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零零星星读到过徐迅的一些散文作品,每每被那些富有灵性的篇章俘获。这回看到《响水在溪——徐迅散文自选集》,较为集中地阅读他的散文作品,还是第一次。缓缓地翻动书页。那些浸润了山光水色的文字便漫了过来。我被作家营构的散文世界感染了。
徐迅的散文是情怀之作。作为有着乡村背景的城市人,徐迅保持着对故土、对亲情深厚的眷恋。他散文创作的触须,始终连接着那一片曾经哺育过他的土地和乡村,并借以构筑了作家心中的精神家园。在徐迅心目中,故乡是外婆亲手缝制的那个“散发泥土气息和荞麦芳香”的荞麦枕头,存储在童年记忆里,是生命中永久的珍藏(《荞麦枕头》);是家乡出产的“九孔十三丝”的雪湖藕,沉淀在乡人的传说中,是那一方乡村精神的有机组成(《想起雪湖藕》);是“在酣睡中被惊扰”的那一片红薯田,镌刻在岁月的记忆里,成为饥荒年代的见证(《在酣睡中被惊扰的红薯》);是那一片盛开着“紫色花瓣”的蚕豆花,闪动在青涩的回忆里,成为人生永久的痛和滋养(《蚕豆开花是紫色》)……这些寻常不过的乡村物事,深烙着岁月流逝的印迹,存储着作家童年的记忆,而成为徐迅笔下最深沉的眷恋和最悠长的怅然。作者的叙写,有时若心香一瓣:
蚕豆却将紫花紧紧贴着地面,低低的,似乎要低到尘埃里去,如一位腼腆害羞的少女,不敢抬头看面前的男人,却将头紧紧地倚靠在男人的胸脯上。
有时却芳香瑰丽:
枕着清香的荞麦枕头,我在这些歌谣、在这些民间音乐中入眠。梦里,我就会时常看见大片大片白色或淡红色的花朵,涌成一片海洋,直往天上蹿涌,跟云连在一起,跟霞连在一起。
有时又荷了神奇:
在花生出土的一刹那,我看见花生那丰盈的果实,立即就会想像那小小的灯盏,曾怎样长久地在黑暗里,如神灯照亮着它的内心和返回地面的路,感觉花生仿佛涂抹了神的光辉。
这些文字,是写蚕豆、写荞麦、写花生吗?分明是一颗与大地息息相连的敏感心灵的自况和自语。读着这些作品,我们那沉睡已久的记忆被唤醒了,急切从窗口望了去,试图找回那些渐行渐远的物事。当窗外城市夜晚的灯光将我从遐想中唤回时,我终于懂得了这些关于乡土纪事的意义了:我们是城市的养子。我们物质的现代的城市养父赐予我们楼房、电梯、超市和抽水马桶,让我们过精致生活,可我们依然恋着贫穷的乡村生母。我们怀念她,并不是因为她有多美、有多浪漫,而是一种情感上的认同,那是我们斩不断的根,那里有我们逝去的童年,有她赐给我们的善良、淳朴、勤勉、忍耐、谦卑……这是一种唤醒——徐迅试图用这些唤醒人们那颗渐渐变得麻木变得遗忘的心。这也是一种校正——他试图校正人们忘却的无视的那些常识,譬如有播种才有收获的常识,譬如脚踏实地走路的常识。
在徐迅的笔下,亲情是一种永久的疼痛,一种更具象更永久的乡愁。他用一种略带感伤的笔调记述了他的父亲母亲、外公外婆这些至亲骨肉。在《父亲不说话》中,徐迅记述了父亲的寡言。他的父亲并非生来就寡言。这是一位一身手艺的铁匠。徐迅从小就听人们这样说:“你父亲年轻时,小手指钩肉都钩弯了!”可在盛行“大呼隆”体制那会儿,这位能工巧匠的家竟成为受人垢病的“欠款户”,“我”在队里抓阄抓到一条大青混鱼,竟被人家在“欠款户”的奚落声中夺了去。后来兴起“承包”那会儿,这位铁匠又窝窝囊囊地被人家炒了鱿鱼。都说风水轮流转,可无论世道如何变化,这个正直善良的农人,似乎都没有轮上好风水。父亲“不说话”,是生活不堪重轭的结果,是荒寒岁月刻出的瘢痕,也是这个汉子无可奈何的逃避和自卫。这位“不说话”的父亲,却有一句话让作者铭记终身:“铁都捶扁了,我捶扁不了你啊!”这话是朝他的儿女吼出的,是怒其不争的激恨之语,却寄托着父亲的希望——他要把他们“锻造成为一件件有价值的‘物件。”这是沉甸甸的亲情爱意,是乡村父亲留下的宝贵的精神遗赠。这本集子中,《外婆的老屋》《半堵墙》等都是追忆亲人的篇章。这类题材是作者最熟悉的,且浸润了极深感情。正因如此,这类作品往往也成为最滥情的篇目。徐迅是清醒的,他在处理这些篇章时,采用一种若即若离、跳荡跃动的叙述手法,笔触或触接,或游离,或转换,写得很节制,也很摇曳。文中没有下笔千言的铺陈,没有大红大紫的浓烈和大悲大恸的黯然,多半是一斑印记,一个片断,呈现出一种诗化品质。
