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房

2020-05-09 10:37武俊岭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2期
关键词:馍馍大娘母亲

武俊岭

1

1942年的春天太长了,长得像村子南边的那棵歪脖子枣树。枣树的树身,离开地面半米后斜斜向上。枣树的年龄一百零三岁。枣树的形象深入人心。于是,村人们便用它来形容春天的漫长。

春天之所以显得长,只因一点,那就是这季节青黄不接,粮食格外的稀罕。

寿张之北的北县,人们的眼睛很少能看到粮食了。上一年的夏秋两季因为干旱,好多地块没有产出一粒麦子或者玉米。从夏天开始,人们吃上一年的那点存粮。吃到第二年的春天,粮没了。没有办法,北县的人们只好摸起要饭棍子,携子带女,往寿张等南边县份而来。

这天下午,辛庄村二十五岁的光棍有才,在寿张大隅首东北角卖馍馍。天快黑了,西边房子的阴影像香味浓浓的旱烟,往有才身边靠近。大半个下午,北县逃荒的人们拖着像是没有骨头的双腿,从有才的馍馍筐子前走过。他们的眼睛盯视馍馍,散发出饥饿、可怜的光芒。鼻子嗅一嗅馍馍的面香,不舍地扭过头去。偶尔,有人用微弱的声音问,多少钱一个?五毛。打听价格的人摸一摸口袋,叹息一声,离去。

有才的筐子里,还剩下两个馍馍。暮色越来越浓。大街上来往行人的衣裳,已是分辨不出颜色。有才站起来,想提筐回家。这时,一个不到四十的女人,领着一个女孩来到筐前。

女人问,小伙子,你成家了吗?

打着光棍呢。说完低头。

你多大了?

二,二十五。有点结巴。

女人听了,把头往后一扭。有才看到,在路的那边站着一个男人,高高瘦瘦的。

女人说,你筐子里还有几个馍馍?

有才说,连做样子的这个,还有三个。

你把馍馍给俺,俺这闺女就是你媳妇了。

你说什么?

巨大的喜悦让有才的心脏咚咚急跳,脸上热热的像是火烤。二十五岁的他,想媳妇想了十几年了。不知怎么回事,相看了十几个姑娘,没有一个愿意嫁给他的。有才近年来很是绝望,以为自己找不到媳妇了。有时在梦里,十米之外有一个姑娘冲着他笑,并且说我愿意当你的媳妇。有才想走近她,但是,有才走,她也走,总是走不到一块去。急得有才大声喊叫。随即,他醒了。微咸的泪水入口,淡淡的星光入眼,有才再也睡不着了。

给俺馍馍,给你媳妇。女人更加简明地说。

行,行!

女人口气稍为严厉,说,有一条,我这闺女才十三岁。你得保证,三年后你们才能圆房。你发个毒誓吧!

有才右手使劲拍了两下胸脯,声音小而清晰,说,我要是不过三年就圆房,就让我挨日本鬼子的枪子!说完,看一看四周,怕有巡街的皇协军走近。

好,你把俺闺女领走吧。她叫秀花。北县城北刘家庄人。

女人用一块毛巾包了馍馍,转身欲走。秀花突然伸手扯住母亲的衣裳,嘤嘤而泣。边哭边说,娘,娘,俺啥时能再见到你呢?

