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杜詩矩》考述*

2020-05-07 03:33楊海龍
古籍研究 2020年2期

楊海龍

關鍵詞:汪後來;吴思九;杜詩矩;考述

廣東省杜詩學起步較晚,據文獻記載,廣東最早的杜詩學著作爲明代黄淳所撰之《李杜或問》,而終明清之季,廣東杜詩學著作僅有十數種,然散佚者泰半。汪後來與吴思九爲清代廣東治杜優秀者,其同注之《杜詩矩》四卷,爲廣東地區杜詩學重要成果。

《杜詩矩》,吴思九序稱《杜詩矩箋注》,汪後來序稱《箋注杜工部詩》,吴道鎔《廣東文徵作者考》云:“(汪後來)其爲詩,始學韓孟,繼益雄深,上闚杜陵堂奥。所著《王右丞詩箋》二卷、《杜詩注》四卷、《畫史》一卷、《汾江詩社選》二卷、《鹿岡詩集》二卷”(1)吴道鎔:《廣東文徵作者考》,1958年,第165頁。,亦稱《杜詩注》。然其《凡例》則明確指出,該書是汪後來與吴思九爲糾正當時注杜的種種謬誤,而欲給人指出規矩,因此命名爲《杜詩矩》。綜合各種資料,汪後來與吴思九同注之杜詩,應名爲《杜詩矩》。

周采泉著《杜集書録》、張忠綱等編《杜集叙録》、孫微著《清代杜詩學文獻考》及蔡錦芳著《杜詩學史與地域文化》,均承襲吴説,並認爲其書已佚。清朝遺老汪兆鏞有《澳門寓公詠八首》,其五云:“吾宗白岸本清才,畫品詩心有别裁。箋杜成書都散佚,只憑張印獲瓊魂。”(2)雷夢水等編:《中華竹枝詞》,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975頁。其中,白岸即汪後來,所謂“箋杜成書”即指其《杜詩矩》,然而已經散佚。然今見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杜詩矩》四卷(存三卷)三册,或爲海内孤本。今就其相關論述之。

一、 汪後來、吴思九生平考述

汪後來,字白岸,一字鹿岡,或云鹿岡其號,廣東番禺人。汪後來祖籍安徽歙縣,爲唐越國公汪華之後裔。因爲其父在廣東爲官,因此籍屬於番禺。汪後來文武雙全,康熙四十一年中武鄉試,有詩畫名,是嶺南地區著名的畫家。有《鹿岡詩集》、《杜詩矩》等傳世。

朱萬章在《汪後來生平考略》一文認定汪後來生於1674年,卒於1752年,幾成定論,廣州地域文化類書籍大多採用此説(3)如黎細玲在《香山人物傳略3》“汪後來”條中即用此説。見黎細玲:《香山人物傳略3》,北京:北京文史出版社,2014年,第467頁。。然細考其所引文獻,將汪後來生卒年商榷如下:

《汪後來生平考略》一文根據曹維城《鹿岡先生傳》、《廣東通志》、《番禺縣續志》、《佛山忠義鄉志》等材料,認定汪後來生於1674年。理由是曹維城《鹿岡先生傳》中記載汪後來“年二十五舉虎榜會試落第,鬱鬱不得志”(4)見《鹿岡詩集》卷首,清乾隆間邵園刻本。,並根據胡方《贈汪白岸》詩題下注“白岸以儒士不能久困,去試武科,得中”(5)(清)胡方:《鴻桷堂詩文集·鴻桷堂詩集》卷四,清同治三年重刻本。此條引文句讀,沿用《考略》一文。。認爲汪後來二十五歲參加康熙三十七年的會考落第,並以汪後來《落第》等詩爲證。然據《清聖祖仁皇帝實録》、《清史稿》以及《清代朱卷集成》等文獻,文科會考在康熙三十六年,而非康熙三十七年(6)《清聖祖仁皇帝實録》卷一百八十載:“(康熙三十六年二月初六日),以吏部尚書熊賜履、禮部尚書張英爲會試正考官,都察院左都御史吴琠、刑部左侍郎田雯爲副考官。”見《清實録·聖祖仁皇帝實録》,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789頁下。《清史稿·張英傳》載:“三十六年,典會試。”見《清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965頁。又《清史稿·選舉志》載:“世祖統一區夏,順治元年,定以子午卯酉年鄉試,辰戌丑未年會試。”見《清史稿》,第3147頁。《清代朱卷集成》亦載有康熙三十六年丁丑科會試李繼修朱卷。以此可知,文科會試在康熙三十六年,而非康熙三十七年(戊寅年)。。所謂“虎榜”是“龍虎榜”的簡稱,指進士榜。《漢語大詞典》“虎榜”條云:“清代則專稱武科進士榜爲虎榜。”(7)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八卷,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1年,第808頁。《漢語大詞典》稱“虎榜”在清代專指武科進士榜,不知何據。清人在詩文中並不以“虎榜”專稱武科,如劉人駿《示長孫鐘生、外孫延洪》云:“我昔有門生,一侯複一丁。原是表兄弟,從師共執經。既冠出應試,博得兩青衿。壬午出我門,虎榜並馳聲……”見《鷓洞詩鈔》卷七,民國十二年誦芬書屋鉛印本。而曹維城所稱的“舉虎榜會試落第”,將“虎榜”和“會試”並舉,從語法上講,此處的虎榜若是指文科進士榜則不合理,那麽合理的解釋就是此處的“虎榜”即指武科。因此,曹維城此處所謂年二十五舉虎榜會試不第應該指的是汪後來在康熙壬午之後,參加武會試不第,而不是《考略》一文中認定的參加康熙三十七年的會試落第。

