常人早离开几十年,不过一个瞬间而已。可既然横竖是个死的话,何不试试治疗,万一有效呢!就是效果不大,咱也没失去什么,你说对吧?
她凄然一笑说,如果最后的日子是痛不欲生的折磨,是生不如死的炼狱,是看不到头的黑暗,是望不到边的绝望,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折磨,多活一秒就多受一秒的痛苦的话,你还希望我治疗来延长生命吗?
这个问题确实很难回答,我说,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你被一件还没到眼前,而且并不一定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困住,难道不很可悲吗?
谢谢您的安慰,可这件事,就到眼前了。她双眼噙满了泪。
我只好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良久,我们谁也没有开口。
突然,她苦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啰唆这么多,我想我该走了,您瞧门外的病号已经等急了。
薛凝起身离去时,我并没有急着叫下一位病号进来,而是走到窗台前,看着薛凝从医院的楼道里走出来,穿过杨柳依依的院子,又独自坐上了公交车。
我竟有些恍惚。
三
搞定一个女孩,最短需要多久?我告诉大家,一小时,这很正常。接下来的一周里,我自作主张给她的病理样本做了基因测定,我想给她治疗,就算是我只是为了得到她的房子,我也不盼着她早死,因为我的职业道德不允许我这样,想都不能想。结果很好,她符合靶向药物的治疗条件。带着这个为数不多的好消息,我敲开了她的家门。
她先是开了一个门缝,一看是我,感觉很惊讶。我目光穿过门缝,看到一个头发蓬松,眼神疲惫的她,不觉悲从中来——疾病有一百种方法折磨一个人,或先摧毁其精神,或先凋零其肉体,或让你十步并作一步,在短短几天内业尽而亡,或时松时紧,打你几巴掌给你一个甜枣,玩猫捉耗子的游戏,慢慢玩儿死你——它能使人颓废至此,再美的女人也没能幸免。
她说你等会,接着“嘭”地关上了门。大概五六分钟以后,薛凝重新开了门说你进来吧。这时候,她已经扎起了头发,换了身便装,气色也看上去好了不少。
我左右打量着这套房子,两居室,看上去刚刚装修不久,墙上贴的是乳白色的壁纸,影视墙以莫奈的《睡莲》为背景,浅蓝色的沙发十分整洁,北侧是干湿分离的洗手间,隔断上摆放着一些不知其名但貌似高档的洗刷用品。两间卧室的门都紧闭着,那里锁着她黑夜的心魂和秘密。
坐吧,她一指沙发,顺便拿起水壶给我倒了杯水。
你好薛凝,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基因测定显示,你可以吃靶向药物。我顺便从兜里掏出一盒名叫Kadcyla的西药,放在茶几上。
她愣了一下,仿佛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把她整懵圈了。她看着这瓶药,再看看我,眼神透着狐疑。
这就是你……来的目的?
正是。
她拿起药,充满疑惑地看着它,仿佛看着一支烛火。透过她的眼神,我捕捉到一个信息,病苦和失恋并没有完全熄灭她求生的意志,她依然想活下去。果然,她问了我几个问题,印证了我的想法。
不用手术?她问。
我信誓旦旦地说,我以一名专业医生的身份告诉你,对你现在的病情,手术与否意义不大,还要遭受巨大的痛苦,与其这样,还不如吃靶向药,配合化疗。我双手一摊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
你來我家告诉我这些,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吗?她侧头眯眼地问我。
对于病人要定期随访,这是我院的规定,至于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方式,我想这……是我的自由。对了,忘了问你,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幼师,这也是你家访的内容?她问。
嗯……有些疾病与职业有关,比如做首饰加工的容易得肺癌,因为他们接触粉尘的概率大,装修工人容易得血癌,因为更容易遭受甲醛的危害。
哦,她笑了一下,又问,这药多少钱?挺贵的吧?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说,钱你不用担心,如果对你有效,我会负责到底。
你?为什么?凭什么?她连发三问。
其实我正盼着她问这句话呢,我不跟她拐弯抹角,我喜欢直奔主题。因为我喜欢你。我说这话的时候,内心整齐肃杀,表情一本正经。我知道,以薛凝的相貌和身材,若不是她有这病,我连边儿都靠不上。所以,我很庆幸,庆幸可以以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出这话,而不是匍匐在地吻她的脚。
你别闹了,她笑着说。
我没跟你闹,我是认真的。我喝了口水说。
你别胡说了。她突然绷起脸,似乎有些生气,歪头冲向另一边的墙壁。我看到她的马尾一翘一翘地,似乎在抽泣,我知道我又揭开了她的伤疤。
都这时候了,我有必要骗你吗?我会去骗一个……病人吗?我想说绝症之人,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想想,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我付出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
哼,她冷笑了一声说,你说爱我,可我们才见了几面,你了解我吗?她突然升高了音调。
这么说吧,对于生理上的你,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身高172cm ,体重53公斤,三围分别是82cm、54cm、85cm,血型是AB型,如果按照血型决定论,你可能是个开朗、高傲而又不乏冷静的人,你的星座是狮子座,表明你可能是个心地善良很单纯但却不乏浪漫的女孩,还有,你的基因测定显示,你……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是我的体检报告对你告的密。但是,我不会相信你的,换句话说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也可以说我不再相信爱情。她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我知道,她的决绝是伪装的,我必须趁热打铁。
不,你必须相信我。我是你的主管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责任,这是其一。你现在身边不能没有人,因为肿瘤细胞将以几何级数增长,几何级数你懂吗?它转移到胃上,你会频繁地呕吐,转移到肠上,你会频繁地拉稀或者便秘,转移到肺上,你会整夜地咳嗽,痰中带血,随时都有窒息而死的危险,而最可怕的是,我故意顿了顿,接着说,最可怕的是转移到大脑,你会精神错乱,其他器官的疼痛是经神经传递进大脑,而大脑的疼痛就是赤裸裸的疼痛。我拉长了语调,语重心长地说,你需要一个人照顾你,你还要忍受疼痛和长期的卧床,你能怎么办?雇个陪护工吗?你现在班都没法上了,拿什么雇?就算你手头有积蓄,那些个只为挣钱的陪护怎么可能比我——一个肿瘤科大夫更专业?这是其二。你是独生女,你没有人可以倾诉,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还没有告诉你母亲,因为你怕她为你担心,你只是将你的病情告诉了你一两个闺蜜,但她们连一个来看你的都没有,而我,将是你接下来日子唯一的陪伴者和倾听者。这是其三。
好了别说了,她摔掉了手里的水杯,抱着头大声说。
为了卸掉她最后的尊严,我接着说,你想想,我图你什么呢?是的,我承认你很漂亮,有着美丽的脸蛋、傲人的身材和迷人的嗓音,再加上长长的睫毛和这头秀发,啧啧,简直完美。追你的人一定很多。可那又怎么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的秀发会在化疗中一根不剩地掉光,你的皮肤会充斥着暗斑与褶皱,你展示给我的只能是肮脏的粪尿、脓血和痛苦的呻吟,你就是喷再多的香水,也掩盖不了身上的腥臊恶臭。而我,一个专业的肿瘤科医生,将是你生命最后旅程的守护者。
