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勃
中国历史上,乾隆是出名的喜欢到处跑的皇帝。可不光是著名的六次下江南,有学者统计,他在位六十年,或远或近的出巡都算上,有一百五十次之多。
但如果把中国和欧洲的帝王出门在外的时间来个混合排名,乾隆的名次,却也不会很靠前。因为欧洲尤其是中世纪早期的国王,很多实在太喜欢生活在路上了,甚至达到国家的首都毫无存在感的地步,这是任何中国皇帝都做不到的。
为什么会这样,有两点原因特别重要。
第一,欧洲土地分散在很多世袭的贵族手里,国王平时根本管不了那些地方的事。如果不是时不时跑过去视察下,也许人们根本就忘掉了,国王才是这里的统治者。
第二,那时欧洲的交通状况真的很糟糕,而且几乎没有货币,如果国王跟这些地方征收各种物资的话,那物流成本会非常可怕。相反,如果是国王陛下带着他的贴身侍从跑到各个庄园去,一个一个吃过来,反而比较省钱。
反过来,由此我们也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中国皇帝特别多死宅男。
有了郡县制度这个伟大发明,各地官员由中央任命,过一段时间就会工作调动去别的地方,而且干得不好就会被降级甚至撤职,至于想世袭?门儿都没有!中国的皇帝没事就跑到地方上去刷存在感的必要性,就大为降低了。
至于省钱这点,更是完全反过来了。皇帝出巡,随行的不是几十个扈从,而是一个由大批政府官员和后宫嫔妃组成的庞大而矫情的旅行团,比较起来,中世纪欧洲的国王出门,根本就是说走就走的级别。
大家都在要求高规格的待遇,很多人还借机寻找敲诈勒索地方的机会。这是一架巨大的移动碎钞机,相比而言,靠运河把南方的资源运到北方,虽然也不便宜,但还是划算多了。
所以乾隆这不爱着家的特点,就确实显得很个别了。
按照现在老百姓讲故事的套路,乾隆皇帝下江南,真称得上是改变饮食风气,风靡万千少女。
乾隆晚年画像
随便走进一家江南的小饭馆,就会看到墙上的广告板上写着,乾隆皇帝迷了路,饥肠辘辘地来到这里,于是老板端上一份热气腾腾的……总之,一种传统美食,就从此诞生。
随便打开一部清装剧,就会看到好清纯好不做作的女主角马上就要摔倒,刚好微服私访的乾隆路过这里,把她一把抄起来,然后俩人四目相对旋转起舞。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吃东西的口味,很大程度上是从小养成的,换个地方就容易吃不惯。觉得本地多美食,可以征服异乡人、外国人的舌尖,虽然是常见心理,却多半属于迷之自信。乾隆南巡,一大要求就是吃的要和在北京时没啥两样。
茶房用乳牛七十五头,膳房所用羊一千头、牛三百头,都是从北京提前运至镇江、宿迁等地的,不足的后续还要源源不断补上。乾隆南巡时的御膳单,不少现在都还保存着,可以看出,其中弥漫着浓郁的北方风味,有时大约是因为有容妃(香妃)随行的缘故,也有许多清真菜。
至于乾隆对饮用水的挑剔,更是出名。大家也都知道,泉水里排第一的,始终是北京玉泉山,济南珍珠泉、无锡惠山、镇江金山、杭州虎跑……都得靠后。对这个排名,南方士人的腹诽想来是不少的,但皇帝口味如此,你能咋的?
