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鲍家沟如一条细细的线,一头扯着曹山,一头牵紧淮河。故乡徐郢就是这细线上纠缠许久的一个小小结儿。
记忆里仅有的一次大水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那年夏天,特大暴雨连续下个不停,仿佛天空漏掉了一角,淮河的水持续上涨,终于攀上了大坝,风一吹浑浊的浪花便跳到坝子下面。鲍家沟的水排不出去了,于是绕过堤坝,疯一般冲进了田地,逼近村庄。水田里的稻子和旱地的黄豆全部被泡在水中,村庄后面的北塘底下一片汪洋。大水在一个多月后退去,一切恢复原样。
那次大水,有人说在孙嘴子发现了两条蛟,一条被打死了,另一条跑了,有可能潜到鲍家沟或别的支流里了。据说那条被打死的蛟的头颅比巴斗还要大,身子有几丈长。还有的说它头上有两个小小突起,像龙角一样,也不知道修了多少年。至于它的尸身最后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从那以后我们一群半大小孩常结队去鲍家沟一带转悠,希望有一天可以发现另一条神奇的物种。
素日,周边村落的人们就抽出鲍家沟的水来浇灌田地。她的水慢慢变浅了,仿佛周身被抽干了血液,露出了灰暗的河床。下游打开闸门,淮河的水注了进来,她的肤色又变得滋润起来,于是洋塘、老皮塘、刘塘以及徐郢的每一条小沟、每一块稻田全部生机勃勃。
鲍家沟的东岸是徐郢的稻田,春秋一季水稻,秋天到春天再一季小麦。她的西岸,一直延伸到市区东面的龙子湖边都是大片的旷地,每年可以收获一季黄豆和一季小麦。
鲍家沟两岸水肥草美,是我们放牛的最佳去处。常常牵着牛,从碾盘桥一路过到灌溉站即可填饱牛儿的肚皮,而放牛的人则在绿树碧水之间放松心情。因靠水近,沟两侧的坝埂上多是菜地,西红柿、黄瓜、花生……这也是吸引我们常去放牛的一个由头。
临近端午,母亲安排我去找粽子叶。我马上想到后桥。曾跟几个小学同学沿鲍家沟向东溜达,在后桥东面发现一大片苇子。但是那一带很少人去,有人把夭折的婴儿丢在沟坝上,以及散落着过世人的衣物。想来就觉头皮发瘆,一个人决计不敢再去。
村西的刘塘里有很多高瓜和苇子。去年夏天我们几个小孩合力在高瓜丛里掏野鸡,一阵忙碌之后只收获一窝野鸡蛋,野鸡却早不知去向。每次路过,仍然不时能听到野鸡得意的鸣叫声。
待我一大早跑到刘塘时,却发現高瓜和芦苇全都不见了,塘边只剩下一片小腿高的芦苇茬子。
只有去自家菜地碰碰运气。那菜地在鲍家沟东面的坝埂上,前年母亲向姨姐要的一筐芦竹根全部栽在沟边上了,到去年芦竹已长到一人来高。前段时间到菜地浇水时,发现芦竹比过年还要茂盛,站在刘塘边上就可以望得到。
菜地与鲍家沟之间,一大片芦竹葱葱郁郁,在一排排荆条丛中显得格外醒目。芦竹比芦苇的茎要粗壮许多,个头也比芦苇高,根系更是比芦苇发达,唯有叶子与芦苇相仿。前年才种下一小片,现在整个菜地边上的沟坝几乎都是它的身影。根根芦竹,叶子拥挤着叶子,翠绿衔接着翠绿。立夏之后雨水渐丰,芦竹粗犷的茎与叶显得更加饱涨而恣意,仰着头看了一会,我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敬意来。
用一枝荆条拍打芦竹丛时,竟然惊飞几只鸟儿。待确认没有蛇时,我折了一大把芦竹叶带回家。母亲看后说不能用。我用手折时很多叶子裂开了,还有些叶梢发黄或有灰斑,包不得粽子。
第二天傍晚再去时带了剪刀和篮子。对新叶和老叶稍作甄别,从叶柄处齐齐剪下。回到家把半篮芦竹叶用热水过了一遍后全晾在凉床上,寻找粽叶的任务才算完成。
每逢夏天,村西的鲍家沟上的碾盘桥就是我们的乐园。
“逮鱼去!”