你不要说了,她尖叫着起身,然后趴在沙发上抽泣起来。我过去坐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
此时无声胜有声。
良久,我开口道,乖,把自己放心地交给我吧。
她大声哭着说,我害怕我害怕。
我把嘴凑到她耳边喃喃地说,有我在,请相信我。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嘤嘤抽泣,我能感受到她心脏的跳动和口里的温润。
我仿佛看到我的嘴角掠过一丝禽兽般的笑容。
我理解那些病魔附体的人,或其家人,跪下来求着医生说救救我,救救我的家人。那一刻,什么财富、颜值、学历以及……以及房子车子,统统都是狗屁!他们只要活着。是的,生存。“爱情”是什么狗屁玩意?当生命都岌岌可危时,说别的都是扯淡。
你相信你的伴侣爱你吗?你卧床三个月,试试即可。
是的,那天她躲在我怀里,抽泣着,身子不断地颤抖,就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蜗牛躲在了一片挡风遮雨的树叶下。
四
我承认,我是一个坏人,但我是坏人中的好人。我虽然觊觎她的美貌和她那套房子,但我却不盼望她早点死,相反,我尽我所能地关心她照顾她,给她以生活的勇气和热忱,给她以最专业的护理和治疗,我喜欢被别人依赖的感觉。我甚至对她有点同病相怜,因为我们都曾经被别人抛弃过。虽然现在病痛不断地折磨她,她疼起来的时候,牙齿打颤痛不欲生。当病魔在她体内暂时休眠的时候,她获得了暂时喘息的机会,又精神矍铄起来。这时候,她依然是一个标准的美女:头发乌黑如缎,眼睛清澈如水,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柳叶般的嘴巴齿白唇红,洁白如象牙般的脖颈,小腹没有一丝赘肉,再加上笔直光滑的两条玉腿,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她喜欢坐在我腿上撒娇,她喜欢和我接吻。不得不说她很黏人。我也喜欢跟她接吻,我如同吻着天使的舌头,她的唾液甘甜,没有一点异味。而她吻我的时候,眼神里全是依赖。我发誓,我要对这份依赖负责。
原先的室友——同科室的老郑,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后,语重心长地说,不是哥哥说你,你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你不缺胳膊不少腿全须全影的一个大老爷们,还愁找不上对象?三根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有的是?咱们院里的单身小护士,哪个比她差?这样,你看上哪个,哥给你说去。
我不置可否。
你可别傻了,老郑又说,你搭上你的收入,搭上你所有的青春,这么说吧,你搭上了你这个人,到最后人财两空,但凡是心智健全的人,就不应该这么做。对,她是很漂亮,那又怎样?别忘了咱是学医的,解剖课你记得吧,人的胳膊、腿儿,包括那物件都给你锯了往福尔马林里一泡,你能分出谁是谁吗?都一样。
行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了,你家姑娘快上小学了,你赶紧操心操心她吧。我没好气地说。
行,你可别后悔,到时候别说哥哥我没劝你。老郑悻悻地说。
知道了。我说。
需要我的时候言语一声。
需要你闭嘴。我说。
是的,我喜欢女人依赖我的感觉,而且这女人越漂亮,我越有满足感。我发现,我不跟薛凝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很理智的,我从来没有让这件事情影响我正常的工作和基本的社交,我清楚地记得我要的是什么——那套房子,至于享受她的美貌,那不过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的事儿。但是一跟薛凝在一起,我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尤其是她楚楚可怜地站在我面前,眼睛里满是依赖地望着我的时候,我的目标就有点模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穷鸟入怀,人不忍伤”?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自觉地想把我的一切都给她。我给她做好吃的,如果时间不允许我就带她出去吃,我给她买最好看的衣服哄她开心,我陪她刷几个小时的网店,只为买一个头绳。
我属狗,她属牛,我私下喊她牛牛,她叫我狗狗。而且我还练就了一个本领,那就是在睡眠和清醒的状态中自如地转换。她只要疼的一声呻吟,我可以立刻醒来,给她拿止痛药,或者给她做一些简单的按摩和冷敷。等她疼痛劲儿一过,我能立刻进入梦乡,而且睡眠质量特别好。
薛凝心情好的時候,就向我展示她的宝贝们。她拿出一个蘑菇一样的东西,让我猜这是什么。我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门道。她一摁那个蘑菇的头部,在边上的一个小孔里突然弹出一根牙签。她笑着说,你瞧,这是个牙签筒。说完,她拿着它美滋滋地走到卧室放回原处。不一会,她又拿出一个水杯,不管往里倒入多热的水,只要上下这么一晃,立马成为45度的。我看着她兴致勃勃地向我演示着她的宝贝,她眼睛里明确地流露出一种渴望得到赞许的眼神。我摸摸她的头,仿佛看着一个未曾长大的小姑娘。
有时候我问她,你平常都教小朋友们一些什么啊?
她笑着说,我会的可多啦。
我说你给我唱支儿歌听吧。
她说好啊,她边唱便跳:小手拍拍,小手拍拍,双手举起来,双手举起来。她一边唱,一遍拍着自己的手。
我说这个听过了。
她转了转眼珠,想了想说,这个你肯定没听过:“两只小象吆罗罗,河边走来吆罗罗”,她一边唱,一边模仿着小象的走路,可爱极了。
她唱到“扬起鼻子吆罗罗,勾一勾来吆罗罗”时,我故意逗她,这个我也听过啦。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说,你医学院学的啥,幼师吗?
我笑着挑衅道,你能唱出一个我接不上来的,我给你十元红包。
她眼珠转了几转,又搔了搔头,说你听这个:我是一只茶壶矮又肥,这是我的把手这是我的嘴,你喝我喝他喝大家喝,咕噜咕噜咕噜好滋味。她一边唱,一边左手掐腰,右手向斜下方弯曲,模仿着茶壶倒水的情景,真是惟妙惟肖。
我真的被她逗乐了,笑的我肚皮疼。
可能是靶向药起了作用,也或许是她的心情好的缘故,等三个月再复查的时候,她的乳房肿瘤明显变小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兴冲冲地跑回家,迫不及待地拿着片子指给她看,你瞧你瞧,你的肿块在变小。
她看了,也欢呼雀跃起来,然后扑在我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她的两只细胳膊像绳子一样杀进我的肉里了。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好了亲爱的,一切都会过去的。许久,她停止了抽泣,伏在我耳边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说你笑什么?她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要给你生孩子。
我浑身一哆嗦,理智慢慢爬进了我的身体。我可不想节外生枝。我慢慢地把她移到沙发上,说亲爱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还要多次复查,得确实查不到才行。
我没事了,她说,不信你看,她起身在我面前跳了几跳,又转了几个圈圈,以示身体已无大碍。
那也不行,无大碍和康复是两回事,而康复和能怀孕又是两回事。我说。
她噘着嘴失望地说,好吧。
可能是我伪装得太好?也或许是我真的动了心?我能体会到她的变化,她开始发自内心地热爱生活,她开始关心银行利率和蔬菜价格,她甚至想再考山大的研究生,这样就有机会去一家高校当老师。她经常一只手端着水杯,一只手敲击着笔记本键盘,噼里啪啦,俨然一个公司白领高管。我叫她的时候,她就冲我一龇牙,洁白整洁的牙齿闪着银光漂亮极了。
她开始跟我讨论要不要去一个地方旅游一下,我考虑了一下,双手一摊说,钱不是问题,关键是没钱。她笑着扑倒我怀里说,你看,我把你的钱花没了,你说我是不是败家娘们?
