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停步

李桂华

《命运交响曲》第一乐章在礼堂内响起，激昂的旋律回荡，舞台上一群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迈着模特步，穿着我国不同时期的军服在舞台上展现风采。这群来自某海防部队的女兵，经过当地文化馆的临时培训，走上了文艺会演的舞台，虽然模特步走得还不是十分标准，可那一张张闪着纯洁与青春光彩的脸庞、一个个充满激情与活力的动作，踩着命运交响曲的节拍，把一个普普通通的走秀节目演绎得庄重而动人，那种来自天然雕琢的、无任何矫正意识的生命张力，更是感染了在场的觀众。

掌声响起来，弯腰谢幕的19岁女兵赵秀梅泪水湿了眼眶。这位泰山水土养育的女孩，第一次在黄海之滨听到《命运交响曲》，第一次被充满痛苦与抗争、壮丽与美妙的命运旋律所击中。在后来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赵秀梅屡屡回忆起这个节目，不是追忆模特步走得多么好，表演赢得了多少掌声，而是节目的配乐《命运交响曲》一直回响在她的耳畔。“一个普通的军服展示节目，为什么要选《命运交响曲》作为背景音乐呢？”她时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仿佛要找到一个答案。

人们对人生的某个时刻、某件物什，久怀不释，大多缘于自身命运与之某种程度的高度契合。赵秀梅对《命运交响曲》的思索，也正是她对自己退役创业三十年人生之路的思索和追问。从19岁青春之花绽放绿色军营，到22岁退役;从不等不靠自主创业扎下根基，到家族命运突变到主动承担替大姐偿还千万债务;从发展自我、造福员工的小格局，到影响退役军人群体、奉献社会民众的大行动……三十年里，命运给予她诸多考验与磨难，同时给予了她回馈与恩典。

我们无法猜测，三十年前那个师部小礼堂、人生小舞台上回荡的命运之响，是一个县文化馆馆员的无心之选，还是有意之作？但我们无法否认，那个被命运敲门声惊醒的年轻女孩儿，始终在与命运相伴而行的道路上不屈不挠，用勇敢之心迎对磨难，用内生动力丰富自我，用坚守和执着创造着一个又一个常人眼中的“不可能”。于是，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成长为今天的济南秀禾商贸有限公司董事长、五星级创业导师、山东省优秀退役士兵，成为家人的守护神……一首《命运交响曲》，是贝多芬用自身的痛苦体验向人类精神做出的崇高奉献，三十年行进在命运交响中的赵秀梅，则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向人们献上了世间的另一种崇高，这是她的奉献。

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同志了解到赵秀梅的创业事迹后欣然题词：永不停步。这是一位省委书记对社会奉献者的鼓励和认可，更是对新时代创业者的嘱托和期待。

历经磨难却依然是满脸的云淡风轻，历经波折却依旧洋溢着丰沛的创业激情，这就是赵秀梅！一个部队入党、拥有26年党龄的老党员，一个用创业成就自我、用奉献温暖社会的山东省优秀退役军人。她把社会担当作为个体命运的自觉选择，又把个体命运与家国情怀系于一身、融为一体，赵秀梅用三十年践行了这一点，她是一个时代故事的缩影，作为一个现象，她也值得新时代的人们去解读。

一

2018年冬，深夜。赵秀梅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她看了一眼，是在青岛上大学的儿子打来电话。

“喂！儿子。”她不安地接起电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子知道妈妈这些年的习惯，超过夜里12点钟赵秀梅根本无法进入睡眠状态，只会越来越清醒，最终一夜无眠。一向懂事的儿子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儿打来电话呢？这更加剧了赵秀梅心里的忐忑。

“妈，我正在楼顶站着呢。我抑郁了。”

赵秀梅猛地从床上坐起，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傻儿子，大半夜的，天这么冷，站楼顶干嘛呢？快下来！”

“妈，你会不会和我大姨一样破产？会不会和她一样跑了，离开我？”

听完儿子这句话，赵秀梅提起的心瞬间又放了下来，“儿子，妈妈不会的，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你放心吧。”

作为一个母亲，听着儿子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感觉他的情绪就像带着冰冷的绝望传送而来，她装作没事一样安慰着儿子，同时在心里飞速地寻找着安慰自己的理由，“如果他真想跳下去，不会给我打电话的，没事，没事！”赵秀梅强压着内心的焦躁不安，继续和儿子通话，“儿子，快回宿舍去，好好睡一觉。另外，这段时间不要离开学校，多和朋友们一起聊聊。”

结束和儿子的通话，赵秀梅下床倒了一杯水，坐下来。想象着冬夜里高高的楼顶上，一米九的大个子、身形单薄的儿子站在风中，他的脸上有泪，头发在飘动，四周是空旷的黑暗，内心是无边的孤寂……母亲的一颗心被想象和回忆啃噬了整整一夜。

赵秀梅从来不用“不堪回首”来描述替大姐还债这件事，尽管在身边人眼里，用13年光阴偿还1300多万元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债务，这是一件天下最傻的人做得最傻的事。“不可能！真的不可能！”“脑子有病吧？没病的人谁干这事？”十之八九的人会这样理解和评论。赵秀梅却泰然受之，坦然处之，即使她因此耗尽了自己三十五岁至四十八岁这段最易成就自我的宝贵时光，她也从未后悔过。

2006年，泰安市擂鼓石路，赵秀梅的迎府购物中心内人流熙攘，生意的红火昭示着令人眼热的营业额和月月攀升的利润率，赵秀梅看着超市进出的顾客，内心升腾起对自己商业眼光的自信：6年前的2000年，听闻泰安市政府即将迁址的消息，赵秀梅立即赶到市政府拟选址地段的周边进行考察，最后在擂鼓石路选定一个超市门面，她自己起名叫“迎府”——先行一步、迎接市政府的迁入。当年赵秀梅的超市开业时，擂鼓石路还是一条窄窄的土路，等到市政府正式搬迁后，周边设施全部得到提升，迎府购物中心占尽了先机。

就在同一年，赵秀梅的迎府购物中心红红火火之时，赵秀梅父亲和大姐合开的英华超市却陷入了经营困境。20世纪90年代后期，因赵秀梅父亲敏锐的商业眼光和超前的商业布局，英华超市成为泰安市第一家自选超市，在当时的泰安市力压群雄、火爆一时，陆续以“英华便利”的形式开了十多家分店。“那时候从泰安城的东头到西头，都能看到‘英华便利。”赵秀梅说，正是这种无市场节制、无精准成本核算的扩张，把英华超市推向了下坡路。

2006年，英华超市已经入不敷出，而泡沫最终被刺破，则是缘于市政广场地下防空项目的400万元房租。急于生意扩张的大姐接下了市政广场的地下防空项目，可排水系统设计存在严重缺陷，英华公司想自己出资完善排水系统，由于大姐提出的修改方案一直未获通过和实施，导致接连三场大水冲毁了地下商场的设施和租户的店铺，租户向英华公司讨要损失费，要求退还租金，并不断到市里上访，可英华公司哪里拿得出这400万？英华的资金链彻底断裂。

此時的父亲已带母亲落户珠海，开启了养老模式，对大姐的经营现状并不知情，赵秀梅忙于自家的服装店和超市，也极少关注大姐的生意情况，只有大姐心里最清楚公司已经走到了什么境地。

无望的大姐找到赵秀梅，“小梅，公司经营遇到一些困难，你的生意打理得很好，有管理才能，你帮着大姐管理公司吧。”

看着一脸疲惫的大姐，赵秀梅的心变软了。大姐13岁离家学戏，吃了常人不能吃的苦，剧团效益不好，大姐又去卡拉OK唱歌，摆地摊卖羊肉串，后来才在爸爸的扶持下注册了公司。随着公司规模扩张，大姐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赵秀梅虽然很少亲眼看到，但她自己也做生意，感同身受，也能想象得到大姐一路走来的艰辛。

“现在大姐遇到难题了，应该帮她一把。”她又想到自家的生意已经很稳定，即使她离开十天半月，管理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没有考虑更多，赵秀梅很快答应了大姐的请求。

自2006年起，赵秀梅被大姐委以“英华公司总经理”的头衔，替大姐打理公司事务，这期间大姐极少到公司来，也从不过问公司业务，只是拿着公司账户的银联卡，从卡上取过款。

2008年底，公司一位财务人员忽然找到赵秀梅，“赵总，社会上都传言你大姐欠着很多外债，现在关机跑路了。”赵秀梅摸起手机拨打大姐的电话，果然关机了，再打大姐夫的电话，也关机！联想起前些日子大姐曾向她借三十万块钱，她因为资金紧张没同意，看来大姐已经提前做好了跑路的准备。赵秀梅赶紧安排人查阅公司信息，发现英华公司的法人已经从“赵俊英”变更为“赵秀梅”！

这简直是一场“被”任命的闹剧！在当时法治并不十分健全的情况下，个别人钻法律法规和管理制度的漏洞打擦边球，走灰色地带，这并不是个例。在赵秀梅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大姐安排工作人员到相关部门，伪造赵秀梅本人的签名，完成了变更手续。

得知大姐变更了公司法人的那一刻，赵秀梅并没有常人想象中那么愤怒或绝望，确切说是她连愤怒或绝望的时间都没有了。当她第二天走进英华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坐在父亲曾经用过的那张办公桌前，整个办公室里已经挤满了前来催债的债主。

“赵俊英跑了，我们就得找你要钱！”

“什么时候还钱，必须给个具体日子啊！”

……

赵秀梅听着、记着，她知道这一刻的自己必须保持冷静平和，不能激怒任何一个债主，否则后果无法想象。等债主们的诉求说得差不多了，赵秀梅开口了，“各位，赵俊英是跑了，但现在我是法人，你们的钱由我来还，保证一分不少还给大家，这一点请放心。但我需要时间，你们肯定也听说了公司目前的情况，经营上确实有困难，所以恳请大家给我一些时间。现在要走的第一步，就是把你们手里的借条找出来，把赵俊英的名字改成我赵秀梅的名字，白纸黑字，有名为证，请大家一定放心！”听了赵秀梅的话，债主们陆续拿出了借条。

