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华仁
我是一口气读完《老南阳》的。读后,仍感到意犹未尽,好几天还沉浸在《老南阳》营造的氛围里。在这沉浸中,我的脑海里突然窜出一个意象来:在波光粼粼的鸭河水库,突然举出一条硕大无比的尾巴来,那尾巴“啪啪”击打着湖面,声雷激荡,水花四溅,以至于远在湖边的我,衣服也湿透了。
脑海中竟产生如此意象,这真是太奇怪了。不过不久我便笑了。那条虽然不敢与鲲鹏比大的庞然大鱼,就是殷老师,那个隔岸不见牛羊的大湖已经盛不下那条巨大的尾巴了。在啪啪的轰鸣声中,每滴水都睁开了眼睛。南阳文化又开始流动了,奔腾了。殷老师把南阳文化写活了。
一部书读后思绪还沉浸其中,并幻化出意象,足见《老南阳》之于我的入心程度。这可能会与我对本土文化的热爱有关。我一直关注着南阳过往发生的事情,从来不会放过写南阳的大小文章。我必须承认南阳文化人的恒心与热心,他们差不多把南阳历史的每个角落都翻了个遍,让我感受到了这片泥土“厚重”二字的真切含义。但在长年累月的关注与阅读中,我却慢慢疲劳了,甚至还有点失望。因为我感到,在传统文化表面的繁华里,大多是图个热闹,并没有往历史深处走。因此只好从古籍里找些故事,在景点编些故事糊弄人,再不然就看见别人写什么就跟着写,烫剩饭。
我还感到,社会发展到现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更需要文化,更需要用传统文化强壮身子骨。我们迫切需要一部系统的书,去了解南阳真正的过往,渴望有人将那些数不清、堆成堆的故事挑出来,分出类,穿成串,让人看清南阳的历史线条,并且,能让人感受到大地的心跳。而形式上,一个是编一部系统的南阳文化史,以供学习查阅,而另一个则是站在人文的高度上,解读文化,勾勒出南阳的精神长相。当然,殷老师也可以完成前者,这样做也一定功德无量。但真如此,一位作家的情怀与才智便无处释放。
我认为,《老南阳》不但在渴急时解了南阳的文化饥渴,就文本而论,无论是精神格局,或是艺术水平,都展示出了南阳文化的高度、深度与广度。这也正是《老南阳》多次再版畅销、深受众多读者喜欢、文化学者好评的原因所在。
《老南阳》贵在一个“老”字。这个“老”,从50万年前的南召猿人开始,几十万年的岁月都包进去了。一个“老”字是何等精妙。《老南阳》中的那个“老”,不仅仅是一个时间界定,更是一个情感符号。那个老,不是老朽、老死、老掉牙、老气横秋,而是老乡之老、老家之老,那是乡愁所在,一片广大的精神存在。
《老南阳》正是从人类永远的“老家”这个原点开始的,或者说,这部浩篇巨制却是从作者的老家开始的。读《老南阳》,浓烈的书香滚滚袭来,但细细品玩,却掩饰不住醇厚的泥土芳香。在《老南阳》黄钟大吕的铜质震颤中,南阳的市井小调悠闲而清亮。乡情,为《老南阳》注入了灵魂。
《老南阳》的写作对象,显然是南阳的重大事件,即使不重大也起码需要有让人眼疼的光芒,但殷老师却多次讲到他老家的故事。那些故事并非重大,而是印象深刻,那个古夏路边的村庄,就像一个鸡窝,小时候发生的故事就成了“引窝蛋”,有了引窝蛋,老母鸡就可以下蛋抱窝了。可见童年的老家就是《老南阳》的最初背景。而老南阳又是殷老师上中学与一辈子生活的地方,“南阳府”就是老南阳的第二背景,在他一次次去魏公桥、诸葛亮庵的时光中,往年轻处变的南阳,也在他的情怀中成长,最终南阳就成了他长大的老家。我想,文人与非文人,也可以这样界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人,总会用人文的脚步,把老家一点点走大,而非文人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故乡。