不是不是。
她趴在我怀里,许久,叹了口气说,是我连累了你。
哪的话,我说,是我自愿上你这贼船的。
她破涕为笑说,上了就不许下来。
下来就淹死我了,我说。
五
有那么几天,老郑黑着眼圈来上班。我说你晚上少跟嫂子瞎折腾。他苦笑了一下说,兄弟,我们都老夫老妻了,有啥可折腾的。
我说,那你就是晚上打牌了。
他摇摇头说也不是。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吐露了实情,原来老郑的婚姻并不幸福,房子是女方买的,他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这不,就因为多回了趟老家看了看自己的父母,他老婆——一个民企会计,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儿的找他的不是,嘴里一个劲儿地说,这房子是我们家买的,如果不是我爸我妈,你还待在你那几平方米的小黑屋里(肿瘤医院的宿舍采光不是很好),你还敢跟我梗梗脖子?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不爱待你滚啊!老郑只好忍气吞声,用做全部的家务活换他老婆的一个笑脸和一两次简单的性生活。
我说,你可真怂。
不然呢?我有什么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薛凝也对你这样吗?老郑问。
借她俩胆儿,她的命都是我给的。我说。
那你想要她的时候怎么说?老郑问。
上来,自己动。我说。
为此,我还试验了一番。晚上,我故意加了会儿班,整了整并不急着用的病例。期间,薛凝给我打过两次电话,问晚上吃什么,我说不回去吃了。靠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跑到饺子城点了份水饺,喝了杯二锅头,然后骑着车子回薛凝那里。快到家门的时候,我把脸一耷拉,拿钥匙就进门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薛凝问。
我加班,忙,从今天起持续一个月都这样,卫生部要对我们院进行等级评估了,我边说,边挂衣服。
哦,厨房里有我煮的混沌,我给你留了点。薛凝过来,接住我脱下的风衣挂起来,又把拖鞋拿给我。
不跟你说了吗,不在家吃。我装作不耐烦。
那好吧,那我放冰箱里了。她转身去厨房了。
我一屁股坐进沙发里,顺势一个葛优瘫,我瞥见沙发上我的杯子是空的。薛凝刚好在厨房出来。我故意找茬说,我工作一天这么累,能不能给倒点温乎水喝?我把电动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扔。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进家门?早倒上不涼了吗?她一脸无辜地说。第一回合她没让我得逞。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能不能不要看这些无脑的综艺节目,他们在干什么?看起来像是互相耍着玩逗乐,其实是合起伙来耍观众。我眼珠一转,虎着脸指责她看的电视节目。
呶,给你。她顺手把遥控器递给我说,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
我换到了新闻频道,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说,要看就看新闻,关心一下国家大事,多好呢。
她似乎有些不高兴,然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晚上,我说今晚开着灯做爱。她把头转向一边,用一只手挡住脸,眼泪汪汪。说实话我完成了规定动作之后,一脸徒劳,没有丝毫的成就感。但是我那晚不知怎么了,非得要这个劲儿。现在想想,我就是一大傻帽。
第二天白天,薛凝问我的一条裤子还穿不穿,不穿就洗了。看得出她在向我示好。我没回她。等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又问我吃什么。我依然没回她。等我到家,饭做好了,衣服已经晾在阳台上了。
我不死心,我就想试试她的底线,我一连几天都和她戗着来,估计薛凝实在受不了了,她声音不大,但充满委屈地抽泣着说,你要是不喜欢我趁早说,干吗这么欺负我?说着她进屋拿了几件衣服,说要回娘家去。
我的目的达到了,因为她即使受再大的委屈,也不会赶我走,而是自己走。
我连忙走过去拦住她说,别闹了亲爱的,这是你的房子,要走也是我走。
你对我好,房子是一个家,你对我不好,这只是一个冰冷的房子。她说。
我很感动。从那时,我觉得薛凝真的是一个好姑娘,现在的她除了外形漂亮,再加一条性格温柔。我把她搂在怀里,亲一句爱一句地安慰她。不一会儿,她趴在我肩上嘤嘤地哭了,说如果嫌弃她是累赘,可以分开。
我目的达到了。我试探出了她的底线。我露出了傻帽一样的笑容。
六
我又见到王梓了。那是老郑过生日那天,我们同科室的几个死党去植物园南门的星光酒吧腐败。我一进门,便看三男两女在一起喝酒谈笑,声音很大。我仔细一看,其中正对我的就是王梓,另外两个男的,一个梳着小脏辫,一个理着光头,乍一看都不像善类。挨着王梓坐的女生有些微胖,短发齐耳,皮肤很白,穿着一身牛仔服,带着一串蜜蜡,显得十分整洁干练。看另外一个女孩长发拉直,瓜子脸,有点妖气。他们互相碰着杯,好像正在高谈阔论着去某地的骑行计划,不时传来阵阵笑声,气氛热烈欢快。当时王梓并没有发现我就在邻桌,毕竟已时隔多日,而且,我脱了白大褂又换了发型。我早就注意到,王梓旁边的那个女孩是他新交的女友,酒吧里灯光昏暗,王梓时而搂着她,时而深情地与她对视一眼。
很快,我和老郑他们便茶浓酒酣。年轻人嘛,从来都是直奔主题。我虽然喝的啤酒,也很快不胜酒力,尿意盎然,起身上厕所去了。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王梓这一桌,他们好像正在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王梓抽到的题是,说一说与前任分手的细节。
王梓借着酒气说:“我没有前任。”
同桌的几个大着舌头不依不饶起哄说别忽悠我们,不就教育系那校花嘛!你们在学校的时候可就住一块了,当我们不知道呢?王梓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孩说,哦,你们说她呀,几年前的事情了,毕业就分手了,而且……而且我们也没住一起。
那怎么分的手啊?脏辫问。
她劈腿了,那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靠不住。王梓大着舌头说。
我早就看出她靠不住,她面相虽然好看,可眉心有颗痣,有颗穿心痣,穿谁的心?谁是她男朋友她就穿谁的心,保证让你嗝屁着凉大海棠,哪像我们萌萌,一脸旺夫相。脏辫说。
长发女说,就是,什么狗屁系花,哪有我们萌萌好?我们萌萌的家世说出来吓死她!
光头帮腔说,那肯定,什么是白富美,萌萌就是!我说王梓你可算捡着大便宜了。
那个叫萌萌的短发女孩笑着说,说什么呢?什么叫捡便宜?你说谁便宜?
光头打了自己一嘴巴说,姑奶奶,瞧我这嘴笨的,我自罚一杯。说着干了一大杯啤酒。
萌萌大笑着说,敞开了喝,今晚算我的,一会咱再去撸串。
光头说,哎,王梓哥,说说那女的劈腿谁了?
王梓说,提那些伤心事干吗,你有窥阴癖呀?
脏辫插话说,一肿瘤医院穷大夫你提他干吗?甭翻那老皇历了都过去的事了,现在祝我们王梓——王队长,和萌萌同学,白头到老。王梓笑着要打脏辫。脏辫做出举手投降的动作说,队长,别开枪,是我。一桌子人哄堂大笑了起来。
他抛弃了身患绝症的薛凝,竟然还在背后诋毁她。她现在是我的女人!一股无明业火早就在我身上盘旋已久,而此刻更是忍无可忍了。哐啷一声,整个屋子安静下来,我二话没说话,抄起酒瓶子砸了过去。
酒瓶摔得稀碎,瓶底划出几丈远,碰到墙壁才停下来,兀自转个不停。
一愣神的功夫,王梓、脏辫和光头拎着酒瓶子就过来了,留下老郑他们张着大嘴,一脸惊异地看着我。
女人在场的时候,男人通常不是人,是牲口。不信你看看,男生骑摩托如果载着女生,那就会比平时快几倍;足球场上如果有女生观战,那球场就会变成战场。在这个意义上说,女人也不是人,是药,是酒,是神。她能使结巴巧舌如簧,能使懦夫威武雄壮,能使朋友变仇敌不共戴天,也能使海底起风浪平地起波澜。王梓仗着酒劲,再加上有女孩在场,更觉得要一定把这面子找补回来,说,刚才谁扔的酒瓶,给我滚出来。
爷扔的。我站起来。
王梓看了看我,用酒瓶一指我说,来,你过来。
此刻老郑已经缓过神来,上前说,哥们儿您别介意,他刚从三院出来。三院是我们内部的行话,指的是精神病院。
脏辫一把推开老郑说,滚开,管你什么三院四院,就是法院检察院,老子也照打不誤。
我一指脏辫说,冤有头债有主,跟你们没关系。我又指了指王梓说,我要跟他单练。
守着萌萌,王梓当然不能输了气势,他抻着脖子嚷着说,行啊孙子,来吧!