此后的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赵秀梅早上8点到办公室，晚上7点回家，每天10个小时处理英华遗留债务，有借条的改换成她的名字，并写明“赵俊英借款由赵秀梅偿还”，有合同的联系到对方法人，请人家到公司重新签订合同，一式四份，约定还款日期。父亲用过的办公桌高、椅子矮，两条胳膊总是一个姿势架在桌子上，一天下来，赵秀梅的肩膀和胳膊疼得咬不住牙。

接手公司九个月后，借条和合同终于理顺完毕，债务总额让赵秀梅大吃一惊：社会借款、银行贷款、供应商货款、水电欠款，以及工资、房租等共计1300多万元！而英华超市的盘点显示，赵俊英变更法人时，英华下属所有超市的在售货物总价值只有70多万元！

1300多万元的巨额数字没有让赵秀梅有丝毫害怕和退却，从决意接下大姐债务的那一天起，她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可走，只有勇往直前这一条道儿。她安排员工，把所有重新更改后、签有“赵秀梅”名字的借条、合同在媒体进行了公告，用法律效力保障债主利益，给债主们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巨额债务是一块巨石，英华超市是否能起死回生是另一块巨石，两块巨石压在心头，赵秀梅咬牙一起接下来。

很多身边人至今也不明白，赵秀梅为什么这样做？一个生意头脑那么灵光的人，为什么要接下这与己毫不相干的一桩赔光自己甚至会榨干自己一生的“买卖”？

赵秀梅有时也问自己，“变更法人是非正常手续，我完全可以不认。”可她斟酌之后，却有了新的理由来说服自己：这其实是一桩“有的赚”的“买卖”，这桩买卖当然不是普通的钱物交易，她算了这样一笔账：牺牲我一个，可以成全三个方面。第一个成全的是社会，当时的英华案在全泰安市出了名，涉及担保人、借款人等共150多人，集体上访到信访局、政法委，成为政法委书记亲自抓的一号大案，市领导明示此案已影响到当地的社会稳定形势，“必须严查”;第二个成全的是债主，她接下所有债务，所有的债就有了索还的“主儿”，她就能保证150多个家庭的利益;第三个成全的是家庭，她的父亲母亲和奶奶，因为她担起所有债务而能够安享晚年，她的大姐，也因为她担起所有债务而能够免予更重的刑事处罚。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即使是替大姐还债，赵秀梅也视为理所当然。就在完成这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时，她同时还经受了另一些比还债更考验人性的世间百态。

一个瘦瘦的年轻人冲进赵秀梅的办公室，拿出一把匕首对着她的胸口，“快，快还XXX的钱！”

赵秀梅没有惊慌，看了看胸前的匕首，又看了年轻人一眼，开口问道，“有借条吗？拿出来我看看。”

“别废话，快还钱！”年轻人步步紧逼。

赵秀梅猛地站了起来，匕首快要扎到她的身体了，她提高了声调，“有借条就拿出来，如果写的是我赵秀梅的名字，该多少钱立马给你，如果不是我的名字，一分钱都没有！”

年轻人不作声，也不拿出借条，双方陷入了僵持。赵秀梅看透了对方的毫无底气，说了一句话，“每个人不都是一条命吗？难道你有两条命？”年轻人听了这话，扭头走了。

替大姐还债期间，像这种把命挑在刀尖上的日子，赵秀梅经历了不止一次。当过兵的人，经历过汗水湿透衣背的艰辛磨砺，也立下过“为国捐躯”的豪情壮志，被一把匕首抵住胸口又算什么呢？赵秀梅不怕这些。

有勇气接下巨债，就有勇气迎接一切磨难。一天早上，准备去上班的赵秀梅被十多个借款人堵在了家里，他们都是赵秀梅丈夫单位的同事，每个人带着一个洗漱包，进门就各自找地方，坐的坐，躺的躺，客厅、卧室里立时满了人，赵秀梅一声没吭，她放下手提包，走回屋内，盘腿坐在了客厅的地上，把电视机打开，音量调大……这一幕，被前来找她的同事杨平收在了眼里。

虽然时隔十多年，杨平至今忘不了她进门看到的这一场景，“赵秀梅那个眼神啊，呆呆的，没看电视，也没看谁，也不知在想啥。再看看满屋的人，弄得家不是家，真是心疼她啊！”

其实，这天找上门来的杨平是想告诉赵秀梅另一件事：早上超市刚开门，就进来一帮债主雇佣的小混混，在货架中间摆上桌子，又吃又喝又吵，还在里面拉屎撒尿，吓得顧客不敢上门。家里、超市两头着火，先救哪一个？杨平左右为难，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告诉了赵秀梅超市的情况，赵秀梅仿佛被谁从梦中推醒，“腾”一下站起来，抓起手提包冲出了家门。

“迎难而上”这个词很抽象吗？我想，对绝大多数世间的普通人而言，是的，这个词很抽象。可听着赵秀梅讲这些往事，听着与她一同并肩战风雨的同事们讲他们共同经历的故事，想象着当年泰安商界的这一段风云传奇，然后抬眼望巍巍泰山的云雾莽苍，我忽然对“迎难而上”这个词略有感悟。古人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依然引无数文人骚客折腰登攀;那泰山十八盘，一盘险过一盘，可多少世人向往着天街漫步、峰顶观日而不舍昼夜去征服。险与难，只是对弱者而言，只是对眼中无目标、胸中无大略者而言。心怀“坐地日行八万里”的豪迈，谁又会惧怕自己脚下这一段不平路呢？

百炼成钢，可熔炉里的钢也有柔软如水的那一刻。理顺借款合同期间，赵秀梅一天要接打几百个电话，晚上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最多两个小时就要被催债的电话惊醒，身体虚弱到“像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汗水不停地从脖子往下淌。她终于病倒了，是急性阑尾炎发作，她不想惊动别人，不想让人们看到她此刻的虚弱无力，一个人跑到医院办理住院、预约手术，第二天得知消息的丈夫和婆婆赶到医院时，她已经被护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

手术当天，赵秀梅接到银行的电话，一笔担保贷款需要她本人去银行的录像机下签名，这是大姐留下的债务里面很关键的一笔。她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正在住院，手术结束24小时后，她压着仍在疼痛、随时可能撕裂的刀口赶到银行，完成了贷款偿还人的转移签名。

一位参与办理这起泰安市有名的民间借贷案件的法院工作人员对赵秀梅说，“我办案三十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亲情。”

2009年3月的一天，赵秀梅接到嫂子的电话，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老大回来了。”赵秀梅这才知道，大姐被办案民警带回来了。就在大姐被关进看守所半个月后，赵秀梅把自家2005年在济南购买的一套住房抵账给一个担保人，又替大姐还掉了100万元的债务。当晚下班回家的丈夫得知自家的新房子被赵秀梅拿去抵账了，他没有吵闹，只是平静地对赵秀梅说，“咱们离婚吧。”

丈夫是爱她的，赵秀梅知道。他们是一个部队的战友，一路相伴走来，多少风风雨雨，用赵秀梅同事的话说，“都爱你爱到不知道怎么爱了。”可是一个本来拥有着简单幸福、安宁和谐的家庭，被一笔横来的巨债压顶，赵秀梅咬牙坚持，吃尽苦头，作为普通上班族的丈夫，承受的身心压力有谁能懂呢？赵秀梅听到丈夫的话，知道两人已不能共苦下去了，她轻轻点了点头，回了一个字，“好。”

这时候的赵秀梅身心是疲惫的，甚至达到了崩溃的边缘。一天几百个电话让她的听力急速下降，双耳出现了幻听，30多岁的年纪头发几乎全白了，白皙干净的脸上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黄褐斑。一个多月没顾上回家的赵秀梅，一进小区遇到邻居，没有一个敢认她的，“你是赵秀梅？真是赵秀梅？怎么变成这模样了！”大姐的所有债务理顺完毕后，赵秀梅把手机调到了静音模式，这个习惯一直到今天还在延续着，她说自己真的被手机铃声惊扰到极限了，已经听不得手机响铃了。而满头白发一直被她“掩盖”得很好，方式就是常年染发。直到今天，她的眼睛下方、双颊两侧还留有成片的黄褐斑，被她自嘲是“黄河水退去的遗迹”。还债期间，她的身心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一切言语都成多余。

赵秀梅的办公桌最底层抽屉里，一直放着大姐的刑满释放书。我拉开这个白色抽屉，拿出这张微微泛黄的刑满释放书，一张单薄的纸片，却因为背后的故事而让人感觉那么沉重。

大姐最终以“虚报注册资本罪”被判服刑一年零九个月，于2010年12月5日刑满释放。那天，赵秀梅去监狱接大姐，看着大姐从监狱的大门走出来，她轻轻拉起了大姐的手，一切心酸涌上心头，姐妹俩四目相对无言。赵秀梅领着大姐到附近宾馆洗澡、换衣服后，用最短的时间把她送到了珠海父母的身边。

安顿好大姐回到办公室，赵秀梅忽然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虚脱，又像解脱，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放松，又像叹气。虽然千万元的债务刚刚开始偿还，但毕竟大姐有了自由身，不管前路如何曲折和布满荆棘，赵秀梅觉得自己已经尽可能完美地做到了第一步：把一个完整的大姐，交还给了父母。

二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每读《木兰诗》，总是被民歌中传递的一个浓浓的“孝”字所感染。木兰代父从军，十二载金戈铁马、沙场厮杀，待战功既成时，“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她最大的期盼就是脱下战袍，回归故里，侍奉双亲。了解到赵秀梅的事迹后，我又重读《木兰诗》，花木兰这个纯朴又勇敢的古代女子，因为一个“孝”字替父从军，奔向沙场。今天的赵秀梅，她替姐还债、诚信经营、倾情公益，在创业之路上时刻保持发展和转型的敏锐性，成为新时代退役军人的优秀代表人物，这一切的原动力又是来自哪里？我想找到这个答案。