因为是老家的故事,即使在行文中很少抒情,感情自然也就渗透进了文字中。当然,虽然作者一辈子生活在南阳,却不能说,西峡或南召就是他的老家。生活过的地方,感情自然而成,但对于没有生活过的地方,却无感情的生发,更何况,殷老师虽然史学功底深厚,并不一定对各县文化都有研究。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对各县的地方写作,与他“老家”的写作浑然一体,好似他曾在那里生活过。可见殷老师的研究与写作,不但有着强大的韧性与心力,更为重要的是有一个超大的情怀在包容着。在情怀的纵横捭阖中,那条精神的尾巴总是“啪啪”作响,激起千堆雪浪花。
南阳是一个有着楚汉基因的混血城市,在地理上也是南北气候的过渡带,独有的地理与人文,必然成为历史事件的高发地,南阳可能缺少沿海的外向性格,但最不缺少的就是文化。这种富有,虽然为写作提供了无限的素材与开掘潜力,但如果要想用一两部书的容量,勾勒出南阳的总体风貌,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并且,如果按照历史事件的大小与知名度来谋局篇章,很可能符合大众的认知,却毫无新意,但如果不考虑事件的影响,又很可能成为一种文化性补遗。这也可能正是有很多南阳文化人,想写一部南阳大书而又停留在口头的原因。
这些问题对于作者来说,好似都不是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对于作者来说,从很早就开始了。那时,作者还是一个懵懂的小青年,当同龄人忙着“刨食”的时候,他却可能有着天然的文化基因,在坍塌了的古城墙上转悠,盯着残破的石碑看。几十年过来,心中已形成了一张清晰的南阳古文化地图,而南阳每一次考古发现与研究成果,都会标记在这张地图上。但作者并没有满足于古文化的“在场”,而是在场后的深入研究,刨根问底。因此在写老南阳的时候,除了那些新的发现要进行考察之外,大多故事在十年前、几十年前已经形成了,哪些故事是大众熟悉不需要啰嗦的,哪些是大众不太清楚,而有极大意义的,已经心里有底了。这种对南阳历史脉络的总体掌控,对南阳文化的点状分布的烂熟于心,一旦情催笔动,自然如有神助、水到渠成了。
这是因熟而活。但我更欣赏作者的笔法,或者说是语言。在我熟知的读者中,大小文人都说《老南阳》“得劲”,一般读者也说“得劲不中”了。好似《老南阳》就是为南阳人写的。大众能说“得劲”,肯定通俗,但如果还要“得劲”里有文化,上品位,却是个难题;文化里面有故事,得劲,但光讲故事就民俗了,又不得劲了;旅游文化亮眼,但图片加导读,肤浅;为了对治肤浅,那就在意义上说个一二三,但又枯燥了。如何在轻松、通俗、亲切的言说中,即讲好故事,又在盡量不长篇大论的前提下,表达出故事背后的微言大义,就全靠作者的语言功力了。
作为有影响的南阳作家,通俗、简练、准确就是作者的一贯的语言风格,更准确地说,就是词语的到位。但在《老南阳》的语言构建中,我不知道作者是无心插柳,或是有心成趣,他的叙述语言有着浓重的“在场主义”风格。
所谓在场主义,其实就是文学对新闻写作的嫁接,报告文学就是在场的甘甜果实。在场要求所写对象要亲身经历。作者看景说景,读者“听景”,在讲述过程中,要始终保持着参与者的姿态,更要始终保持着在场的感觉。在几十万字的延续中,不让这种感觉跑掉,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老南阳》的素材大多来自处于沉睡状态的古迹与古籍,虽然作者浑身沾满了历史的泥土,但尘封在岁月背后的人与物,并不会全部醒来。更为不好处理的是,可以“复原”历史事件的情节,并完整故事,但每个看似偶然的故事,虽然就像生长在田野上的大树,老远就能看得到,但却很难看清大树扎进地底下的庞大根系。因此,如何变无形为有形,如何找到故事的“板眼”,如何让“意义”活蹦乱跳,则需要在一直不离现场的前提下,实现从抽象到具象的切换。《老南阳》却切换得十分成功,让人感到作者正与古人说说笑笑,从清朝的青砖瓦屋里走出来。这种在场写作的娴熟运用,自然离不开妙笔生花的语言功力,其本质却是对世事的洞察功夫,是站高望远的一目了然。因为把握,才翻转自如。
