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树

2020-05-08 08:18花雨
当代人 2020年4期
关键词:表舅蛙声堂哥

花雨

孪生兄妹

听到蛙鸣时,心里不禁一震。

这是我今年听到的第一声蛙鸣。它们在大沙河里,“呱”,随后又一声“呱”,当我侧起耳朵细听时,河面已是“呱”声一片了。

伴随这片“呱”声的,是轻轻摇曳的春风。春风已在这爿园子里悄悄行走一个月了。首先它把冰冻的河面唤醒,把柳树、迎春花的根须唤醒,然后又唤醒了玉兰、樱花、紫荆花、海棠花、榆叶梅和园子角落里的那棵歪脖老榆树。我相信,青蛙也是被春风唤醒的。

在阜平这个深陷太行腹地的山区县,青蛙不择地域地到处生长着。一条细细的河流、马牛踩踏而成的一蹄泥坑、从来没直起过腰的乱草丛,都可能是青蛙的栖息地。它就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匍匐、捕食、休养、繁衍。当你行走在旷阔的田野,它会在你脚边,一个斜刺插入另外的草丛或者“扑通”一声钻到别处的水塘了。

这往往会吓人一跳。

在太行山区,两座错综绵延的山脉就决定一条沟谷的走向,而一条沟谷就决定一条河流的流向。深埋在沟谷深处的山村大多依山而居,背山面水。这就从地理位置上,保证了村庄充足的水源。作为水陆两栖动物,青蛙栖息于水边,一是保证它可以方便地把卵产在水里,二也保证了它以昆虫为主的食物来源。

俗话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长。也可以说,水有多长,有多远,青蛙就繁衍到多远。在月朗星稀的晚上,或者在繁星如雨的夏夜,整个沟谷成为青蛙的演奏场,间或有飞鸟的伴奏和昆虫的低吟,溪水在山间哗哗地流淌。夏天的风摩挲着这些热烈的声音,让它们像起伏的波浪一样。

多年之后,我仍然感激那个夏天的夜晚,躺在一丛白茅草旁等候父亲的来临。

当夕阳一寸寸把我埋在狭长的黑暗中时,我有些恐惧。翻过我所在的山是峡谷,峡谷的那头还是峡谷,而我的家在峡谷对岸的山脚下。我用拙劣的算术计算父亲到达的时间,但此时的时间,已不用钟表,而是用青蛙的鸣唱了。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深陷在蛙声中的感觉。蛙声叠成巨浪把黑暗淹没了,把暗夜里山、峡谷和峡谷那边的村庄淹没了。

我躺在白茅草旁看天上的繁星,繁星如雪粒般沸沸扬扬。我突然醒悟,星星和青蛙原是相伴而生的,或者说,星星和青蛙是一对儿孪生兄妹,一个在天上眨眼,一个在地上鼓噪。它们一动一静,构成天地间最为辽阔的风景。

没有蛙声的陪伴,悬在空中的星星将是多么孤单!

天籁之蛙

从没见过青蛙的产卵过程,但我见过青蛙的卵漂浮在水面上,有时像一条黑色的绸带,有时像一团被洇染的墨汁,随着河水的流动一漾一漾的。

记忆深处,青蛙的卵总是浮在埝下那池水塘里。水塘不大,但它却有着至关重要的“承上启下”的作用。太行山区的农村,原本不是生产水稻的“鱼米之乡”,大多数的土地用来种植小麦、玉米、高粱、谷子和土豆。但村里人都想在过年吃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过一过“大米饭浇肉汤,不吃不吃还盛上”的瘾,于是村庄最低洼的地段被开辟成了稻田。稻田需要水,村里人把平阳河水的一小部分改道,让它流经长长的河滩地、西台、大寨沟门、后沟,最后到达稻田,又从稻田的豁口流出去,拐个弯再进入平阳河。

这条人工的河道灌溉了村庄更多的庄稼。当它最后到达这块稻田时,村街埝下的这片土地便水汪汪起来。我见过爷爷在稻田里插秧,稻田的水没过他的小腿肚,绿绿的禾苗在他的手里翻飞,一束束插到黄澄澄的田里,等爷爷抬起头,眼前已是葱茏一片了。