当然,御膳房有时会有苏州厨子帮忙,江浙的官员也会进献菜品。毫无意外地,这里面最突出的是蔬菜。也确实有不少杂史笔记里说到,乾隆确实对江南的饮食表示过好感。比如《国朝遗事纪闻》说,乾隆在扬州时特别打听,有什么江南的时鲜蔬菜没有?于是御膳房呈上了油煎豆腐菠菜,号称“金镶白玉版,红嘴绿鹦哥”呈上来。乾隆因为“甘脆肥浓”吃多了,觉得特别清爽,所以大为赞赏。这里要注意,即使在当时的野史里,这些菜品也还是走过体制内的流程,才送到皇帝面前的,所以指望皇帝迷路而一步登天的饭馆小老板,都是枉费心机。
至于女人的问题,乾隆有“北地胭脂不敌江南金粉”的审美,当然是可能的。第四次南巡途中,乌拉那拉皇后突然与乾隆大闹,甚至愤而割发,据说就和乾隆召妓有关。这个传闻本身可信度不高,但《宫中档乾隆奏折》里记录,乾隆确实悄悄坏了规矩,至少纳了两名江南籍的嫔妃。
但是,这些汉人女子都是由乾隆最亲信的官员如江宁织造、两淮盐政进献的,民女指望偶遇,仍然毫无机会。
总之,一切以微服私访为前提的传闻,几乎都不可置信。这种故事符合群众的心理期待,乾隆却不会这么做,皇帝也是高明的影帝,善于在看起来符合圣人礼教的框架下,巧妙满足自己的欲望。假扮成老百姓出去溜达,是一件很愚蠢很没有格调的事情。
另外,金庸《书剑恩仇录》中,转发过一个经典传说:
原来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四皇子允祯的侧妃钮祜禄氏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哪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来的却是女儿!
陈世倌知是四皇子掉了包,大骇之下,一句都不敢泄露出去。
所以乾隆南巡,是为了去认亲生父母。
这个传说生猛有趣,但总有点显得雍正智商不在线的样子。
如果雍正实在生不出儿子,那这么做还情有可原。但当时雍正才三十出头,身体健康,更何况他已经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就完全没有了这么做的动机。当时皇子们竞争激烈,他这么干要是被人知道了,会导致他直接出局,脑子要有多大坑才会这么给自己挖坑?
乾隆下江南
这个故事的流行,是在晚清民国,汉人的民族情绪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不满被满人统治,所以期待皇帝已经被悄悄换成了汉人。
但为什么挑中乾隆,自然很大程度上和这个皇帝对汉文化的态度有关:他有时会在宫里穿汉人的衣服,从治国精神到行为举止都似乎在刻意迎合儒家鼓吹的标准,而他诗歌创作和给艺术品加盖印章的热情都堪称疯狂。这看起来就是一个智商不够但精神可嘉的汉文化脑残粉的样子。
然而,这是一个错觉。
说到皇帝南巡,《红楼梦》里有一段著名的文字:
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描述的,还是康熙南巡,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圣祖康熙爷比较节俭,乾隆的开销还要高出几个数量级。
乾隆六次南巡究竟耗费了多少白银,无法精确统计。一大原因是,乾隆深知一个好皇帝出巡,应该简朴而高效,不增加地方财政负担,不但不惊扰百姓,还要给大家带去幸福的生活。
乾隆的一举一动,不管实质如何,外面得按照好皇帝的模子来。
皇帝是影帝,大小官员混了这么多年,谁还不是老戏骨咋的?所以,官方统计出来的南巡开支,一定要越低越好。
从京城到杭州,往返水路陆路约两千九百公里,要造精美的龙舟,要修整高质量的道路,沿途还有陆续兴建的行宫三十多处。这个开支是明的。
乾隆坚信自己深受百姓爱戴,怎么才能体现这一点呢?当然是要经常出现万民夹道欢迎的景象。所以,各地方官员组织民众,带领大家学习、演练迎送仪式,努力做到精心排练而没有表演的痕迹,所有的举动既要符合规矩,又要生动自然活泼。这类成本该怎么算,就不在账里了。
皇帝到哪里之前,一定会指示一切从简,但哪里行宫建得好,哪里接驾仪式搞得到位,哪里献上的礼物得皇帝欢心,主事官员都会立刻得到封赏。所谓金口说不要,但龙体很诚实。
这花的钱是哪里来的?最好的解释,就是盐商捐款报效。
中国历史上,食盐行业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盐业由国家垄断,价格由国家规定,商人拿到经营许可证(术语叫“盐引”,口语经常叫“窝子”)才可以售卖,特定产地的盐,只能到特定地区(术语叫“引岸”)销售……总之,方方面面都在国家的严格管控之下。
好处是盐的价格可以和生产成本脱钩。从盐场几文钱买进的盐,到引岸要卖出几十上百倍的价格。
所以盐商就发大财了。
南巡的时候,盐商怎么哄皇帝开心的,在盐商最集中的扬州,真真假假的新闻传得到处都是。比如总商江春和皇帝的关系有多么好,号称是“布衣结交天子”;比如盐商又修了多少园林供皇帝游览;比如瘦西湖边为什么会有一座白塔?就是因为皇帝游湖的时候,说了句这里挺像朕的北海,就是少了一座喇嘛塔,结果盐商连夜就用盐堆了座塔出来。
盐商为什么那么乐意在皇帝身上花钱呢?
