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书体史的双线脉络与“真草隶篆”的循环

2020-05-07 07:58雍文昴
艺术学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循环

雍文昴

[摘要]在书体史上,由商周至清代,从“甲骨”到“碑学”,建立在“坚固耐久”与“柔软易损”两类书写材质之上的各样书体相继出现,推进着书体史不断向前迈进。其中,“正统书体”以“钟鼎文”开宗,经历了大篆、小篆、隶书、楷书的前后更替,而“世俗书体”则以“甲骨文”立派,历经了简牍、隶书、草书(行书)、楷书等诸多演变,形成了“正统书体”与“世俗书体”始终并行不悖的双线脉络。在此基础之上,也逐渐实现了“真草隶篆”的书体循环。

[关键词]书体史;双线脉络;真草隶篆;循环

每个艺术门类都有自身的发展特点,因而每一种艺术史也都应遵循其各自的特点展开书写。书法,作为中华民族所特有的一种传统艺术形式,有着非常独特的艺术特质与演进历史。其中,“书体”即是书法艺术发展过程中所产生的一种特有的审美风格,既体现了书法家对于艺术创新的不懈追求,又叠印了不同历史阶段的时代特色,下面笔者将尝试对书体史的双线脉络做出简要的梳理。

一、书体史的双线脉络

书体史的双线脉络包括以下两个层面:首先,从书写材质来看,书体史的双线脉络体现在“坚固耐久”与“柔软易损”两类材质之中。所谓的“坚固耐久”是指如钟鼎文、篆书、隶书等书体在镌刻时所使用的青铜器或者石刻,也就是一般习惯所称的“金石”,这类材质多用于承载祭告天地、政令律法或者两国盟约等正式的文字。而“柔软易损”的材质,如简牍、帛书、纸、绢等,则由于书写的便利,多用于抄录日常书信、笔记以及医方、历谱等相对非正式的文字。其次,基于书写材质上的区分,书体史又呈现出“正统书体”与“世俗书体”两大脉络。在书法史上,建立在这两大脉络之上的各种书体相互更替,推进着书体史不断向前迈进,并最终完成了“真草隶篆”的循环。

(一)甲骨文与钟鼎文

甲骨文作为举世公认的中国最古老的文字,被认定为中国书法历史的发源。《周易。系辞下》中有“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的记述,这种“书写”“契刻”在龟甲牛骨上的文字,经过漫长的岁月封存,洗去尘垢,成为来自上古记忆的最佳佐证。根据目前的考古发掘资料来看,“不仅商代有甲骨文,西周、春秋也有甲骨文”,可以说,“占卜习俗在我国分布很广,持续使用的时间也很久”。而所谓甲骨占卜,其实是将刻好卜辞的龟腹甲、牛胛骨与鹿头额骨等动物骨骼整治之后,钻凿出细孔,再放在火上进行灼烤,这样一来,甲骨之上的钻孔位置自然就会出现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裂纹,这种裂纹一般被称为兆纹,也就是占卜所求的卜兆。在当时人们的生活中,甲骨占卜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大到祭祀、征战,小到天气、出行,事无巨细,都会进行相应的占卜。目前,经过专家、学者的不断考证,许多甲骨上的文字与语法已经得到了破解。对照《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所总结的汉字“六书”构造规律,甲骨文已具备了汉字特有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等作用。

在商周时代,与甲骨文几乎同时出现的文字还有钟鼎文。钟鼎文又称“金文”或“吉金文字”,指的是镌刻在青铜器皿上的铭文。一般来说,在殷商早期,钟鼎文并不常见,出现在青铜器上的往往只是单一的图像。有学者认为,“早商的青铜铭文不一定是文字,也有可能是部族的图腾符号,也就是‘族徽”。此后,随着铸造技术的进步,能够保存在青铜器上的文字逐渐增多,而这些文字的笔画线条也日趋规整圆润。如在著名的“司母后大方鼎”“虢季子白盘”,以及西周后期的“毛公鼎”“散氏盘”的铭文当中,就可见到钟鼎文渐趋成熟阶段的艺术特色。