他们哄笑着说,王梓,这龟孙交给你了,弄残他,咱们再喝下半场,撸串去。
王梓是谁?就凭他一夜之间彻底抛弃自己的女朋友,他就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主儿。他定睛仔细看了我一眼,突然说,孙子,我瞅你眼熟,咱俩认识吗?
我说,你最近脑子不好使,我帮你回忆回忆,五个月前,肿瘤医院,你做了什么丧良心的事,你自己说说。
我亲眼看着他打了一个激灵,像是一道光射入了他体内。他突然认出了我。
他眼珠一转,满脸堆笑说,哦是……是你啊。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女孩笑着对他们一伙人说,没事没事,就是上次看病欠他二百块钱药费没给他。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说,什么狗屁大夫,为了二百块钱就敢打人,活腻歪了。
那个叫萌萌的女孩瞪圆了眼睛看着王梓说,你是故意的还是确实忘记给了?
王梓说,我……当时吧,我……拿了药说回头给他钱来着,后来接了你一电话,就忘了。
萌萌看了我一眼说,我当什么事儿呢,这要按理说呢,也是我们王梓错在先,这样吧,先让王梓还你的钱,然后你们这桌酒钱算我的,喝多少都行,刚才你扔向我们那个酒瓶也就算了。出来混,谁还能不忘个事呢?您说是吧。
这女的是谁?什么来头,刚才在桌上也不怎么说话,怎她一开口,别人就不作声了?这时候,我意识到对手换了,现在似乎是我在对付这个叫萌萌的女孩,而不是王梓。
老郑一看事情有缓和,忙说,这位姑娘真是深明大义,女中豪杰呀,钱我们也不要了,就当交你们一朋友,将来如果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当然鉴于我们的职业,最好别需要我们。
老郑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拉了我的手一下,意思是人家都给台阶了,赶紧下吧,真要动起手来,挨了打不好,折了面子遭了罪;把人家打了也不行,吃了官司丢饭碗。
我看著眼前的女孩,冷笑着说,姑娘,想听真相吗?
我刚要继续往下说,萌萌身后的王梓突然冲过来,一拳打来,我左手下意识一挡,手腕一阵钻心的疼。我抄起家伙便扑了上去,跟他扭打在一块。
门外警笛大作,民警快步走了过来,原来是酒吧老板打了110。大家赶紧把我们拉开。
民警问,怎么回事?我想说,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一下愣在当场了。这时王梓抢着说,警察同志,我们好好地在这吃饭,是他拿酒瓶砸我们,在场的都是见证。
我说,不是这样的,警察同志。
跟我去派出所说吧,警察把我们都带走了。
在派出所,民警把我们分开一一审问。我说那个酒瓶是我扔的,那男的不是东西,抛弃了他身患重病的女朋友。民警说,人家跟他女朋友分手,那是人家俩人的事。哦,轮得着你用酒瓶砸人家?您哪位呀?
我……是啊,我也在问自己,我跟着掺和啥,我一时语塞。
我只好说,警察同志,事儿是我惹得,跟老郑他们没关系,您先放他们走吧。
警察接着说,放不放他们是我们的事,你不要管。
我没话说了。总之,警察能有一万种方法,让你闭嘴。
到最后,据说是那个叫萌萌的女孩把一切全担了下来,说起因是他的男朋友王梓同学,因为几个月前欠了那位大夫几百块钱,欠别人钱的忘得一干二净,被欠钱的可天天记着呢,这不就出了这档子事。那个大夫的医药费我们全赔,我们还要当面跟他赔礼道歉。
警察又把我叫进来问我是不是这样。当时我的想法是早点结束离开这鬼地方,我说是这样。
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警察说。
当时我只想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只好说刚才是我记错了,他打着我的头了,有点晕。警察又教训了一顿王梓,说你欠人家钱不还,还动手打人,有你这样的吗?你都够得上拘留了你知道吗?
王梓说,领导,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灌了几杯黄汤就不知道姓啥了。我该死,我认罚,我向张大夫赔礼道歉。
警察转头问我,你接受道歉吗?
我说接受。
警察问,你头上的伤,要不要鉴定一下。我说不用,我干这行的我知道,皮外伤。
警察又对王梓说,也就是人家这位大夫宽宏大量,但是你这医药费是免不了的。
王梓点头哈腰地说,是是,领导,然后又对我说,您看您需要多少钱?这样吧,给您五百块钱医药费,上次欠您那钱另算,这样行吗?
我气得只想骂娘。
没想到,那个叫萌萌的女孩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我说,这样吧,我们出五千,这件事情真的是我们不对,您拿去做个检查,待会咱们留个手机,如果这钱不够,我再给您转,如果剩下,您就买点补品,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看行吗?说完又看了看民警。
我顿时对这个女孩刮目相看了。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她,中等身材,有点微胖,皮肤很白,额头饱满圆润,显得很端庄,深蓝色的牛仔服里面是一件浅紫色的毛衣,斜挎一个略显俏皮的女士包,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就是让人感觉挺舒服。
老郑在旁边碰了我一下,说,警察同志,虽然是他们不对,可是我们也不想得理不饶人,难为人家,既然这位姑娘态度这么诚恳,我想我们就先回去,先给他拍个片子看看,如果后续有什么问题,我们再打电话。
我心里骂道,好你个老郑,见钱眼开的东西。
我收了钱,出了派出所。我对着月亮骂老郑王八蛋,见钱眼开,在家是怂包软蛋,出门也是个怂包软蛋。
老郑说,行了别装了,你指定没事。再耗着,除了显得我们刁钻难缠以外,还能咋地?适可而止才是上策你不懂啊!
我只懂得遇事不能当缩头乌龟,我没好气地说。
老郑说,你当然行喽,你在家是大爷,我要夜不归宿就只能跪搓衣板了。
我说你一辈子都是没出息的货。
老郑不说话,只看天。
七
现在薛凝在我面前,是个标准的小女人。我们当然也拌嘴,比如我们也会抢看电视,我喜欢看纪录片,她则喜欢看无聊的综艺节目。比如我每次回家都把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她每次都跟我牢骚几句以示不满,可每次都殷勤地给我洗衣服叠衣服。
我悟出一个道理,重要的不是你爱不爱她,重要的是要让她感觉你爱她。有一阵子我一直怀疑,她是真的爱我,还是仅仅是感恩我。碰巧,科室派我去北京天坛医院学习脑癌的介入治疗,为期两周。那次我是真的感受到了薛凝对我的好。
她提前两天就开始为我的出行做准备,准备衣服和零食。在那个行李箱里,整整齐齐地叠着秋衣、衬衣、西装和内裤,在边上专门有一个小盒,放着充电器、充电宝和刮胡刀。至于袜子,当然是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是我喜欢的深蓝色。她详细地了解着我的行程,告诉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临行前那晚,我回到家的时候,她正蹲在门口在给我擦皮鞋,以至于我一进门吓了我一跳。我看见了她黑绸般的秀发和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她抬起头笑着说,怎么?吓了你一跳?我看到她的脸上有一抹鞋油,我笑着说美女快变包公了。
临行前,她又给了我几千块钱,说穷家富路啊。
我说现在谁还用现金啊。
她说万一手机没电了呢?