人生的第一认知来自家庭，赵秀梅也不例外。采访中她数次讲起奶奶和母亲，爷爷早逝，17岁的母亲和父亲是在爷爷的灵堂前完婚的，从此37岁的奶奶和17岁的母亲共同撑起了一个大家庭。奶奶来自一个酿酒的商人家庭，善经营持家，父亲继承了奶奶的这一技之长。隐忍的奶奶、贤惠的母亲、善于经商的父亲，共同为赵秀梅上了人生第一课。

5岁跟着姐姐哥哥上学，听到老师要求每个学生都要做一件好事，赵秀梅跑回家，从抽屉里取出妈妈攒下的布票交给了老师，学校大喇叭里表扬她，姐姐哥哥知道了，都跑回家向妈妈要布票，也要做好事交给老师，妈妈拉开抽屉一看，一张布票也没剩，都让赵秀梅交给了老师。这是赵秀梅能记住的人生中第一次做好事，她说做好事的感觉只有一个，就是“开心”。

这个在平阴的玫瑰花香里长大的姑娘，不仅有着像花儿一样芳香四溢的善良本性，骨子里还有着不服输、争第一的自立自强。平阴初中和高中的老师们对赵秀梅印象深刻，趙秀梅喜欢打篮球，被选拔进了学校的篮球队，当了篮球队长，为适应比赛环境，她带领队员们在最热的天训练，不怕苦累的劲头让体育老师都感到佩服。初中时她是学校第一个女班长，赵秀梅用自律影响全班：学校要求交树种，别的同学交2两，她交半斤;用无私服务全班：身兼班长、英语课代表、团支部书记三职，把学习之外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了服务同学和班级管理上。现在，每次赵秀梅去探望老师们，老师们都会说，“赵秀梅，你身上有一股子别人没有的劲头，所以你能成事！”

赵秀梅从小就有当兵的梦想，缘于她家后山驻扎着一支舟桥部队，每次背着书包上下学，遇到出发或归队的战士们，她总是立正，敬一个少先队礼，大声说，“解放军叔叔好！”那一身身绿色军装就像生长在她心头的绿油油的麦苗，随着季节返青、拔节、孕穗，铺陈成了一个日渐成熟的梦想。1990年，她终于如愿以偿穿上绿军装，成为某海防部队的一名卫生兵。第一个月部队集训，她获得了集训第一名。第二个月春节文艺会演，她表现突出被选拔为主持人，她和一同被选为主持人的战友邓小梅说，“咱俩现在是主持人了，必须改普通话。”可离正式演出只有三天了，一点普通话的基础也没有，怎么办？学！一个泰安女兵、一个河南女兵，俩人每天拿着报纸学普通话，旁边的战友都用异样的眼神盯着看她俩，管他呢，不怕丢人，硬着头皮念！

赵秀梅的微信头像是自己的一张军装照：纯净的脸庞、干练的短发、绿色军帽、绿色上衣、藏青色裙子，站在一个山坡下，身后是被绿色覆盖的山野，一片生机无限。这是1991年中秋节期间，九个月的护士集训结束时的留念照。此后，这群20岁左右的女兵被分到部队医院，开始了正式的护士工作。而赵秀梅的人生梦想、职业理念也在这期间发生了转折。

部队医院除了服务部队官兵，还要服务地方群众，赵秀梅就会经常接触到一些当地县城和农村来的患者。“1992年冬天，一个午饭时间，来了一个叫于水花的女孩，我至今都忘不了她的名字。塑料厂的女工，右手四个手指被机器绞没了，拇指只剩一节骨头，她自己用左手攥着右手止血，一边走，鲜血滴答一路，一个女同事扶着她，俩人就这么来的医院。”刚拿着搪瓷缸子出门打饭的赵秀梅一边大声喊医生，一边跑到急诊找担架，随后跟着医生进了手术室。手术器械包拿来了，“哗”一下打开，钳子、剪子……一排闪着金属光泽的器械毫无人情味地摆在面前。“于水花用左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我开始哭，你猜她怎么说，‘别哭！一个躺在手术台上、右手功能几乎全失的年轻女孩，她竟然劝我别哭。”血腥味不断钻进鼻孔，赵秀梅边看着于水花的右手边想，“右手没了，她以后怎么生活？”越想越难过，就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最后竟然在手术室里放声大哭起来。后来得知，于水花有一个当海军的男朋友，听说于水花受伤的消息后，便和她分手了。赵秀梅从内心滋生出巨大的同情心，把于水花当作了自己的姐妹，住院期间竭尽全力照顾她，直到于水花出院。

在部队医院工作期间，她年年收到大量感谢信，还在部队的培养下入了党，成为一名年轻党员。随着退役时间的临近，院长不舍得放走这棵好苗子，千方百计想留住她，并联系好了地方医院，准备送赵秀梅去进修，以后留在部队干一名专职器械护士。父母呢，当初送她进军营，当然也是希望她留下，将来找一名军官结婚生子，也算一生有所安顿，解了父母的后顾之忧。

可面对医院里各种各样的病患，面对这些个体的苦难，她焦心似火却无能为力。在她年轻的内心里，生命的尊严、人性中的尊重、独立而自由的个体精神，这些她所渴望、也希望所有人拥有的东西，她难以感受得到，更难以给予他人。她在痛苦中渴望走一条自己能自主的道路，拥有一份自己能掌控的命运。她想重新选择。她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于是她勇敢地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安排。没有和父母商量，赵秀梅办理完退役手续，拖着行李一个人回来了。

什么是一个好兵？关于这个问题，赵秀梅经常和她曾经的好战友、现在的好朋友邓小梅讨论，退役二十多年过去了，俩人的答案还是出奇的一致：并不是一定要留在部队才是一个好兵，保持着兵的本色，就是一个好兵。退伍不退志，退役不褪色，脱下军装照样能当一个好兵。这个坚定的信念一直贯穿在赵秀梅退役创业的历程中。

1993年，在退役等待安置的9个月时间里，赵秀梅已经用自己的行动谱下了第一个“创业”的前奏音。她把啤酒放在冰箱里做成冰啤，拿到泰安火车站广场去卖，生意好得出乎她的意料。“我的生意头脑应该是来自家族影响，从小就看着爸爸做生意。”

赵秀梅的爸爸做供销出身，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拂中国大地，各行各业的禁锢正在慢慢解冻，但人们心头的恐惧、担忧还未完全散去，许多人还在观望和等待着什么。赵秀梅的爸爸却在平阴汽车站旁边开起了一家鸡汤馄饨馆，一口煮鸡汤的大锅整天热气腾腾，浓浓的香气勾起了从车站进出的人们的食欲，鸡汤和馄饨货真价实，价格实在合理，这让小饭馆的生意很快红火起来。赵秀梅上初一那年，爸爸开了平阴县第一家酒楼，上下三层，赵家也成了县城最早的一批万元户。1984年，爸爸把生意做到了泰安，开起了八一酒楼，从此这一大家子人就在泰山脚下安了家。1994年，爸爸和大姐合作注册公司，开起了英华超市，生意越做越大，直至2006年资金链断裂出现经营危机。

如今的赵秀梅已经是中国首批五星级金牌创业导师，她说自己的创业启蒙者是父亲，第一任创业导师也是父亲。1994年，赵秀梅作为退役士兵被分配至东营一家医院工作，期间到济南军区医高专深造三年，1998年进入山东酒精集团医院，没出一年酒精集团因经营不善破产。当时儿子只有半岁多，丈夫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电厂工人，家庭生活的压力和对事业梦想的追求让赵秀梅没有丝毫的犹豫，揣着4万元存款，在父亲的陪同下，踏上了南下广州的火车，赵秀梅从广州白马服装市场购进了第一批服装，在泰安开起了自己的服装店。没想到这却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南方服装号码小，北方人穿上不合适。赵秀梅没有气馁，马上对当地服装市场进行调研了解，得知人家都是从北京和济南进货，她马上转战北京、济南，最后确定上衣从北京进货，裤子从济南进货，所有服装加价30%-40%出售，童叟无欺，再加上她较好的审美眼光，很快她的服装店成为商场二楼最火的店铺。2000年，服装销售市场竞争日渐激烈，头脑灵活的赵秀梅心想，绝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在经营好服装店的同时，她借势市政府迁址，开起了“迎府购物中心”，从此进军百货零售业。

人们常说“商场如战场”，要斗智斗勇，甚至你死我活，不仅要有过人的天赋，还要有果敢的勇气、超强的定力，兼具持久的耐力。纵观赵秀梅搏击商海近三十年，她一直保持敏锐性，始终让自己的企业沿着正确、快速发展的道路前行，用时下流行的“风口”一说，每一次经济转型的“风口”处，都有她抢抓机遇的身影。

为何是她？一个从未受过高等教育和商业实战管理训练的退役女兵，为何能屡屡安然徜徉于商海大潮中？我记起今日资本创始人徐新关于投资理念的一句话，“只投第一，不投第二”，因为消费者记不住排名第二的品牌。除了父亲这个人生启蒙者、第一创业导师传授给她的经营之道之外，赵秀梅的创业理念极像徐新，“做就做到最好”一直和她如影随形。

她当笑话一样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济南军区医高专进修期间，现役军人和她们一起编成四个排进行集训，赵秀梅既是女兵排长又是会操方队的队长，每次会操，她都尽全力拿到第一名。有一次部队领导私下商量，让她当第二名，鼓励一下别的方队。

她找上门去，进门一个立正、敬礼，“报告首长，我的总成绩第一，为啥要当第二？”

部队领导相互看了看，谁也没言语。

“报告首长，部队一直教导我们，流血流汗不怕，要当争第一的兵。”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在场的人都气笑了，“赵秀梅呀，赵秀梅，你非得让我们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

