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乾時期官方詞學觀探微*
——以柳永詞爲考察中心

2020-05-07 03:33王愈龑
古籍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柳永

王愈龑

關鍵詞:詞學;柳永;康乾時期;官方

清初平定三藩之亂後,康熙帝開始了他的文治大業。自康熙四十年(1701)始,康熙組織人力物力,大規模地編纂歷代文化典籍,從《全唐詩》到《宋金元明四朝詩選》,從《詠物詩選》到《歷代題畫詩》,於詩既有總集,又有分體。由詩及詞,朝廷又開始編纂歷代詞總集,即《御選歷代詩餘》,爲配合詞選,又欽定詞譜,編纂《欽定詞譜》。限於體例,《欽定詞譜》於每調及其各體下只列一首正體,而《御選歷代詩餘》則可同時列出多首,兩相對照,珠聯璧合,便可清晰勾勒出詞的格律及發展,使時人作詞有據可依。在這樣的詞學編纂工程下,朝廷官方實現了其對詞體的規範與整肅。觀《御選歷代詩餘》和《欽定詞譜》,可以窺見朝臣奉守的存調與雅正觀念。柳永是第一位大力創作慢詞且專作詞的作家,在詞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但其詞的俗化特徵也歷來爲世人詬病,故詞評家對柳永的態度千差萬别。那麽,作爲官方編纂的詞選與詞譜,如何對待柳永詞便成爲一大問題。本文擬從《御選歷代詩餘》及《欽定詞譜》選柳永詞作爲突破口,考察兩書編纂者對柳詞的評價,兼及四庫提要相關論述,以窺視康乾時期朝廷官方的詞學觀念。

一、 濃厚的存調意識

《御選歷代詩餘》和《欽定詞譜》收録古往今來所有詞牌,於每個詞牌下選録相關作品以示垂範。二書於詞調考證詳實精微,細分異同,不僅力圖窮盡詞調,且窮盡詞中各體。前者輯唐宋元明詞九千餘首,一千五百四十調;後者録唐宋元明詞八百二十六調,兩千三百零六體(1)《御選歷代詩餘》重在選詞,故僅統計詞作與詞牌數;《欽定詞譜》重在制譜,故僅統計詞牌與體數。二書所録調數不同之原因尚待考察,因與本論題無關,故不具論。。據《欽定詞譜》序云:

詞之有圖譜,猶詩之有體格也。詩本於古歌謡,詞本於周詩三百篇,皆可歌。凡散見於《儀禮》《禮記》《春秋》《左氏傳》者,班班可考也。漢初樂府亦期協律,魏晉訖唐,諸體雜出,而比於律者蓋寡。唐之中葉,始爲填詞,制調倚聲,歷五代北宋而極盛。崇寧門大晟樂府所集有十二律,六十家,八十四調,後遂增至二百餘,换羽移商,品目詳具。逮南渡後,宫調失傳,而詞學亦漸紊矣。夫詞寄於調,字之多寡有定數,句之長短有定式,韻之平仄有定聲,杪忽無差,始能諧合。否則音節乖舛,體制混淆,此圖譜之所以不可略也。間覽近代《嘯餘》《詞統》《詞彙》《詞律》諸書,原本《尊前》《花間》《草堂》遺説,頗能發明,尚有未備。既命儒臣先輯《歷代詩餘》,親加裁定,覆命校勘《詞譜》一編,詳次調體,剖析異同,中分句讀,旁列平仄,一字一韻,務正傳訛,按譜填詞。……是編之集,不獨俾承學之士攄情綴采有所據依,從此討論宫商,審定調曲,庶幾古音樂章之遺響,亦可窺見於萬一云。(2)(清)陳廷敬:《康熙詞譜·御制詞譜序》,長沙:嶽麓書社,2000年,第1—2頁。