从以上两种文字互相参照来看,甲骨文与钟鼎文虽然出于相近的时代,但从书写材质到文字用途上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从而形成了各具特色的书体风格。甲骨文的书体风格简约、平直,有着鲜明的刻凿痕迹,常现险绝凌厉的笔势动态。形成这样的书体风格,笔者认为主要基于两点原因:其一,从书写的材质来看,甲骨文是镌刻在动物骨骼之上,相对于石器或者青铜器来说,骨骼的材质更加柔软也更易受损,所以在镌刻卜辞的时候,不宜过度雕琢;其二,从文字的用途看来,甲骨文基本用于日常占卜,书写次数相对频繁,从对甲骨残片的研究成果来看,不但用甲骨占卜的内容丰富多彩,而且往往在一片甲骨之上就曾经做过多次占卜。如“有一片骨骸上刻满了二十几条和‘下雨有关的卜辞——‘甲申卜雨‘丙戌卜及夕雨

‘丁亥雨等”。而另一片刻有征讨卜辞的甲骨,同样被使用过五次。所以,正是由于甲骨文既需要镌刻在较软的材质之上,又具有较高频次的书写要求,因而才形成了其现存的书体风格。钟鼎文的书体风格则繁复、圆转,由浇铸、冶炼而成,更趋平和稳定。同样地,从书写材质来看,钟鼎文通过特殊的技术工艺书写于青铜器之上,往往需要经过非常繁复的工序才有可能加工制成,所以值得精雕细琢;而从文字的用途来看,青铜器大多属于礼乐之器,一般用于记录重要的历史事件,如“散氏盘”上的铭文所记述的即是两个相邻国家的疆界盟约。由于钟鼎文所使用的书写材质更加坚固耐久,且所记述的内容更加正式,所以其书体风格也由此形成。

可见,早期的甲骨文与钟鼎文出现在相近的时代,“但比较起来,青铜图像文字更庄重繁复,更具备视觉形象结构的完美性,更像在经营一件慎重的艺术品,有一丝不苟的讲究”,所以“有人认为早商金文是‘正体,甲骨卜辞文字是当时文字的‘俗体”。笔者认为,上古文字当中这种“正体”与“俗体”的并行不悖,只是一个开端,在之后书体演进历史当中,这一“双线脉络”其实始终在延续与传承。

(二)由篆入隶

当历史的车轮进入春秋战国时期,政治局势开始变得风雨飘摇,平王东遷,周室衰微,礼崩乐坏。然而,正是在这样一个纷乱的年代,诸子百家的思潮却纷纷然如逆水行舟,应运而生。“战争分裂,变乱动荡,强烈地刺激着观念的转变和思想解放,迎来中国文化史上最伟大、最辉煌的发展时期。”可以想见,随着春秋战国时期思想、文化、艺术领域的繁荣发展,文字记述的需求也相应增多,书体的发展也得到了客观的推动。于是,大篆石鼓、帛书简牍,以及东南各个诸侯国的“鸟凤龙虫书”“蝌斗文”均浮现出世。在秦朝短暂的统一以及汉代相对稳定的发展之时,“小篆”与“汉隶”先后成为继“钟鼎文”之后的书法“正体”,完成了书法史上“由篆入隶”的重大转变。

1.石鼓与简牍

石鼓文是现存最早的刻石文字,被世人称为“石刻之祖”。所谓“石鼓”,共由十块鼓形刻石组成,每块均刻四言韵诗一首,内容主要为歌咏秦国君主游猎情况,故亦称“猎碣”。如前文所述,钟鼎文随着青铜工艺的不断进步,字数逐渐由少变多,开始出现了长篇的铭文,而这些铭文的书体也逐渐趋向端正圆润,形成了大篆的书体风格。而由“钟鼎文”到“石鼓文”,再由“石鼓文”到“小篆”,石鼓文在书法史上的重要价值,通常被认为是“大篆”转变为“小篆”的关键。清代著名的政治改革家、碑学家康有为评价“石鼓文”时曾说:“若《石鼓文》则金钿落地,芝草团云。不烦整截,自有奇彩。体稍方扁,统观虫籀,气体相近。《石鼓》既为中国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法则也。”由此可见“石鼓文”书体风格的端严法度。