女人说,孩子,先保命吧!我与你爹再往南走,听说黄河南收成还好。

看着女人慌急的神态,有才说,我家在城北五里的辛庄,俺叫辛有才。

女人点点头,掰开秀花的手指,低头、洒泪,朝男人走去。此时的男人,一下子蹲了下去。

有才的心一疼,想把女人喊回来,把女孩退掉。但是,女孩的气息如绳,紧紧地拴住了他的心。于是他说,秀花,咱走吧。

有才伸手去拉女孩的手,刚刚接触到软软、滑滑的手时,忽地收了回来。有才尴尬地一笑,提着筐子,大步往前走去。

女孩怯怯地,跟在有才后面。

一袋旱烟的时间,两人出了北门。北门外,有一家露天打烧饼的。离着五六米远,烧饼的香味便引诱了秀花的鼻子。炉子里的炭火红红,让秀花感到温暖、踏实。

有才掏钱,买了两个烧饼,递给秀花。秀花接过,猛然向前跑去。跑出去几步,转身,说,你站着别动,等我吃完了你再过来。

有才只好在烧饼摊前找到一个马扎,坐下来。

虽然离着十几步远,但有才仍然听到了秀花咀嚼、吞咽的声音。本来,有才在天快黑的时候啃过两个馍馍的,现在在秀花的影响下,买下一个烧饼,一口一口地吃。

走吧!秀花吃完了。

因为看不见脚下的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不时,踩在一片浮土里。有点凉意的浮土像是面粉,灌入鞋中,脚板凉凉的舒服。但是,鞋子里的浮土一多,走路不便,就得把鞋子脱下,把浮土倒掉。

离村子还有两华里。有才看秀花有点累了,便去搀扶。不想,有才的右手抓住秀花的左臂,还没有用上往前拖动的劲呢,就被甩开了。秀花说,你别碰我!

有才虽然遭到拒绝,但没有一点灰心的意思。相反,他想在到家之前,对秀花着实地亲热一下。

秀花鞋子里的浮土又多了。秀花单腿站住,弯腰把左脚上的鞋子脱掉;双手抓鞋,往外倒土。秀花正想把鞋子往脚上套呢,有才突然蹲下身去。有才肩膀挨近秀花屁股。有才右手一拉秀花的上衣,秀花坐在了有才的肩膀上。秀花从容地把鞋子穿上。

虽然隔着衣服,有才仍然感觉到秀花肌肉的美妙。这,让他的胆子大了起来。两人往前走了十几步,有才说,秀花,你走得太慢了。干脆,我抱着你算了。

秀花还没有来得及反对,已是被有才抱在了怀里。秀花一惊,身子奋力一挣,脱离有才,朝来路大步跑去。这下,有才害怕了。于是,他扯开大步,追上秀花。有才一个劲地赔不是,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秀花说,你要是再胡闹,我就找俺爹娘去。

两人来到大门口。进大门,人还在院子里,有才便把喜讯大声传递出去。

娘,娘,俺有媳妇了!

母親刚刚刷完锅,正在灯下纺线呢,听到有才这么一声,连忙跳下土炕,从灯光里闪出身子,来到屋子外面。

母亲与有才一样的欣喜。母亲双手拉着秀花,眼睛里漾着泪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娘,快进屋吧。

母亲用手背擦擦眼睛,说,我光顾着高兴,不知道让闺女进屋了。

灯下,母亲细细打量秀花。虽然,饥饿使得这姑娘脸色发黄,但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并且大大的。眉毛也细细黑黑的。嘴虽然大了点,一颗门牙虽然大了点,但整个脸盘看起来,漂亮。再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母亲这心里啊,比大白天里拾到两个元宝还高兴呢。

秀花看母亲,四十多岁,虽然眼角有了不少细细的皱纹,但眼睛亮得有点像星星。主要是,秀花感觉这三年后的婆婆,与她的亲娘有点相仿。想想逃难路上的辛酸,秀花的心一软,冲母亲跪下,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秀花说,您以后就是俺娘了。

母亲把秀花扶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好闺女,进了咱家门,不会让你再饿肚子了。

2

有才的爹爹振来,常年居住在村西牲口棚里,为几户人家喂养黄牛。自秀花来到家里后,夜里便极少回家。秀花与妻子睡在一个大炕上。偶尔,一两月吧,振来约妻子往牲口棚里来一趟,算计一下家事。世道艰难,糊口不易,两口子几乎没有了年轻时的事情。

一年过去,秀花的个子高了一头。她的脸色红红白白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一笑,那颗稍大的门牙的白色与嘴唇的红色对比着,让有才愿意看,让母亲愿意看。

有才愿意看的,还有秀花身体的别的地方。有才盯住秀花的眼睛像锥子,扎得秀花的皮肤生疼,扎得秀花的脸蛋红热,扎得秀花的心儿快跳……有时,秀花恼怒地说,闭上你的双眼,要不我用剪子把它们剜掉!