这种把握还在于,《老南阳》取材的多样性。《老南阳》说的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如果材料都来自正史,虽然真实,却是个骨头架子。何况,由于后人的不歇气考证,事件愈古老,言论则愈多,如果让这些观点都登场亮相,就成了掉书袋,不好玩了。显然,作为一位严格秉承历史传统的作家,面对历史,一点也不敢“造次”,甚至显得谨小慎微,但在选材上,《老南阳》却突破了“唯正史是用”的束缚,在不偏离正史、公论、良知的前提下,对那些有生命力的野史、广为流传的传说,影响久远的民俗习惯,大胆拿来。这种不放过价值的选材,不但开辟出了《老南阳》的多维度,也使《老南阳》散发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更可贵的是,那些富有血性的素材,大多并非来自对书本的通透,而是作者慢上劲的考察功夫,走访习惯,参透体悟,从而让不见经传而又消失或将要消失的风物在文字中复活。例如,作者对六七十年代以前的南阳古城、瓦屋、街道、坑塘、商铺、码头、人物、掌故以及风俗人情,生活习惯等等的记述,不仅让那些消失或者仅有痕迹的历史细节,在文字中保留,也为研究南阳老城在方位与城市形制诸方面,提供了准确的历史参照。
在场接了地气,亲切了读者,但这仅仅是作者“讨好”读者的外在手段,而成就《老南阳》最基本,也最能反映作者综合创作能力的表现手法则是叙述,是记述与记叙的娴熟运用与恰到好处。
在我看来,除了论文与诗歌,所有文体最基本的表述方式就是叙述。没有叙述,就无从表述,就没有小说与散文,甚至无法与人沟通。因为叙述有两个表述上的本源作用,一个是用最少的词语把事情说清楚,一个是按照前因后果的内在逻辑关系把事件说完整。这种最为基础的表述手法,看似简单,往往需要很多作者一生的功夫,也只有叙述修炼到了火候,方可突破文字束缚而进入化境,产生上乘之作。显然,《老南阳》已经从文字的泥海与组词技巧的考究中挣脱出来,在轻松、通俗,乃至调侃的叙述风格中,词从心动,文随性出,语言已形成独有的“殷氏”风格。
作为写实,真实是作品的底线,而能够保持真实的手法,莫过于记述。记述就是如实,只能在作者自己的词语储备中,挑选更准确更有劲的词语,而不能添油加醋。这种常用的写实方法,虽然能够保持历史的原味,但创作余地有限。如果仅用记述,达到了历史的真实,恐怕还离艺术的真实有一定的距离,而这显然不是作者的初衷。因此,如何让历史的真实走向艺术的真实,或者说,如何能精准写生历史,又能捕捉其精神气质,能透过故事看到背后的苍茫背景,能从历史的残片中“念天地之悠悠”,能赋予古老以时代意识,才是作者想要的。正因为如此,作者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坚持以记述文本的同时,又融入记叙手法,以便采取更多文学手段,给情感、见解与想象留出广阔的驰骋空间。
但由于写史散文中历史与现在在时间上的巨大落差,就给评论、推演制造了巨大的心智空间,因而没完没了的分析、引用、议论,就成为众多历史散文的常态。这种常态的毫无节制,又造成了当下写史散文的凌乱、随意,乃至精神退化。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说,面对历史题材的隐蔽性,如何利用好这一落差创造的空间,则是历史散文成败的关键所在,纯写实,行之不远,务虚多,又舍本逐末。难得的是,作者却把这一空间作留白处理了。留白不是空白,而是无中生有,是碧空天际处的一点帆影,更显空旷的丰盈。作者就像一位通达老练的向导,按照自己的意图,把你领到该去的地方,看到该看到的景象,也就甚少或者用不着议论了。而叙事过程中,作者已经对进行经过了精心挑选,每一个素材都成了通往目的地的台阶,叙事结束,褒贬与意义已经清楚了,而在行文背后却隐藏着作者使劲不小的揶揄与赞叹。也只有那些真相隐藏得太深,或者在民俗传承中已经扭劲的故事,作者才风趣提示,以示注意。通读《老南阳》,我感到作者好似就在历史的道路上散步,他身姿优雅,呼吸均匀,记述的脚步声清晰而从容,只有在大美之处,才停下脚步,做短暂的逗留。只在需要的时候,作者才会用記叙的步法,从主道上下路,去欣赏藏在路边的风景,去采摘草丛中的野花,让旅途不再枯燥。