简牍,是对竹简与木牍的统称。普遍使用于东周至魏晋时期,在纸质书写材料被普遍使用以后,简牍才被逐渐废弃。简牍因原料与规格的不同,又分为简、牍、觚、检、楬五种。一般来说,一二尺长,一行文字宽的竹条称为“简”,多用于文书档案,以及经文、书籍和诏令文件等的抄写编册。而不超过一尺长,两行文字或更宽一点的木板,则被称作“牍”,多用来写书信、契约,或抄录医方、历谱。与前文所提及的各种书体不同,“简牍”是真正的手书墨迹留存。

与世界上大多数工艺制品相同,青铜刻铸工艺也经历了从发明、发展、繁荣到逐步衰落的过程,随着同样经久耐用的石质书写材料的发现,石刻文字最终替代了钟鼎文,石鼓文亦成为这一阶段“正体”书风的新范式。而且,由于石质材料比金属材料更易加工,也更易制作成高大巍峨的雕刻石碑,所以成为此后书写“正体”文字不可替代的新载体,沿用至今。同时,在与钟鼎文到石鼓文发展脉络并行的另一条线索之上,从甲骨文到简牍隶书,也同样经历了从书写材质到书体风格的飞跃发展。首先是书写的材质从动物的骨骼转移到了竹子、木头以至于丝帛(帛书),其次书体风格也由上古文字逐渐向现代可识别文字靠拢,初现隶书波磔、延展的端倪。如果说“甲骨文”的使用曾一直沿袭至春秋时代的话(参见前文引用《中国古文字学通论》内容),那么这一从“甲骨”到“简牍”的发展线索,正好应和了中华文明的历史进程,巫术活动逐渐退场,医卜星象的种种积累开始被记述。而中国的文字与书法亦将由此迎来各自不可限量的辉煌。可见,“石鼓”与“简牍”上的文字,可以看作是书体史双线脉络的又一进程。

2.小篆与隶书

“小篆”一般被认为是秦代丞相李斯依据“大篆”所创立的代表秦代宫廷正体文字的新书风。众所周知,在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采取了非常重要的一系列举措即包括统一度量衡与文字。如前所述,战国时代诸侯纷争,各个诸侯国均有本国的文字书体,很难实现顺畅的沟通与交流,于是“小篆”成为通行全国的标准文字。虽然从现今的视角来看,秦始皇统一文字的举措,只能算是漫长古代历史当中很短暂的一段插曲,因为不久以后,“小篆”的官方地位,就会被“隶书”全面取代。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统一文字对于后世历史、文化的影响十分深远,从某些层面来说,优秀的传统文化之所以能够历经沧桑而不衰,即有赖于文字的统一。例如,秦朝的丞相李斯,被誉为书法史上的第一位有名姓与作品流传于世的书法家,由他撰文并书写的《泰山刻石》至今仍然屹立在岱庙之中,向世人昭示着一代君臣开创时代的历史记忆。然而,《泰山刻石》《琅琊刻石》《峄山碑》以及《之罘刻石》《会稽刻石》等记述始皇功绩的小篆刻石,虽然因为统一文字政令的原因,成为当时的“正体”文字。但正如前代书体双线脉络的发展轨迹,“小篆”也没能控制秦代书体风格的全部风貌,随之兴起的“隶书”也许才是一个时代真正的主角。

关于隶书的书体特征,想来无需在此多做阐释,因为即使在书法的实用功能完全被电脑所取代的当今时代,文字处理的软件当中,隶书书体仍然随处可见。可以说,从简牍开始发展起来的隶书,在秦汉时期已逐步成为与“正统书体”小篆并存的最主要的“世俗书体”,在人们日常书信往来和各种快速记录中发挥作用。然而,不同于小篆,抑或此前的任何书体,隶书不但占据了“世俗书体”脉络,并最终在汉代时期完成了自身从“世俗书体”向“正统书体”的转变,成为汉代直至魏晋早期碑刻的规范书体。如知名的汉隶碑刻《礼器碑》《史晨碑》《曹全碑》《乙瑛碑》《石门颂》等,就是隶书成为“正统书体”之后的代表作品。