《清史稿·選舉志》云:“武科,自世祖初元下詔舉行,子午卯酉年鄉試,辰戌丑未年會試,如文科制。”(8)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171頁。武鄉試正科在子、午、卯、酉年,武會試在辰、戌、丑、未年。道光年間《廣東通志》卷二百八十六云:“汪後來,字白岸,號鹿岡,番禺人。舉康熙壬午武鄉試,官千總,分防佛山,退休後,遂家焉。”(9)(清)阮元等纂:《广东通志》,道光二年刻本。汪後來在康熙壬午年中武舉,那麽其參加的武會試當是次年,即癸未年的那一科。因此,《鹿岡先生傳》中所謂的“年二十五舉虎榜會試落第”,當是指汪後來參加癸未年武會試落第。《小匏庵詩話》卷五記載:“汪後來,字白岸,一字鹿岡,廣東番禺人。康熙壬午武舉人,會試被放。”(10)(清)吴仰賢輯:《小匏庵詩話》卷五,清光緖刻本。“會試被放”在壬午中武舉之後,亦當指康熙癸未科武會試落第。

以此推論,汪後來應當生於康熙十七年,即公元1678年。因此,汪宗衍《嶺南畫人疑年録》所載“汪後來,生康熙十七年(1678)”(11)見汪兆鏞編纂、汪宗衍增補,周錫點校:《嶺南畫徵略》,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68頁。是正確的。又據《佛山忠義鄉志》載汪後來“卒年七十九”(12)(清)吴榮光撰:《佛山忠義鄉志》卷八,清道光十一年刻本。見《中國地方志集成·鄉鎮志專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1册,第85頁。,可以推出其卒年在公元1757年,即乾隆二十二年。

汪後來工詩善畫,《鹿岡先生傳》云:“先生襟期磊落,意氣飛揚,少年即有詩畫名。嘗與鄉先輩梁藥亭宿蘭湖精舍,夢與昌黎聯吟,既寤,述所得句,藥亭曰:真東野後身也。”(13)《鹿岡詩集》卷首。梁藥亭即梁佩蘭,與屈大均、陳恭尹並稱“嶺南三大家”。梁佩蘭稱讚少年汪後來是孟郊之後身,這正好印證了《廣東文徵作者考》中所説:“其爲詩,始學韓孟,繼益雄深,上闚杜陵堂奥。”(14)吴道鎔著:《廣東文徵作者考》,第165頁。的説法。

汪後來曾組織汾江詩社,並編有《汾江詩社選》二卷。

汪後來作爲當時嶺南地區畫壇的領軍人物,其在繪畫方面尤擅山水,兼採黄公望、吴鎮之長,又受“新安畫派”影響,師法古人,兼採今人,在康乾時期的嶺南畫壇中具有重要的影響。有人稱這一時期的嶺南畫壇爲“汪後來時代”(15)李鑄晉:《明清廣東山水畫之發展》,載《明清廣東名家山水畫展》,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1973年。轉引自朱萬章《汪後來生平考略》,廣東省博物館編《廣東省博物館開館四十四周年紀念文集 1959—1999》,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5頁。。汪後來存世的畫作主要有《秋山圖》(廣州藝術博物館藏)、《雪中訪友圖》(廣州藝術博物館藏)、《青山偕往圖》(廣東省博物館藏)、《秋山圖》(香港藝術館藏)等。除了畫作之外,汪後來還撰有《畫史》一卷。