一是钱花出去了是拉近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巩固自己的特权地位。
二是捐款往往没有真捐,其实还是先动用的政府经费,以后盐商再慢慢还,但这事上盐商属拖把的,拖着拖着也就不还了。所以还是《红楼梦》里那位赵嬷嬷说得好:“还不是把皇上的银子往皇上身上使呗?”
第三个原因是盐商希望皇帝开恩,把食盐的官方定价,再往上提一提。
这倒算是盐商和皇帝双赢的选择。盐价定得高,商人赚得多,朝廷盐税收入也多,至于老百姓买盐多花了钱,那影帝暂时可以装作不知道。
毕竟,只要不加人头税,就不算违背我大清“永不加赋”的祖训。
第五次南巡的下一年,即乾隆四十六年(1781),皇帝在承德避暑山庄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写了一篇《知过论》,就是我知道错了。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呢?乾隆说,自古以来,可能造成重大政治灾难的,有强藩,有外患,有权臣,有外戚,有女谒,有宦寺,有奸臣,有佞幸,所有这些,我当皇帝,统统没有。
那么我没错啊。不对,我有错,错在“兴工作”,就是形象工程搞得比较多。
明朝把天下搞得太惨了,新王朝新气象,其实形象工程是必须的。以前的朝代搞形象工程,用的都是政府经费,那不好。朕的形象工程,花的都是自己往常省出来的私房钱(“内帑节省者”),普通老百姓没有被折腾,穷人还因此得到了工作,所以,这样的形象工程,真是“我朝之善政家法”。
如此说来我更没错了?不对,我还是有错,错在“心有所萦者,必有所疏忽”,太重视一件事情,反而容易出纰漏。
那是我沉醉于赏心悦目的小玩意儿,疏忽了敬天勤民的大职责了吗?怎么可能?我虽然不聪敏,但这种轻重次序,是怎么也不会颠倒的。
那我到底错在哪里呢?是我出巡的时候,各省督抚的沿途接待,真的是好奢侈啊。虽然看到这些,我并不开心,还批评他们,但他们的错毕竟是因为我犯下的,所以我还是错了。
这行文的千回百转一唱三叹,不愧是影帝级别的台词啊。
后世说到乾隆南巡,有两派截然相反的意见。
有人说他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有人说他其实有复杂深刻的政治用心。
有又怎么样呢?是对江南人士的恩威并举?然而这巧妙的政治手腕,只是使得社会越发僵化窒息,一些被夸大的族群差异,甚至遗祸至今。
是巡视河工?我们已经知道,问题无法解决,这事不论乾隆是否亲自过问,结果也不会有多大的不同。
是了解地方上的吏治民情?然而我们只是看到江浙的官员为皇帝安排了一出又一出民情秀。以乾隆的聪明当然能看穿这些把戏,但他也有更大的聪明并不戳穿。
从这个角度说,《知过论》倒确实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缩影:怎么看都完美无缺,怎么看都毫无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