可见,在书体史“由篆入隶”的转变过程中,大篆、石鼓与小篆先后成为“正统书体”,而以甲骨、简牍一脉发展兴起的快写“世俗书体”——隶书,却最终取代了所有之前的“正统书体”,实现了自身的转变。需要说明的是,在这一时期,虽然隶书成为“正统书体”,但却未能彻底取代篆书的部分正统地位。这是因为从书体史的发展历程来看,虽然篆书在此后没能再次成为通行的正统书体,但却也没有就此衰落,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了下来。如前所述,篆书一般是书写在金属(青铜器)或者石质材料之上的,所以稱为“金石”,受原本“正统书体”地位的影响,篆书在隶书成为正统书体以后,仍然在正式公文中保留了一席之地。可以说,篆书始终伴随着隶书,并证明着隶书的正统地位。例如许多以隶书书写的石碑,以及后世以楷书书写的石碑,在其碑额处都会有篆书的字样,以起到对碑体内容概括和阐释的作用。而后世的金石印章,更成为公文文书和书画艺术当中最重要的凭证。

(三)魏晋时期书体的完备与合流

当历史的推演进入魏晋时期,书法艺术也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阶段,各种书体在这一时段实现了完备与合流。首先,草、行、楷等新式书体逐渐被士族阶层所接受,成为他们之间书写交流的一时风尚。而伴随着这些新书体的盛行,古体的篆书、隶书由盛转衰。其次,两晋时期,楷书规范渐渐成形,并开始在“正统书体”领域逐步取代隶书。再次,“真正具有学术意义的书学著作出现于魏晋南北朝,作者多是书家”。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中,中国书法的各种书体,无论是后世约定俗成的“真草隶篆”,还是“篆隶楷行草”的书体概括,在魏晋时期均已初具规模,且分别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篆隶两体在前文中多有论述,在此不再赘述,单以“楷”“行”“草”为例,楷书在魏晋时期有钟繇、王羲之、王献之等书法名家,《宣示表》《还示表》《黄庭经》《乐毅论》以及《洛神赋十三行》等都是后世楷书摹写的范本。行书领域,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流传于世,而魏晋时期书家辈出,仅王氏一族之中就历历可数,佳作又岂止“兰亭”。再看草书,自汉末章草发端开始,至魏晋时期,所谓的今草已成为日常书信往来当中最为流行的书体。如观赏《万岁通天帖》或《三希堂法帖》当中的草书精品,以及王羲之的草书尺牍等,就不难领略到这一书体艺术的魅力。可见,现今可知的各种书体的发明与创造在魏晋时期均已实现。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各种书体在魏晋时期已基本完备,但这并不代表各种书体在此后的发展当中并驾齐驱,平均发展。恰恰相反,书体史“正统”与“世俗”的两大脉络依旧延续,从未停止。首先,从“正统书体”的角度来看,如前文所述,自春秋战国以来,书体史开始了“由篆入隶”的转变,而最终完成这一转变的时期在汉朝。此后的“正统书体”又开始逐渐“由隶入楷”,但这一转变同样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在魏晋时期,“碑志仍然是隶书的领地”,虽然东晋以及南北朝的墓志等碑刻具有了明显的楷书痕迹,但不难看出这只是隶书向楷书转变过程中的一种过渡形态,与后世成熟的楷书范式仍有着明显的差异。其次,从“世俗书体”来看,楷、行、草作为当时人们往来的通用书体,虽然是对书写艺术一种求新求变的结果,但并未能与篆隶分庭抗礼,而是共同承担正统书写的作用。由此可见,魏晋时期,在书法得到高度重视、繁荣发展的历史背景之中,现今所知的各种书体风格虽然均已完备,但书体史的双线脉络却仍在延伸。

此外,在魏晋时期各种书体涌现完备的同时,书体的合流也逐渐形成,西晋书家卫恒在其著名的《四体书势》中将书体划分为古文、篆、隶、草,虽然与后世书论家如张怀璀等人的论述来相比,似乎缺少了八分书、真书以至于行书的地位,但由卫恒的论著却可以看出晋人对于书体归纳的自觉,当然,也正因为这些魏晋时期书论家的努力,才使得由上古时代各个部族,到战国时期各个诸侯国,以及秦汉以来纷繁发展的各种书体渐渐得到了归纳与合并,逐步确立了中国书法“真草隶篆”的书体分类。