如果赵秀梅自己不说，极少有人知道她还有个外号叫“赵铁梅”。有一年家里盖新房子，赵秀梅跟在奶奶身后，在施工现场转来转去，一会跟瓦工说这里不行， 一会跟包工头说那里不行，几个包工头在背后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赵铁梅”，这个外号当然是来自《红灯记》里的那个“李铁梅”，一段《做人要做这样的人》道出的是李铁梅心系国运的思索和为父分忧的担当，虽然小时候的赵秀梅还不懂这些大道理，可她从小就显露出的這种“管事”的义气，直接影响到她人生中的种种选择。2003年“非典”期间，她和丈夫去北京进购服装，回泰安的火车上遇到一位回江苏老家探亲的年轻战士发高烧，乘客们听说这个“当兵的”正在发烧，都离得远远的，只有赵秀梅不顾丈夫递过来的担忧的眼神，马上来到这位战士的身边，“别担心，我也当过兵，还学过医，我来看看。”赵秀梅详细询问了他的病情，虽然她用自己学医的经验判断战士的病没有大碍，但当时正是特殊时期，她不敢下定论，立即找到列车长，说自己想带着战士在泰安下车，去医院看病治疗。凌晨三点下车后，赵秀梅和丈夫带着战士到了泰安中心医院，一检查，战士只是胃炎引起发烧，马上配药、打上吊瓶，上午9点钟，年轻战士的高烧就退了，赵秀梅两口子又把他送上了回江苏老家的火车。

这样的举手之劳在赵秀梅的人生履历表上太多太多：在广场上摆摊卖冰啤酒，当场“转化”了前来踢摊子的社会小混混;英华超市去了闹事的，大姐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她;走路遇到不讲理的人，她把孩子往丈夫怀里一塞，上前就说一说、管一管……连她自己都说，“真怪，我就像一张辟邪符，往那儿一站，惹事的都服服帖帖的。”这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义气，延续至后来替大姐偿还巨额债务，当她接手这笔巨债的时候，或许所有人都感到惊奇和意外，唯有她自己知道，这不是意外之举。

三

一排卫生纸卷，上面再盖一层纸箱板，张海君回头喊杨平姐，“老太太，快来躺下，这就是你今晚睡觉的床了。”

这是英华公司的电校超市开业前一夜，12个店员加上赵秀梅，从排架、布货到整理卫生，一夜之间完成了开业前的所有准备。

夜越来越深了，气温降得厉害，赵秀梅从电校的高墙爬出来，回家拿了几床毛巾被，丈夫开车送她回到电校。杨平的年纪最大，50多岁了，员工们关爱她，给她准备了“简易床”，其他员工随便在地板上一蜷缩，还有不到3小时就要开门迎客，没有人能睡得着，杨平也是，她怎么躺得住呢？她稍迷糊了一阵，赶紧扭头找了一圈，没有发现赵秀梅，再一抬头，借着黎明前透过窗户的一点微光，她看到了赵秀梅的身影，没等再躺下，赵秀梅把一床毛巾被盖在了她的身上。

2004年，杨平从工作单位办理了内退手续，受聘到英华公司从事办公室工作。几年后，公司经营出现了众所周知的重大变故，已是知天命之年的杨平也萌生了辞职不干的念头。可刚刚接手公司的赵秀梅和她进行了一次长谈，促使她改变了主意，赵秀梅说，“杨姐，我帮大姐还债，你帮我一起拉把企业。”善心生义，杨平被赵秀梅的亲情和义气感动，她答应了下来，此后十多年里，这对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的最佳拍档，并肩在还债、创业的艰辛之路上。

2006年被大姐委以英华公司总经理，替大姐打理公司业务后，赵秀梅立即盘点了公司所有资产，发现十家超市经营状况不一，有的勉强维持收支，有的营收已严重负于支出，调整布局、止损盈收成为当务之急。她马上召集各超市负责人调研、讨论，最后形成一致意见：关掉三家严重亏损的超市，重新开拓和布局新市场。与此同时，马上全面考察超市的所有供货商，对商品质量严格把关，价格重新议定，必须按照“物美价廉”的标准供货给英华公司，符合这个标准的留下，不符合的一律撤柜。一轮接一轮的谈判下来，来自全国的几百家供货商从抵触到慢慢接受了赵秀梅的供货标准，英华超市再次以最具竞争力的形象出现在泰安市民的视野里。

世人皆爱好物。随着英华公司重新在泰安声名鹊起，一枝枝橄榄枝抛向了赵秀梅、抛向了英华，其中就有泰安电子学校、交通学校等学校超市。“是电校主动找的俺们，听说俺公司经营讲诚信、商品质量过硬，学生们买着安全放心。”杨平特别强调“电校主动找上门”这个事实。做商超的商家都清楚学校超市是一块人见人爱的“肥肉”，经常有人使手段、走灰色路子想挤进去，竞争多么激烈可想而知，但连续有学校主动向英华敞开大门，恰恰说明了英华过硬的竞争力，这个竞争力就是赵秀梅一直坚守的“质量过硬、价格合理”。

赵秀梅还有另一个过硬的竞争力，就是她的正气。电校换了分管超市的负责人，约请赵秀梅过去谈谈。她和杨平赶到学校。

该负责人说，超市的合同需要重新签订。赵秀梅说，“合同是一年一签的，现在刚过去半年，还没到签新合同的时候呢。”

“有些不合理的地方，必须得重签！”对方一直坚持。

“好，那就理顺一下原合同吧，哪里不合理？”赵秀梅明白原合同没有任何猫腻，完全经得起推敲，所以心里特别有底气。

刚刚理顺到合同的第二条，对方就说“这里要改”。赵秀梅一看，这条是关于供货标准的，完全是保障学生消费安全、有利于学校这一方的，这不是明摆着无理取闹吗？

弄明白了对方修改合同的“心思”，赵秀梅一拍沙发的扶手站了起来：

“主任，你的心思我都懂。我也想告诉你，我能一夜开店，也能一夜关店，这个店我不开了，关门！”

对方一听慌了神，“这样不好吧？我刚分管你就关门，好像我怎么着你了似的。”

赵秀梅没再说话，双方僵持起来。对方一看没戏，只好回头对学校的工作人员说，“不改了，按原合同办！”

电校的超市直到今天还是由赵秀梅的公司在经营，杨平说，“这么多年没请过学校领导一次客，没送过一分钱的礼，俺们能做到的就是用最低的价格供最好的货，让学生们少花钱、用质量好的东西。”而学校分管超市的负责人也和赵秀梅“不打不相识”，成了好朋友。

公司的经营状况在慢慢好转，但1300多万元的债务，再算上利息等，总额近1500万元，需要每年偿还100多万元债务，加上工资、水、电、房租等每年下不来100万，一年赚200万元等于一分钱没赚，负债经营的企业就像釜底抽薪，磨损着时间，耗费着精力，却很难点燃新的火星，更别说再烧起熊熊旺火。

那些日子太难了，杨平一辈子都忘不了：眼见供货商发来的货已经在路上了，可账上连付货款的钱都不够，怎么办？付不了货款，货就进不了超市，进不了超市就卖不出去，賣不出去就赚不了钱，赚不了钱就没法还债。上货—卖货—赚钱—还债，再上货—卖货—赚钱—还债……这个“卖货逻辑”哪怕某一天、某一个环节出了一点问题，都能把人逼上绝路，而赵秀梅、杨平、超市员工天天都被这个逻辑折磨着。

再问，怎么办？没办法！员工凑钱！这是最令赵秀梅感动的时候：杨平和员工们背着她，从个人的银行卡划款付了货款！“俺们想法很简单，快把货摆进超市，快卖货，快还债！”其实杨平还有另外的想法，“赵秀梅已经够难了，能帮她减轻一点压力，就多做一点儿，也没什么。”

这样捉襟见肘的窘境，赵秀梅她们经历了很多。公司办公室的隔断坏了，没钱维修，又怕进店购物的顾客看到后生出公司破落之感，赵秀梅让人找来一堆大红色的海报，用胶水精心粘到隔断上，猛一看很精致、很新鲜，“可千万别用手推，一推就露馅啦！”杨平至今说起这事还不由笑出声来。

一位生意伙伴曾经送给赵秀梅这么一句话，“你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赵秀梅问他此话怎讲，这位生意伙伴说，“要是有心有肺，你还能活到今天？”

这位生意伙伴口中的“没心没肺”，或许是褒扬赵秀梅在苦难和磨砺面前的“大肚能容”，而我在采访赵秀梅的过程中，除了感受到她的处变不惊、强大的包容性，还有她基于“性本善”而激发出的感恩之心。

公司上百位员工，其中大多数在英华工作超过十年，骨干和负责人绝大多数在公司工作超过二十年。用最好的年华去追随一位“良主”，去坚守自己的初心选择，这支稳定的员工队伍验证了赵秀梅对团队管理的独到之处。而她管理的秘诀之一，就是化感恩之心为实际行动，尽一切可能保障员工利益。每逢员工家遇到红白事，她都个人随一份礼，再安排公司奉上一份礼;员工的孩子放学没人照顾，她就安排学校附近超市的员工把孩子接到店里写作业;员工生病，她帮着联系医院、找最好的医生，比员工家属还着急上心;每年的大年初一，她总是赶到员工家中拜年，送上第一声祝福;公司开年终总结大会，三分之一的内容谈工作，三分之二的内容谈生活，公司提供足够的空间和时间让大家畅谈一年的感受，对公司提出建议和意见。感恩，成为英华企业文化里最浓厚、最富人情味的底色。

当今时代，商业案例、管理文本漫天飞，特别关于企业文化中的人本理念，恢宏大论丛生、难辨真伪。什么是人文关怀？什么是人本管理？赵秀梅在身背巨债、负重发展的艰难时刻，进行了可贵的探索和实践，并且收获颇丰。从2006年接手公司，赵秀梅带领团队共偿还英华公司原有债务（加利息等）近1500万元，支付人员工资及各项费用1500多万元，共计3000多万元，如果按照10%利润率保守计算，13年来，赵秀梅和公司已经创下了3亿多的销售额。

走过了坎坷不平路，赢得了一串串诸如“伟大”“高尚”这样的美好词语，但回首历经的种种，赵秀梅这样评价自己，“我没觉得自己替大姐还债多伟大，而是能在这个市场上坚持、坚守，有精于一业的定力，这一点还算行吧。”

