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电工到首席科学家

2020-05-09 09:44夏仲口述黄健整理
书摘 2020年2期
关键词:研究生老师

☉夏仲 口述 黄健 整理

夏仲在中国科学院工作,是界岸有史以来第一个留学生,第一个“海归”,第一个博导,第一个首席科学家。

约夏仲访谈,正好他清明回乡扫墓。晚上,夜深人静,镇上小旅馆里,夏仲侃侃而谈,讲他的少年时光,讲他的高考经历,讲他的留学生涯,讲他的人生旅程。

1972年12月,高中毕业。回家没多长时间,学校带信来,让我到校办厂上班。开始每月14 元钱,第 3年加到 24 元,学徒工,不交队。那时校办厂发展势头好,二十多个人,两个车间,一个镜片车间,一个是机电车间,职工大多是高中同学。

我分在机电车间,先是修电动机,后来是电动机改发电机,绕线圈,规定多少圈多少圈,绕好后刷清漆,全部手工操作,凭经验。我上手快,技术好,当时也就十七八岁,当机电车间主任,那张任命书还在,留个纪念。

居民白天不供电,只供晚上一段时间。医院是专线,动手术前预先通知,确保供电。师傅年纪大了,主要事情我做,保险带一系,爬电线杆,架线、检修。那时猪肉紧张,凭票供应,过年时我直接找站长要肉票,还要过牙膏票,总能要到,算是管电的,不能得罪。

学生有学工课程,任课老师讲理论,实践课我上,柴油机、发电机、拖拉机有哪些常见故障,如何检修维修等等,开着手扶拖拉机在操场上转圈。我也没有学过,自己先看书,先搞明白,等于是现学现卖。

“1977年恢复高考,当时牛棚里的老师还没解放出来”,夏仲继续讲述,述说那场改变他人生与命运的高考。

我们中学毕业的时候,邓小平已经上台。吴老师给我们说,看起来情况有变化,可能会有大学上,结果还是推荐,上大学的少得很。1977年恢复高考,从得到消息到参加考试,只有一个多月时间。我语文、政治一点不怕,就是数学差,没好好学过。

狄老师“文革”前是数学教研组组长,还在食堂里洗菜,车间里打扫卫生,做杂活。数学题不会做,晚上去找狄老师,他总是耐心教我,能考上大学,要感谢狄老师。有件事现在还记得,端午节吃粽子,蒸饭时看到他饭盒里,除了米和水,还有一段一段青粽叶,他大概用这种方式来过端午吧(停顿)。

1977年的高考试卷……各省出的。高考中断了十多年,报考的人实在多,县里组织初选,先淘汰一批,然后正式考试。江苏考四门,语文,政治,数学,物理化学一张卷子。录取分数线是240 分,但理科数学成绩不低于50 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总分266分,数学48分,结果没录取。校办厂里考上3 个,我没考上,憋着一股劲。

不到半年,就是1978年高考。我知道自己的短处,拼命攻数学。白天上班,晚上复习,把1977年全国各省市的高考试卷全部找来,一张一张做过去。娘看了心终,对我说,“儿子啊,你能考上最好,考不上也不要紧,我相信你总归有饭吃!”这几句话,我一辈子不忘记。

第二次高考到县里,下着毛毛雨,大哥骑自行车送我去的。那年数学考了七十多分,有个大题目复习时做过,也算碰得巧。语文提前十几分钟交卷,监考老师好意,让再检查检查,我觉得没啥好检查的。物理化学考得一般,还是不够好。1978年重点大学录取分数线340分,我考到三百六十多分,比较高的。

填报志愿时,我做过电工,对机电专业感兴趣,前面几个志愿都填机电,第五志愿填气象学院,服从调剂。气象学院优先招生,结果被录取,学校里第一个拿到通知。大嫂在裁缝店上班,马上跑去告诉她,当然很高兴。

当时考大学,动机很简单,就是吃商品粮,跳出农门。

大学四年,总体还可以。毕业后分到偏远省份,在农学院当老师,教基础气象。去了以后不扎根,想回来,正常调动是不可能的,唯一出路是考研究生。我给学校打报告,申请报考研究生,系主任甘老师同意的,学校人事处不同意。

甘老师为什么同意?他们夫妻俩都是北京人,分到那里后一直回不去,将心比心,觉得迟早留不住我,不如早点放走。我与甘老师一起研究农田蒸发模型,论文在杂志上发表。他对我比较欣赏,也算爱惜人才,觉得我应该有更高的平台,深造后会有更好的发展。

边远地区人才短缺,进去了出不来,学校对青年教师考研究生控制很严。甘老师帮我求情,并承诺三年内系里不再向学校要人。在农学院整整一年,八十年代交通拥挤,从贵阳到南京,火车一天只有一班。甘老师托人帮我买票,把我送到站台,沿途五十多小时,站了二十多小时。

我报考的是农科院高先生的硕士生。高先生做学问的最大特点,一是系统性,他做农业计算机模型,从美国做起,一盯几十年,一直往前走,没有好的题目,宁愿不做,决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二是前瞻性,这与他在美国访问过,英语比较好分不开,了解国际同行正在做什么。这两点非常重要,对我的学术道路有很大影响。

事实证明,研究生几年特别重要。高先生比较欣赏我,除了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我会进一步延伸拓展,然后向他报告,他很高兴。还有一点,我愿意提问题,不会因为你是权威就不提问题。去美国留学之前,先生请学生吃饭,他说在座的所有学生中,只有夏仲能给我提问题,提出反对意见,跟我讨论,跟我争论,你们都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农科院,继续专业研究。还是这样,对专业说不上有多热爱,有多执着,就是一项工作,既然在做,就要做好,认真去做。