母亲自然也帮着秀花,说,没事别光顾着看秀花,往猪圈里多填两锨土,秋后还能肥地呢。

初夏天气,秀花身上的衣服合身、俏丽。胸脯,已是显现出美丽的曲线。这天,母亲去棉花地里逮虫子,家里剩下秀花一人,坐在院中洗一家人的衣裳。她先洗外套,后洗贴身的小衣。

因为清水的浸泡,秀花的手指有点发白;手腕越发白晰,像鸡蛋清一样。

有才不知从哪里回来,轻轻地把大门掩上。有才还在寿张卖着馍馍,但不是天天去,只在四、九集市的时候才去。

有才走近秀花。秀花吓了一跳。因为一心洗衣,有才无声地走近身边几分钟了,她才感觉出来。秀花见有才盯着正在清洗的裤头,没好气地嗔道,离我远点,看什么看!

有才走进屋里,趴在窗户前,从木格缝隙里往外细看。他看到秀花的胸脯一起一伏的,他看见秀花的手臂白如莲藕……有才忽然离开窗户,几步抢至秀花跟前。有才伸出双臂,一下把秀花横抱起来。秀花一边大声说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一边右手去推有才的下巴。有才把头一歪,躲开。有才把秀花抱到母亲与秀花平时躺卧的火炕前。有才奋力把秀花往炕上一扔,随即跳了上去。有才纵身压住秀花,嘴巴伸向白嫩的脸蛋。有才嘴唇刚刚体味到秀花皮肤的嫩、软,脸颊让秀花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呀,有才脑袋猛然上抬,用手摸一摸火热火热疼痛的齿印。这疼痛让有才有点恼怒,你秀花早晚是我的媳妇,还装什么呢。这心理鼓舞着他,右手伸向秀花腋下,抓住衣裳用力一扯,五个衣扣全部扯开。秀花身上的红色肚兜把有才的眼睛晃了一下。随即,有才看到秀花胸肚的白馥馥秀色。此时的有才,心儿狂跳着,但不知如何往下行动了。秀花趁机,左手摸起火炕与锅台之间矮墙上的青砖,朝有才肩膀狠狠砸去。有才肩膀的剧烈疼痛,他不管不顾了,右手去扯秀花的腰带。活扣扯开,有才正想往下脱秀花的裤子时,大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

有才一吓,转身跳下炕来。秀花连忙坐起来系腰带。母亲闯了进来,看一眼秀花,看一眼有才,立即明白了。母亲一把揪住有才的衣领,啪啪地扇耳光。三下之后,大骂,没爹的玩意,你是猪狗啊?你答应人家秀花她娘三年后才圆房的,说话成了狗放屁了?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教你的?说话要一口唾沫到地上,能砸出一个坑来。

有才低头僵立,听母亲的数落。秀花呢,很快把自己收拾整齐。好在上衣只是扣子散开了,衣服没有扯烂。秀花抹抹眼泪,走出屋子,洗刚才没有洗完的内衣。

以后再敢欺负花儿,我就打断你的狗腿!母亲大声说。

3

立秋了,天一天比一天蓝,云一天比一天白。庄稼地里的野草,渐渐地结籽。这正是羊儿吃青草长肥膘的时候。每天,秀花要去豆子地里、地瓜地里割草。当秀花把割来的青草放在羊的嘴前,看羊一嘴一嘴地吃草,脸上便会有幸福的笑。看着羊儿,秀花想到自己来到有才家,已快一年半了,婆婆对待自己像亲生女儿一样。特别是有才那次孟浪之后,婆婆精心地给做好吃的,做好穿的。农活不太忙时,婆婆就让秀花去两个姐姐家串门。两个姐姐像亲姐姐一样。

羊儿吃饱了,用嘴去拱秀花的手。秀花顺势抚摸羊的头,说,羊儿羊儿你快长,年前卖你到寿张,给我扯件花衣裳。羊似乎听懂了,退后一步,突然身子竖起,脑袋冲着秀花慢慢的、慢慢地低下来。只是,羊的脑袋并不真的抵在秀花的身上。