四

近十年来，赵秀梅和她的企业获得过多项荣誉称号，也数次站在闪耀的舞台中央接受过人们的赞誉和褒扬，如“山东省最具爱心慈善企业”、“山东省最具爱心个人”、“最具爱心企业家”、天桥区“优秀共产党员”……纪念建军九十周年期间，赵秀梅成了“网红”和新闻记者争相报道的“明星”，《中国新闻网》等十多家网站和《大众日报》等十多家主流新闻媒体集中报道了她自主创业、诚信还债、公益慈善、奉献社会的感人事迹。她还作为退役军人代表光荣出席了建军九十周年山东省委、省政府、省军区召开的座谈会，受到了刘家义等省领导的接见，并得到了省委书记刘家义“永不停步”的题词;山东省民政厅，省军区政工部评选她为山东省优秀退役士兵。2018年10月，赵秀梅参加山东省首届退役军人创新创业大赛，又获得了大赛金奖。

但是，赵秀梅的可贵之处是，面对荣誉和褒扬，她始终能够保持头脑的清醒和内心的定力。她对典型代表、先进人物的看法是，“不是摆在那里当样子、写在纸上让人学，而是去真真正正干、通过行动引领。”她时常这样想，“我是谁？我干了哪些事？我还能干哪些事？我向社会、向需要我的人领任务、要事干！”她的自问、自省和始终保持的奉献心态，让她多年如一日站在了公益事业的前沿。

采访前浏览背景资料，我始终对媒体前期报道中“以让利等方式向社会捐出近千万元”这句话耿耿于怀。“让利”是企业营销方式，这也能算作赵秀梅做的公益事？是不是有借助这件事对人物拔高之嫌？借当面采访之际，我向赵秀梅直截了当提出这个疑问。她一下子笑了，“你是不是对那个600万元的个人慈善基金也打着问号呢？”我被她的“直截了当”戳中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的确，按照大众思维，做公益是富人们、有实力的企业做的事，一个负债经营十多年的企业，怎么可能再有余力去做公益，而且还是一千多万的“巨额奉献”？

赵秀梅讲起了事情的原委。早在2005年，大姐就参与了泰安市慈善总会开展的“爱心慈善超市”活动，赵秀梅接手公司后，在六家英华超市设立了爱心专柜，另外，每个超市再设置两排货架，专门摆放市民捐赠的物品，方便困难群众挑选。需要救助的顾客出示身份证、低保卡、爱心卡这“一证二卡”，就可以从爱心专柜挑选商品，每个超市有200个左右的商品参与让利。本身超市经营的毛利润就很低，一般在10%左右，赵秀梅从让利商品的毛利润里拿出3%给社会需救助的特殊群体，保证让困难群体在英华超市既享受到商品的质优价廉，又感受到党和政府的关怀和温暖。

英华超市的选址都在寸土寸金的好地段，租金很高，赵秀梅却要求这六个超市必须拿出足够的店面摆上爱心商品和捐赠物品，这无形中就压缩了超市的售卖空间，大部分店长都不理解，但赵秀梅觉得做慈善就要做到位，这样才对得起“爱心”二字。

公司的爱心慈善超市一开就是十年，因为真心做公益，爱心做慈善，公司不但赢得了泰安市民的赞誉，也得到泰安市民政部门的高度认可，每年都作为典型接受中央和省市各级考察团的视察、调研，成为泰安市的一张“慈善名片”。

公司连续做了十年慈善公益活动，按规定可以享受减免税收等企业优惠政策，但赵秀梅从未向政府提过这些要求。有一次国家民政部门一位领导前来视察，被英华的奉献精神所感动，他问身边的泰安市慈善总会陪同人员，“企业做了这么多年慈善不容易，有什么相关政策给他们吗？”這位陪同人员回答，“没给过。”过后，泰安市慈善总会折合英华十年对特殊群体的让利，以赵秀梅个人的名义设立了600万元慈善基金。“这就是那个600万元慈善基金的由来”，我正听得津津有味，赵秀梅笑着结束了这个故事的讲述。

在人们的传统观念中，富人做公益天经地义，可像赵秀梅这样背负着千万元巨债、拖拉着一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公司的女性，却执着在公益慈善的道路上，十多年如一日，乐此不疲，这种公益坚守更属难上加难，弥足珍贵。赵秀梅却说，她在这条公益之路上找到了“助人为乐”的真谛。

她走进一所所学校，为孩子们送上学习用品、篮球、足球;每当走进看守所、女子监狱，每次出现在退役军人安置现场会上，她都为他（她）们带去学习和创业所需要的书籍。甚至在偿还债务的过程中，赵秀梅发现一位借款人的生活特别困难，她除了还清本息外，还额外多给了这位借款人3万元钱……

赵秀梅始终是以奔跑的姿势出现在公益舞台上，她为何有这样持久的动力和行动力，她说除了源于家庭的传统教育，更重要的还是部队锤炼的这三年，在她内心根植了奉献精神和担当意识。

采访中我电话连线了赵秀梅的战友、当年部队的文书倪克松，他讲起赵秀梅在部队的一些往事，“这个女孩子的智慧超出了同龄人，对事物的见解很独到，又加上她很热心，所以连部的战士们有什么事都喜欢征求她的意见，她也乐意给大家出谋划策。秀梅工作很认真，有些做的超出本职，有一个临沂战士受伤高位截瘫，秀梅经常利用工余时间照顾他，有时看护人不在，都是秀梅去给这名战士打饭。每年连部收到的表扬信、感谢信、锦旗，大部分都是送给赵秀梅的。” 倪克松说，当兵时的赵秀梅已经能够做到“面不露嗔”，怀着包容之心，“只要谁提出需要帮忙，她都爽快地伸出援助之手”。优秀的表现让赵秀梅很快崭露头角，当兵三年，她年年获师部嘉奖，“嘉奖令都是我填的，我印象特别深。”倪克松说，他当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非同一般，为人热情、善良、有爱心，同时还是军体训练和专业技术训练的佼佼者，“她在各方面的自我要求都很高，军训是第一名，专业训练是第一名，她有个外号叫‘赵一针，在部队医院传得很响，就是打针‘一针见血，绝不打第二针，又准又稳。”1993年6月，赵秀梅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她所在的第二党支部经过全面考察，推荐给部队党委，很快得到批准。

一個十几岁女孩子的善举和博爱或许是发于自然、天性使然，而经过部队磨砺后的赵秀梅，则对“公益”和“奉献”有了更多的主动和自觉。在公司负债经营期间，她除了参与爱心慈善活动，还发挥自己有创业经历和具有管理企业经验的特长，走上了扶持下岗职工、退役军人、特殊群体就业创业的公益之路。

“走上创业导师这条路，也是源于我自己就是国家创业计划的受益人。”赵秀梅说，当初她选择自主创业时，手里缺少资金，是国家创业计划扶持她5万元创业基金，才帮助她启动了自己的创业，所以她一直怀着感恩之情，也始终怀着一个梦想，就是用自己的创业经历去帮助、启发、引领更多的人，让他们也顺利走上创业之路。而国家大力提倡的“双创”计划，也为赵秀梅增强了传播创业理念、扶持创业人才的信心。

2014年9月的夏季达沃斯论坛上，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讲话中提出，要在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掀起“大众创业”“草根创业”的新浪潮，形成“万众创新”“人人创新”的新势态。2015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总理再次提出“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报告中这样表述，“推动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既可以扩大就业、增加居民收入，又有利于促进社会纵向流动和公平正义……让人们在创造财富的过程中，更好地实现精神追求和自身价值”。国家对“双创”的重视和推动，让赵秀梅很受振奋。同时她也看到，许多人怀着激情创业，但很快就败下阵来，大多数是因为没有创业经验，盲目上项目，盲目发展，这种“盲创”的现象在她的身边并不少见，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尽自己最大努力帮他们一把。

大学生王燕青就是她亲手扶持起来的一个“创客”。王燕青上高中时就有创业梦想，还通过业余时间实践积累了一笔资金。2015年，王燕青考入大学，国家大力提倡“双创”的浪潮也正风起云涌，王燕青头脑里的新点子、新项目像风暴潮一样，一浪接一浪卷来，可点子归点子，思路归思路，要实现一个项目的落地，王燕青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这期间，赵秀梅被邀请去学校做了一场大学生就业创业报告，几天后，王燕青就带领着他七八个同学的团队去了赵秀梅的家。

“赵总，我想做个校园内网商品供销渠道，您看行不行？”赵秀梅是做商品批发和零售的，王燕青这种“倒买倒卖”的想法她再熟悉不过，“你这个想法不错，也切合创业的实际，”对王燕青的每一个创意，赵秀梅都不会打击他，总是帮他仔细分析，“你看啊燕青，虽然是校园内网，但只要是商品销售，一定会涉及进货占用资金、退换货成本等，对资金不是很宽裕的人来讲，可能承受的创业压力就很大。”赵秀梅从成本、费用、公司支撑，甚至某种商品的营销细节，都一五一十地和王燕青交流、探讨，让他在创业计划实施之前就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和资金准备，对没有丰富创业经验的人来说，这无异于雪中送炭。受到鼓励的王燕青一直没有停止创业的脚步，先后做过校园咖啡馆、大学生职业培训，还搞过3D服装、进口商品的传媒营销。“近期又做网红经济，我把这个叫‘倒网红，他说自己手头有3000多个网红呢。”赵秀梅笑着介绍王燕青的新业务。

这个爱折腾的年轻人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赵秀梅，“王燕青现在干什么呢？能不能联系上他？”

赵秀梅说，“没问题！今年大学毕业后，还是一直折腾着创业。”

赵秀梅马上拨通了王燕青的电话，“燕青，在哪呢？”

“噢，赵总。我在杭州呢。”

“跑杭州去了？那可是电商经济的总部，看来生意不错啊。”

“嗯，还行，今年上轨道了，赵总。目前流水是890多万元，今年能过千万吧。”