阮元等纂《廣東通志》云:“汪後來……晚年倡詩社汾江,遠近名士多仰爲職志。尤擅於畫,性高介,食貧自甘,不輕以尺幅贈人。澳門司馬宣城張芸墅與訂文字交,嘗邀同郡中名輩共二十五人醵金資之。”(16)《廣東通志》,道光二年刻本。可以視爲對汪後來一生精確的概括。

吴思九,字恒孚(17)據吴榮光自訂《年譜》,祖父玉堂公下注云:公諱恒孚,字握文,號玉堂,貢生。可知,吴思九一名吴恒孚。然《杜詩矩》吴思九序後有“南海吴思九握文甫撰”一文,又有“字恒孚”陽文印章一枚,可知吴思九,字恒孚,又字握文。,又字握文,號玉堂,南海人,貢生。吴思九爲鹽商,以孫吴榮光獲賜通議大夫、浙江按察使,晉贈通奉大夫、福建布政使。

據《吴榮光自訂年譜》,吴思九卒於乾隆五十一年(1786),而任百强《佛山大樹堂〈吴氏族譜〉的新發現》載其享年七十二,因此其生年當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

吴思九爲佛山大樹堂吴氏的始祖。據《佛山大樹堂〈吴氏族譜〉的新發現》載:“吴氏初到佛山,五傳居址不定。至六世恒孚購買佛山大族洗氏十畝園地,在田心裏創立大樹堂,才有固定發祥之基。大樹堂是因吴氏祖祠‘翰林家廟’前有兩棵巨大槐樹而得名……成爲佛山最有名的園林式大宅。恒孚早年經商,後事鹽務,以其父謙穀(維翰)數千兩資本獨力經營,十年間獲利百萬。至六十歲時,已積財産數百萬。”(18)任百强:《佛山大樹堂〈吴氏族譜〉的新發現》,《明清小説研究》2003年第2期,第241頁。

吴思九有文才,詩文俱佳。《吴趼人家世考略》載:“因宅院掘得寶玉,特建‘拜堂’貯玉,並吟詠其中,又以‘玉堂’爲號。”(19)裴效維:《吴趼人家世考略》,《明清小説研究》1998年第3期,第225頁。其詩集亦名《拜堂詩鈔》。清代進士勞通爲之序云:“吴子之長不惟在詩,而並在文。蓋其賦性明敏,亦且淹通博雅,靡書不讀,制科舉義,思若湧泉,辭如注水,混混浩浩,與唐之元白後先媲美也。戊午、辛酉兩科鄉舉,吴子嘗累見知,然薦而不售。旁觀深爲握腕,吴子視之淡如。惟日與通人碩士相爲唱和,高山流水之趣,吴子咸得而領之。”(20)(清)吴思九:《拜堂詩鈔》卷首,清乾隆間刻本。由勞序可知,吴思九應該在乾隆三年(戊午)和乾隆六年(辛酉)的鄉試中落榜,别人爲之惋惜,而其卻淡然處之,其詩深得田園詩三昧。

二、 《杜詩矩》考述

《杜詩矩》,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四卷(存三卷,缺第三卷)三册,四周單邊,黑口,雙魚尾,八行二十二字,小字雙行同。無題名頁,爲清刻本(22)駱偉主編《廣東文獻綜録》(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年)云爲清刊本,不著年月,見第225頁。謝巍編撰《中國歷代人物年譜考録》(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杜工部年譜》條下云:光緒年間刊本《杜詩矩》附,認爲《杜詩矩》是光緒年間刊本,不知何據。見第113頁。,有佚名朱墨批點若干。

《杜詩矩》所選杜詩均爲律詩,其中,第一卷爲七律,共131首,餘下三卷(缺第三卷)均爲五律,共404首(23)《杜詩矩》卷一共107題131首,卷二共142題188首,卷四共187題216首,所缺卷三,僅存目録,共160題。。

《杜詩矩》卷首有吴思九《杜詩矩箋注序》和汪後來《箋注杜工部詩序》。序後爲凡例十條、《杜工部年譜》、目録、正文。

吴思九《杜詩矩箋注序》云:

詩之可以垂範後學者,首推杜少陵,蓋其情趣渾厚,格律森嚴,特非淺學所能窺尋其妙。余與友人鹿岡汪君,素有杜癖,殘膏賸馥,沾丐良多。同欲公其好,廣其傳,爰掃閑軒,將杜詩互相考訂,寒暑屢更。逐字討出來歷,每篇標出旨歸。箋釋、注解,雙管並下,閲者瞭然,洵後學之津梁也。有志學詩者,案置一篇,庶幾其就範也夫。南海吴思九握文甫撰。(24)《杜詩矩》卷首。

吴序之後鈐有印章二枚:一爲陰文“吴思九印”,一爲陽文“字恒孚”。

汪後來《箋注杜工部詩序》云:

汪序後鈐有印章三枚:一爲陽文“汪後來印”,一爲陰文“白岸氏”,一爲陽文“别字鹿岡”。

《杜詩矩》每卷卷首題番禺汪後來白岸氏、南海吴思九握文甫同注,但是根據兩篇序文,可知《杜詩矩》原爲汪後來在解官之後,給門人和子侄輩講解杜甫律詩的講義集合。在此基礎上,汪後來與吴思九兩人合作,對杜甫律詩進行箋注和注解。

從汪後來的序中可知,《杜詩矩》的主要目的是使人明曉“篤於倫紀,有關君臣父子之經;發乎性情,以合興觀群怨之旨”,並使人認識到杜詩的藝術高度,即所謂“詩聖”、“詩神”。

汪後來之所以在《序》大量列舉歷代杜詩注本,雖然稱這些注解各有發明,但是其對其中一些注解很少有認同,實際上其最推崇的還是錢謙益與朱鶴齡對杜詩的注解。正如其在凡例中所説:“杜集近多謬評,不翫通章神理而摘取一字一句,恣意標新,學者罔知其陋,往往涉於纖詭,來等深以爲懼,每舉一首,必搜其淵源,指其規矩,以質同人,以備參考也。故此刻名曰《杜詩矩》。”(26)《杜詩矩》凡例。

汪後來作《杜詩矩》的目的是爲了厘清當時流傳的一些粗陋的杜詩注解,而爲同人提供一個比較好的杜詩注解。而吴思九也是出於“公其好,廣其傳”的目的,與汪後來合作,對杜詩進行箋釋、注解,使之成爲“後來之津梁”。而且,其中“有志學詩者,案置一篇,庶幾其就範也夫”一語,更是透露出吴思九對《杜詩矩》津梁作用的自信。

綜上可知,汪後來與吴思九合作《杜詩矩》,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厘清杜詩舊注的謬誤粗陋之處,爲後學者提供一個學詩的範本。現就其中一些問題做一些考述。

(一) 《杜詩矩》的體例

從汪後來的序言中可知,《杜詩矩》是汪後來給門人和子侄輩講解杜詩的講義集合。結合吴思九的《序》,可以推斷,《杜詩矩》的底稿應該是講義,然後汪後來與吴思九就其中的一些注解進行過討論和修訂。

因爲是講義集合,所以在講解的時候就不一定會按照編年,而汪後來認爲“詩必依年編次,方見其平生之履歷,世道之興衰。今去杜既遠,諸家編次互異,此刻隨授隨録,其間前後參錯者間有之,故另編《杜工部年譜》於簡端,以便參考”(27)同上。。因此,在正文之前,附録了《杜工部年譜》,以補編次失序的遺憾。

《杜詩矩》所選均爲律詩,詩題之下有題旨,標明詩歌大意;然後對於地理、職官以及托物言志之處進行箋注。

如《曲江》(28)《杜詩矩》卷一。一詩:先在詩題下指出詩歌大意爲“此自述及時行樂,以警世也。”然後對“曲江”進行箋注爲“按曲江池本秦隑州,開元中疏鑿,遂爲勝境,都人遊翫,盛於中和、上巳之節。”

一片花飛减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始而一片,既而萬點,欲盡此觸目之堪愁者。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思借酒以遣此愁也。傷多,傷於酒也。江上小堂巢翡翠,梁元帝詩:“燕姬戲小堂。”庾信詩:“翡翠本微物,知愛巢高堂。”苑邊高塚卧麒麟。苑指芙蓉苑,在曲江西南。庾信碑文《刺史逵之碑》:“既生金粟,將軍衛青之墓,方留石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淮南子》:“耳目之察,不足以分物理。”楊惲書:“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名,乃名位之名。何用浮名,乃慨嘆無聊之語。