晚上,她把一条腿搭在我的身上说,我不在你身边,你要乖哦。我说你放心吧,我是去学习的,不是去撩妹的。
那也不行,我得喂饱你,说着,她骑了上来。
八
从北京回来后,我有一天出门没翻皇历,又碰见了王梓。这次他是来道歉的。那天阳光很好,微风熏得我只打盹。但是有台手术正等我去应付,我必须快步从门诊楼走到手术室。王梓从一棵树后面冒了出来,说,您好张大夫。
我没搭理他。
他跟着我一溜小跑,说,那天真对不住您。
我没搭理他。
您知道的,我家庭条件不好,我不是不爱薛凝,我是实在拿不出錢给她治病,而且这病十有八九会人财两空。他跟在我后面说。
我没搭理他。
我好不容易找了个有钱的女朋友,就那天那个小萌,您知道他爸是谁吗?就是咱们市的房产大亨赵东升的二女儿,家里有钱。所以,我不能让她误会,我不能让她瞧不起我,她如果知道我因为前女友得乳腺癌而分手,就她那道德洁癖的性格,指定会踹了我。而且我跟您报个料,您那前女友肖菲,就是让赵东升的小儿子,也就是萌萌的弟弟,叫赵小豪的撬走的。
我一愣,仍然没搭理他。
所以我才撒谎,说欠你钱。您可别介意,我也是没办法。我爸妈没本事,但是生了我一副好模样,这是我唯一的资本。现在不就这样的社会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些渣男凭着几个臭钱就能找一个好老婆,我没钱就只能靠这副皮囊,这张嘴巴,不算丢人吧。
我没搭理他。
他一直在我身后说着话,我搞不懂他是来解释的,还是来气我的。我进了手术室,他冲我喊了一句,对不住了张大夫。
我没搭理他。
我连续上了几台手术,准备歇几天。那天我一回家,看见有两个女人在陪着薛凝聊天,一个年长一些,圆脸盘,比较富态,穿着一身职业装,看起来很成熟。另外一个穿着运动装,像个刚毕业的学生。薛凝的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刚哭过。
薛凝见我来了,忙向我介绍,原来穿职业装的这个是她任教的幼儿园的校长叫郭翠芸,另外一个是幼儿园的老师叫李丽。郭校长跟我握手的时候,我看见她小腹微鼓,像是怀有身孕。两人是来看薛凝的。
郭校长说,刚才跟我们薛凝聊了一会儿,了不起啊小张,你们的爱情真是让我感动又感慨呀。听说还是你主动追求的小薛,就凭你们这不离不弃海枯石烂的感情,就比现在的年轻人强很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旁边李丽一边点头,一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校长是客套话,李丽却是认真的。小姑娘嘛,还停留在童话的世界里。
我说正常人都会像我一样选择的。
那可不一定,李丽叹了口气说,现在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我恬不知耻地说,那毕竟是少数,我要对一个人好,就一辈子对她好。你看西方结婚的结婚誓言就很让我感动: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我追薛凝的那天,我已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了,我愿意再回答一遍,那就是我愿意。是的,没错,浮躁是现代人的通病,谁都愿意找个现成好的,哪哪都好,体健貌端家庭富足,他们对待爱情跟商场里买东西一样追求物美价廉,可这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购物,这是对爱情的侮辱。
她们竟给我鼓起掌来,看李丽的表情,马上就要扑过来要签名了。我瞄了一眼薛凝,幸福从她脸上溢出来,当然还有眼泪。
校长说,您说得太好了,这也是我的心里话,有您这样一个好男人陪着我们薛凝,我们就放心了。
哪里哪里,薛凝工作上的事,您还得费心,她可能一时半会不能去上班。
郭校长扶了扶眼镜说,既然你说到这儿了,我也跟您,还有小薛说一说工作上的事儿,自从小薛请假之后,她那两个班就有新来的一位老师代管了,虽然不如小薛有经验,但是年轻人嘛,只要肯用心,进步还是挺快的。她看了一眼薛凝说,小薛也不要担心,在家安心养病就好,我们幼儿园会严格执行有关政策,小薛的工资我们是不会停的,该怎么发还怎么发,不过绩效奖肯定是没法评了,现在不是过去大锅饭的时代了,这上班的和不上班的总要有个区别才行嘛。
没等我说话,薛凝抢先一步道,校长说的对啊,说实话我自从请假以后,天天记挂着工作,可是大夫说我还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行,我暂时不能为学校服务了,至于工资,学校给多少都行,毕竟我的工作量是零,要是干与不干一个样,那往后就没干活的了。
郭校长忙说,还是我们薛凝通情达理。
不过郭校长,有两个娃娃我始终放心不下,有几天还梦到他们了,一班有个叫肖树的男孩,自闭症很严重,还有二班那个郝彪,就是走路有点残疾的那个男孩,加上父亲又车祸去世不几天,请新来的老师多照顾一下,孩子嘛,多疼一疼他们,或许童年就没那么不堪回首。薛凝说。
你看看我们小薛就是人美心善,到现在还想着孩子们,怪不得他们私下都喊你薛妈妈。
薛凝眼睛一亮问,真的?
那可不,郭校长说,你就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临走,她们又嘱咐了一阵,说:“我们薛凝就拜托你了。”
我说我在阵地在。
她们都笑了。
九
在薛凝查出癌细胞肺部扩散以前的半年里,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薛凝曾央求我带她去见我的父母,一开始我不同意,因为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太过着急的事情。可我第三次说不着急的时候,看得出她真的生气了。薛宁生气是这样的,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客厅,一个鱼跃把自己扔在床上,脸朝下。我只好走过去安抚她,我在床外侧,她的头就偏向床里侧,等我挪到床里侧,她却转头向外了。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我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我只一招就能哄好她,就是不断地抚摸她的背。她转过身,嘟起嘴问我,是不是不想娶她,所以才不带她去见父母?我连忙说这是哪的话啊,我是怕你太累。她蹭到我怀里说,累也比没人要强。那就月底吧,我说。不过丑话说到前头,你可别嫌我家穷。她笑着说,嫁狗随狗!