(四)楷书正统地位的逐步确立

虽然如前文所述,在魏晋时期,各种书体均已完备合流,并且分别达到了一定的艺术高度,楷书也逐渐取代隶书开始占据“正统书体”地位,但这并不是说书体演进的历史由此终结。事实上,书体史的双线脉络不但继续传承,并且还在隋唐时期到达拐点,从而走上了其循环往复的反向轨迹。

谈及此处,需要首先介绍的一个重要的历史背景是中国古代选拔人才的制度,从隋代开始推行科举。自此,科举制度完备于唐代,延续至清末,除去元代停止科举取士的80年,这一人才选拔制度,存在了1300多年,“对这一漫长时期的政治、经济、教育制度以及知识分子的学风,都曾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其中,除却八股文体对于思想、学术的局限不谈,由于在当时科举考试需要用手写字体作答,所以对于自隋至清“正统书体”的形成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次,随着制作工艺的进步,纸张的使用更加普遍,这种与毛笔相得益彰的书写材料,渐渐成为最主要的书写载体,此前镌刻在“金石”之上的“正统文字”也逐渐转移到了纸质材料之上,从而使得“正统书体”的使用范围相应扩大。

虽然如前所述,自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具有楷书初步形态的碑刻文字已经出现,但在“正统书体”领域,楷书的真正成熟,还是要等到唐代。这种成熟存在两方面的含义:其一,楷书法度的成熟。根据研究,“楷书在起初时并没有‘楷的定名”,在《说文解字》等书中,“‘楷字的本意是‘楷则”,即楷模、规范、法度之意,相应的,楷书书体本身也没有现在的称谓,而是常常被称为隶书、真书、正书、今隶、今分等,可以说,直至唐代中期之际,楷书才慢慢名实相称。而且,不只楷书的名称如此,其书体风格,也经历了同样长时间的演变,如《龙门二十品》《爨宝子》《爨龙颜》等魏晋碑刻,虽然大胆地改弦更张,采用了楷书风格,但大概是担心统摄力度的不足,所以在其中仍然保留着“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的隶书痕迹。直到唐代,楷书的法度才全面地表现在“正统书体”当中,如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柳公权的《玄秘塔碑》等,皆尽显楷书的雍容、秉正的风格特征,而“唐楷”也成为这一时代的书体标识。其二,楷书“正统书体”地位的确立。在楷书法度逐渐确立的同时,楷书也逐步取代了隶书,成为新时代的“正统书体”,因为唐代的碑刻以及政令、公文当中,楷书已经不再是偶然的出现,而是全面的覆盖。因而,从魏晋甚至更早时期开始出现的“由隶入楷”,到唐代进入了成熟阶段,成为“正统书体”脉络上的又一重要历程。

在此之后,古文、篆、隶等文字逐渐式微,流行于世的行、草书体,渐渐从“世俗书体”当中脱颖而出,如孙过庭的《书谱》,即为书家书学创作的记述。可以说,在楷书成为“正统书体”之后,行、草书延续了“世俗”书写的脉络,成为人们追求书法艺术新奇、变化的依托。

(五)各种书体的进一步发展

经过魏晋,穿越盛唐,各种书体从完备到合流,皆粉墨登场,异彩纷呈,而楷书也同隶书一样,完成了自身由“世俗”向“正统”的转换,并继续在这个以文字为艺术的国度里,雄踞1300余年。至此,似乎书体的发展史应如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中所言,由绚烂归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的平静。然而,历史的事实却并非如此,在宋元明三代之中,虽然没有新书体的产生,但书家却始终在探寻着各种已成形书体的别样表达方式。在经过高潮迭起的前代繁荣之后,书法艺术开始了自身的沉淀。例如一般人所熟知的宋代四大书家——苏、黄、米、蔡,就有著四种非常不同的个人风格。“唐楷强调时代超过个人性;宋代恰好相反,个人书风完全超越了时代一致的要求。”于是,苏轼的《黄州寒食》、黄庭坚的序跋、米芾的大字行书,相继传世,有飘逸、灵动,亦有稚拙、返璞,然而抛却所有的“传移模写”与“经营位置”,宋人将书体艺术与心性沟通,达到了直抒胸臆。在此以后,元明时期的赵孟頫、祝枝山、唐寅、文徵明以及徐渭等书法名家,更是将浪漫情怀与文人气质结合,创造出了属于书家自身的艺术风格。