王燕青接着说，“赵总，以前您跟我讲的那些经验、教训，提醒我要注意哪些创业陷阱，说实话，当时心高气盛的，您说的有些细节和忠告，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现在自己经历过了，跌跤多了，才慢慢明白，您是真心实意用自己的经历在帮我。”

“早明白，晚明白，明白了就好，对你下一步经营有好处。”

听着两个人在电话里的交流，我也大体了解到王燕青现在的创业情况：团队有70多人，在济南、泰安、杭州、广州都有团队和项目，目前的经营方向主要是整合了前期创业资源，重点突出了视觉服务和传播服务两个领域。

听说王燕青把今年赚的钱大部分都投放到新项目中去了，赵秀梅很欣慰地笑了，“燕青好样的，有勇气，有魄力！这正是一个创业者需要的格局！”

对创业者不吝赞美和鼓励，对需要帮助的人倾其所有扶上马，送一程，这是赵秀梅身上特别突出的一种特质。有一次她跟随志愿服务队去女子监狱做志愿活动，本来只是一次与服刑人员的普通交流，可赵秀梅一站到讲台上，往下一看，整齐划一坐着800多名服刑人员，看着一张张年龄不一的面庞，联想到她们本该享受着天伦之乐、青春之美、人生之自由，却因为逾越法律红线而走进这里，她的心里立时有一股冲动，觉得有很多知心话想掏给她们。原定的交流题目是《同为女人》，可一张嘴，赵秀梅出来了“三无”，“今天你们坐在这里，就是因为‘三无：无知、无义、无形，无知就是缺乏法律知识、法律意识;无义就是缺乏情义，一人犯罪来服刑，受害人岂止是一人？无形就是个人形象、个人价值缺失，本该是母亲、妻子、女儿和社会温情的代表，却自毁于一时一事……”中间她还穿插讲到了自己的艰辛创业，讲到如何在怀孕6个半月时，从济南回到泰安接手一个位置偏僻的小超市，从早上6点一直忙到晚上9点，多年以后，当年在超市门口卖草莓的大嫂见到她还哭，说她是“干活舍命的主儿”;讲到替大姐还债时家中经济困窘，为了省下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钱，懂事的儿子外出游学替同学背行李，同学给他买一瓶水喝;讲到家中无钱，她借几十万元的高利贷给父亲的心脏装支架、给奶奶做骨折手术;讲到社会、同事、朋友在困境中给予她的温暖和扶持……“没有翻不过去的山，除非你自己不去爬。”这是赵秀梅对自己人生经历的总结，也是对服刑人员的勉励。报告做完了，赵秀梅走下讲台，监狱副政委使劲握住了她的手，“赵总讲得太好了，就是我们给的时间太短，下次再邀请您做一次专题报告。”

像這种没有一行文字、没有一页PPT的报告，赵秀梅做过很多场。这是赵秀梅心路的历程，更是她心灵之声的流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面对什么群体，无论讲什么课，做什么报告，她从不准备讲稿，从不带一页PPT，她是要把自己用生命换来的创业历程、命运之路、生命体悟传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这种真诚、坦荡和切肤的痛感，很容易被纸质的、电子的讲稿抹杀掉，所以我选择自然讲授。”她习惯一边讲一边与听众的眼睛对视和交流，她时常想，“我就是这样掏心掏肺地讲，如果一堂讲座能引发一场灵魂的撞击，哪怕引起了一个人、一秒钟的感应，我也值得了！”

春雨润物细无声，唤醒的却是大地一片芳泽。背负巨债做公益，而且持续多年如一日，这种超出常人思维的行动力，源于赵秀梅的善良本性，更源于她高度的自觉性和行动上的自律，才让她完成了一棒接一棒的公益接力。

早在泰安经营超市期间，她就鼓励有想法的店员自己创业，对于个人创业后依然选择开超市的店员，她还在进货渠道等方面提供帮助。刘玉珍曾经是英华超市的副店长，后来自己开了一家校园超市，从一日流程、日常管理到进货渠道，都沿用了英华模式，超市开得很红火。刘加胜是英华公司原办公室主任，离职后去了百事可乐，后进入京东，任职山东区，2019年得知赵秀梅关掉了泰安最后两家超市，他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每周走过，都会侧目

今天却停车以示留念

只因有了这封闭的白卷帘

再看一眼这红色

再想一下这青春

再望一下这创业

以后路过还会侧目

眉眼中瞥的或许仅存念想

念想这里是我人生起航的地方

念想这里曾历练我的理想和希望

念想四个轮回的春秋冬夏不短不长

今天白色卷帘关住的是当下

关不住的是那

笑过哭过奋斗过的青春年华

关不住的是那

诚恳待人实在做事的企业文化

关不住的还有那

对希望的尊重和对生活的豁达

因为今天的一切

都要感谢我的老东家——英华

一首小诗，朴实无华的语言，道出的却是一个前员工对英华培育自己成长成才的感激和深深的眷恋之情。

像刘加胜一样，许多离开英华自己创业的员工，都和“老东家”英华的感情很好，这成为当年泰安市一个很独特的现象。那些走出英华自己创业的店员，形象地把英华公司称为“创业人才孵化器”。

五

回溯历史长河，每个时代的个人命运无不与国家命运、时代走势紧密相连，视野锁定在经济领域，一个企业家的命运、一家企业的兴衰与国家的经济命脉也是息息相关的。从小在父亲的生意经里耳濡目染，长大后又自主创业、经营企业，赵秀梅对此深有体会。

“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爸爸的鸡汤馄饨馆，没有国家鼓励多种经营就没有爸爸的八一酒楼，没有放开市场经济就没有大姐的自选超市……”如数家珍般回忆家族的生意史，赵秀梅转而讲起自己的创业，“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期、转型调整期、信息化时代我都经历了，因为抓得及时，判断比较准确，应该也没有失去机遇，享受到了政策红利。”

赵秀梅习惯用部队的专业术语描述自己二十多年的创业经历：“起步走——正步走——跑步走”。这与国家经济发展的脉搏走向一致、合拍合韵。

在泰安经营超市的十几年，繁杂的人事、沉重的债务，就像一根根绳索牵绊着她的脚步，虽然企业管理有方、经营稳定，但她没有品尝到多少创业成功的喜悦，一颗不安分的心时刻想着“突围，突围！”她想尽快找到一个盈亏平衡点，用最短的时间实现财务自由后，再去追寻自己真正的事业梦想。

一个偶然的机会来了。赵秀梅在翻看公司报表时，对比了一组数据：超市售卖的一般零售商品毛利润在10%左右，而售卖的毛巾、拖鞋等百货的毛利润却达到30%-40%。她的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专营百货？”赵秀梅没有贸然行动，她先在各连锁超市进行了货品的比例调整：缩减普通零售商品比例，加大百货比例，结果各超市的毛利润均有提高，这证明了赵秀梅的判断和眼光。这时，她的心底冒出一个念头：办一家百货公司。

成功者信奉的一条黄金法则是：去做。赵秀梅想办一家百货公司，从一个念头到公司落地，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这就是今天的济南秀禾商贸有限公司的由来。

2012年，赵秀梅跑到济南，在奥体中心附近租下一套别墅，请装修公司做了满墙的百货展示柜，当一切布置完毕，环视着整面墙上空空的柜子，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卖哪几种百货，要卖给谁。一位家乡的老大哥在济南工作，听说秀梅来济南开公司，周末跑来了，一看空空如也的房子，不无忧虑地问，“秀梅啊，你真的想好了？”也许是天生的商业触角，也许是军人的自信果敢，赵秀梅没有一丝的胆怯和慌张，“嗯，想好了。”但究竟想好了什么，她没说，老大哥也不好再问，摇摇头，走了。

赵秀梅把办公室的门一锁，开始了济南创业的第一步：市场调研。一圈调研做下来，她发现：济南百货业很发达，大小百货公司很多，但特通渠道做得很不到位，比如学校、医院、干休所、监狱等部门单位的百货供应，不是价格太高，就是质量太次，或者品类不适合单位需求，这里面还有很大的开拓空间。她马上启动第二步：参加展会、储备百货品牌。上海、广州、深圳、香港……她马不停蹄跑下来，不到半年，整个别墅的一面面展示柜里，摆满了百货展品，来参观、洽谈的人越来越多，秀禾公司开始有了客户，有了订单。

在频繁跑国内外展会和向特通单位供货的过程中，赵秀梅又萌生出“整合百货业”的大胆想法，即把销售环节向前延，一直延伸到生产的大后方，更好地把消费者这个终端与生产者这个首端联结起来，形成一条有所求——有所售——有所产的倒置型供应链。“我甚至要从产品的创意就开始参与，设计、包装等理念要渗透进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实现我理想中的质优价廉、安全可控。”赵秀梅把这种销售模式称为“新零售”模式。

濟南秀禾商贸有限公司的顺利启动，也标志着赵秀梅完成了从商超模式向新零售模式的成功转型。

特通百货销售，从实质上讲，也是特殊百货销售，它针对的是特殊消费群体的特殊消费需求。而赵秀梅生意的红火，恰恰在于她精准地把握了“特殊”二字，而又十分精益求精地做好了“特殊”二字，让客户和消费者享受到了商品价值之外的另一份“特殊”价值。而这种蕴含在“特殊”里的附加值，就是她的成功之道。

这里有一个赵秀梅做过的营销案例，在济南业界和特通群体流传很广，具有很强的典型性：有一年春节，一家省直机关老干部处要搞一个联欢会，处长找到赵秀梅，请她为老干部们每人准备一个手提袋，袋内搭配几种小礼品，每个手提袋总价是20元。接到任务后，赵秀梅没有着急去备货，而是先回到公司，拿出以前调研时整理的省直机关老干部档案，仔细研究每个老干部的身体特点、健康状况、消费喜好，一一列表后，再分别选配手提袋里的礼品，牙口不好的，不装坚果类食品;血糖高的，选无糖食品……她连手提袋的选择也费了心思，袋子很美观也很实用，杜绝“一次性”，方便老干部们以后买菜、购物时再用，袋子的面料不但坚固，而且很柔软，防备伤到行动不便的老人。联欢会开完，老干部们纷纷夸奖处长“心细，会办事”，处长赶紧说，“这都是秀禾公司赵总的安排。”打这以后，老干部们对赵秀梅这个有心人更加信任，甚至有些依赖了。