为了去我家,她整整准备了一周。周一,她先跑去街头一个美发店去做了个头发,是那种端庄典雅的发型,上面柔顺如丝,仅有发梢处能看出烫染的痕迹。周二,她拉着我去一家服装城买了身衣服,一路上跟我絮叨,说买衣服关键要得体大方,不在价钱多贵。我说这道理我明白,林志颖穿上赝品也是正品,郭德纲穿上正品也是赝品。当时正值初秋,暑气未消,她千挑万选,最终入手了一件海青蓝连衣裙,她穿上在我面前转了一个圈,长发带香裙摆生风。我看了看价格说,怎么不拿件贵点的呀,钱我带够了。她小嘴嘟起一本正经地说,咱们家现在可不富裕,再说以后用钱的时候多着呢,要省着点花。第三天,她拉我去商场给我爸妈买礼物。我说他俩人什么都不缺。她说,什么也不缺也得买,要不显得多不懂事?我说我爸喝酒不抽烟,我妈抽烟不喝酒。她说他们就算喝酒抽烟,我也不会给他们买。我得了病才知道健康多么珍貴,我还指望他们给咱们看孩子呢。第四天,她拉着我去婴幼儿用品店为我姐姐的孩子天雨挑选礼物。那天人很多,我实在不想逛了,就说,你去逛吧我找个地儿等你。她娇嗔道,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行,出门左拐有个饮料店,你去要杯饮料坐着等我吧。过了约莫一个钟头,她拎着两罐进口奶粉找我了。我赶紧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说,看着你弱不禁风,没想到你还挺有劲儿。她笑着说,这可是咱亲外甥女,可得好好疼她。我说得了吧,我姐嫁出去就是别家的人了。她说,那不行,都是咱家的人。第五天一早,她拉我去宠物店,为我家的大黄买东西。我赖在床上不起来,说你可拉倒吧,这几天快累死我了。她说那行,你睡吧,记得下午接我。要说薛凝,可是个萌宠达人,尤其是对各类宠物狗,简直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什么博美看着很可爱其实很凶悍,金毛看着挺凶悍其实很乖巧,什么狗狗界的“三傻四疯”,有一次我下载了一个答题app,只要涉及宠物的试题,薛凝扫一眼题目就能给出答案,这使我一路过关斩将几无对手。薛凝喜欢宠物是出了名的,在大街上只要碰见遛狗的,甭管认识不认识,都会过去逗弄一番。我说你当心它咬你一口,她说狗通人性,你只要怀着善心,它们都能感觉得到。
我心里一哆嗦,兽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回家是要坐高铁,然后再坐一段公共汽车。我们村在一个小山坡的阳面,我们村里的人都管这个小土坡叫土山。徒骇河像一条波光粼粼的玉带在村前经过。我指着那山说,你看这就是我家。薛凝笑着说景色挺好,我说肯定没有你们南方好。薛凝突然指着那山说,那一片是什么?我顺着薛凝的手指望去,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灰暗夹杂在葳蕤的草丛里,就像是绿色的天空上飘着朵朵乌云。我仔细分辨了一下说,那是我们村的公墓。如果不是薛凝这无意一指,我竟忘记了它的存在——一个年幼时放牛都要绕着走,一个人从来不敢经过的存在,因为日近黄昏视线不好,竟然变得如此陌生而难以辨认。薛凝却说,不错不错,此地甚好!我没接她的话茬。
我妈老远就在村头路口等我们了。她骑着一个电动三轮车,里面放了两个小凳子。我妈那天穿得挺整洁。她搓着双手,不住地对她说,妮儿,让你受委屈了,让你受委屈了。
薛凝指着三轮车笑着说,妈,我喜欢坐这个,小时候我爷爷就是用这个送我去幼儿园的。
我搀住她的胳膊,把她托上三轮车。她嘻嘻笑着说,你别上来了,在后面跑吧。
我说为什么?
她说你上来,三轮就拉不动了。
就这样,我妈用三轮载着她,我在后面小跑跟着。她一边笑,一边说,你要加油哦。加油,正好减减肥吧你。
你少说两句吧,我说。
沿路上碰见几个正要下地的老乡。他们嘴上跟我寒暄着,眼睛却上下打量着薛凝,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刚到家,我爸和我姐就迎了出来。我爸嘴笨,只会说,来了?嘿,来了。我姐赶忙把她搀下来,薛凝扶着我姐的胳膊,身轻如燕跳下车,落地的瞬间,她用手压了压裙子。
我把东西拿进屋,薛凝就开始兴奋了,爸、妈,这是给你们买的礼物。薛凝拿出来,一个保健水杯,一件中老年毛衣。我妈笑着赶紧接过去说,以后不要买东西,我们什么都不缺。天雨在我姐胳膊上,怯生生地打量着薛凝,当薛凝看她时,她害羞地一头扎进我姐的怀里,然后又用眼睛偷瞄着薛凝,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大家都笑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在饭桌上的想法,一个人不求治国、平天下,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做腰缠万贯的成功人士,就这样老婆孩子热炕头,挺好!
吃完饭,我姐偷偷地问我,你俩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明天。我姐又问,那今晚给你俩准备一间房,还是两间房?我笑着说跟你去我姐夫家一样就行。她说臭小子,一会再收拾你。
我们还去穷游了一趟张家界,那特殊的地貌加上奇诡如刀削般层峦叠嶂的山峰,不断刺入我的双眼,使我觉得此景太绮丽而失却一份厚重。那几天薛凝手挽着我,不大说话,看得出她不是很舒服。
果然。
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
从张家界回来,薛凝很快就病倒了,她不断地咳嗽,每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我知道,死神已摁响了门铃。作为医生,我看过不少人的死亡,以前只是观察者,现在却是参与者。换句话说,以前,我只关心体征,现在,我却关心感受。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无数的强盗在一座美丽的城堡里狂欢,他们觥筹交错杯盘狼藉,风卷残云般地把餐桌上精致的食物扫光,他们每个人都喊着,我饿,我饿,再多点,再多点……通宵达旦不知疲厌。我喊了一嗓子,你们适可而止吧!可他们吃饭的声音,像几万头猪进食一样,声震林木响遏行云。他们根本听不见我在说什么。他们吃饱喝足以后,就开始搞破坏,把盘子、碗筷乱扔一气,顿时空气中充满了腥臊恶臭。我掩鼻疾走。
十
9月底的一天,我被派到省立医院参与一起颅咽管瘤的会诊。瘤子边界不清,而且长得位置很不好,临近脑干,已经有四公分大小,十分凶险。我们正在医生办公室讨论病情,省立医院赵立新大夫是本次会诊的组长。突然,门被撞开了,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跪地嚎啕大哭,说,大夫,无论如何得救救我母亲啊!大夫。
我一看,顿时傻眼了,这不是王梓吗?
我赶忙走过去,扶他起来。我喊他的名字,我说王梓,别在这哭。
他听到有人喊他,也是一愣,接着就抱着我说,张大夫,求您救救我母亲吧。赵组长用铅笔敲敲桌子说,家属,家属能不能冷静一下!言语短促而威严。
我把王梓拉了出去,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擤了擤鼻涕,向我哭诉了他的家事。他是鲁西南山区的一个小村子里的,家里为了供他上大学,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最近几个月,他母亲总是说头疼,一开始以为感冒,后来慢慢地视线模糊,视野变窄,到医院一查,才知道头里长了个瘤子。
我说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
他说着说着又哭起来,说他爱薛凝,他不是有意抛弃薛凝的,他当时没找到工作,家庭条件又不好,根本拿不出钱帮助薛凝治病。他竟然还说谢谢我能照顾薛凝。
他不说这个我还不来气,我说,这是钱的事儿吗?女孩子需要的是一个对她负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肩膀以慰藉,给她爱以温暖,你懂吗?说这话时,我像拍死一只带血的蚊子一样舒爽。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病情怎么样。
我说你问薛凝的,还是你妈的病情?
他说都想知道。
我说都不好。
他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这时候赵小萌来了,手里拿着饭盒。看得出她是出去给王梓买饭去了。她今天的装扮依然很淡,一件粉色风衣,一条休闲裤子,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而谁能想到,她居然是本市地产大亨家的千金呢。
小萌看见我很客气,跟我打了个招呼。又把饭盒递给王梓,说快去给阿姨喂饭。王梓接过饭盒转身去病房了。
小萌还要跟我道歉。
我说过去的事儿别再提了。
我们聊了会王梓。她说王梓这人哪都好,就是有些孩子气,跟没长大似的。还有些懒,体力活从来不干。
我说他现在干什么工作。
她说做直播呢,直播打篮球,也挺好玩的,网友们都怂恿他扣篮,每扣一次,网友们就打赏些“大礼物”,游艇飞机啥的,也能养活自个儿。
我说一个月能挣多少?
她说不一定,赶上好的月份,碰上个大方的网友,一个月能挣七八千,赶上不好的月份,一个月也能挣个三四千。
我说也还可以。
她说,不然怎么办,王梓又不愿意去企业当工人。
你怎么不让他进你爸的公司啊。我好奇地问。
你都知道了?她笑了一下说,我算是摆脱不了我爸的“阴影”了。其实吧,我跟我爸关系并不好,他抛弃了我妈另找了一个,还给我生了个弟弟,他希望我嫁给一个副市长的儿子。我跟这位公子哥儿相处了俩月就受不了了,无才无貌架子大,白天遛鸟打游戏晚上听相声,与造粪机器无异。我要分手,我爸不同意,说什么要看他背后的东西。我管他背后是什么东西。
我能感觉她心里的愤恨。她顿了顿问我,你说父母我们不能选择,难道老公也不能吗?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活在我爸给我安排的生活里,像一个木偶一样。
我说你那个弟弟是不是叫赵小豪?