序言前叙詞史,將詞學於北宋之後漸趨紊亂,歸咎於圖譜亡佚,宫調失傳。後云近代詞學著述未能詳加審定,且於詞調多有遺漏,一種擔心詞學凋零、企圖挽救風雅的憂慮之思即現紙上。序言將《御選歷代詩餘》與《欽定詞譜》的編纂,視作“窺古昔樂章之遺響”的神聖崇高的舉措,可見其保存詞調的明確意識。又《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九載《欽定詞譜》提要:“聖祖仁皇帝聰明天授、事事皆深契精微。……又以詞亦詩之餘派、其音節亦樂之支流、爰命儒臣、輯爲此譜。凡八百二十六調、二千三百六體。凡唐至元之遺篇、靡弗採録。”(3)(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827頁。《欽定詞譜》於唐至元之詞作遺篇,無不採録,可謂窮盡詞調。《欽定詞譜》凡例第一款亦云:“詞者,古樂府之遺也,前人按律以制調,後人按調以填詞。宋元以來調名日多,舊譜未備,今廣搜博采,次第編輯,俾倚聲者知所考焉。”(4)《康熙詞譜·詞譜凡例》,第1頁。朝廷文臣廣搜博採以編纂詞譜的目的與功用即在留存譜例,使當代及後世填詞之人得以有所依憑,其存調意識甚明。

而這一存調意識的初衷是要引導時人去尋覓“古音樂章之遺響”,最終目的在於整肅詞體。嚴迪昌先生認爲:“康熙在其後期親政階段‘欽命’編纂《歷代詩餘》和《詞譜》就是從‘意’的指歸和‘譜’的規範上加以制約,特别是强調詞必須協律,將合乎音律的問題提到學術的高度來宣導。這就和即將全面形成的乾嘉樸學的音韻、訓詁、文字之學互相滲透,詞的‘意’必然趨於淡化,生氣活力必然被聲律音韻所束縛。糾正明代以來譜律的混亂、詞曲的相淆,本是爲能更好地發揮詞的獨立的抒情功能的正律厘譜之舉,被推到了另一個極端。……對於‘盛世’雄主説來,‘欽定’《詞譜》和《歷代詩餘》未嘗不是文治大業的一樁。但在‘宫調失傳’已數百年,重開已無宫調可弦的新的‘大晟樂府’,津津導引詞人們去尋覓‘古昔樂章之遺響’,這對脱離音樂而成獨立抒情文體的詞來説,不啻是釜底抽薪的一次整肅。”(5)嚴迪昌:《清詞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05—306頁。以嚴格的格律規範詞的寫作,並通過詞律聲調追尋制樂以垂教的“古音樂章之遺響”,勢必追溯源流,尋找詞調的原初形態。而落實到每一個詞調,便是考究其最初的格律樣態。

而談及詞調,柳永是一位不得不提的詞壇大家,其創調的功績歷來被詞壇認可。據薛端生先生考證:“柳詞中共用了百六十七曲,其中除三首《傾杯樂》與一首《法曲獻仙音》外,其餘百六十四首爲宋教坊曲中所無。而在這百六十七曲中,除常見的如《西江月》《臨江仙》《玉樓春》《少年游》《鵲橋仙》等二十七調外,其餘一百四十七調全是柳永自製或首用的。”(6)薛端生:《柳詞之新聲》,《柳永别傳記——柳永生平事蹟新證》,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年,第331頁。“柳永對兩宋詞壇之貢獻,可謂首屈一指,獨一無二。”(7)同上,第322頁。另據陳華興先生考證,相較於唐宋教坊曲調,《樂章集》中“含調名相同而宫調不同者共153曲。除了《西江月》《清平樂》《玉樓春》等十餘調沿用唐、五代舊調外,均是始見於北宋的新詞調(體)。其中始見於《樂章集》者……達到了105個詞調(體)。”(8)陳華興:《〈樂章集〉首見詞調(體)初探》,首都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年,第1頁。