水塘位于两块稻田的中间。一条大埂把稻田分为两部分。上面稻田的水从大埂的豁口流到水塘,再由水塘漫到下面的稻田里。那个时候,我以为世界上的水总是满的。稻田的水盛不下,溢到水塘里;水塘的水盛不下,又溢到稻田里。

我喜歡跟妈妈到水塘洗衣服,也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青蛙的卵。我试图把长长的墨黑色的缎带抓进手里,但绸带滑滑的腻腻的,还没等我抓起来,它们就从我手心溜走了。后来卵变成了有长尾巴的蝌蚪,蝌蚪一群群地游泳,把池塘都染黑了。

这个时候,总有一些人用桶装了蝌蚪回家喂猪仔,说猪仔吃了败火。当队长的表舅叉着腰在街巷骂开了,你家的猪败火,大伙的稻田败不败火?你家吃猪肉,就不让别人家吃大米了?然后挨家挨户看猪圈的食槽,凡发现食槽有蝌蚪的,马上吩咐会计扣一个工分。

我对工分不感兴趣,但对蝌蚪变成青蛙感兴趣。过些时日,满街跳跃起指甲盖般大小的小青蛙,有的还跳到鸡舍、灶台,惹得那些正低头吃食的鸡踱起方步,“咯咯咯咯”地仰头直叫,脖子上的毛奓起来,蓬蓬松松一大圈;村里人都像得了毛病,走路踮起脚,有的还一蹦一蹦的。院里的大奶奶是裹了脚的,这时候她看大爷爷的笑话,笑得直喊肚子疼。

“你大脚片怎么了?一个脚片踩上去,会踩死三四个。这会子还不如我小脚稳呢。”

孩子们力争要多逮几个的。尽管东堵西截,但胖胖的小手哪里是青蛙的对手,他们悄悄地蹲下来,猛扑上去,手还未捂上,子弹头般的青蛙一个弹跳又到别处了。孩子们磕坏了膝盖,“哇哇”地找妈妈,妈妈嚷道:“青蛙是益虫,不让你逮,你偏不听,看看!看看……”

春末夏初的村庄是忙碌的。村里人忙着种庄稼,青蛙忙着逮虫子。当稻田的禾苗拔节、扬花、抽穗的时候,在村庄扑腾了近二十天的小青蛙忽然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它们撤离了村庄,潜伏在庄稼地,开始鸣唱。青蛙的鸣唱天女散花般点缀在田野各处,往往一处开了头,整个田野就唱起来。

听蛙最好的时候是夏夜的晚上。这时候,暑气渐消,寻一处通风的场院,村里人聚在一起聊农事、侃大山。小孩子自然是围在五爷面前听故事了。五爷是个爱促狭小孩子的人。他爱把小孩子的头发揪起来转圈,直到孩子发出痛苦的“哎呦”声才罢手,“嘿嘿”地笑过之后,开讲。到了夏天,孩子的头发就被赦免了,因为可以学青蛙叫。每个孩子学青蛙叫一遍,又学青蛙跳一跳,五爷“嘿嘿”笑过,然后开讲。

我有时不到场院去,随父母到房顶上纳凉,这时,就可以专心听青蛙叫了。青蛙的叫声有厚有薄。远处的蛙声薄一些,听上去幽远缥缈;近处水塘的蛙声分外厚,一声叠一声,一浪高一浪,在暗夜里汹涌着。听着蛙声我会入眠,入眠的我也会入梦。梦里有许许多多的青蛙跳进那片正在拔节扬花的稻田,有时会有涎水从嘴里流出来,因为我梦到了正吃一碗红米饭——浇肉汤的大米饭。

蛙之伤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豪放派词人辛弃疾一改往日风格,写出了婉约唯美的田园风光。不难想象,作者抑郁被贬,胸怀不得抒发,夜行黄沙道中,艳遇了明月、惊鹊、鸣蝉、稻田和蛙声,这些恬静和美的景象让作者何等慨叹!在睿智的画师眼中,踽踽独行的作者何尝不是一弯明月,一只惊鹊、鸣蝉亦或青蛙?

