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
《论语·侍坐章》是《论语》中篇幅较长且富有文学色彩的一篇语录体散文,被选入多种版本的语文教材。由于《论语》中的对话向来简短含蓄,所以《侍坐章》中也有不少地方语简意丰,理解起来有一定的难度,甚而多有争议。现选取一些地方作详细辨析。
“哂”究竟是讥讽还是赞赏?
关于“哂”的解释,主要有微笑、赞赏、讥讽等几种。“哂”的本意是“微笑”,朱熹《论语集注》中就注为:“哂,微笑也。”这一说法影响很大,后世多数学者承继这一说法。但是孔子听了子路的回答,为什么微笑?“微笑”的含意有很多种,孔子对于子路的微笑属于哪一种?他对子路答问的态度到底怎样?朱熹并未言明。
有的学者认为,孔子的“微笑”主要表达“赞赏”之意,如钱穆先生就认为:“孔子既喜子路之才与志,而犹欲引而进之,故微笑以见意。”(钱穆《论语新解》)这种分析很有道理:孔子确实非常喜欢子路,也很欣赏子路的志向和才能,他曾这样评价子路:“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孔子还曾向鲁国权臣季康子推荐子路:“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意思是说子路果断干练,不拖泥带水,对于从政能有什么问题呢?所以孔子启发弟子“各言其志”,当子路豪气干云地表达完自己的理想之后,对于弟子的充满自信,以及所描述的三年治理后的美好图景,作为老师,内心充满自豪和赞赏,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这样解读,和上下文的语境就产生了不吻合的地方,尤其与后面曾皙最后离开并追问孔子“夫子何哂由也”时孔子的回答“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无法照应,因为“其言不让”明显是批评的意思。所以,有的学者便认为这里的“哂”是“讥讽”之意,因为如果孔子不是很明显地讥笑子路,后文中曾皙专门向孔子提出“夫子何哂由也”的问题就令人费解了。而且正是由于孔子“譏笑”了子路,导致这次座谈活动的氛围也发生了很大改变,弟子们的发言由子路的“抢先发言”;一时都不敢发言,到尴尬冷场最后则需要孔子点名发言了。并且弟子们发言的内容也再不敢像子路那样自信,冉有发言时便由子路口中的“千乘之国”降低为只能治理“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小国,“如”是“或者”之意,可见冉有连“六七十”都不敢提,赶紧又改口为“五六十”,害怕再次被老师“哂”;前面子路讲“且知方也”,到他这里就只能谨慎地说“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至于公西华就更谦虚了,他连“能”都不敢说,只“愿学”,即使是“学”也只愿学做“小相”。试想,如果不是两个弟子察言观色,捕捉到了老师对子路“哂”背后的讥讽内涵,何至于如此战战兢兢?
综上所述,对于“哂”的解释,的确比较复杂,需要结合上下文语境,综合各种情况,拿捏好分寸。我们认为,孔子让弟子们各言其志,子路率先回答,这种抢先回答虽然并不合“礼”,但是子路向来就是这种急性子,喜欢表现,孔子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不会非常惊诧并恼怒;而且子路的回答又充满信心,虽然其中也有自夸,但是基本符合老师平时对他的观察和了解。所以作为子路的老师,孔子面露微笑,其笑中自然包含了为师者的欣慰和喜悦,这毋庸置疑。但是子路的抢先回答毕竟是不合“礼”的,治理展望中也是先强调“可使有勇”,然后才是“且知方也”,这也与孔子平时的主张并不完全吻合。作为一个具有丰富教学经验的老师,弟子的回答有欠缺之处,老师却不能一味“讥讽”自己的学生。所以,听完子路的回答,孔子微微一“哂”。这笑中,既包含了赞赏,也包含了批评,应该是以赞赏为主,批评为辅。
“浴乎沂”是在沂水中洗澡吗?