徐迅把他的故土亲情的情怀称作“乡心”。他在《乡旅》一文中这样说:
乡心是一株水浸不腐、雨打不烂的空谷幽兰,散发出一种愈久愈浓的馨香。
游子多少,乡心多少;旅程多长,乡心多长……只要你离开家,离开故乡,纵使一辈子不能相见,但在漫漫旅途中,在遭受著爱恋中的故乡的煎熬时,有那么一颗心时时刻刻陪伴着你,那颗心就是乡心,漫漫旅程就是一次次乡旅。
在徐迅的心里,乡心是一个人终身的牵挂,是人们心灵中永远的归宿。人可以生活在别处,但人生说到底就是一次漫长的返乡之旅。如此写作立意,已经超出通常人们对广博、深厚、柔润的乡土母性的瞩望和热爱,而进入到一种哲理层面。
徐迅的散文是性灵之作。他对大自然始终保持着敬畏之心,保持着敏锐的触觉,并在以大地为根基的诗学精神上构建了自己散文世界。自然是放大了的乡土,是我们形而上的故乡。而大地就是大自然最直观的意象和最诗性的呈现。在徐迅的散文中,大地以及它所负载的山峦、河流、森林、田野,是我们的栖息之处,是我们灵根所植、灵魂所安之处。他以一种孩童的也是哲人的目光深情抚摸山石、树木、溪流和泥土,抚摸季节、风流、蝉声和鸟鸣。他为大自然的缤纷绚丽而感染,在《染绿的声音》中,他描绘了森林变幻莫测的声响和色彩:“有许多声音是有颜色的……如皑皑白雪,潺潺流水,响动的就是一大片白;如春花秋菊的凋谢,细心的人也会听出它艳红和鹅黄的色泽。”他醉心于那“染绿的声音”,“树丛间刮过的风也是绿的……那声音自然也不用侧耳倾听,触目皆是——大森林的宁静固然会使人坠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和虚空当中,但这染绿了的声音,却让人感到一种生命的快意和心灵的悸动。”他可以从露珠的滚落声中,听出“轻柔而凝重的绿色”,从枝叶的交柯声中,听出“茁壮生长的蓬勃的绿色”,从阳光移位的拂动中,听出“恬淡而和平的绿色” ……人们不免惊诧:写作者是一位有奇异秉赋的人吧?奇固然是奇,异却未必。这是一位作家与大自然通感的交融,气息的连通,情思的共振。
抒写性灵,是中国文学的一大传统。到明代,散文大家袁宏道提出“性灵说”后,明季文坛出现了“丽典新声,络绎奔会”的文学盛况。袁宏道打出“性灵“的旗号,旨在打破散文领域“载道”的藩篱,冲决了“纲常”对人的束缚。今天,现代化、工业化、全球化浪潮席卷,随着科技的突飞猛进,出现了盲目的技术崇拜,狂妄的技术已取代了智慧的科学,工业化进程不仅不能与自然共道同行,而且充斥了野蛮的掠夺和征服。在掠夺自然、践踏自然的过程中,人自身也被刈割为一片一片的碎屑,没有了完整圆润的心性,遭受着空前的生存焦虑。徐迅致力的这些新的性灵文学的创作,旨在反抗现代工业的物化异变,唤醒人们麻木萎顿的心性,还人以性灵。什么是性灵?我想,性灵无非是发现、掌握、守护我们生命中最具诗意的枝节。我们从徐迅的散文中,随时都能感触到那些富于诗意的枝节的伸展和飞扬,感觉到一部散文作品应具有的那一份大自在、大自由。作者也借此构筑起了他自己也是现代人的精神殿堂。
徐迅的文字是宁静的、湿润的。徐坤说:“徐迅的文字太静了,静得令人心惊。”我以为,此语得其意而忘其形,的确是精辟之评。这里所说的“静”,是他文字的质地和格调,是他这些散文的意蕴和境界。其实,究其“形”而言,徐迅的文字淋漓而感性。我们无须它顾,且听一下那些声音,该有何等繁复:“鸟声的音符随着绿叶上滚动的露珠滚落,或啁啁啾啾,短促而明快,或唧唧喳喳,粗糙而凝重,或吱吱扭扭,柔弱而婉转,或鸣啼百啭,清脆而悠扬”;(《鸟声》)“这水声恰似急雨短敲的鼓声,不紧不慢的调子,起伏有致的节奏,咚咚咚地敲响”;(《水声》)“那只蝉还在耳畔激动地叫着,悠悠地撕掉着黄昏的凉意……那声音尖锐地穿过一团团浓绿,嘹亮在旷野之上”;(《听蝉》)还有“如潮的蛙声”;(《看湖》)“沙沙的落叶声”;(《落叶》)人们的“喊月亮”声(《喊月亮》)……甚至,他为这本集子索性取名“响水在溪”,一派珠鸣玉溅之声,由远而近,且歌且吟地淌了来。