她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听说的。
她说也对,谁不知道赵小豪呢,换女朋友跟换件衣服似的。
我问你跟王梓是怎么認识的?
呵呵,你猜?小萌笑起来很好看。
我说我不知道。
我就是看他直播认识的。小萌说。
你肯定送给了他不少“游艇飞机”什么的吧?我笑着问。
她没有回答。
他妈妈的病情怎么样?她皱起眉头问。
看样子不太好,边界不是很清晰,搞不好是恶性的。我说。
她叹了口气说,谁让咱摊上了呢,摊上了就得面对,要不然一辈子心不安,下半辈子净剩后悔了。
我觉得小萌不是一般人。
我跟着赵立新查房的时候,见到了王梓的母亲。她是一位看起来还朴素的农村妇女,虽然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印记,但是她五官端正,腰身挺拔,看得出年轻的时候是个美女。赵立新问她病情的时候,她眼神有些空洞,看得出肿瘤已经严重影响了她的视力,可是她依然听得很认真很仔细,生怕漏掉了什么。赵立新问,你老伴儿呢?她说,三年前就去世了。怎么没的?赵又问。心梗。她平静地说,脸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仿佛谈论着别人家的事情。赵立新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脑瘤引起的感情淡漠,行,等着手术吧。
上帝有没有我不知道,撒旦一定有,癌症就是撒旦。就说这脑癌,大脑,作为人体器官最柔软最精致最重要的器官,被颅骨紧致地包裹着。如果大脑有了恶性肿瘤,大夫会给你做开颅手术,而为了保住病人的性命,大夫却不给你切干净,因为一旦切干净了,难免误伤大脑,轻者半身不遂,重者顿时毙命。余下的部分,不到两个月又长得很大,所以又要开颅手术割掉一块。为了让患者少受些折磨,医生干脆把头盖骨给你去掉一块,割掉部分肿瘤后,直接把头皮给你缝上,这样下次手术时,就不用开颅了,直接把头皮割开就好,所以您在大街上会看到一些半边头的人,他们就这样续命。如果真有上帝,或类似于上帝的造物主,我一定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降下如此酷烈的疾病?
医生这个职业就是这样,哪怕你再讨厌一个人,你也希望她能健康起来。没有哪个大夫不希望病号在自己的手里康复起来。
我跟王梓和小萌说,放平心态,积极治疗。遇到这种疾病,对医院、病人和家属都是一种考验。要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最后我祝他们幸福。
当医生护士推着王梓的母亲进手术室的时候,王梓一路跟着,最后跪在手术室门口大喊了一声,妈,挺住,别让儿子人财两空!声音悲怆,穿云裂帛。
小萌抱着他,抚摸着他,就像抱着自己的弟弟。
十一
我说服薛凝住进了肿瘤医院。
她说,如果她不行了,千万别进ICU。到了那里面,赤身裸体不说,浑身还插满了各种管子,各色液体顺着管子流进流出,难看死了。
我说,那我应该怎么办?
她说,抱紧我就好,我要死在你怀里。
其实在她生命的最后,恐惧和孤独时刻侵扰着她。医生正在安排给她化疗和放疗,我每天都看她的各项指标,一天比一天凶险。最让我感动的是,她每天下午5点多的时候,就拿个小椅子倚在走廊的墙壁上等我下班,有时候疼痛袭来,她会歪过头,咬自己的衣领。我来了,她就拉着我的手,一开始我还不习惯,我说这么多人。她说不行,你在,我就不疼了。这句话在我心里裂变开来,我决心给她点什么。
这天,是个吉日。我租了一套天蓝色的婚纱,我要向薛凝求婚,就在病房里,就在这离死亡最近的地方。我不能让她这么无依无靠的走,我们老家有个观念,活着的时候无名无分,死了就是孤魂野鬼,黄泉路上也受人欺负。结了婚领了证就不一样了,我的列祖列宗们会保护她。
我把帘子拉上,一点点地给她擦了身子,她已经很瘦了,很瘦了。她眼睛里有了光芒,话明显多起来,一个劲地问我,你看我头发乱不乱,我需要化个淡妆涂个口红吗,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蓝色的婚纱,你能把橱子里的镜子给我拿过来吗?我把镜子递给他,把她的身子翻过来擦她的后背。我说快点吧,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听说这事后,主动提出要上门给咱俩办理结婚证。
真的?薛凝睁大了眼睛问。
当然。
嘿,真酷。
护士站有位好事者,拨打了本地日报社的电话,两名记者闻讯赶来。病房里热闹起来,不少病号和病号家属也围过来看热闹。薛凝脸上露出少女的红晕,她把自己藏在我身后,咯咯地笑。大家都起哄说,出来吧新娘子,有人还伸着手要喜糖,我说你先随了份子我再给你喜糖,大家笑了起来。一会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带着摄像人员,要给我们拍结婚照。我把薛凝扶起来,是的,她已经很瘦了,瘦的像一绦柳枝。工作人员让两名护士在床头上扯一块红布做背景,让我们摆好姿势。薛凝小声在我耳边说,不知道他们的相机有没有美颜。我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多挂心事。
照完相之后,工作人员说,特事特办,下午就给你们制作好送过来。薛凝抢着说,大热天的就不劳你们再跑一趟了,我们去拿。我知道,薛凝是嫌让他们送太慢了,她是想早点拿到。
记者问薛凝,你能谈一下你现在的感受吗?
记者尽问些傻问题。
薛凝说,一生很短暂,能遇到对的人很难,幸运的是我遇到了。薛凝依偎在我怀里,在蓝色婚纱里,在我的臂弯里,在他认为安全的港湾里,纯洁得像一颗蓝宝石。
下午我把结婚证拿给她看,她喜欢的不得了,一个劲儿地说,般配般配!终于不做孤魂野鬼了。
她用手机拍了照后把结婚证递给我说,放到咱家大衣柜第三个抽屉的那个紫色的袋子里,重要的证件都在那里,有我的毕业证书、房产证、户口本等等。她说,拿到这几个证的时候,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但所有的证加起来,也没有这个结婚证让我更开心。她把证放在胸前捂着说。
没过几天,薛凝的病加重了,她时常陷入昏迷。每次在昏迷中醒来,她便跟我说她小时候的事。她说小时候她是全院最乖的女孩,有一年冬天上幼兒园的时候尿了裤子不敢跟妈妈说,自己忍着结冰了,腿上害了一年的冻疮。又说大四的时候曾经让一个舍友给她捎饭说回来给人家钱,结果回来辅导员一查房就忘记了。我说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说了室友的名字,说以后见到她记得给她十元钱的饭费。她还感叹道,奇怪吧,以前这些事都忘记了,现在又都想起来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凌晨大概三点多钟,她又从昏迷中醒来,她摇了摇我的小床,我赶紧给她拿卧床坐便器。她摆了摆手,把我叫到她跟前,伸出瘦弱的小手拽着我的耳朵到她的嘴边,叹了口气问我,你说怎么才能幸福?
我当时有点懵圈,说你好起来就能幸福。
她摇着头说,我的傻老公呀,心安才能幸福。你爱我我知道,但是不要在你的爱中掺杂其他东西,那样你即使得到了,心也不安,心不安就不能受用,不能受用就是累赘就是负担就是痛苦。她说这话时,双目明亮有神,灿灿如虎。
我心里一惊,两腿一软,差点跪下,她怎么能通晓他人的心思?