长期以来,对于曾皙回答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教参及很多教辅资料上的翻译都是:暮春时节,春天的衣服已经穿上了。我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少年,一起去沂水中洗澡,洗完澡再到舞雩台上吹干身体,最后唱着歌回家。但是,仔细推敲,就会产生疑问:山东地区暮春时节是否能够下水洗澡呢?丘迟在《与陈伯之书》中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可见,即使在温暖的江南,暮春三月也只是春草开始茂盛生长的时候,洗澡可能还嫌早,何况是在北方的山东。不但水冷,洗完澡后还要到台上吹风,成年人都不能忍受,何况还有“童子”。所以,这里的“浴乎沂”应该不是到沂水中洗澡之意。
自古以来,关于“浴乎沂”的解释有多种。我觉得这里的“浴”应理解为洁身祭祀。“浴”在《说文解字》中的本意为“去身垢”,这是古礼中对人洁身祭祀的基本要求。朱熹认为,“浴”有水边洗濯、祓除之意,这个传统习俗是从春秋时期沿袭下来的。《诗·郑风·溱洧》记载:每年农历三月,郑国青年男女相约来到溱水与洧水边,就像如今的踏青郊游,采摘兰草与芍药相互赠送,有去除不祥之意。所以,“浴乎沂”指的是到沂水边上去举行祛灾祈福的祭祀兼游玩活动。到了后代,逐渐形成了三月上巳日到水边举行祓濯的风俗。按照当时传统,祭祀者们先到沂水边去举行祓濯活动,不是说到水中脱光衣服游泳,而是在水边洗洗手足、洁净头面,采摘香草,赠送嬉戏等,祈求一年中去除污秽。
“风乎舞雩”也不是简单的到舞雩台上吹风,这也是一种祭祀仪式。王充在《论衡·明雩篇》中明确指出:“风乎舞雩”是“鲁设雩祭于沂水之上。……风乎舞雩,风,歌也;咏而馈,咏歌馈祭也,歌咏而祭也”。即“风”不是“乘凉”“吹风”之意,乃雩祭所用之歌舞、音乐。所以,“浴乎沂,风乎舞雩”应该解释为“到沂水边踏青洗濯去除不祥,到雩台上唱歌跳舞祈求风调雨顺”。
“吾与点也”认同的是儒家还是道家思想?
对于孔子为什么喟然感叹“吾与点也”,有的人认为,曾皙的“沂水春风图”描绘的是一幅和谐欢快、悠闲安乐的图景,是“理想社会”的一个缩影,这与孔子治国所追求的“仁政”“礼治”主张相符,因此孔子深表赞同。但是,也有人认为,曾皙所描绘的场景其实反映了他追求平淡、优哉游哉的退隐生活,这刚好符合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的主张,也与孔子周游列国寻求施行自己理想却屡屡碰壁之后的心灰意冷、萌生退意相互呼应,因此孔子听曾皙所言之后,激起强烈共鸣。这两种不同的理解,究竟孰是孰非呢?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弄清“侍坐章”这一事件到底发生在什么时间,孔子当时的处境怎样。
据陈一平老师考证(陈一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解读》《语文月刊》2018/11),四个弟子的年龄,公西华最小,比孔子小42岁,既然他当时已经师从孔子,所以侍坐不太可能发生在公元前497年孔子55岁离开鲁国周游列国之前。联系了四个弟子的身份,冉求在公元前492年即孔子60岁时离开孔子返鲁为季氏宰,所以这事也不太可能发生在此之后。另外,开头孔子既然问弟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说明这时四位弟子皆未被人所“知”,起码当时未从政。据此,可以推断出侍坐最有可能发生在公元前495~公元前494年,即孔子57~58岁期间,这时孔子正在卫国。卫灵公按照孔子在鲁国当大司寇的标准拨付俸禄,为孔子提供了较安稳的授徒讲学的条件。而此时,孔子虽没得到卫灵公的重用,但是施展政治抱负的雄心犹在,曾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史记·孔子世家》)。既然这样,孔子对曾皙的赞同,就只能是对曾皙施政能力的赞同,是对他描绘的“大同社会”的赞同。而不可能反映他们对退隐生活的向往。
孔子对冉有和公西华究竟是什么态度?