柳永的創調和集調之功如此巨大,有着存調思想的朝廷文臣自然不會忽視,他們在編纂《御選歷代詩餘》與《欽定詞譜》時,對柳永首創新調和依舊調譜新聲的功績表示了高度的讚賞。《御選歷代詩餘》序對柳永的論述爲:“宋初,其風漸廣。至周邦彦領大晟樂府,比切聲調,篇目頗繁,柳永復增置之,詞遂有專家。一時綺制,可謂極盛。”(9)(清)沈辰垣:《御選歷代詩餘》,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頁。肯定了柳永對豐富詞調所作的貢獻。此論調前,尚有一段話論述詞調,其説如下:“唐興,古詩而外,創爲近體,而五七言絶句或傳於伶人,顧他詩不盡協於樂部。其間如李白之《清平調》《憶秦娥》《菩薩蠻》,劉禹錫之《浪淘沙》《竹枝詞》,洎温庭筠、韋莊之徒,相繼有作,而新聲迭出,時皆被諸管弦。是詩之流而爲詞,已權輿於唐矣。”(10)《御選歷代詩餘》,第1頁。詞牌的增長是詞繁榮的象徵,没有詞牌的增多,何來詞的興盛?既然如此,存調便是發展詞的題中應有之意。論述唐宋期間詞的發展,重在闡述詞調的增長,這正是朝廷存調觀念的例證。在《欽定詞譜》中,更是於調名之下明確標識創調之人,於别體之下標識創體之人。柳詞不僅多創調和創體,更有多首調(體)下獨詞,即《欽定詞譜》中所標識的“無别首可校”詞。如《秋蕊香引》注:“此柳永自度曲,無别首可校,其句讀平仄當遵之。”(11)《康熙詞譜》,第395頁。《看花回(又一體)》注:“此調止有柳詞二首,無别首宋詞可校。”(12)同上,第461頁。《甘州令》注:“此詞有自注宫調,且無别首宋詞可校,其平仄當依之。”(13)同上,第541頁。小注中文臣書寫的謹慎態度可見他們對於存調的重視。“無别首可校”詞,折射出的不僅是文臣們面對詞調格律無從厘正的無奈,也是其保存詞調的苦心。

二、 公允的詞史觀

詞壇對於柳永的評價,歷來不甚統一,其主要分歧點在於如何評價柳詞的成就和地位。李清照曾在《詞論》中云:“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出,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14)(宋)李清照:《李清照詩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對柳永創調體、譜新聲的功績及其詞在當時傳誦之廣大加讚揚,卻不滿其詞用語鄙俗、格調低下。張德瀛也在《詞徵》卷五“柳詞多本色語”條云:“耆卿詞多本色語,所謂有井水處,能歌柳詞,時人爲之語曰‘曉風殘月柳三變’,又曰‘露花倒影柳屯田’,非虚譽也。特其詞婉而不文,語纖而氣雌下,蓋骫骳從俗者。以發乎情止乎禮義之旨繩之,則望景先逝矣。胡致堂謂爲掩衆制而盡其妙,蓋耳食之言耳。”(15)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156頁。與李清照一樣,張德瀛也注意到柳詞在當時詞壇影響之深遠,從而表示出欣羡之情。但與此同時,張德瀛亦對柳詞的語詞俚俗、纖弱柔靡有所譏刺。不過,柳詞並不是篇篇柔靡,句句俚俗,其集中佳作亦堪稱經典。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柳永詞”條謂:“耆卿爲世訾謷久矣,然其鋪叙委宛,言近意遠,森秀幽淡之趣在骨。耆卿樂府多,故惡濫可笑者多,使能珍重下筆,則北宋高手也。”(16)《詞話叢編》,第1631頁。此論調已將柳詞中的雅俗詞區别看待,瑕不掩瑜,柳永仍堪稱北宋高手。田同之《西圃詞説》“柴虎臣論詞”條則謂:

柴虎臣云:“旨取温柔,詞取藴藉,昵而閨帷,勿浸而巷曲,浸而巷曲,勿墮入村鄙。”又云:“語境則‘咸陽古道’、‘汴水長流’,語事則‘赤壁周郎’、‘江州司馬’,語景則‘岸草平沙’、‘曉風殘月’,語情則‘紅雨飛愁’、‘黄花比瘦’,可謂雅暢。”(17)同上,第1464頁。

其中“曉風殘月”是柳永《雨霖鈴》詞中名句,田同之給予的評價是“雅暢”,可謂的論。蔡嵩雲《柯亭詞論》“柳詞勝處在氣骨”條又云:“柳詞勝處,在氣骨,不在字面。其寫景處,遠勝其抒情處。而章法大開大闔,爲後起清真、夢窗諸家所取法,信爲創調名家。如玉蝴蝶‘望處雨收雲斷’、夜半樂‘凍雲黯淡天氣’、安公子‘遠岸收殘雨’、傾杯樂‘木落霜洲’、卜算子慢‘江楓漸老’、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諸闋,寫羇旅行役中秋景,均窮極工巧。”(18)同上,第4911頁。不僅稱讚了柳永的創調之功,更傾倒於柳詞精湛的謀篇佈局、對後世深遠的影響力以及工巧的寫作技法,對柳詞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與詞史地位。由此觀之,後世對柳詞評價不甚統一的原因,即在於對柳詞語言雅俗之辨析上。而正是這一辨析與判斷,决定了柳永的詞史地位。