乌云被疾风撵着,连同闷雷声慢慢逼近了碾盘桥。远处的墨绿的山脉如墨汁融进了水里,慢慢化了开去,终归没了色彩和形态,与阴霾的天空结为一体。
在这个盛夏的傍晚,在暴雨即将来临之际,碾盘桥上空唯有一群紫衣的燕子似乎格外欣喜。它们时而盘旋在埂连埂边连边的秧田上,时而俯冲向一望无边的黄豆地,时而掠回炊烟四起的村庄。它们那修长的翅膀仿佛时光中的一道利刃,轻松地划过亘古的乡野。
鲍家沟两岸的杨柳轻轻扭动腰肢,知了一反常态没来助兴。水蚊子雾糟糟的抱成了团,以肉眼可见的形态在水面几尺高的地方折腾。鲍家沟泛着淡淡的青光,缓缓穿过碾盘桥,钻进被盛夏用深绿涂成的世界里。
罩着鲜亮红衣甲的虾,静悄悄攀在水芹菜上。晶莹的草虾隐在水草下面,时而跃出水面再迅速沉下去。草鱼和“草鞋底”在沟边水浅处慢慢游弋,不时吐着水泡。最张狂的要数沟中间的餐条鱼,探着脑袋一群一伙浮在水面,似古时军队打仗一般,列开阵势向前突进。它们中最长的也没超过筷子,小的仅小指头长。大头鲢子是稀客,背上带刺的昂鱼与鲶鱼满沟窜动,所过之处一片浑浊。
水里个头最大的是鲫鱼,有三五斤一条的,也有上十多斤的。它头短而吻钝,体厚而腹圆,最奇怪的是没有须。它的生命力极强,食性亦杂,有人戏称它是草籽变的,但凡有水的地方都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或许只有它才配得上“有水就有鱼”的说法吧。
村里人曾在这条沟里兜住过黄盆大小的老鳖,但我只在水漫过碾盘桥那年见过几只惊慌失措的螃蟹。沟底的淤泥里一直藏着数不清的河蚌和螺蛳,即使晴天下沟也会有不错的收获。
“逮鱼喽!”
市里下班回来的,脚踏车往桥闸上一靠,卷起裤脚觅着水浅之处扑腾下去。黄豆地赶过来的,扔下锄头与草帽,赤着手脚直接跳到水里。放牛的把缰绳一丢,任牛循着路旁沟边草叶茂盛之处慢慢移动。
拿着小网兜的或沿沟岸两侧游走的,或蹲在碾盘桥墩向下捞,或骑跨在岸边柳树上伸向沟中间的。有简易兜网的趟在水中,一下一下戳向靠岸的水草,或立在水中不动,待鱼儿游近奋力向上一兜。更有捕鱼老手于水宽鱼密之处撒下一网。有穿着裤子就下去的,也有穿着短裤或三角裤的,年纪小的孩子干脆光屁股跳下去。一时间,碾盘桥变成了我们捉鱼的战场,到处响起冲锋的号角。
一群白鹅摇摇摆摆地从黄豆地方向过来,还没上桥头即被搅得七零八落,四散开去,赶鹅人手中的竹竿无力地舞在空中。
直到雷雨倾泻而至,我们才嘻嘻哈哈地带着战利品奔向村子,只留下碾盘桥孤独地耸立在无边的雨幕中。
待我进了堂屋坐定时,院子里的花草已被盛夏的雨水冲得东倒西歪,太阳露出了半边脸。小腿上却传来一阵阵痒。放下拾掇鱼的家伙,扭头一看,一只带着黑色斑纹隐隐透着晶亮的蚂蟥正伏在我的小腿肚上。一股寒意直冲脑门,我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蚂蟥这东西我从小就怵。山边的小井里,山塘里,秧田里,灌溉站的水库里,鲍家沟里,在夏天,但凡乡下有水的地方几乎都有它的身影,或是它下的籽。这个柔若无骨的家伙周身透着淡淡的凉意,看一眼心中都发毛。素日,它却似一片飘进水里的柳叶,轻轻地随波逐浪。