《杜詩矩》不僅僅對詩中的地理、以及典故等都做了一個較爲簡潔明了的箋注,還特别箋注出詩句的内涵,如“一片”、“萬點”者。

又如《天末懷李白》詩。詩題下注云:“此客中懷舊之詞,而文章性命字字關切,非公不能道,非白不能當。”又注云:“至德二載,白謫夜郎,公在秦州作。”

凉風起天末,《周書·時訓》:“立秋之日凉風至。”陸士衡詩:“佳人渺天末。”君子意如何。如何,訊問之詞。言白放謫之遠,當此凉秋,其感爲何如也。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鴻雁不到,音書既絶,江湖秋色而風波方起,所以不能已於懷也。文章憎命達,白方召對,即爲高力士等所沮,是負此文章以至命不通達,似憎命達也。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冤魂,屈原之冤魂也。屈原之冤沉埋未伸,李白之枉無人爲雪。惟原可以語之,故應投詩以贈之也。鐘伯敬曰:“贈字説得精神,與古人相關,若用吊字則淺矣。”

在這首詩中,《杜詩矩》除了解釋詩題大意之外,還對杜詩進行了編年,並對這首詩的背景做了箋注。同時也對前人注解精當者進行了引用,説明汪後來與吴思九在箋注杜甫律詩的時候,並没有摒棄所有的前人成果,也没有閉門造車,而是做了適當的取捨。

對於杜甫的組詩,《杜詩矩》採取的方法是在詩題下面做一個總的箋釋,而不於每一首詩分别注明大意。

如《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詩僅在詩題下注明:“此途中預擬之詞志喜也。”又如《諸將》五首詩,僅注云:“此責邊防之疏,以致盗賊横暴也。”再如《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詩,僅注云:“此因樂遊,以致貴交之脱俗、風土之淳樸幽杳也。”等等。

汪後來在《箋注杜工部詩序》中對其他注家多有不滿,卻盛稱錢謙益與朱鶴齡兩家,卻没有盲從二家之説。

如《閣夜》詩,詩題下注云:“此因喪亂之餘,感夜色之凄凉,不覺灰心於世事也。韓退之詩‘莫憂世事兼身事,須著人間比夢間’即此意。”

歲暮陰陽催短景,陰陽,即陰晴。言倏陰倏晴,催此短景也。天涯霜雪霽寒宵。霜雪初霽,夜氣愈寒,况在天涯,不能無情。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摇。霜氣肅,鼓角之聲特徹,故曰悲壯;天將曉,星河之影欲沉,故曰動摇。“悲壯動摇”四字,含下文“野哭夷歌”在内。上句耳之所聞,下句目之所見。野哭幾家聞戰伐,《禮記》:夫子惡野哭者。戰伐不歸,故家家野哭。夷歌數處起漁樵。《蜀都賦》:夷歌成章。漁樵習染,故處處夷歌。卧龍躍馬終黄土,諸葛亮結草廬於卧龍岡,號“卧龍先生”。“躍馬”用公孫述躍馬稱帝事。謂賢否同歸於盡之意。人事音書漫寂寥。言古人嘗於此争雄,今則歸於黄土,則我亦同歸於盡。雖天涯流落,音書阻絶,不必過爲悽愴,亦付之無可如何而已。借“卧龍”“躍馬”蜀中事蹟一警,即“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意。

錢謙益注此詩,只注“星河”“卧龍躍馬”(29)見(唐)杜甫著、(清)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83頁。,前者注云:“《天官書》:天一、槍、棓、矛、盾,動摇角大,兵起。《漢書》:元光中,天星盡摇,上以問候星者,對曰:星摇者,民勞也。後伐四夷,百姓勞於兵革。《漢武故事》:元光元年,天星大動,光耀焕焕竟天,數夜乃止。上以問董仲舒,對曰:是謂星摇,民人勞之妖也。是歲謀伐匈奴,天下始不安。”後者注云:“吴若本注:夔州有白帝祠,郭外有孔明廟。”