《御選歷代詩餘》序可視作詞史,文字如下:

詩餘之作,蓋自昔樂府之遺音,而後人之審聲選調所由以緣起也。而要皆昉於詩,則其本末源流之故有可言者。古帝舜之命作典樂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可見唐虞時即有詩,而詩必諧於聲,是近代倚聲之詞,其理固已寓焉。降而殷周,孔子删而爲三百五篇,樂正而後雅頌得所。考其時郊廟明堂升歌宴饗,以及鄉飲報賽,莫不有詩,以葉於笙簫琴瑟之間。自詩變爲騷,騷衍爲賦,雖旨兼出乎六義,而聲弗拘於八音。至漢,而郊祀、房中、鐃歌、鼓吹、琴曲、雜詩,皆領於樂官,於是始有樂府名。迄於六代,操觚之家,按調屬題,徵辭赴節,日趨婉麗,以導宫商。唐興,古詩而外,創爲近體,而五七言絶句或傳於伶人,顧他詩不盡協於樂部。其間如李白之《清平調》《憶秦娥》《菩薩蠻》,劉禹錫之《浪淘沙》《竹枝詞》,洎温庭筠、韋莊之徒,相繼有作,而新聲迭出,時皆被諸管弦。是詩之流而爲詞,已權輿於唐矣。宋初,其風漸廣。至周邦彦領大晟樂府,比切聲調,篇目頗繁,柳永復增置之,詞遂有專家。一時綺制,可謂極盛。雖體殊樂府,而句櫛字比,廉肉節奏,不爽寸黍,其於古者依永和聲之道,洵有合也,然則詞亦何可廢歟?(19)《御選歷代詩餘》,第1頁。

在這一簡短的論調中,宋代僅出現了兩個詞人——周邦彦與柳永。如此繁盛的宋代詞壇,僅僅出現兩個詞學大家的名字,柳永在朝廷文臣眼中的地位可謂甚高。將柳永冠以“專家”之名,意在説明柳永是第一個專力創作詞的作家。而這不僅是柳永對詞壇的貢獻,也是柳永在詞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原因之一。序言並未提及柳永語言的雅俗,僅就創作數量和創調方面給予柳永高度的詞史地位。不過,據序言後文:

朕萬幾清暇,博綜典籍,於經史諸書,有關政教而禆益身心者,良已纂輯無遺。因流覽風雅,廣識名物,欲極賦學之全,而有《賦匯》;欲萃詩學之富,而有《全唐詩》、刊本《宋金元明四代詩選》。更以詞者,繼響夫詩者也,乃命詞臣輯其風華典麗悉歸於正者爲若干卷,而朕親裁定焉。(20)同上,第2頁。