当然,这是从人与自然和谐共居的高度来理解这首诗,这也是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文学阐释。

但对当时的表舅而言,他不懂辛弃疾是谁,更不懂老子晦涩的哲学思想,他凭朴素的动机来保护青蛙:青蛙吃虫,庄稼得到保护,庄稼增产,乡亲们有饭吃。当时的他三十多岁,血气方刚,完全可以把一个村庄的百姓和农事调度好,也完全可以把青蛙保护好。这种朴拙的动机存在于每个村民的思想里,以致大家如此拥戴表舅,让表舅带领他们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把日子过得更好的想法本无可厚非,这其实也是社会前进的原动力。但朴拙的思想如果不加以正确的引领,盲目的前行或许会导致正好相反的结局。如今,耄耋之年的表舅正用余生的忏悔为那些年他做的事赎罪。

那些年,稻田的夜晚会有一道诡异的风景。这道风景从黄昏开始,一直持续到半夜两三点钟。曾经四处盛开蛙声的稻田,燃起簇簇灯火,幽灵一般浮游在暗夜的萤火虫,在空旷的田野明明灭灭。夏夜的风吹来了,却吹不来稻花香和那些悠长的青蛙的鸣唱。田野一片嘈杂。青蛙幽幽地哀鸣。那些本应坐在场院纳凉的村民,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蹲伏在庄稼或草丛的某处,拿一根长长的竹竿,在草丛间捅来捅去,如果有青蛙跳起,他们会甩动竿子上的网兜,把青蛙网住;有的还利用青蛙捕虫的天性,用手电照在青蛙出没的地方,那些本应填饱肚子的飞虫,却成了捕捉青蛙的诱饵。

表舅是里面的一员,也可以说,是他率先做起这种无本买卖的。土地分包后,不再是队长的表舅到县城打工,偶尔的一次吃饭,让他发现了深藏在老家广阔田野里的无限商机。起先他是瞒着大伙儿做的,白天在工厂做工,夜晚骑车回家,拎一把手电筒,挎上密封的竹篓,拿一根长长的带网兜的竹竿。那年的暑假,我差一点洞悉表舅的天机。他把自己装扮成捕蝉的模样,吞吞吐吐地说,小孩子不可以乱说的,我去捕蝉……捕蝉……蝉,你知道的,可以做药材的。

在村民的理念里,蛙是庄稼的保护神,是不能捕杀的。但只知用体力来换取金钱的表舅,捕蛙或许是最好的挣钱的来路了。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等着新房结婚,二儿子刚刚考上大学。他还有更长远的打算,给大儿子置一套房,给小儿子也要置一套房,但小儿子的房可不是说置就置的,城市的房,那是要拼掉一条命的。

村里人终究还是知道了表舅的秘密。他的秘密在一个夜间被公布,甚至受到了许多人的指责,说他只顾着自己挣钱。但是之后,村里的青蛙便遭了殃。那个时候,稻田已不再是稻田,而是改种成其他高低不同的农作物,但水塘还在,有水塘就有蛙,有蛙就有钱。在村民的眼里,那一个个敏捷跳跃的青蛙是天上掉下来的元宝,上天给的元宝不能白白糟蹋,那是对上天恩赐的大不敬啊!

事实上,捕蛙的收入并没给表舅的二儿子在城里买一套房,很多人也只不过多了几两买菜的银子,但村里的青蛙少了,甚至绝了迹。往年一入夏,蛙声在山谷间回响,尤其阴雨天,蛙声就像开了锣的鼓,响个没完。那时候,你就听吧,雨打在庄稼的叶子上,“唰唰、唰唰、唰唰”;青蛙伏在禾苗底下,“咕呱、咕呱、咕呱”;妈媽在灶膛燃起了火,油烧热了,一把葱花撒进去,“滋啦、滋啦、滋啦”……

雨点子绵绵长长地拖了地,又在地上逶迤出一条细细的河流。歇工在家的表舅爱喝上两口。他让大儿子喊了他的妹夫,也就是我的父亲。两人两盅酒入肚,话就多起来,除了感叹人生艰难,他们同时感到缺了什么。是什么呢?他们瞪着红红的眼睛望着彼此,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说出来。表舅叹道,唉,还喝什么!有什么好喝的呢!表舅冒雨走到埝下的水塘,水塘在雨里静默着,庄稼在雨里静默着。雨滴滴到水面,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这无数个涟漪搅在表舅的心里。他隔着水塘看向自己的那块地,地不大,栽种了豆角,豆角的叶子黄不拉几,上面满是虫咬的洞洞。表舅想,又该打农药了。因为长期打药和施化肥,这里的土壤再也不像以前那般松软,有点板结了。早年这个时候,正是青蛙鸣唱的时候啊。表舅的悔意来了,他觉得他是这块土地最大的罪人。