它伸展着曼妙的舞姿,时而盘成一个圆,时而延成一条线,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当人的肢体进入水面时,水里的波动便如雷达一般把你的位置准确传递给蚂蟥,它们立刻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向你游来,直至慢慢攀上你的身体,尽情吮引新鲜血液。而被叮的人下意识地去抓时,它那前端吸盘更加用力往皮肉里钻,滑不溜秋的小身板被越抓越长。大人们常告诫我们一旦被蚂蟥钻进了身体便无药可救,接下来便是大声说起口口相传的被蚂蟥祸害了的一堆毛骨悚然的故事来。大人们下田时,水浅处须套上深筒胶鞋,水多时还要扎紧裤腿。
用力地跺了两下脚,盘在腿肚上的蚂蟥仍不为所动,而裤角却跌落两只稍小的家伙。记得大人们说过对付蚂蟥的法宝是鞋底,我从门边拿起一只塑料凉鞋就往腿肚子上抽。連抽数下,直到我的腿肚子红彤彤一片时,那个家伙才很不情愿地探出脑袋,留下一个小小血洞。
阳光下,芦花鸡吞掉了几只蚂蟥,拍拍翅膀跑开了,我的腿肚子却开始疼了起来。
即使没有雨,鲍家沟边上仍然不时可以看到捕鱼的人。本地的多是带着简易的网,提着一个水桶,直奔鱼多的地方。外地来的多是带着草帽,背着篓子,一张像样一些的兜网,沿着沟岸一点一点推进。
20世纪80年代中期乡镇上陆续成立了一些工厂,鲍家沟水的颜色也变得深沉许多。偶尔遇到外地来的背着电池电鱼的,一手拿着导线,一手拿着网兜,只是挂在腰间的鱼篓却小上许多。
有几年,村里兴起种西瓜,我家的瓜地就在鲍家沟西面一百多米的地方。
瓜地里有了瓜庵才算妥当,记忆里的瓜庵搭得非常简陋。几根旧木桩搭成两个三角,中间一根长椽子盖上一块厚塑料布,用麻绳拴紧。在一片碧绿的瓜地里,瓜庵仿佛是地底钻出来的洪荒之物。置一张床,铺面缺个角的席子,最多笼顶蚊帐,床底摆两根木棒,这便是瓜庵的全部家当了。
西瓜出落到碗口大小,瓜庵落成,瓜地拉秧,连同瓜庵一起拆除,几个深浅不一的坑扎在地里,终隐在冬麦种子之下。
瓜庵里主角仍旧是我们半大孩子。放暑假在家帮不了大忙,暑假作业又不急着做,看瓜却是偷吃红沙瓤大西瓜的一个冠冕由头。大人们每次到瓜地总是挑了又挑,挑出几十个西瓜用架子车载到市区换钱,自己吃的时候也是挑了又挑,挑出个两三个用蛇皮袋子背了回家,只不过卖到市区的都是精品,孬的才留给自家吃。而我们一到瓜庵时,必先背着手沿整个瓜地巡上一轮,如校场上阅兵的大将军。哪个西瓜藏在什么地方,哪片西瓜可以摘了,哪条垅上有香瓜,其实心中早已有数。急急地扭一个捧到瓜庵里,裤兜里摸出一柄钢勺,从西瓜的一端开出碗底大小的口,边掏边吃。待西瓜瓤子掏尽了,再把里面的汁液倒进嘴里,挥动小勺挖三个眼,两小一大,小的是眼,大的是嘴,挂在瓜庵伸出的椽子上,一个凶狠的骷髅头便成了。
暴雨来时,风雨裹住瓜庵,天地一片苍茫。躲在里面,隆隆的雷声仿佛就炸在顶上,闪电撕扯着天幕,野鸡、野兔和刺猬尽皆伏着。听了一会儿雨,瞅了一会儿闲书,在凉床上翻来覆去折腾。