而《樂章集》中屬創調、創體或依舊曲填新詞的詞占絶大多數,故《欽定詞譜》所選柳永詞占《樂章集》的比例也很大。《欽定詞譜》收録歷代詞譜,柳永詞入選甚多,自與柳永創調、創體、譜新聲的功績有關,但需注意的是,《欽定詞譜》除保留調式外,也秉持雅正的選詞標準。《欽定詞譜·凡例》第四款云:“唐人長短句,悉照《尊前》、《花間》、《花庵》諸選收入。其五六七言絶句亦各採一二首,以備其體。至元人小令,略仿《詞林萬選》之例,取其尤雅者,非以曲混詞也。”(24)《康熙詞譜·詞譜凡例》,第1頁。朝廷文臣認爲元人詞作俚俗,故特爲强調要“取其尤雅者”選録。又第七款:“圖譜專主備體,非選詞也。然間有俚俗不成句法,並無别首可録者,雖係宋詞仍不採入。”(25)同上,第2頁。雅在文臣的觀念中可謂根深蒂固。由此,柳永詞便按凡例所定的雅正原則進行選編。其《接賢賓》(又名《集賢賓》)調選柳永“小樓深巷狂遊遍”一詞,後附小注云:“元曲馬致遠商調《集賢賓》與此同,惟前段第二句亦作五字,前後段第九句俱作五字,亦因柳詞减字也,因詞俚不録。”(26)《康熙詞譜》,第389頁。明確表示馬致遠同調作品未被收録的原因爲語詞俚俗。又《拋球樂》調又一體(雙調一百八十七字,前段十九句七仄韻,後段十七句七仄韻)選柳永“曉來天氣濃淡”詞後所附小注:“按《宋史·樂史》有夾鐘商《拋球樂》,其詞不傳。元人有黄鐘宫《拋球樂》,字數參差,詞亦俚鄙。《樂章集》亦僅見此作,别無可校,平仄宜遵之。”(27)同上,第43頁。此體僅選録柳永一首,即使元人有同調詞作,也因語詞俗鄙,而被拒之門外。由此可見,《欽定詞譜》在崇尚雅正方面與《御選歷代詩餘》是一致的。據前引《凡例》“俚俗不成句法並無别首可録者,雖係宋詞仍不採入”這一嚴苛的選詞標準,可知《欽定詞譜》同樣認爲其所選柳永詞是符合雅詞標準的。

《欽定詞譜》既是官編詞譜,體例上必然於詞調格外重視,而其也在相關方面給予了柳永詞高度的詞史定位。據《欽定詞譜·凡例》第五款:“每調選用唐、宋、元詞一首,必以創始之人所作本詞爲正體。如《憶秦娥》創自李白,四十六字,至五代馮延巳則三十八字,宋毛滂則三十七字,張先則四十一字,皆李詞之變格也,斷列李詞在前,諸詞附後。其無考者以時代爲先後。”(28)《康熙詞譜·詞譜凡例》,第2頁。將創始之人所作詞尊爲正體,可見文臣對創調之體的重視。綜觀《欽定詞譜》,調下雙行小注往往注明創調之人及其宫調:

《解連環》,此調始自柳永。(29)《康熙詞譜》,第1048頁。

《玉蝴蝶》,小令始於温庭筠,長調始於柳永。《樂章集》注“仙吕調”。一名《玉蝴蝶慢》。(30)同上,第103頁。

《傾杯樂》,唐教坊曲名。《樂府雜録》云:“《傾杯樂》,宣宗喜吹蘆管,自製此曲。見《宋史·樂志》者二十七宫調,柳永《樂章集》注宫調七,一名《古傾杯》,亦名《傾杯》。”此調柳永《樂章集》中凡七首,自一百四字至一百十六字,各注宫調,然亦有同一宫調而字句參差者,舊譜失傳,不能强爲論定也。此調《樂章集》屬林鐘商,又注“水調”。按《碧鷄漫志》:“南吕商時號水調,俗呼中管林鐘商。中管者,南吕宫與林鐘宫同字譜,故以南吕爲中管也。”(31)《康熙詞譜》,第995—996頁。

所引第一條爲柳永所創詞調,第二條爲柳永所創新體,第三條爲柳永據舊曲譜新聲。柳永創調,不拘泥於一體,縱横捭闔,變化多端,同調之下,往往存有多體,《欽定詞譜》則以“又一體”爲目,詳加區别。另外,《欽定詞譜》還常常目柳永詞爲正體。如《滿江紅》下雙行小注:“此調有仄韻平韻兩體。仄韻詞,宋人填者最多,其體不一,今以柳詞爲正體,其餘各以類列。”(32)同上,第665頁。《西江月》下雙行小注:“此調始於南唐歐陽炯,前後段兩起句俱葉仄韻。自宋蘇軾、辛棄疾外,填者絶少,故此調必以柳詞爲正體。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西江月》第二句平聲韻,第四句就平聲切去押仄韻,如平聲押‘東’字,仄聲須押‘董’、‘凍’字韻,不可隨意押入他韻。’其説正與柳詞體合。若吴詞之兩段各韻,歐詞之添字,趙詞之不葉仄韻,皆變體也。”(33)同上,第241頁。《卜算子慢》譜例後附小注:“此調以此詞爲正體,鍾輻‘桃花院落’詞與此同。若張詞之添字乃變格也。按鍾輻五代時人,在柳永之前,因其前段第六句脱一字,故以柳詞作譜。”(34)同上,第638頁。將柳永詞視作正體的作品,由柳永創調或創體的,自不必説,即使是不屬於這些的作品,也因柳永詞符合格律而成爲理所應當的正體。而因《樂章集》不載,便無宫調可考,更能説明柳永精通樂律,柳永在保存詞調方面,亦有卓越貢獻。柳永的上述功績均爲朝廷文臣認可,從而反映在了《欽定詞譜》的編纂中。