所谓“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态”,历代书学理论家如冯班、梁巘、刘熙载都曾做过类似的归纳。可见,由宋至明书法艺术并非止步不前,书体还是真、草、隶、篆,但侧重的角度却早已不同。

回到书体史的双线脉络来看,首先,“正统书体”领域仍然以楷书为主,碑刻、诏令、上书、上表,以及一般的公文往来,都以楷书为通用文字。有趣的是,由于元代的蒙古统治,使得“正统文字”领域一度出现过蒙文,但这与后来清代碑刻多有满、汉、蒙三种文字并列的现象相同,都是少数民族统治的实际需要。作为以汉字构成的书法和书体序列来说,“正统书体”的地位,仍然属于楷书,而且由于科举制度的继续推行,楷书已经成为一般文人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虽然不能说每一位文人都是楷书书家,但不可否认,他们全部经过楷书“横平竖直”的洗礼,而这也从另一方面加固了楷书的书体正统地位。其次,在“世俗书体”领域,如前文所述,自魏晋时期开始,古体的篆书、隶书就开始逐渐衰落,而到宋元以及明代末叶以前,篆书除了在金石印章当中保存以外,在日常的书写中已很少出现。而相对来说,隶书就更加乏有问津,从现有的书帖墨迹来看,这一时期几乎没有隶书作品传世。可见,在楷书确立其“正统”地位以后,书体史双线脉络的另一“世俗”序列,已由行书与草书逐渐占据。

(六)回归“碑学”与“金石”

明末清初,楷书已占据“正统书体”近千年,历代文人临习楷书,以楷书进阶仕途,可以说,楷书无形中已成为书体当中最为司空见惯的存在。然而,随着辉煌与繁荣渐渐沉寂,楷书也逐渐走向了呆板与僵硬。于是,被后世许多碑学、金石学家所攻击的“台阁体”与“馆阁体”,成为楷书由盛转衰过程的一曲前奏。

从前文的论述可以看出,书体史自唐宋时期以后,皆以楷书为书体“正统”,然而同樣值得注意的一点在于,唐宋以后的碑刻不再是“正统书体”的首选载体,纸质的书写材料已全面取而代之,而碑刻的内容,要么是前人墨迹,要么是“二王”书风,逐渐从“正统”载体的地位,转变为书法名帖的记录刻石,留给后人借鉴品赏。帖学从此统御书坛,碑刻佳作也由此消失殆尽。然而,书体史在这一时期却悄然开始了其全面的回归,“清代嘉道时期,汉碑、魏碑治学重新崛起,沉寂了数百上千年的碑学再次风靡神州大地”。“清之碑学,从理论意识来说”,主要分为三个发展时期:“第一个时期从顺治到乾隆,有一百年的历史,习碑者多为在野文人,以隶书为主,主要书家有金农、郑簋、郑板桥;第二个时期从乾隆到道光,也是一百年历史,习碑者发展到朝野内外的士大夫阶层,其成就最著者为邓石如、尹秉绶、钱丰、钱坫、孙星衍、桂馥、陈鸿寿等人;第三个时期从道光至宣统,五十年历史,碑学主要是取法北碑,真、隶、篆书体百花争妍,璀璨夺目者有何绍基、赵之谦、吴昌硕诸星,此外吴让之、杨沂孙、张裕钊、李瑞清、曾熙、康有为之书迹,亦令人刮目。”可见,在近三百年碑学兴盛时期,篆、隶一反前朝作为“正统书体”的姿态,从因书写繁难一度被替代的字体,转而成为打破陈规的新书风,不能不说是书体史一种精巧的回归。至此,随着明末清初的碑帖之争,书体史的双线脉络再度清晰,楷书作为“正统书体”的地位虽然仍是不争的事实,但在碑学与金石学的猛烈攻击下,已现式微,而篆、隶等书体,则再次出现于“世俗书体”之间,闪耀着全新的光芒。

二、“真草隶篆”的循环

根据前文从“甲骨”至“碑学”的论述,一个关于书体概念的问题油然而生。在如此纷繁的演进史中,经过一代代书家的思索与总结,到底哪些书体才是书法艺术的最佳概括?