表舅站在雾气蒙蒙的水塘前回想他前半生的所作所为,对青蛙的亏欠成为他一辈子的心债。他不信邪,不相信被他杀死的青蛙会化作幽灵来报复他,但他要做点什么了。第二年的春季,他独自一人开三轮车去了三十里开外的水库湿地,用那根长长的竹竿捕获了一大篓青蛙,回来放进埝下的池塘里。

做这件事时,表舅已经七十多岁,但身体依然硬朗。因为政府的限制和教育,村里人不再捕捉青蛙。他每日背一柄铁锹在田野上走来走去,把被荒草、石块堵住的河道疏通顺畅,在山谷果园的泉水旁,开凿更多的池塘,池塘的周边撒上草籽或花籽,像给儿子们盖房一样,打造出一片舒适的天地,专等春天的青蛙从淤泥中醒来,在池塘繁衍生息。

表舅长成了当初五爷的模样,村子里的孩子却少了。更多的夏夜,表舅坐在通风的场院,独自一人倾听蛙鸣。他始终不明白,这簇簇的蛙鸣,有多少是他那年从水库的湿地带来的?

青蛙树

我所行走的滨河公园位于大沙河畔。大沙河发源于山西境内,是流经河北省阜平县的重要河流,在其境内又汇入了胭脂河、板峪河、鹞子河和五台山东沟河,向东流入京津的备用水源地——王快水库。

这些河流在大山的夹裹中前行,自发源地到王快水库,绵延几十里到百余里不等,原始村落沿河散居。如果把河流比喻成一棵弯弯曲曲的大树,村庄就是围绕树木滋生的枝枝蔓蔓。躺在白茅草旁听蛙声的那个夜晚,我曾勾勒过有关青蛙的一幅图画:一棵参天的大树,茂密的枝杈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青蛙,它们无一不仰头对星星歌唱,星星在深蓝的天上璀璨,向它们调皮地眨眼。

地球上有多少条河流,就有多少棵青蛙树,一条大的青蛙树,又滋生出许许多多小的青蛙树。地球其实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青蛙树构成,青蛙树彼此交织,很难说清谁是谁的头,谁是谁的尾。

明代徐霞客被称为“千古奇人”,他的“奇”就在于他“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他沿着一条条的青蛙树行走,探寻深藏于这些“树”里面的奥秘。1633年8月4日,阜平山川迎来了孑然独行、到五台山探幽的徐霞客。虽是途经,但他用心记录了游览阜平的全过程,以及阜平气势恢宏的山水地貌。《游五台山日记》一文中,大沙河被徐霞客称为龙泉大溪,“……大溪从西北来,其势甚壮,亦从东南峡中去,当即与西南之溪合流出阜平北者”。可以想象,当年的徐霞客如一枚行走的石子,溯流而上,迎面是汹涌的河水,仰头是险峻的山峰,潜伏于“树”中的青蛙不时蹦出,或鼓噪,或静默,来织结这一瞬的千古机缘。

徐霞客的脚印被岁月雕刻成不朽的纸页,某些记忆也深深地烙刻在岁月里。三十多年前,一位女孩站在大桥底下,以一本英语书做幌子,打发枯燥的自习时间。她站在河畔的桥墩上,河道的风撩起她柔软的发辫和校服的裙摆。她正陶醉在风里,忽见一米之隔的河中间的桥墩上蹲着一只很大的青蛙。青蛙凸眼、挺胸,和她对视。现在想来,青蛙和她的对视是有禅意的。浩渺的空间和时间里,任何相遇都是有机缘的。但当时的女孩怕了,在和青蛙对视约十秒后,她想掉头跑掉,这时,青蛙脖子一鼓,柔柔地叫道,“呱”。女孩咧嘴无声地笑了。她想青蛙把她看做同类了,于是趴在桥墩上,鼓起了眼,噘起来嘴,“呱”。她的这声“呱”如同打开了神秘的五线谱。桥墩上的青蛙唱起来,潜伏在草丛各处的青蛙也一声接一声地唱起来。