總之,《御選歷代詩餘》和《欽定詞譜》秉持雅正的選詞原則,以淘汰俚俗、保存雅詞的方式,肯定了柳永詞的審美價值;《欽定詞譜》又以其特有的詞譜體例,對柳永各方面的詞學功績予以認可。從《御選歷代詩餘》和《欽定詞譜》的編纂中反映出的對柳永高度的評價與詞史定位,可謂基於事實,這些均折射出康乾時期朝廷官方公允的詞史觀。

三、 崇尚雅正

《御選歷代詩餘》《欽定詞譜》宣稱非雅詞不入,但觀其所選柳永詞,其中不乏語言俚俗之作。又觀《四庫全書總目》《樂章集》提要:

葉夢得《避暑録話》曰:“柳永爲舉子時,多遊狹斜,善爲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詞,始行於世。餘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言其傳之廣也。張端義《貴耳集》亦曰:“項平齋言:‘詩當學杜詩,詞當學柳詞。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説’”云云。蓋詞本管弦冶蕩之音,而永所作旖旎近情,故使人易入。雖頗以俗爲病,然好之者終不絶也。(35)《四庫全書總目》,第1825頁。

群臣承認柳永詞俗化的方面,卻似乎並未對此表示不滿。雖然提要是就《樂章集》整體而言,不似《御選歷代詩餘》和《欽定詞譜》僅僅針對所選柳詞,但這也應同文臣對詞的認識有關。“詞本管弦冶蕩之音,而永所作旖旎近情,故使人易入”即是言,詞爲配樂之音,天生帶有脂粉氣,本不是嚴肅莊重的文體,而柳永詞又情真意切,容易感動人心。可見,“詞爲艷科”“詞爲小道”的傳統觀念仍在其心目中根深蒂固,故其對詞的雅俗判斷並不似詩歌那樣嚴苛。以此爲評價標準,柳永詞便以其情切動人、纏綿悱惻,獲得了文臣的認可。但《御選歷代詩餘》和《欽定詞譜》所選柳永詞,畢竟是經過篩選的,考察其中入選與未入選作品,可以窺視朝廷官方對雅俗詞判斷的標準。

據《欽定詞譜·凡例》第四款:“至元人小令,略仿《詞林萬選》之例,取其尤雅者,非以曲混詞也”(36)《康熙詞譜·詞譜凡例》,第1頁。第七款:“圖譜專主備體,非選詞也。然間有俚俗不成句法,並無别首可録者,雖係宋詞仍不采入。”(37)同上,第2頁。及《四庫全書總目》《花草粹編》提要:“是編采掇唐宋歌詞,亦間及於元人,而所采殊少。”(38)《四庫全書總目》,第1825頁。均將唐宋詞與元人詞曲進行對比,並以元人詞曲爲俚俗。宋人雖亦有俗詞,但總體較元人雅正,故特意提及《花草粹編》録元人作品少這一點。現以《欽定詞譜》《接賢賓》(又名《集賢賓》)調下所選柳永詞,以及本文第二部分提及的、被朝廷文臣明言語詞俚俗而不録的馬致遠同調曲爲例,可比較二者語詞雅俗方面的區别。兩首詞如下:

小樓深巷狂遊遍,羅綺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幾回飲散良宵永,鴛衾暖、鳳枕香濃。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近來雲雨每西東,誚惱損情悰。縱然偷期暗會,長是匆匆。争似和鳴偕老,免教斂翠啼紅。眼前時暫疏歡宴,盟言在、莫更忡忡。待作真個宅院,方信有初終。