(一)“篆隶楷行草”还是“真草隶篆”

在书体研究的过程中,书法一般会分为五体,即: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然而,这五种书体并非按历史排序,也没有太明显的逻辑关系序列,只是约定俗成的称谓而已。但如果仔细考虑起来,则五体书的称呼未必能在分类上取得成立。“篆、隶、草诸体,当然是各成一个类项,相互之间并不能取代,甚至连组织(构字)规则也不大相同;但行书之于楷书,却只是规整楷书的简便活泼的写法,并不能构成一个单独的书体类项,因为它的构字规则并没有相异于楷书。由是,五体书从严格意义上说其实只有四体是成立的,即篆书、隶书、楷书、草书。”因此,另一种关于书体的分类——“真草隶篆”相对来说就要合理得多。事实上,历代用于识别书体的艺术创作,也大都以此作为参照,如智永禅师的《真草千字文》以及文徵明历时七年创作的《四体千字文》等,就属于此类。

(二)“真草隶篆”及其循环

综上所述,在书体史发展的历史当中,始终存在着“正统书体”与“世俗书体”并行不悖的双线脉络,其中,“正统书体”以“钟鼎文”开宗,经历了大篆、小篆、隶书、楷书的前后更替,而“世俗书体”则以“甲骨文”立派,历经简牍、隶书、草书(行书)、楷书等诸多演变。当然,在书体史的形成与演进过程中,各种书体的出现与转换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也并没有各种书体之间更替节点的截然分野,之所以能够产生这样的现象,笔者认为,主要是基于书法艺术自身求新求变的审美律动,而使这样的律动从愿望变为现实的决定力量,正是历代书法家的不懈追求。

经过对书体史从“甲骨”到“碑学”的梳理,笔者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正如著名近现代书法家沙孟海先生在他的书学著述中所提及的,“旧社会挂画挂四幅:春夏秋冬。挂字也是四幅:真草隶篆。有人说,真草隶篆次序不对,不符合时代先后。我说,符合的,它是由近及远,倒排上去的。篆书最早,排在最后。由篆变隶,由隶变草,真书最晚出”。换言之,“真草隶篆”应作“篆隶草真”,正好符合了这四种基本书体产生的时间顺序。然而,如前文所述,由于书体的形成与演进,由商周至清代,一直延续着“正统”与“世俗”的双线脉络,而在魏晋时期各种书体实现完备与合流之后,书体史又于楷书正统地位逐渐确立的同时,走到了其自身循环往复的拐点。因此,笔者认为,“真草隶篆”的叙述并非只是为了说明各种书体从无到有的先后排序,同时还涵盖了魏晋以后各种书体的蜕变与新生。也就是说,在“篆隶草真”的创造相继完成以后,书体史又展开了新一轮的“真草隶篆”。

结语

也许历史原本就是这样循环往复,书体史的双线脉络与“真草隶篆”的循环,也许只是其中的一点缩影而己,然而虽然只是这一点缩影,往往也足以使人惊叹其精准的鬼斧神工。清代光绪二十五年(1899),一位研究金石学的学者王懿荣,因为生病要吃中药的缘故,所以按照药方,从药材铺中购买了一味名为“龙骨”的药引,正在抱病的王懿荣大概不会想到,一段沉睡千年的上古文明,此时正欲向他开启一个神秘的宝藏,而通向这些宝藏的钥匙,正是他手中的这一块“龙骨”。至此,书体史从“甲骨文”的原点出发,经过三千年让人痴迷的繁荣与辉煌,最终再次开始了新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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