朱鶴齡注杜,於每一聯後作注。此詩注頷聯、頸聯與尾聯。注頷聯云:“《禰衡傳》:衡善擊鼓,曹操召爲漁陽參撾,容態有異,聲節悲壯。《史·天官書》:天一、槍、棓、矛、盾,動摇,角大,兵起。《漢書》:元光中,天星盡摇,上以問候星者,對曰:星摇者,民勞也。後伐四夷,百姓勞於兵革。”注頸聯云:“《蜀都賦》:陪以白狼,夷歌成章。”尾聯注云:“舊注:卧龍,孔明也。郭外有孔明廟。躍馬,公孫述也,城上有白帝祠。”(30)見(清)朱鶴齡輯注,韓成武、孫微等點校:《杜工部詩集輯注》,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606頁。其中《天官書》内容作:“天一、槍、棓、矛、盾,角動摇,大兵起。”疑有誤,據中華書局1959年版《史記》改。

對比三家所注,可以發現,在職官、史實、用典等方面,錢朱兩家均比《杜詩矩》更出彩。而《杜詩矩》在闡釋杜詩所表達的内容以及上下文關係等方面要比錢朱兩家更優秀。

(二) 《杜詩矩》之汪序及凡例對《杜詩詳注》的承襲

值得注意的是,《杜詩矩》卷首所載汪後來的《箋注杜工部詩序》以及《凡例》中多處與仇兆鳌《杜詩詳注》(31)(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此處及下文所引《杜詩詳注·凡例》,均爲此版本。之凡例很相似,如下二表:

表一

表二

通過表一,我們可以發現汪後來對於前人注杜的見解,幾乎全部來源於《杜詩詳注·凡例》。

通過表二可知,《杜詩矩·凡例》在語句上承襲了《杜詩詳注·凡例》,但是亦有一些不同的理解,比如第一條,仇兆鳌批評的是蔡夢弼採取劉須溪的注解,導致其注解“不玩上下文神理,而摘取一字一句,恣意標新”,才導致蔡注“往往涉於纖詭”。而汪後來則以這條評價當時出現的各種杜詩注本。又如第三條,仇兆鳌所採取的是楊用修肯定杜詩的部分。而汪後來則是將選擇標準擴大到了當時所有的杜詩注解。

既然《杜詩矩》在《箋注杜工部詩序》及其《凡例》中有大量的内容承襲《杜詩詳注·凡例》,那麽二書在杜詩的注解方面是不是也有互相承襲的關係呢?

《杜詩矩》在杜詩所用典故方面與《杜詩詳注》有很大的相似性,不過這並不能直接説明二者在注杜方面有着承襲關係。以前文所舉《曲江》一詩爲例,《杜詩矩》注“傷多”爲“傷於酒也”,而《杜詩詳注》亦如此注。《杜詩矩》注“江上小堂巢翡翠”一句分别引梁元帝和庾信詩,與《杜詩詳注》相同。

又如《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户》詩,《杜詩矩》在箋注“鄭公樗散鬢成絲”時只箋注“樗”,而《杜詩詳注》以“樗散”爲“樗樹散木”之簡稱。《杜詩矩》注“酒後常稱老畫師”時云:“鄭虔曾獻詩畫,玄宗大書其尾云:鄭虔三絶。”又在詩題下注云:“《新唐書》:鄭虔遷著作郎,禄山反,僞受水部郎中。賊平,與王維並囚。維與虔皆善畫,崔圓使繪齋壁,因求解於圓,得免死,貶臺州司户參軍。”而《杜詩詳注》則直接引用趙次公語:“鄭虔好書,善畫山水,玄宗稱爲三絶。虔水部郎中,因稱風疾,求攝市令,潜以密章達靈武。賊平,與王維等並囚宣陽裏,以善畫,崔圓使繪齋壁,虔即祈解於圓,卒免死,貶臺州司户參軍。”在此詩的箋注上,於典故、史實等方面,《杜詩矩》與《杜詩詳注》相似。而在文理方面,二者又絶不相同。

杜詩所用典故,歷代注家所作的箋釋都是大同小異,這决不能拿來作爲《杜詩矩》承襲《杜詩詳注》的直接證據。然而《杜詩矩》所載的汪序與《凡例》,的的確確可以看出二者之間的承襲關係。考慮到《杜詩詳注》在康熙年間即已問世,因此,我們可以做這樣一個推論,即汪後來可能是在大量參考《杜詩詳注》的前提下對杜詩的律詩部分進行箋注,最後成爲《杜詩矩》。