《侍坐章》中,孔子对子路和曾皙的态度非常明白:一“哂”一“与”。但是对于另外两个弟子即冉有和公西华,其态度到底是什么?文中没有明说。我们只能从孔子和曾皙的对话中去品味领悟。
曾皙先问孔子对于子路的看法,孔子的回答是:“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接着,曾皙又问孔子:“唯求则非邦也与?”意思是:“难道冉求说的不是治理国家吗?”曾皙这一问的言外之意是:“子路回答的是治理国家的事情,老师您给予他的是略带批评的一哂。难道曾皙说的不也是治理国家的事情吗?您为什么不予评价呢?”孔子的回答是:“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这句话答得很奇怪,表面的意思是:“哪里能说纵横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小国就不是国家了呢?”那么,孔子这句话的潜台词或者说真正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对此,很多读者莫衷一是。有的认为孔子崇仁尚礼,是一位温厚儒雅的谦谦君子,是一位和蔼可亲、循循善诱的师者,他对待直率而又不太谦逊的子路尚且报之一笑,略含不满,又怎会对平易谦和的冉有、公西华出言讥讽呢?所以这句话应当是孔子对其才能的肯定。如“夫子之答无贬词,盖亦许之(指冉有)”,“言无能出其右者,亦许之之辞(指公西华)”(毛佩琦《名家批注论语》)。我认为要真正读懂孔子对冉有和公西华的态度,就必须联系上下文语境来解读。孔子让四个弟子言志,对前面三个弟子都无一句具体评价,只是在曾皙描述了一幅沂水春风图之后,孔子才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喟然”是深有感触的样子,也就是说曾皙的回答深深打动了孔子的心,引起了其强烈的心理共鸣,获得了孔子情不自禁的由衷赞赏。孔子如此脱口而出,高度赞赏曾皙,也就能含蓄地说明,其他三位弟子都没能从心灵深处成功打动孔子,亦即前三位弟子的回答或多或少都存在令孔子不满意的地方。其中,对子路的不满意是显而易见的,那么对冉有不满意在哪里?这只能从冉有的回答中来探寻。按理说,冉有的回答是谨慎谦逊的,他把“千乘之国”改成了“方六七十”甚至“五六十”的小国,连礼乐也不敢提了:“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可以想象,弟子如此谦逊,老师高兴不高兴呢?我想老师应该是不高兴的。哪个老师希望学生一点信心都没有,遇事就退缩?更何况,冉求是老师眼中政事能力出众的人才之一,孔子曾经这样评价冉求:“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之为宰也。”(《论语·公冶长》)而且上文评价子路的时候孔子还提到“为国以礼”,现在冉求谦虚到“礼乐”都不敢提了,谦逊固然是好事,但是谦逊过度只知退缩老师就不满意了。其实孔子也早就知道冉有存在过度谦逊的毛病,平时就常常鼓励他:“求也退,故进之。”(《论语·先进》)意思是“冉求喜欢退缩,所以我常常鼓励他”。所以,《侍坐章》中孔子对曾皙说的“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其潜在意思是:“哪里能说纵横六十七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小国就不是国家了呢?小国也是国家,和大国治理一样,都可以有一番作为,为什么冉求说自己只能治理小国呢?而且,‘如其礼乐,以俟君子,难道冉求自己不是君子嗎?为什么一定要等待他人呢?”
给孔子对冉有的态度定了调,再来看孔子对公西华的态度,就简单多了。“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这个句子反问意味浓厚,意谓:“如果公西华只能做一个小司仪,谁能做大司仪呢?”显然,这是对公西华比冉有还谦逊的更加不满。
篇末是孔子一人所讲还是师生二人对话
我们知道,古汉语是没有标点符号的,标点符号是后人加的。而后人所加的标点不同,带来的理解也就不同。《侍坐章》中,对于曾皙问“夫子何哂由也?”之后的孔子的回答,断句出现了争议。有的比较权威的资料将“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连成一段,认为这都是孔子一个人的回答。有的教材和资料则将五个问句单独成段,意味着这是曾皙和孔子之间不断的“问”和“答”。到底哪一种断句更有道理呢?
要解决这个疑问,也要结合上下文语境进行推断。文中,当其他三个弟子上完课出去的时候,曾皙故意落在了后面。他问老师:“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孔子的回答是:“亦各言其志也已矣!”这句话特别值得玩味。尤其是这个句子最后的三个连用语气词“也已矣”,如果只用一个语气词,孔子的回答就显得很干脆简练,这当然也可以。但现在三个语气词连用,孔子的感叹、敷衍、推脱、不想具体回答的意思就比较明显了:也许三个弟子的回答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所以孔子不想去具体评价。但是曾皙没有因为老师的不想回答就罢休,而是继续缠着老师,继续追问:“夫子何哂由也?”孔子当然是一个很有涵养的老师,还不至于呵斥弟子,所以只有回答说:“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既然孔子并不愿意对弟子进行评价,所以接下去的五个问句就不可能是孔子在没有被追问的情况下一连串的主动评价。所以,“唯求则非邦也与?”应该是曾皙的第三次追问,“唯赤则非邦也与?”应该是曾皙的第四次追问,而后面的对应内容则为孔子的被逼回答。这样理解,才更切合文本的意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