——柳永《接賢賓》(39)《康熙詞譜》,第388頁。

天涯自他爲去客,黄犬信音乖。日日凌波襪冷,濕透青苔。向東風不倚朱扉,傍斜陽也立閑階。撲通地石沉大海,人更在青山外。倦題宫葉字,羞見海棠開。 春光有錢容易買,秋景最傷懷。他便似無根蓬草,任飄零不厭塵埃。假饒是綫斷風筝,落誰家也要個明白。近來自知浮世窄,少負他惹多苦債。别離期限數,占卜掛錢排。

——馬致遠《集賢賓·思情》(40)(元)馬致遠:《馬致遠集》,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23頁。

馬致遠曲語詞淺白刻露,又多當下俗語,兩相比較,雅俗自明。又《四庫全書總目》《花草粹編》提要:“其書捃摭繁富。每調有原題者必録原題。或稍僻者必著采自某書。其有本事者,並列詞話於其後。其詞本不佳而所填實爲孤調,如《縷縷金》之類,則注曰備題。”(41)《四庫全書總目》,第1825頁。《縷縷金》爲小説話本《清湖三塔記》中依託宋人所作,共兩首,二詞如下:“幾回見你簾兒下。佯不采,把人斜抺。問著他,插地推聾啞。到學三郎改話。不也。不和我巧時休,和我巧時,都不怕。”“這幾日,言語夾衩。只推道,娘的掗把。常言道,官不容針,又何况,私同車馬。不也。不和我巧時休,和我巧時,都不怕。”(42)(明)陳耀文:《花草粹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90册,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82頁。全爲家常語,可謂俚俗之至。可見,《御選歷代詩餘》和《欽定詞譜》認爲柳永詞雅,是同元人詞曲和小説話本的俗詞相比之下,相對的雅。

柳永的雅詞,曾被古人評爲“不减唐人高處”。如鄧廷楨《雙硯齋詞話》“柳詞”條:“《雨霖鈴》之‘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雪梅香》之‘漁市孤煙裊寒碧’,差近風雅。《八聲甘州》之‘漸風霜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乃不减唐人語。‘遠岸收殘雨’一闋,亦通體清曠,滌盡鉛華。昔東坡讀孟郊詩云:‘寒燈照昏花,佳處時一遭。孤芳擢荒穢,苦語餘詩騷。’吾於屯田詞亦云。”(43)《詞話叢編》,第2528頁。趙德麟《侯鯖録》“東坡云柳耆卿詞不俗”條:“《八聲甘州》云:‘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於詩句,不减唐人高處。”(44)同上,第183頁。觀《御選歷代詩餘》所選柳永詞,幾乎將《樂章集》中“不减唐人高處”的雅詞收録殆盡。雖也收入一些語涉艷情、格調不高的詞作,但那些被《御選歷代詩餘》摒棄的,必然是語涉床笫、動輒香衾繡被,或多用市井俗語的作品。如《菊花新》:“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須臾放了殘針綫。脱羅裳、恣情無限。留取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面。”(45)(宋)柳永:《樂章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7册,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7頁。此首被李調元譏爲淫詞:“柳永淫詞莫逾於《菊花新》一闋。”(46)《詞話叢編》,第1391頁。又如《玉樓春》:“有個人人真堪羡。問着佯羞回卻面。你若無意向他人,爲甚夢中頻相見。 不如聞早還卻願。免使牽人虚魂亂。風流腸肚不堅牢,只恐被伊牽惹斷。”(47)《樂章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7册,第74頁。此爲戀昵詞,格調與語詞俱居塵下,讀來似小説話本語。這些詞同《御選歷代詩餘》收録的一些語涉艷情、格調不高的詞作,可謂大巫見小巫。

更耐人尋味的,是《御選歷代詩餘》未收,而《欽定詞譜》收録的作品。兩部官方著作均言所收爲雅詞,爲何收録結果不同?如前引柳永《接賢賓》一詞,就是這樣的作品。觀該作,符合語涉床笫和多用市井俗語兩個特點,故《御選歷代詩餘》未經收録。但這首詞在詞史上卻有一定的地位,於考證詞譜而言,意義重大。《欽定詞譜》該調下的雙行小注爲:“此調有兩體。五十九字者,始於毛文錫詞。一百十七字者,始於柳永詞。《樂章集》注林鐘商調。一名《集賢賓》。”可見,此詞爲“一百一十七字體”的正體。譜例之後,又附有雙行小注:“元曲馬致遠商調《集賢賓》與此同,惟前段第二句亦作五字,前後段第九句俱作五字,亦因柳詞减字也。因詞俚不録。”朝廷文臣似乎有意在此宣稱此詞較馬致遠的同調元曲爲雅,以至於不與其《凡例》的選詞標準相齟齬。另如《玉女摇仙佩》,亦屬同類,全詞如下:

飛瓊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艷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争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願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餘心意。爲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48)《樂章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7册,第45—46頁。

楊慎《詞品》“柳詞爲東坡所賞”條曾論及該詞:

東坡云:“人皆言柳耆卿詞俗,如‘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唐人佳處不過如此。”按其全篇云:“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緑减,冉冉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渺,歸思悠悠。嘆年來蹤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争知我、倚闌幹處,正恁凝眸。”蓋《八聲甘州》也。《草堂詩餘》不選此,而選其如“願奶奶蘭心蕙性”之鄙俗,及“以文會友”、“寡信輕諾”之酸文,不知何見也。(49)《詞話叢編》,第474頁。

認爲《草堂詩餘》不選柳永名作《八聲甘州》,卻選鄙俗的《玉女摇仙佩》,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沈雄亦云:

粗鄙之流爲調笑,調笑之變爲諛媚是也。如唐多令之賀半閑堂也,“算來閑不到人間,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與君閒”。如木蘭花慢之續福華編也,賈似道喜而語人曰:“詞則佳矣,失之太俳,安有着緋衣周公乎。”“篆刻鼎鐘將遍,整頓乾坤方了”,是何言歟!諛媚之極,變爲穢褻。秦少遊‘怎得香香深處,作個蜂兒抱’,柳耆卿‘願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餘深意’,所以‘消魂當比際’,來蘇長公之誚也。”(50)(清)沈雄:《古今詞話》,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875頁。

《御選歷代詩餘》未選該詞,顯然是繼承了楊慎和沈雄的看法。即在此後數百年,人們也依然認爲此詞鄙俗至極。王國維曾言:“《蝶戀花·獨立危樓》一闋,見《六一詞》,亦見《樂章集》。余謂:屯田輕薄子,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耳。”(51)王國維:《人間詞話》,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265頁。那麽,《欽定詞譜》爲何選入此詞?考《欽定詞譜》於該調該體僅選録了柳永此詞,而現存文獻中,唐至明代均未有同調詞作,故此詞不僅爲正體,還是“無别首可校”詞。既如此,那麽群臣只能按照柳永此詞寫定譜例。有趣的是,《欽定詞譜》以此詞爲譜例時,特意將“願奶奶”改成了“但願取”,格調突然由俗變雅,這一舉動似與《接賢賓》調下小注特意强調馬致遠詞俗一致,均是爲了不與其雅正的選詞標準相齟齬。也即是説,《御定詞譜》即使受詞譜體例限制,也不得違背雅正的詞學觀念。

通過將唐宋詞與元曲對比,定下宋詞雅正、元曲俚俗的基調,又進而採取改詞的方式,朝廷官方順利地解釋了所選柳永詞的雅正性質,這樣,也就無怪《御選歷代詩餘》與《欽定詞譜》選録衆多柳永詞,以彰顯柳永詞重要的詞史地位了。

結 語

綜觀《御選歷代詩餘》與《欽定詞譜》所選柳永詞及四庫提要相關論述,可窺見康乾時期朝廷官方有着普遍的存調和尚雅意識。存調和尚雅,兩者並行不悖,即使是詞譜這一以定譜存調爲體例的著作,也不可無雅正的選詞標準。基於此種詞學觀,朝廷群臣通過對比唐宋詞與元曲的語詞,定下雅詞的標準,又利用改詞的方法,合理地解釋並保證了所選柳永詞的雅正。兩書所選爲數衆多的柳永詞在存調和雅正兩個方面均具有典型性,兩相觀照,從而給予柳永較爲公允的詞史定位。《御選歷代詩餘》和《欽定詞譜》所選柳永詞只是兩部書中的吉光片羽,但仍可從中窺視朝廷官方的詞學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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