然而,“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徐迅深谙中国美学的旨趣,他所表达的,恰恰是大自然的和谐与宁静。在今日城乡,人们的心灵日益浮躁,那种对聚财唯恐落后的恐惧,对物质享受无尽的倾心,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跟进潮流,抢先一步,霸气占领,也不只是商家的口号,更是人们在心里攥紧拳头的自我鼓劲声。在这样的心理驱动下,人们开始抛弃人之所以为人的灵根神性,始于享乐,终于享乐,人生全部追求仅止于此。人难道只是一具只配享乐的肉体吗?这是人生命方式的缩水,是人生命功能的异化,是人精神植株的枯萎。面对如此的“跟进”“抢先”,我们亟待一种“静”的觉悟,“静”的秉持。“静”是不动心,是不争不为,不赶不追,是退避,是扭头,是悠然自得,是阮籍式的得意而忘形。生命静虚,岁月静好。该是何等地令人神往。徐迅正是凭借这些“静”的散文,确立了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徐迅的散文是隐逸和禅味之作。他是大地行旅者,也是书房的隐者,是敏锐的发现者,也是独特表达者。他的散文有书卷气,其文字散发一股或浓或淡的玄思禅味。这一点不奇怪,诗意与玄思禅悟,性灵与隐逸精神,原本就是互相连接、互为印证的。时下这种太过盛炽的烟火气、浮躁气,的确需要玄思的润泽,需要禅悟的棒喝,需要一点儿退避舍弃的隐逸精神。大地上的行旅,让徐迅获得了的写作的灵感,“春江秋月冬冰雪,不听陈言只听天”。书斋中的行旅,徐迅未必会“扪蚤坐清昼”,却注定要“负暄有可献”的。一个人对大地、对万物平静的凝视,会渐渐成为一种对望,或“相看两不厌”,或“对影成三人”,会从寻常领悟到神奇,会从“水穷处”看到“云起时”。还是让我们从文本去寻迹吧。这是庄子的“濠梁”,连篇名《秋水》都是从庄子那里借来的。文中这样写:
秋水四合。像蚌为了涵养珍珠,慢慢闭起了它那张开的智慧的壳。大地进入了一个休整期。无法涉入秋水。只可观看——当时我想,几千年前那不事穑稼的庄子和惠子,应该也是在这天立于濠梁之上的。那时,大地被收拾得一片干净,空气澄明,纤尘不染。他二人尽管一个刚死了老婆,一个刚失掉相位,但恰如剔除了曾经的繁华和喧闹,转入到生命的休整期一样,他们的心境就像秋水般祥和,十分清亮。
随后,在简洁的跳跶的不无幽默地述说过那场“子非鱼”的辩驳后,作者笔锋一转,转向他面前那条“横躺在生命的存在和死亡之间”的秋水上:
秋水茫茫。在秋阳照耀下,一泓秋水泛出层层涟漪,也会轻轻叩击岸边的岩石和青草。但那样子就似刚刚生产过的产妇对男人的轻吻,然而就美麗地躺着,呈现出一种绚丽归于平淡的境界。
他(孔子)哀伤的正是这貌似静谧、澄澈的秋水,只有在这里,他才感受生命真正消亡的过程——但与许多人一样,我自那个立秋的日子误入秋水,像一尾快乐的鱼爬到岸上之后,就很少有机会再涉入那同样的秋水中去了。
徐迅把禅思应用到山水散文的创作中,让这些寄存情思的山水文章散发出一股迷人的气息。我们涉足于这般安详的文字中,心中一下被腾空了,物我两忘,格外澄明。这是一种不再执着、放下之后才有的境界。而在“绝版了”的“一枚乡愁邮票”的桃花源,徐迅伫立在清溪旁,竟不想挪动,他相信沿溪而去,就会“其内也必会‘豁然开朗,俨然房舍……阡陌纵横,有鸡犬之声相闻”,作者不想挪动是“害怕我们这一群俗世的足音,会突然玷污了‘桃花源人纯净的目光。”这是颖悟,是批判,也是一种自省。人类的情感和意志固然复杂,却终归是驰往两个相异方向的:进与退,迎与拒,取与舍。表现在人的心性上,则是趋与避,躁与静,显与隐。徐迅其文似乎总是在赞赏后者。他让人们弹山水琴瑟,享清风明月,回到前文所说的“静”的境界。“静”不是心如止水。人心不可能成为止水。“静”不是“无酒学佛,有酒学仙”的隐士,而是对身外轩冕的否定,是对人生出示的“减号”——我们应用“加号”过多了,已不堪重负。徐迅散文试图展示的,是一种更为合理的生命方式,它不是理性的占有欲望,不是传统的立德、立功、立言,而是一种美的召唤,一种审美的人生方式。审美人生,不是贵族的专营,不是艺术家的专利,当人们开始懂得退避拒舍,开始仰望那一轮明月时,其实就已经开始了。这,也许就是徐迅散文对我们哲理的启示。