1994年,我38岁,到美国留学。能够去美国,靠本人努力,也靠老师帮助,两者都很重要。美国莱斯大学的萨思教授到农科院作学术报告,没有一个人提问,就我提出问题,当场讨论,奠定了他要我的决心,这是萨思先生后来告诉我的。

萨思先生的学术风格与高先生不一样。高先生做学术研究,要求精益求精,近乎没有瑕疵,论文才能公开发表。萨思先生相反,只要你有新的结果,实验方法、数据分析没有问题,就要赶紧发表,因为你能想到的,也许别人很快也会想到。

学术上我比较活跃,过一段时间,有了初步结果,就主动向先生汇报研究进展。到美国第一年,发表一篇论文,第二年又发表一篇,都是国际期刊。与高先生注重学术研究的严谨性一样,萨思先生的学术精神同样对我的研究带来了重要影响。

到美国不到半年,萨思先生明确讲,希望我留在那里,两种选择:一是公派结束后,继续留下来工作,有较高的报酬;二是读博士,学校给助研金,钱少些。我年近四十,出国时父母就不太赞成,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读什么书,真要读到老啊。

我选择读博士。1994年夏天,正式进入博士课程,真正对专业研究有兴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在美国做研究,与国内完全两样,没有任何框框,没有任何束缚,完全彻底自由发挥,做什么实验,需要什么条件,都能满足,你只要一门心思钻进去做就是了。美国读博最短学制三年,我三年学完。

这三年,我看问题的眼界与思路,做学问的方法与视野,思维方式与专业研究能力,都有了快速提高和质的飞跃。我对萨思先生感恩在心,回国20年了,一直保持联系,做人要有良心。美国三年,念书很辛苦,回忆起来最愉快,没有任何干扰,一心一意做学问。

回国后我在大学任教,第二年评为教学标兵,全校七个标兵之一,原因就是内容的新颖与独创。在美国留学时,我听过萨思先生一堂课,五年后再听同样的课,内容更新了三分之二。他六十多岁了,一直很敬业。更新、更新、不断更新,这就是美国的教育。

“你在美国读博时,太太孩子一起去的,有没有考虑过毕业后不回来?”

嗯,这么说吧,从回国之初到现在,不断有人问,为什么没有留在美国?非常简单,不唱高调,在美国不是找不到工作才回来,也不是有多少高薪在等着我,都不是,毕业前后我根本就没有找工作。

在美国几年,我并不认为美国人样样都比中国人强,在研究方面,我们不缺想法,缺的是先进的仪器设备。如果留在美国,若干年后,我也会当上教授,但是,在国际舞台上,在国际学术界,一讲起来,你终究是住在美国的外国人,有点“小三”性质。在中国当教授,国际上平起平坐,大家对等的,也算是有点虚荣心吧。

1997年我从美国回来,包括高先生在内,没有一个人相信,直到机票定好,他们才觉得我真的要回来了。毕业之前找萨思先生,告诉他准备回国。他说你要想好,我说主意已定。先生说,“夏,这几年,我所见到的,在美国拿博士学位、不找工作、直接回国的,你是第一人。我很赞赏你,中国需要你这样的人回去。”先生相信我的选择是对的,支持我,尊重我。

临别前,先生再次告诉我:“夏!你回去,如果觉得不称心,不管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我一定接纳你,即使我退休了,没有这个能力,我同样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接纳你。”先生把话讲到这个程度,实在令人感动。

我从美国回来,到大学任教,新开一门课程,新置一个计算机室。有个小插曲,学校答应我一回来就当教授,后来没兑现,言而无信,有点生气,一年后聘任。那时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不多,国内同事都在看,你这个所谓留美博士,到底有多少本领。我也不吭气,带着学生做试验,两年以后,一篇一篇论文接连发表,他们才算服气。

回国后总体上我是满意的,职业发展一直向上,也算是实现了自我价值。如果在美国,我做得再好,不过是学校的成果。回国工作,特别是应聘到中科院,做的是国家级项目,出的是国家级成果,意义不一样的。

夏仲,从中学小电工到首席科学家,一个农家子弟走出界岸的人生历程,极为难得的个案,鲜为人知的心声。

夏仲的中小学教育是缺失的,五年级后两年没上课,初中两年不记得读的什么书,高中也就是“三机一泵”“红太阳”。他又是幸运的,高中毕业后到校办厂工作,学习氛围总比生产队浓,题目不会解可以向老师请教,同事之间互相激励有利于成长。

夏仲是务实的。上大学,为的是跳出农村,吃商品粮。考研究生,为的是离开边远地区,深造后天地更宽。毕业后留院工作,就是一项工作,对专业说不上多热爱,多执着。一个农家子弟,走向社会的初始动机,就是这样直接而简单,生存、生活是第一位的。

夏仲是积极的。上中学时主动学开机,做电工,搞机修;校办厂工作技术好,当机电车间主任,给学生上学工课;读研究生时尽管对专业没有多大兴趣,还是尽最大努力学习钻研。认真工作,踏实生活,不断进步,自觉不自觉地积蓄能量,一旦时机成熟,这种能量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

夏仲38 岁到美国留学读博,学业完成后决然归来,主持国家重大科技创新项目。如果说,人的一生就像体育竞赛中的跳远项目,那么,经过上大学、读研究生、出国留学等必要的、漫长的、逐步加速的助跑,夏仲终于实现了人生道路上的三级跳。

夏仲事业上获得成功,人生境界在升华。他毕业后没在美国找工作,一心一意回来,在服务国家的同时实现了自我价值,体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一个农家子弟,穿越茫茫原野,经过一场心路的跋涉,真正走出了“界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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