一份生意，做成了一份心意。这是赵秀梅的独到之处，也是她的成功之处。这不，一个联欢会上的手提袋帮她打开了市场。省直机关200多个单位，成立了10个离退休干部联络点，后来各联络点有什么座谈会、联欢会，都愿意找赵秀梅策划礼品盒，选购用品，不但省心，而且省钱。负责过老干部联络点工作的原省人社厅巡视员葛文学说，“花更少的钱，买更安全适用的用品，用更放心的人，这样的生意，不是人家来找咱，是咱上门找人家。”

通过与赵秀梅的业务联系，各联络点负责人都非常信任她，一些日用物资的采购供应就交给赵秀梅去办。每年的年底，联络点召开座谈会，邀请各物资供应商汇报一年物资供应情况，提一些合理化的建议和意见。座谈会上，赵秀梅汇报最仔细，每个联络点、每个片有多少人，60岁以上多少人，70岁以上多少人，80岁以上多少人，90岁以上多少人，哪些老人有什么病，家里有没有保姆，每个老人喜好什么，不喜好什么，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她还在座谈会上提建议：物资供应要因人而异，根据年龄段、身体状况和个人喜好进行选配。“把客户当自己的父母一样去对待。”正因为她个人一直秉承着这样的经营理念，所以有些供货量很小的订单，即使计算下来没有利润，她也从不拒绝，有时候还主动向一些有特殊需求的老干部们推荐用品，有一次她参加展会，发现一种智能拐杖不但能支撑身体，还能打电话和自动定位，很适合患有脑萎缩的老年人，赵秀梅就向这些老人做了推介，几位老人购买智能拐杖后，他们的家人特别感谢赵秀梅，说以后再也不怕老人外出走失了。赵秀梅不但认真、心细，办事还讲究科学性，喜欢实地调研、因地制宜，这些做企业的优良品质是她成功的重要因素。

隆冬时节去济南采访赵秀梅，正碰上公司给监狱配送物资，她穿着雪地靴、厚棉服，在仓库指挥工作人员卸货、排货，有时自己亲自动手搬货。

“怎么不雇人卸货呢？”看着快要堆到屋顶的物资，我有点疑惑地问。

她擦把汗回答，“这是给服刑人员配的货，我定的货是质量高上去了，但监狱给的价格就放在那儿，利润本来就特别低，再雇人装卸的话，就得赔本了。”

难怪仓库总管嘟嘟着嘴一直向她诉苦，“这么多货，我们自己人干，还要连干三天……”

赵秀梅只好赔笑，“放心，放心！下一趟，我让司机和跟车的伙计帮着装。”

这单生意，是赵秀梅去监狱做巡回报告时，被监狱负责人“追”上的，赵秀梅毫不含糊地当场答应下来，“服刑人员失去的是人身自由，但他们的生活用品的保障和品质不能因之降低，让我供应物资，和供应其他社会群体是一样的标准，就是物美价廉。”就是这份内心自己给自己的“承诺”，让赵秀梅笑称自己又干了一回20年前的老行业——批发。

2017年，赵秀梅去天津考察时，无意间在一家企业办公室发现了一幅书法作品，这不是什么名家精品，而是李克强总理题词的“小微企业，大有可为”。端详着这副字，赵秀梅好像茅塞顿开，十多年来，她带领员工像抚育孩子一样含辛茹苦经营着企业，背着巨额债务负重前行，只有做公益慈善的时候，或者给退役军人、大学生们讲就业创业的时候，她才体会到一些做企业的价值和自身的价值。回济南后，赵秀梅把这八个字也当作书法作品一样，精心装裱起来，挂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每次看着这八个字，她就想，总理说得多好啊，“小微企业，大有可为”，对于赵秀梅来说，精于主业、做大做强一直是她的梦想和追求，那么除了企业本身，作为一家小微企业，还应该有哪些“可为”之处呢？

结缘并参与“食安菏泽”项目，正是源自赵秀梅的这种对小微企业担当的深入思索，所以她偶尔会开玩笑说，自己关注并参与食品安全行动，“是总理牵的线”。而用原省人社厅巡视员董广驰的话说，这种对企业和企业家责任与担当的思考与践行，是赵秀梅对自我和企业完成的一次蝶变。

2015年，董广驰从省人社厅巡视员的位子退下来后，被领导委以重任筹建山东省大众创新创业研究院，在此期间不断听闻赵秀梅的事迹，对她退役不褪色、自主创业、敢于担当的精神所感动，同样当过兵的董广驰虽然在地方工作多年，但身上一直保持着军人的气质和情怀，他认为自己虽然从工作岗位退下来了，但依然有为国家、为社会发现人才、培养人才的责任，像赵秀梅这样政治上过硬、经营上正派的企业家，不正是国家倡导和当今社会需要的人才吗？“国家提倡创新创业，我们更应该为赵秀梅这样德才双馨的企业家创造条件、搭建桥梁，发挥出他们的积极示范作用。”抱着这样的想法，当董广驰的老家菏泽市邀请他领衔筹备“食安菏泽”项目时，他想到了赵秀梅。在董广驰的推荐下，赵秀梅参加了去菏泽的项目考察团，并参与成立了缘菏而来商贸有限公司，被聘任为总经理。

赵秀梅最令人敬佩的精神之一，是她几十年对主业的坚守。有人赚了钱、积累了资金，就想着赚快钱、打擦边球，甚至不惜冒险越线，但赵秀梅一直稳扎稳打，深耕细作实体经济，即使在负债千万、艰难挣扎的十多年间，她也从没有放弃过对主业、对实体经济的坚守。

但是，她的坚守不是死守，她注重创新，创新精神一直是她的创业历程中最亮眼的地方。她还注重研判国家政策和经济形势，再结合自身优势特长，寻找一条最适合自己走的路子。像她在泰安期间对商超品和百货比例的调整，到济南后开拓的新零售模式。在探索新模式、追寻新业态的路上，她一直没有停步。

赵秀梅说，她以总理提出的“小微企业，大有作为”这八个字作为奋斗方向。在充分了解到她的事迹、理解了她的企业经营行为后，我很想送她四个字——“守正创新”。

六

2018年7月28日，赵秀梅作为山东省10位退役军人代表之一，参加了山东省委、省政府召开的退役军人座谈会。省委书记刘家义同志亲自参加会议并听取了代表们的发言。各位退役军人代表有的不忘初心积极投身脱贫攻坚战，有的回乡带动乡亲共同致富，有的自主择业闯出一片新天地，有的饮水思源吸纳大量退役军人就业，这些荡气回肠的人生经历、精彩生动的人生故事，转业不转志、退伍不褪色的使命情怀，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也在赵秀梅内心引起深深的共鸣。特别是听到刘家义书记说，“军队退役人员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是我们的亲人”，赵秀梅感到一股暖流涌在心头，多年来自主择业、艰苦创业所经受的各种磨难仿佛找到了释放的出口。刘家义书记还对退役军人提出了新要求，他说，山东人自古就有勇于改革、敢于创新的基因，希望广大退役军人继续保持军人的“血性”，在改革上勇闯新路，在开放上再立新功，敢闯敢干，担当作为，争做改革开放的生力军。

座谈会如一场春风涤荡了阴霾，赵秀梅感觉神清气爽，她像一名即将迈入新战场、投入新战斗的士兵，夺旗取胜的斗志涌起在胸中。同时，刘家义书记娓娓道来的亲切态度和对退役军人的关切之情，更让赵秀梅感受到党委政府对退役军人事务的高度重视，她内心的紧张和拘谨慢慢缓解了。座谈会结束后，赵秀梅鼓起勇气走到家义书记身边，拿出写自己创业历程的长篇报告文学《逆势而袭》，“书记，这是我个人创业的一点总结，请您批评！”家义书记停下脚步，接过书翻看了一下内容概要，刚才座谈会上赵秀梅介绍自己创业经历时，家义书记已经对这个曾经的女卫生兵的事迹有所了解，他拿出笔，略一沉思，在书的内封上题写了四个字——“永不停步”。

“你说，家义书记怎么就那么准确地知道我的想法呢？”退役军人座谈会虽然过去一年多了，但赵秀梅想起来依然很激动，特别是刘家义书记题词的“永不停步”四个字，她时时放在心上，想着怎样做才是“永不停步”？怎样做才能更好、更完美地兑现一个退役军人對国家、对社会、对人民的诺言？

赵秀梅之所以追问，是因为“永不停步”的题词，真正“题”在了她的心上。

2018年，牵绊赵秀梅十多年之久的千万元债务基本还清，关于梦想、未来和自我价值的命题不断在她的脑海里回旋，在这场自我斗争的净化中，她慢慢厘清了自己的下一个“十年规划”，这个“十年规划”的核心要义，体现出来的正是“永不停步”四字。

“我的十年规划有两大板块，一个是事业，另一个是公益。其实从根本上来讲，这两大板块又是密不可分的，都体现的是作为一名退役军人、一个中小微企业对社会的责任与担当。”赵秀梅说，她的下一个十年的事业规划中，食品安全首当其冲，通过参与“食安山东”，嫁接她几十年的商超零售和对百货业的整合经验，让更多的上游生产企业更加科学、客观地零距离对接消费市场，实现消费品“源头—终端”的安全对接。“这是我的主业，我会善始善终，坚守到底。”

另外，赵秀梅对养老产业一直关注，积累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甚至为了更深入地调研养老产业的现状，她还兼职到一家养老企业做过职业经理人。

“没有项目，事业无从谈起;没有眼光，成功无从谈起。”赵秀梅说，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远看一眼，超前一步，除了手头正在做的项目，她一直坚持储备几个项目、调研几个项目，形成有利于企业未来发展的项目梯级结构。