我更喜欢徐迅笔下那些没有名山相迎,没有名人作陪,没有名言佐证的散文之旅。《陌生的停靠》就是这样的篇什。那是作者一次列车长旅中片断。同行者们“莫名其妙地兴奋了一个整天”,又“不约而同地早早睡了”。夜里,當他“被梦里的事物惊醒”,发现“列车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停了下来”。在异乎寻常的静谧中,他来到两个车厢连接处,体味黑夜和宁静。作者“伫立在窗前,听那一点儿也没有停止意思的青蛙的叫唤声,用眼光打捞着如水的月光”。作者最后写道:“列车后来什么时候开动的,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列车停靠的地方有着什么样的名字——它不是转运站,但我实在发现那一次的停靠,让我获得了安详和欢愉,尽管就那么片刻。这就像有时我们坐在陌生的人群中,由于疲劳而停靠在别人的肩膀上睡了一觉;像是在人生的关口,有谁在暗中扶持了你一把,当你转过身背,投寻感激的目光时,那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一样,他们没有留下名字——只有那陌生的停靠给人一种温馨的回味。”这篇散文,没有故事,没有风景,只是人在瞬间产生一点儿心绪,一点儿感触,可竟是唤起我许多沉没已久的记忆。作者将幽微的玄思诉诸于情真意切的书写,使他的这些散文有了较为深厚的哲理品质。
徐迅这些散文的题材,有回乡经历,有亲情纪事,有童年回忆,有文人雅集,有行旅山居,有日常生活,有读写文事,但他表达出来的,却似乎不是某次回乡,某次雅集,某次行旅,某次山居的记叙,这些作品中往往没有出发地,没有抵达地,不知年月,不见行程,不涉事由,甚至涉足其间的域名都几乎没有提及,有的只是那一亩池塘、那一片竹林、那一轮明月、那一阵鸟鸣、那一泓响水……还有溶化其中的人们——即使这些人也多半是含糊的,常常以“朋友”代过,我们唯能触摸到的,是那一颗被浸润被感染被溶化其中的心灵。徐迅所关注的,不是某一次的经历,而是如何安置我们的心灵,故所有的枝蔓都可以忽略。这般为文也表明,徐迅散文是写意的。一种大写意。我甚至觉得,徐迅是精研过宋元山水画写意心法的,颇得“尚气重韵”之旨,所以,他的作品中弥漫着宋元山水写意的禅画意境,有一种心静意幽、空纳万象的景象。
在时光缓缓流动中,我读完了这本书。我合上书页后,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一种澄明的心境。不妨让我作个评说小结:徐迅这本散文在对永恒乡土、亘古家园的回望中,在对无限时空、大地万物的俯仰中,将笔触不仅伸向状写情怀、独抒性灵的散文层面,而且伸向了精神归宿的诗化层面和玄思禅味的哲理层面,且有了不菲的成就。我们期待着徐迅能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孟凡通:当过矿工,曾任《山西煤炭报》总编、煤企高管。山西省作家协会员。197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作品见于《山西文学》《黄河》《火花》《作家》《阳光》,计百余万字。获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评论)提名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