偶尔一个人夜间宿在瓜庵,床底必是塞满明天一早送到市区的瓜。瓜庵外聚了一堆蚊子,顶上是漫天星斗,床头栖着蝈蝈和蛐蛐,四周庄稼拔节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一道细细的手电光终于从鲍家沟上的碾盘桥方向慢慢朝着瓜棚移来,二哥和弟弟来给我送饭了。两口扒完饭,他们便要回去,临走二哥吓唬我说瓜地夜里有猫猴子。我被吓得打了一个激灵,立刻想起村子里新近的一个传说。
村西路北刘小桥那里原来是有几户外来人家,后来全部搬到村子南面另建屋宅,原来的宅基推倒之后便成了一排坟地。一天傍晚,一位妇女带着五岁的孩子从余滩娘家回来,经过刘小桥时那小孩突然拉着母亲的手说看到有个老嬷嬷正坐在洋油灯下缝衣服呢,他的母亲当即变了脸色,抱起小孩就往村里跑,当天夜里小孩高烧,少不得又请神婆来作法事。这种事小时候在村子里经常能听到,而且说的人最后总会举着双手、张大嘴巴伸出舌头状如猫猴子怪叫一声,直到听者都吓得往后闪动一下身子他才得意地大笑起来。
每逢秋收前后,鲍家沟西面的旷地里大片大片的黄豆地让我们费尽琢磨。
当黄豆秧子由绿变微黄时已被我们盯在眼里,可是这时绝不会下手。这时候的豆子还没有完全成熟,烧过了口感不佳。在黄豆完全成熟时,我们常趁大人们拉着收割好的黄豆去场上的空隙凑在一处稍平整的地面烧豆子。
柴火是不须找的,茅草和脱落的焦黄的豆子叶要多少有多少,从各自豆子地里抽几根缀满豆荚的黄豆秧轻轻铺在柴火上,划着洋火,再轻轻吹上几口气,慢吞吞的火苗煎熬着我们急切的心情,袅袅盘起的青烟飘荡在围坐成一圈的我们的顶上。那时吃烧豆子有一个铁定规矩:不允许爬锅台!谁要是爬了锅台不但豆子吃不上,脸上还要被抹上黑灰。
火越来越旺,烟越来越少,我们的耳边不时听到豆子蹦出豆荚的脆响。火光越来越暗,香味越来越浓,我们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多。用烧火的荆条轻轻拨开灰烬,火光终于消散,一堆黑灰里隐着烧得焦黄的豆子。我们不约而同地向眼前这堆黑灰里频繁伸手。黑灰里的烫,烫在手指,嘴里豆子的烫,烫在舌尖,于是手指是黑的,嘴唇是黑的,唯有眼角有一点点湿润。可是没有一个人因为烫而停手,越烫越捡,边捡边吃,且吃且笑。烧豆子的味道全不同于铁锅内炒熟的那种,又因是新下的豆子,脆中带着一股天然的油香。
烧豆子须等很久,吃豆子几分钟就结束了。有没尽兴的提议再来一锅,立刻得到众人附和,可是大人们已拉着空车赶到了地头。
冬天的鲍家沟特别安静,河面封着一层厚厚的冰。放眼西望,积雪把几千亩的耕地掩在一片小小的白手绢下面,远处起伏的曹山一下子就跳到了我们的眼前。北风呼啸着卷起几块旧塑料布在小麦地里盘旋,一只受惊的正在觅食的野鸡,“咯咯”地老远就暴露了藏身之处。
我们的身后,温情的阳光散落在不远的徐郢,屋顶、树梢的积雪在阳光里一片晶莹。
炊烟扭着若有若无的身躯悠悠地从各家的烟囱里钻了出来,仅仅一小会儿工夫,那身躯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得更加丰盈,偶尔还会喷着一点点火星,连同冬日里太阳的温情和雪的晶莹一起被收入我们的眼睛里,嵌入永恒的时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