她说,但你也别怕,我知道你是爱我的。记住,我走了以后,把我埋在咱们村的公墓里。既然领证了,我生是你们家的人,死也是你们家媳妇,到时候给我化化妆,让我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地见你们先人。
我如同三伏天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汗和泪水汩汩而下。
不久便是冬至,我应景地买了水饺喂薛凝。她已经很瘦了,穿着肥大的病号服,眼窝深陷,颧骨很高,头发快掉光了,大夫干脆给她剃了光头,完全没有了往昔的风采。癌细胞发生了肠部转移,她已经一周没排便了,我试图给她抠过大便,没有成功。
说实话她看起来精神头不错,因为她的生日是冬至后的第三天,她说熬过了冬至就是生日,过了生日就又长了一岁,就像跟命运讨价还价又多活了一年似的。
她一口气吃了十个素水饺。对我说,老公,你去给我买束花,素雅一点的,放在我床头,我受不了医院的味道。
我说行。
我骑上电动去给她买花,路上我还瞎琢磨,医院里面倒是有家花店,可是太贵了,漫天要价。然后就是往西第四个路口处有个花店,那家店的老板我比较熟。我骑行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想着自己的心事。冬天的风像刀片一样割着我的皮肤,生疼,仿佛要流出血来。
在我还有一百米到花店门口的时候,护士站给我打来电话,薛凝走了。
“请问,这是薛凝家吗?”我问。
“哦,你是问以前那家老太太吧,她把房子卖给我了。”老大爷说。
“哦,那房子的主人呢?”我问。
据说去了一家老年公寓。
小齐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是这个小区居委会的。我从她口里了解到了薛母的消息。大约一年前吧,薛母有明显的阿兹海默症候,总是忘事,有一次水管忘记关掉,把一楼二楼全泡了。居委会知道后,先联系煤气公司把她家的煤气停了。薛母还多次把家里的钥匙弄丢,多亏居委会的人认识她,把她带回了家。可几次以后,居委会的人也有点吃不消了,就说你让你女儿接你去济南吧。薛母不想给女儿添麻烦,她说薛凝还没出嫁,要是让人家知道她有个老年痴呆、眼看就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累赘,谁会娶她呢?但是总要有人照顾她嘛!她也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有一种照顾失能老人的老年公寓。这样,就在居委会人员的帮助下,把房子卖掉,再加上她的退休金,住进了一所老年公寓。
小齐领我去了那家老年公寓。我在一个两人间里——另外一个因为脑出血导致偏瘫,看到了薛凝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在拿着一部老年手机,饶有兴趣地摆弄着。
护工过来说,阿姨,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种手机不能视频聊天。
我走到她面前时,她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发现她眉宇间肖似薛凝,唯一不同的是,她已两鬓斑白,皱纹起伏在脸颊,但也慈眉善目安静祥和。
我俯下身子说,妈,我来……看您来了。说完差点掉下泪来。
她依然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小齐说,别说头一次见你了,就连我她都不一定认识。
我抓着她的手,跟她说,妈妈,薛凝她……她挺好的,我们结婚了,她可真是个好姑娘。她这次没能跟我一起来看您,不过不要紧,我以后一定会常来的。我这样跟她说话,就跟她能听懂一样。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看小齐,眼睛里似乎有些惊惧,又有些疑惑。
我想哭。我跑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借着水声抽泣起来。
临走前,我给她买了一部智能手机想交给她,护工说没必要,给她用不了几天她就不知扔哪儿去了。我就去附近超市,给她买了几件老年益智玩具,托护工给她。
我又无意中见过一次肖菲。回济南后,单位要举行年末大比武,加上好多外地人想年关前看完病回家过年,也有想年关前做手术的。所以我和老郑他们连轴转,轮流休息轮流吃饭,每天大约得五六十人过来看病。重体力工作竟然治好了我的失眠抑郁。腊月二十八收工那天,我们科室集体出去腐败了一次。吃完饭,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又嚷嚷着去KTV唱歌。
在去包廂的走廊里,我又见到了肖菲,她浓妆艳抹,穿着一袭长裙,边走边打电话,“我包房里这几个都是瘦猴,连瓶啤酒都舍不得请我喝,什么玩意儿,你那边怎么样?有肥猪吗?有肥猪的话,我去你那边。”声音不大,像是压着嗓子说的。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面前走过。走廊里灯光昏暗,弥漫着刺耳的迪斯科音乐声,可是我看到了她眉心的那颗痣,多日不见,兀自突立了起来,更加立体,更加饱满,鲜红欲滴,在霓虹灯光的映衬下,宛若开了天眼一般。
我想伸手拉住他。我其实有很多心里话想跟她说,作为朋友作为前男友都行。我想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想告诉她人生一世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想告诉她也可以喜欢钱,但请挣一些干净的钱,我也想跟她说说我的近况,但她走得太快了,甚至无暇向两边瞥一眼,几乎是在我身边滑过去,一下走远了,像一颗流星。我问前台,你们这有叫肖菲的吗?
前台说,我们这儿公主有七八个叫菲菲的,她们的真名字只有大老板知道。那晚我彻底喝大了。
过春节的时候,我给父母挂了个电话说有事不回去过年了,便窝在自己的小屋里吃了睡睡了吃。除夕之夜,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看着温馨摇曳的万家灯火,我又想起了薛凝,我早早地钻进了被窝,眼睛望着天花板,思绪时而纷飞时而宁静,我怀疑,我经历的这一切是不是梦境。
大年初五的时候,我终于有了一些活力,我想出去走走去逛逛街去看场电影。我简单地倒饬了几下,裹着衣服冲出了门。那天天气不错,行人如织,按照风俗,破五是迎财神、回娘家的日子,俊男美女们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去串亲戚,或者吃美食。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因为疾病和死亡暂时没有注意到他们。
在超市门口的一家肯德基店里,我碰见了赵小萌和王梓,王梓拎着一些东西,小萌用轮椅推着王梓的母亲——她看起来气色很不好,做完开颅手术还没有长出头发,带着一个紫色的毛线帽子,耷拉着脑袋。
我本想迎上去打个招呼,可转念又一想,算了吧,我们四人各怀心事,没有一个人心情好,又何必强装笑脸呢?
四月的泉城真是太美了,公园里、街道上,各色鲜花争奇斗艳,迎春花开的正旺,蔷薇在柔软的腰肢上吐蕊,引得游人争相驻足;红玉兰在挺拔的树干上绽放,远望像一团团的粉色的雾。我觉得,我应该去做一些与春天有关的事情。
我去了薛凝生前工作过的那家幼儿园。郭校长已经休产假去了还没上班。我去了办公室,正好碰见李丽,她是这家幼儿园的办公室主任兼财务和HR。我把薛凝的死亡证明交给了她,她看了一眼,收下了。我看到她的眼圈红了。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把房子卖掉,加上她的一些积蓄,都给她母亲送过去。李丽问她母亲在哪儿?我说南方的一个城市。李丽说她有两个同学都是做房产中介的,需要帮忙就说话。我说那好啊。
卖房之前,我把薛凝东西大部分都扔掉了,因为我的宿舍搁不下,只留了她的几张照片和日记本。我把它们锁在一个铁皮柜子里,放在衣橱的最里面。
李丽同学的中介公司,帮我把房子卖掉了,一百六十多万。李丽请了三天假,跟我一起跑完了这些手续。中午,我说我请你吃饭吧,白折腾了你三天。她笑着说,为了让你心安一些,我决定狠狠地宰你一顿。我们一起吃了一家传统火锅。她问什么时候去南方?我说下周三。
初夏的一天,我带了一些济南的特产,又一次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我刚坐下,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看你一个人怪无聊的,陪你一起出去转转。”
我放下背包。
“你去干吗?”
“我去接杯热水。”我说。
我拿起杯子,向车厢尾部走去。窗外的建筑物和行人徐徐向后退去,我知道,一段旅程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