这段经历成为某种奥秘隐在她大脑的深处。十多年后,她带着幼小的女儿又回到沙河。正是暑假,她们来到和青蛙对话的大桥下,但沙河已非昨日模样。河水浑浊,河道塞满垃圾,沿河两岸松软的土地已变成黑乎乎僵硬的“煤场”。她想起了那只青蛙,向桥墩上看去,桥墩已经破裂,被几条钢丝绑住,钢丝上缠绕着一堆红红绿绿的塑料袋,最外侧的红塑料袋被风鼓开,纠缠住了一些破布条和一只棕色的皮鞋。她拨通了堂哥的電话,抱怨他的煤场把沙河污染成什么样儿了,还讲了她和青蛙的故事。那时的河水是多么清澈啊。堂哥哈哈大笑,说她天真,好似长不大的小女孩。

堂哥是表舅的大儿子。当年,在表舅日以继夜捕捉青蛙,想给他盖房娶媳妇时,他已和同乡把沙河南侧的一块麦地租下,开辟了煤场。阜平不产煤,但一梁之隔的山西产煤,产很多很多煤。表哥借钱租了地,又买了一辆货运车,从山西那端“哼哼扭扭”地拉回几车煤,不消时日,就被平原和当地的客户抢个干干净净。堂哥得了利,在几年里又是买车又是买房,走在路上昂首挺胸,还把油亮的头发甩上几甩。堂哥的暴富刺激了当地人的欲望。几年间,沙河沿岸、公路两侧,平展展、绿油油的农田,变成了一个接一个乌烟瘴气、灰尘飞扬的煤场。

堂嫂在自己的煤场干活儿。她本可以在家享清福,但她更愿意看管老公。有很多暴富的男人,背着媳妇在外面找“小三”和“小四”。时间久了,堂嫂就成了煤场离不开的人物。更多的时间,堂兄在外面跑业务,堂嫂在煤场照应生意。按堂嫂的说法,她活成了煤场边的那棵树,风来了,接住;雨来了,接住;煤灰来了,也要接住,而且要接到肺里去。堂嫂的女儿觉得妈妈更像一台吸尘器,风刮起的土她吃进肚里去,车轮带起的尘她吃进肚里去,煤堆扬下的煤她也要吃进肚里去。

堂嫂是幸运的,堂哥没给她带来“小三”和“小四”;堂嫂也是不幸的,她的肺和沙河的空气一样,不能容纳更多的扬尘、污染。当沙河被一团黑黑的雾气遮住的时候,她的肺也被癌细胞裹住了。

堂哥给我打电话,说堂嫂做手术的头天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大群青蛙在一个黑洞里呜呜咽咽地叫。堂哥无助地说,这不是那些年被杀死的青蛙吗?它们报仇来了。堂哥还说那年我遇见的青蛙一定是只蛤蟆精。他去了大桥底下,拿着三炷香,像叩拜一座庙堂似的,叩拜了那座挂满垃圾的桥墩。

之后,政府开始了对沙河生态的治理。在沙河上游、两岸以“竭泽而渔”的方式发展经济的“堂哥们”无一不经历了阵痛、思考和幡悟。堂哥关闭了煤场,他把被煤灰污染的土层铲掉,铺了一层厚厚的有机肥,种植了瓜果蔬菜。还挖了一小块池塘,种了荷花,表舅捕了十几只青蛙放在池塘里。当荷花在池塘亭亭玉立、婆娑起舞时,青蛙在荷叶底下“咕呱”乱叫,好像荷花随风翩跹的伴奏曲。手术后的堂嫂会帮忙摘些蔬菜。她经常挽着堂兄的胳膊,走在田野的大埂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更多的时候,她坐在池塘旁的一把木椅上,看着荷花和青蛙发呆。

我喜欢在沙河边的滨河公园散步,从西向东,然后再从东向西。沿途我会遇见沙河清新的风。风吹拂着河道里半人高的芦苇、拂子茅、酸模,长满红绒球的蓟草。芦苇去年的白茅还未落,今年的幼芽又顶着向上长,苍绿相间,一大片一大片的,裹挟着一条清澈的河流,在风中婀娜。我看到水鸟在芦苇丛中穿飞,野鸭在水面上成双成对。青蛙的“咕呱”陷在一片“啁啾”声里,缥缈悠远,像从山谷传来的梵音。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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