秀花见羊这个样子,呵呵笑出声来,说,我不与你玩了,我去把青草摊开。

秀花提着草筐离开几步,一回头,看到羊儿鼻尖抻长、上翻、吸气,一脸的惬意。秀花知道,村上人管羊的这个动作叫作吸烟。

秀花把筐里的青草,散开在院外平地上。在青草的香味里,秀花想到自己的老家,想到自己的爹娘。爹娘往哪里逃难去了呢?他们现在在哪里呢?想想自己前面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先后饿死,秀花的眼泪下来了。五年前去世的奶奶经常说:狼恶、虎恶,没有挨饿恶。秀花当时听了,不太明白。前年逃荒路上的遭遇,让她对奶奶的话一下子理解透彻。一连几天吃不到食物,胃里的那种空、那种热,火烧火燎的难受。前年春天,有才給买了两个烧饼,她拿到后往前跑了十几步,才放心地吞吃起来。如果有才在近前的话,她就不会吃得那样狼虎了。

秀花正呆思着,有才手持一柄木叉从院子里走出。有才把晒得半干的青草翻一翻,把晒干的青草用木叉堆到草垛上。有才干这些活时,秀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草儿散发出淡淡的芳香,不只羊儿愿意闻,秀花也愿意闻。草香里,秀花看到有才中等身材,脸庞周正。可是,怎么没有姑娘相中他呢?哎,别想这个了,既然娘把自己许给了有才,那到十六岁的时候,嫁给他就是了。秀花又想到,这个村子里平头正脸的小伙子,打光棍的有十几个呢。

秀花实实在在地爱上了这个家。她在一处地瓜地里割草。她什么草都要。牛筋草、马唐草紧紧地贴附地面,秀花用小铲贴着地皮去戗。秀花很喜欢狗尾巴草,长得高高的,那穗子像谷子、像狗尾巴。秀花左手抓住几棵狗尾巴草,右手持铲一戗,草就在手里了。

青草塞得柽柳筐满满的,秀花背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秀花的腰弯成四十多度,背负草筐。从后面,只能看到她的两只脚交替移动。青草在她的身后,绿绿的一蓬。

突然,秀花感到草筐没有了分量。正奇怪呢,草筐已是到了有才的肩膀上。秀花笑一笑,直直腰,在旁边大步而行。两人走过一家一家的大门。只要门口站着人,不论是大娘、婶子,秀花都要热情地打招呼。大娘、婶子听了,眼睛含笑回应秀花。

玉米收割后,老天下起雨来,如丝、如雾、如老头的拉拉尿。村里人,称这种雨为秋拉拉。乡亲们没法去地里干活,便在屋子里蓷玉米。有才一家自然也要蓷玉米。一家四口人围着一个大笸箩,哗啦哗啦地忙活着。有才右手持一把铁制的锥子,左手拿着一个玉米。锥尖对着一行玉米,用力一蓷,一行玉米脱离玉米芯。一个玉米,有才要蓷下三、四行玉米。这样,其他三个人便双手用力,把玉米粒从芯子上拧下来。

有才干得很起劲。他挨着秀花坐着,一下一下地用锥子往下蓷玉米。一锥子下去,玉米粒散落下来的声音,很好听。其他三人拧玉米粒的声音,也很好听。有才干得时间稍微一长,一直身,看到了秀花薄薄的耳朵。秀花的耳朵白白红红的,像是透明似的。有才一心不可二用,那锥子便向他的左手手指扎去。哎哟一声,有才疼得站了起来。

秀花也站起来,一下把有才的左手捧在双手间。随即,秀花把有才流血的手指吮在嘴里。母亲见状,找到一块干净的白布,把有才的伤指包扎上。

父亲朝有才横了一眼,说,干点活要利钱,你也不小心点。母亲说,行了,行了,有才在一边坐着吧。

换了母亲用锥子蓷玉米。她自是老练,一下,一下,不紧不慢。秀花呢,双手急速地拧着玉米。有才坐在秀花旁边,虽然指头肚还在一跳一跳地疼,但并不影响对秀花的观看。有才看到,秀花刘海上的头发梢儿虽然有点发黄,但往里、往后,便黑得像漆了。秀花额头的白净,让有才看得发呆。

不知什么时候,秀花的头发梢上沾了一根棕黄的玉米须。不细看的话,还以为是一根头发呢。有才眼尖,伸手把玉米须捏在手里。秀花见了,冲着有才一笑。有才呢,则嘿嘿地笑出声来。母亲看一眼两个年轻人,朝丈夫笑了一笑。丈夫想笑,却憋住,把头扭向一边。