三、 《杜詩矩》的學術意義

《杜詩矩》的發現,有着重要的學術意義。

首先,《杜詩矩》的發現有效地補充了廣東地區杜詩學領域的空白。

廣東地區的杜詩學起步晚、成果少,且大半已經散佚。這種歷史現實嚴重影響了對廣東地區杜詩學的客觀評價。而《杜詩矩》的發現則可以有效地補充這一地區的杜詩學空白。

歷史上的廣東地區屬於百越之地,不僅和中央政府距離很遠,也和當時的文化中心有着相當遠的距離。其學術環境與其他地區的距離是可想而知的。因此,直到明代萬曆年間,才出現了第一部杜詩學著作《李杜或問》。整個明代,廣東地區僅有四部杜詩學著作産生。由此可知,杜詩學在廣東地區的發展是比較薄弱和艱難的。因此,廣東地區的杜詩學著作是稀少且珍貴的。

這次發現汪後來的《杜詩矩》,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當時杜詩在廣東地區的流傳情况以及杜詩對廣東籍詩人的影響。

其次,《杜詩矩》的發現,可以有效地促進汪後來的研究。

汪後來是清代前期嶺南地區重要的畫家之一,有人稱此時的嶺南畫壇爲“汪後來時代”。目前對汪後來的研究成果少,且僅僅集中於汪後來在繪畫方面的成就,如朱萬章《汪後來生平考略》(廣東省博物館編《廣東省博物館開館四十四周年紀念文集 1959—1999》,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5—223頁。)、朱萬章《“新安畫派”的餘緒——清代汪後來繪畫研究》(《榮寶齋》2014年第7期)、朱萬章《汪後來畫藝綜論——兼論“新安畫派”對粤畫之影響》(《明清廣東畫史研究》,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10年,第144—188頁)等。

實際上,汪後來文武雙全,不僅在繪畫領域取得了重要的成就,其在武功、詩歌、學術等領域均有所建樹。在武功方面,汪後來雖然在武會試中落榜,但是爲提督黄登舉薦,授宣武將軍參軍事,“時海疆多警,先生嘗黑夜領步卒、披榛莽、越崖谷,直抵賊穴,焚燒九十九崗諸寨,清遠、龍門草寇數萬悉平。”(32)(清)曹維城:《鹿岡先生傳》,見《鹿岡詩集》卷首,清乾隆間邵園刻本。廣東巡撫佟法海引爲忘年交,經常拉著汪後來一起巡視邊海,一些防禦措施也經常向汪後來諮詢。足見其在武功方面頗有建樹。

詩歌方面,汪後來早年即有詩名,爲“嶺南三大家”之一的梁佩蘭所稱。其在詩歌方面始學韓孟,繼而上闚杜陵堂奥,被視爲“曲江一瓣香”的繼承者。汪後來著有《鹿岡詩集》四卷,晚年倡辦汾江詩社,編有《汾江詩社選》二卷。

在學術方面,汪後來著有《畫史》一卷、《王右丞詩箋》二卷,這兩種著作未見,或已散佚。《杜詩矩》則是研究汪後來學術成就的重要路徑。

再次,《杜詩矩》的發現,在杜詩學研究領域具有重要意義。

《杜詩矩》作爲廣東地區碩果僅存的杜詩學著作之一,對於杜詩學整體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其一是其文獻價值,清代杜詩學著作數以百計,其中重要的杜詩文獻有錢謙益的《錢注杜詩》、朱鶴齡的《杜工部詩集輯注》、仇兆鳌的《杜詩詳注》、黄生的《杜詩説》等。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重要的杜詩文獻需要我們重視和整理,《杜詩矩》就是其中一種。其二,汪後來《箋注杜工部詩序》和《杜詩矩·凡例》與《杜詩詳注·凡例》有太多相似之處,這部杜詩注解的發現可以爲《杜詩詳注》在嶺南地區的傳播提供有價值的綫索。其三,《杜詩矩》是汪後來給其門人子侄輩講解杜詩的講義,吴思九也將其視爲後學之津梁,這就意味着當時很多人在研讀這部書,這也爲研究杜詩在廣東地區的傳播提供了研究思路。其四,《杜詩矩》的確是已經刊行的杜詩學著作,從新發現的《杜詩矩》刻本來看,朱墨兩種批點,意味着該書至少在嶺南地區曾經廣爲流傳,至於爲何被諸家著録視爲散佚,乃至只剩下孤本,也是一個值得討論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