如果“殷氏”风格的叙述成全了《老南阳》,那么,成功的白描手法则成全了“殷氏”风格的叙述。如果叙述塑造《老南阳》的形体,白描则为《老南阳》雕刻出了清晰的血脉与肌理。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每一位写作者语言的形成,都要经过一个由繁就简的过程。简到极致,就是白描。在白描中,一片叶子就是那个椭圆形轮廓线,或者再加上叶筋线,这片叶子就完成了。去掉那个线条,就成了原来的白纸。因而在我看来,在写作手法中唯白描为简中之王。因为极简,就必须抓住特征,准确把握,非高手不能为。因为极简,就必须绕过庸常,举枪便刺,扎准穴位。通读《老南阳》,让人感到就是大白话,你可以把其当做解读性新闻来读,富足的南阳史料,也可以当资料保存。而一旦进入阅读,便会感到,一位鹤发童颜(实际枣红脸膛,黑发)的智者,坐在茶几前,用南阳“普通话”,微笑着给你讲故事。那些故事讲得有条有理,诙谐有趣,从容不迫,又能给人思考与启示。那些何时,何地,谁,干啥,最后咋了的新闻式要素,便成了通往目的地的近路。
但如果作者仅仅用新闻式的导读,仅仅依靠平实、通俗,尽量不侍华丽的简约,去完成一个巨大的叙事,《老南阳》就成了快餐式的南阳文化介绍。如果《老南阳》用大白话,给你说说笑笑,为故事而故事,而语言仅至于通俗,那就民间了,立意也就太低了。这显然不是作者的本意。《老南阳》必须属于文学。
我想,既然这是一部为南阳大众而写的文化读本,作者在动笔之前,肯定经过反复掂量,才选择了更为大众化的语言。而白描就是大众化语言的不二法门,因而通俗就是全书语言的基调。但与作者其他的大部头相比,好似语言更加凝练纯熟,也更有力气了。
这首先表现在对事物的通透理解,例如,《南阳是个碗》是说南阳的地理以及人文的变迁,说清颇费口舌,他说“起初盛的是水,后来盛的是沙,沙盛满以后,在沙上盖了许多房子,住了许多人,变成了宛城”,几句,可谓大蛇吸青蛙,一吸千万年就吸进去了。
其次是作者尽量把自己做为一位旁观者而很少品论,就像一位好的相声演员,别人笑自己千万不能笑,这才欲擒故纵。在《南阳是个碗》中,1938年南阳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四个城门,却被专员改了名字,这个改名真该写一篇讨伐檄文,作者也坐不住了,却用“这一改就改儿戏了”,“儿戏”二字何等精妙。在《中原敦煌》中,即使真真应该抒情一番的南阳汉画,作者实在按捺不住了,也只用汉画“是可以引领人的灵魂飞升的艺术”就戛然而止,生怕聒噪了读者的兴致。
其三是在轻描淡写的语句线条上,不时鼓出一个个神来之词,就像丝绳上穿上了一个个翡翠珠子,丝绳变成了珠串。
也许是《老南阳》的身量过于庞大,而上下两部的容器有限,也许作者创作的原点是老南阳城,而并非南阳区域,尽管作者可能试图通过那些具有代表性、影响性的故事,来展现老南阳风貌,虽然也基本达到了这个目的,但感到还有丰富的余地。例如,以丹霞寺、菩提寺、香严寺、来佛寺等寺院与大德高僧构成的寺院文化;以乡村众多庙庵与道家人物构成的道教文化;以“四合院”砖瓦建筑与乡绅名人构成的农耕儒家文化,等等颇具文化根性的庞大题材,并没有纳入其中。因而,感到尚有开拓空间。
其次,在寫作手法上,上下两部有着明显的差异。我觉得上部作品以记叙为主,也最为精当,情怀铺天盖地,而下部作品则以记述为主,以史料精准为要。如果每部单独成书,并无不当,而放在一起,风格则有些不统一了,
其三,有的篇章有些急促,尚达不到读者的预期。例如下部对《诗经》的解读,共写《诗经》中的爱情与英雄两篇,又仅限于诗歌中的内容,缺少引申与升华,分量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