4

虽然县城里有日本鬼子驻着,但不常到乡下来,所以日子过得还算快,还算平安。庄稼人,只要能够填饱肚子,就会十分满足。

时光流逝到1945年的3月。秀花来到有才家,已经三年。秀花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走在大街上,腰是腰,腚是腚,馋得光棍们一口一口地咽唾沫。光棍们说,便宜有才了,三个馍馍换了一个俊俏媳妇。

二大娘走进有才家。其时,秀花正在院子里洗衣,母亲在屋里纺线。

二大娘对母亲说,妹妹,男大女大,一个屋檐下,得圆房了。

母亲说,当时虽说是三年后可以成亲,但咱也不能这么心急啊,传出去显得不好。

有才多大了?二十八了!

母亲想想,说,也是。但有一样,秀花父母那年逃难到寿张,没有办法,才把秀花许给有才的。要成亲了,得去北县一趟,让人家娘家来个人才好。

二大娘说,这好办,让有才去一趟北县。

5

有才去北县五天了,还没有回来。一百五十华里,有才一天多就能走到。怎么五天还没回来呢?母亲担心,秀花更担心。

秀花想象着,有才找到了自己的爹娘,说了成亲的事。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于是,张罗一点嫁妆,雇一辆车子,与有才一块到寿张来。这样,五天时间是不太够。这是好的一面。秀花还想到不好的一面:自从与父母分手后,秀花经常想到父母。不知父母逃难逃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是父母回到了北县刘家庄,肯定会来看闺女的。但是,整整三年过去,没有一点音信。莫非……秀花的心紧缩几下,眼白变红。

第七天时,天黑得严严实实的像是锅底灰。一家人刚吃完饭,父亲正想往村西牛棚的时候,有才痛哭着走进院子。

母亲吃惊不小,快步迎着有才,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有才慢慢地止住哭泣,抽抽噎噎地说,秀花的爹娘,饿、饿死了,在黄河南饿死了。饿死在哪个地方,村上人也说不准。他们村上,饿死了一半人。

秀花听了,刚刚哭出一声娘啊,便一下子蹲在地上。有才见了,连忙把秀花扶起,搀扶到火炕上。

秀花大放悲声。

哭声引来街坊四邻,自然少不了二大娘。二大娘虽然是一个寡妇,性格却是刚强。一个人拉巴着一儿一女,硬是把日子过得有吃有穿。她不扎裤腿,走起路来,裤腿脚儿带起风儿,吹起脚下的浮土。母亲多次对秀花说,像你二大娘这样嘹亮的,四外八乡找不出一个。

二大娘劝说秀花,花啊,快别哭了,你没了爹娘,有才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三年了,他们是怎么待承你的,你心里有数。

秀花听了,哭声渐渐消失,只剩下呜咽。

二大娘说话,像鞭一样清脆,说,这样吧,秀花,你认我作干娘吧,往咱家住上十天半月的。这边,让振来领着有才布置新房。該糊墙糊墙,该置家具置家具,该扯衣裳扯衣裳。反正,得让振来出点血。不然,对不起俺这如花似玉的花儿。

一席话,说得秀花脸上少了悲悽。她有点羞涩地抱住二大娘,轻轻地喊了一声娘。

秀花住在二大娘家。二大娘有一子一女。儿子在阳谷上学,一个月回家一趟。这样,秀花便与二大娘母女在一个锅里耍起了勺子。秀花知道自己在二大娘家待不了多少天,便不让自己闲下来。她抢着刷锅、抢着和面、抢着喂猪……

这天,三人吃完早饭,二大娘对秀花说,你喂完猪,咱俩一块去补种地瓜苗。秀花点点头,向猪圈走去。

二大娘对闺女说,你和面吧,放一大瓢白面、两大瓢杂面。发面头,我早泡好了。

闺女像没有听见似的,低头不语。二大娘有点着急,问,你听见了吗?

闺女的头拧着,说,你怎么不让秀花和?

二大娘用手指在闺女额头上狠狠一触,说,憨妮子,秀花在咱家待个十天半月的,就嫁给有才了。我死后,你不多一个姐姐?