无论食品安全，还是养老产业，这是未来社会趋势之下，事关百姓生活、生命的重要领域，把未来十年的事业重心聚焦在这两大板块，除了赵秀梅的“生意眼光”，更多还是源于她的社会责任感，源于她“舍我其谁”的担当和初心。

对于第二个“公益”版块，她说还是要发挥自己创业导师的特长，集中理顺自己的创业经验，结合国家“双创”政策，重点对退役军人群体、大学生群体等进行就业、创业的指导和培训。

近几年，赵秀梅获得了很多荣誉称号，大多与退役军人身份有关。2018年8月，她获得“山东省优秀就业创业退役士兵”称号;2019年8月获得“山东省优秀退役军人”称号;2018年8月，她参加了首届山东省退役军人创新创业大赛，这是一次由省公共就业和人才服务中心主办，省自主择业军队转业干部管理服务中心、山东省长城军地人才就业创业促进中心承办的大规模比赛，参赛对象是退役军人，目的也是为了提升退役军人的创业创新能力，推动更多退役军人顺利走上创业就业之路。通过报名、初赛、复赛和决赛四个阶段的比拼，赵秀梅获得大赛一等奖。这次在部队驻地进行的创业就业大赛，让赵秀梅找回了昔日当兵的感觉，肩上的使命感陡然加重了不少，特别是大赛期间举办的选手培训、“赢在新征程”创业特训营、军民融合产业发展专家论坛等活动，让她作为一个创业者，感受到了来自党委政府的那种被呵护的温暖力量，同时她也在想：更多的退役军人、更多的后来者，他们的创业路上也需要这样的培训和引领，只靠党委政府的力量无法完全普及，我是退役军人，我也是一个创业者，我可以领任务，担起这个事！

她拿出尽可能多的时间去军营、去退役军人培训现场、去大学课堂……她的自信从容让创业者重拾信心，她的不畏挫折让就业者抛却了犹疑，她毫无保留地奉献着自己一路摔打而来的创业经验和教训，让人们在前行的路上少些风霜雪雨，多些阳光灿烂！她的无私无我，赢得了创业就业者的尊重，也得到了党委政府的高度认可。2019年6月24日，山东省退役军人事务厅召开了退役军人就业创业导师聘任会，赵秀梅被聘请为退役军人就业创业导师，成为首批被选聘的12名导师之一。

尾声

寒冬的雨敲打着车窗，冰冷的感觉仿佛要穿透车体。我们驱车去泰安，夜色中驶离高速，一头扎进了市区的霓虹里。

赵秀梅开着车，一直没有说话，车内好像连空气都沉默起来了。我能感觉到，她的这种沉默，不是无话可说的沉默，而是一种压抑心底的、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的沉默。

车子转了一个弯，驶入一条宽阔的大街，她用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一声叹息打破了车内的安静，“唉，有段时间，真不想回这里！”

我的心仿佛被刺痛，很重地颤抖了一下。熟悉的亲人朋友都说赵秀梅是“超人”，是“钢铁侠”，一众人等也都以她为楷模和示范，谁又能懂她内心的孤寂和脆弱？

东岳大街、银座大街、擂鼓石路……雨点越来越大，夜晚的泰安市区行人渐稀，我们的车子辗压着路面的积水，发出“嗤嗤”的声响，打破了夜色的寂静。

“这里就是市政广场地下项目”，“这里，是我开迎府购物中心的地方”……“看，这里，还挂着英华便利的牌子呢。”透过雨幕，红底白字的“英华便利”在路灯下很显眼，我便想象着它往昔那些车来人往的红火日子。

几乎所有熟知赵秀梅家族故事的人，都认定泰安是赵秀梅的“伤心地”，她收藏在记忆中的却大多是温暖的人、温暖的事。我们去了赵秀梅常去的一家茶馆，老板奉茶后退身离开了房间，留下足够的时空给赵秀梅和她的泰安老友们相聚畅谈。

第二天雨过天晴，冬日阳光给予我们少有的暖意。停车在泰山脚下，视线中是登山起点处的九龙柱，还有隐约可见的登山人。站在泰山脚下，与行在泰山中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记起苏轼的诗《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此刻看泰山，一派冬日色调下的苍莽，像一位沉稳庄严的修行老者，而身在泰山之中的人，感受到的则是它的险峻和陡峭了。

俯身在盘山公路的栏杆上，眼前是山峦起伏、松影石峰，我们自然而然谈论起人生无常，谈论起生命多姿，话题很快又回到赵秀梅身上。她谈起自己在平阴县城度过的快乐童年，她说，那些童年的日子多像风筝啊，可以随意地飞，想飞多高就飞多高，而线握在父母手里，很安全。童年的家乡真美，出门不远就是大片的玫瑰园，这是一块被玫瑰花香和色彩浸染的土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身上带着天然的花香，带着缤纷的色彩，当然也有玫瑰一样的刺，这是美丽的刺，也是为保护天然美丽而生的刺。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军营，这片锤炼她、磨砺她的天地，这片染绿她的眼睛、映红她的灵魂的天地，注定了是她一生无法褪去的底色。

眺望着泰山，我们又谈起她的另一个青春版本，泰安创业、打拼的日子，一段命运波折起伏的日子，就像泰山的盘山路，有红门的缓缓而升，有中天门的直抒胸臆，更有十八盘之后南天门和天街上的极目楚天舒。这是人生的路，这是命运的路，一路险峰青松，可谓无限风光在险峰。我的耳畔响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们共同吟诵“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思维穿过历史云烟，我们看到了《望岳》里的杜甫，因为攀登过一次泰山，窥见了生命的辽阔，完成了一次极为重要的人生体验……

被称为部队“笔杆子”、“新闻眼”的原省人社厅巡视员董广驰说，趙秀梅身上体现了比较完整的、极具典型性的军人品格：她忠诚，在部队上是精忠报国;退役回到地方，对国家、社会、对家对人一如既往，替姐还债就是典型的一例，体现的是她保护家庭、维护国家利益和社会稳定的职责之忠，“她图什么虚名？还不是她的赤子情怀，才会选择这么做”。她有“两不怕”，不怕牺牲，不怕流血，当兵都在艰苦地，没有热炕头，哪怕和平年代，也会有随时到来的牺牲、流血，回到地方后的赵秀梅始终保持了“两不怕”精神，遇事果敢、担当，人们俗语说的“二杆子精神”在她身上体现特别明显。她守纪律、讲规矩，这是她的契约精神，军人的契约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社会的契约就是人人平等、欠债还钱，赵秀梅这个当过兵的人更是把尊崇契约视为天经地义。董广驰说，赵秀梅身上的这种契约精神是现代社会的“奢侈品”、稀有物。

泰山在赵秀梅的心目中是神圣的，每次压力巨大无法排解时，她就去爬山，山上的松影送她清凉，云朵给她遐想，沉默的石壁、欢动的溪水让她捕捉时光的静与动。她像孤独的孩子在寻找母亲，她在一次次的山行中疗愈身心，寻找内心的笃定。

爬山的路上经常遇到挑山工，这一古老行当的传承人总是让赵秀梅心生敬意。那些不疾不徐的脚步，那些“Z”字形的行走，肩头颤悠悠的扁担、高高隆起的肌肉，夏天是流淌着汗水、紫铜色的后背，冬天是一袭单薄的衣衫。赵秀梅年轻的心对挑山工生出的是同情，望着走过身边的挑山工，“赚辛苦钱、活着不易”的情绪油然而生。可随着年岁日长，阅历丰富起来，赵秀梅对挑山工的认识上升到了一种职业精神的高度。

特别是近年来，“泰山挑山工”精神重新在山东大地叫响，让她更深层次、多维度走近了这个职业，领会了这个职业的精神内涵。2018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视察山东，他在发表的重要讲话和做出的重要指示中，深刻阐述了事关新时代山东发展的一系列重大问题，殷切希望山东广大干部群众以永不懈怠的精神状态和一往无前的奋斗姿态，勇做新时代泰山“挑山工”。2018年7月，《学习时报》刊载了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同志的署名文章《勇做新时代泰山挑山工》，他在文章中指出，“总书记的重要讲话深情似海、厚望如山、催人奋进，我们要牢记总书记嘱托，像泰山‘挑山工那样，矢志不渝、砥砺前行，在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的征程中，脚踏实地做好山东工作，全面开创新时代现代化强省建设新局面。”

近几年，创业者赵秀梅从泰山“挑山工”身上汲取了太多的精神养分，他们有着令人敬佩的无畏困难、向上攀登的信念，还有着化信念为力量的神奇;他们一根扁担一双脚，不急不慢挑泰山，这是做人的胸襟和气度;他们敢走最陡的路、敢涉最险的滩，这是坚忍不拔迎接挑战的毅力;他们的眼里只有前方，心中只有顶点，这是“泰山有顶我为峰”的豪情壮志。泰山“挑山工”是纯朴的，“挑山工”精神的内涵是朴素无华的，用“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来比拟泰山“挑山工”精神，也许更符合赵秀梅内心的标准。

“泰山有多高？数字表述的话是很具体的，可是因为有了挑山工，泰山就有了另一个高度，这种精神的高度有多高？无法估量，自在人为了。大自然造就了泰山的高度，挑山工挑出了泰山的另一重高度。”赵秀梅的这番认识投射出了她自身的另一层精神境界。

她与泰山缘深，初识时泰山像母亲呵护备至，创业时泰山是后盾坚强支撑，而泰山“挑山工”精神就像母亲的乳汁，在她负重前行、咬牙冲顶时源源不断供给她宝贵食粮。

她感恩这座无语却智慧无穷的大山，就像感恩她前半生的所有遇见，特别是在部队大熔炉里百炼成钢、强筋壮骨，创业路上踩着时代机遇和国家政策红利的鼓点，迷茫时有人点亮一盏灯，雪霜中有人递一件御寒衣。

这么多年来，在自主创业、负债经营的路上，在为信誉而战、为公益而行的路上，赵秀梅就像那位泰山“挑山工”，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低头、躬腰，踩实脚下的每一个台阶，一步一步，向上攀登，因为她坚信：只要永不停步，必能到达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