一句话,说得闺女的面孔舒展开来。二大娘知道,这些天吃饭时,自己好往秀花碗里夹菜。闺女,是在怨恨亲娘的黑心了。这憨妮子,嘿嘿。

6

二大娘这个干娘不是白当的。她为秀花扯了两身时新衣裳,做了两床新表新里新棉花的被子。

四月十六,是一个黄道吉日。两管喇叭吹着,一串鞭炮响着,一顶花轿抬着,有才把秀花娶进家门。

有才的嘴合不上了,白灿灿的牙齿闪着初夏的日光,让人看着有点晃眼。这天,他理着一个平头,穿了一身红袍,浑身上下透着喜庆。

新房里,晚辈们正与新媳婦嬉闹着。一个半大小子,结结实实地摸了秀花的脸蛋一把,立即招来怒骂。这怒骂的人,自然是二大娘了。骂声犀利,如同剔玉米的锥子:回家摸你娘吧,看我不把你这贱爪子用刀剁了。小伙听了,脸色羞红着离开。

晌午,喜宴开始。乡亲们、亲戚们,好几个月吃不到一次肉。这下,可逮着机会了。大家甩开膀子,吃了个天昏地暗。

太阳斜斜地挂在天边时,喜宴还没有吃完。贺客们,有趴在酒桌上睡着的,有躺在墙根睡着的,有抱着榆树睡着的,洋相百出。

村长突然闯了进来。村长对振来说,明天有才得去抬担架,村子里三十五岁以下的都得去。八路军要打阳谷了。

村长的话,让喝酒的年轻人酒醒了一半。他们晃荡着身子站起,问村长,什么什么,三十五岁以下的,都去?

对,都去。大家别再喝了,快回家歇着。明天天亮动身。

一阵混乱,本村的、外村的贺客们,歪歪倒倒地离开。

夜来临了,属于有才的新婚之夜。

二大娘在新房里,与秀花嘁喳半天。二大娘的话,让秀花的脸庞一阵一阵的发热。末了,二大娘一拍秀花的肩膀,说,好了,记住我的话。我去堂屋,给你婆婆再说两句。

母亲从堂屋里往外送二大娘,经过东屋窗户时,止住脚步。母亲转身到堂屋门边,摸起一把扫帚,放在新房窗下。二大娘笑一笑,说,妹妹,你还愁没有听房的。你看看西边墙头上,那一颗一颗的憨头。说完,右手朝西边墙头一指。

母亲看到那些像葫芦一样的脑袋,或大或小,不由得嘿嘿一笑。

母亲送走二大娘,把大门关好。她走在院子里,对墙头上的葫芦并不理会。

有才走进新房。秀花勇敢地迎接有才的目光。豆油灯发出黄光、散出清香,让秀花比白天里更加好看了。有才虽然没有喝酒,却有点晕乎了。能够娶一房漂亮的媳妇,是他懂事以来最大的愿望。现在,经过千难万难,愿望就要实现了。他是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秀花马上就要与自己同枕一个枕头了。害怕的是,自己万一哪里做得不好,会惹秀花心里不悦。说来也怪,一年多来,有才对秀花再也没有那个想法了。这是什么心理呢,庄稼汉有才不知道。

想想,明天天一亮就得去抬担架,有才更是没有了亲近秀花的心思。去年年底八路军攻打东平县城,后村死了一个抬担架的,被日本鬼子的流弹打死的。要是明天自己也挨上一颗日本鬼子的枪子,那秀花不就成寡妇了。这想法如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胸,有才喘息不匀了。

有才嘴哆嗦着,眼睛看着地面上的青色地砖,说,明天我去抬担架,得攒攒力气。我,我,不脱衣裳了。

秀花从床边站起来说,别说傻话了!你守住了三年前的誓言,老天会保佑你的。

有才抬起头来,看看秀花。他想伸出手去把秀花抱住,但是没有勇气。

秀花一反往日的羞涩,朝着油灯噗的吹了一口。黄光消失,漆黑像是华丽的丝绸,温柔地包裹住二人。

秀花低声说,有才你憨蛋玩意,我今天是你媳妇了。

不行,今天不行!有才吵架似的,大声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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