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村西

2020-05-06 13:29陈玉龙
阳光 2020年5期
关键词:村东村西五爷

村东到村西,半泡尿的距离。

陈金山的个头不大,脑壳大。年纪不小,还冇有老婆。头发总是乱得像鸡窝,走起路来身子往前斜栽着,大脑壳比腿脚先到。每隔两天,陈金山便要穿过村东低矮的瓦屋和破旧的石板路,一脑壳就栽到了村西的一个大院前。开门,进屋,轻车熟路,自家屋里一样。院内四周有名贵树木,叫不上名。中有草坪,旁有一个池子,有几亩去处,水质清澈透明,陈金山不用照镜子,走到池子边就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这池子一年也用不了几回,但不管有没有人用,每隔一个礼拜左右陈金山就要给池子换一次水。池子用的时候挺热闹,男男女女扑通扑通在池子里戏耍,光膀子白大腿在阳光下耀着眼,陈金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偷瞄几眼,口水啪啦啪啦掉在地上也不晓得擦。有时,院子的真正主人陈金桂会发出一声咳嗽,陈金山赶紧用袖子擦下嘴,冲陈金桂傻笑一下,说:哥,要喝茶吗?我给你端来。陈金桂坐在池边的太阳伞下,他冲陈金山招了一下手,意思是叫他过来。陈金桂剃了个光头,一个大黑太阳镜遮掩了大半边脸,左手臂上文着一条青龙,陈金山看来看去都觉得陈金桂像影视里的黑老大。陈金山知道那条青龙底下原是一道刀疤,是陈金桂读初中时拿着刀子与人打架受的伤。本来他是拿刀子伤别人的,不知怎么竟然把自己伤着了。后来陈金桂没有上学,在外面混,混出了名堂。陈金桂一掌拍在陈金山的大脑壳上,说:别傻看着他们,好好给我看屋子,到时给你找一个漂亮的妹子来,让你快活个死。陈金山的腰弯下去,吞了下口水,连声说:哥,你放心,你的屋子就是我的屋子。陈金桂皱着眉头说:不晓得说就不要乱说,我的屋子怎么会是你的屋子呢?陈金山晃动了一下儿脑壳,傻笑着说:你的屋子就是我的命,哥。对啵。陈金桂这才呵呵一笑,叫陈金山坐下,歇会儿。陈金山说:哥,我没空呢。陈金桂说:上次打给你的工资收到了吧。陈金山小声地说:哥,怎会少了二百呢。陈金桂专心看着池中晃动的人影儿,好半天才转回头说:是有这么回事,这段时间手头有点儿紧,等年终补上吧。陈金山扑哧一笑:哥再紧也不会在小小二百上吧。但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他看到陈金桂又把目光转向了池子中的一个穿红泳衣的女子身上,陈金山伸了伸腰,走开了。

陈金桂和陈金山是同宗的兄弟,他其实只比陈金山大一个月,据说小时候他的娘奶水不够,经常吃陈金山娘的奶水。原先他们都是互相喊着名字,后来陈金桂进了城,在外混得风生水起,瘫痪在床的娘硬要自己的崽喊陈金桂为哥,陈金山只得依了。陈金山的娘死时,安葬费用不够,看在小时吃过奶的份儿上,陈金桂慷慨解囊,陈金桂当时说不要还,可后来还是从陈金山为他看護屋子的工资中扣除了。陈金桂在城里做什么,陈金山不清楚,只晓得他很有钱,在家建这幢屋子听说是花了几百万块钱,吓得陈金山伸舌头。县里乡里的头头脑脑都来了,烟花鞭炮的纸屑在屋场上铺了一尺多厚,天空中的火药味三天都没散尽。

陈金桂和那帮人玩儿到傍黑才走,小车一溜烟就没了影,留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陈金山收拾。院内还好点儿,屋内可就复杂了,乱扔的吃食、纸袋、毛巾、纸牌等等,甚至还有口红避孕套什么的,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捡到零钱。没有三天工夫,陈金山是收拾不好的。无论村东还是村西,除了陈金山,其他任何人是不能进入这幢别墅的。屋内屋外都有监控,陈金桂在他的手机上就能监察到这里的一切,陈金山看护得怎么样,陈金桂在城里是一清二楚的。上次发工资也不是无缘无故少给陈金山二百块钱,而是他不小心摔坏了一个盘子,按理说不会这么贵的,可陈金桂认为要让陈金山长点儿记性,先扣后补,警示一下。

已入夏了,天气一天天热起来,陈金山在村东的小屋虽不热,却十分潮湿,一进去就很烦躁。村东是一色的老屋,青砖黑瓦,如是高大宽敞的,像五爷那样的八间大棋盘屋倒是凉爽的。那幢屋曾经住过六户人家,是上个世纪土改分给他们的,陈金桂小时候也住在这儿,后来陆续有人搬出去,在村西建楼房,这么一个大空间就只剩下五爷了。五爷也不是没别的去处,他的两个崽都在村西建了楼房,五爷硬是要住在老屋里。闲下来的时候,陈金山到大屋来歇凉,顺便听听五爷讲古。五爷年轻时在外闯荡过,会讲他经历的传奇故事,特别是他和老婆的故事。这个故事他讲了几十年,村人都听厌了,可陈金山愿听,陈金山总是像个小学生一样歪着头手撑着下巴,听到高潮处喉咙咕噜咕噜咽口水,好像品尝了一道美味大餐。五爷的老婆命不长,五十岁上就死了,五爷比她大十多岁,有人说这个女人是五爷拐来的,有人说是买来的,但在五爷讲述的故事中,女人是跟他情投意合冲破家庭牢笼私奔的。这是个美丽的故事,富家小姐爱上了诚实的长工,基本上和古代的话本小说故事差不多。所以,五爷爱讲的故事就是和老婆的私奔经历,再就是古代的传奇评话,有时两者甚至可以混着讲。先前的时候是有听众的,现在没有哪个愿听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倌胡嚼,无论男女一有空闲眼睛就盯在手机上,在微信上的朋友圈里到处发图发信息。陈金山没有智能手机,更没有微信,所以陈金山只能做五爷忠诚的粉丝。大屋年久失修,也没有哪个敢上去盖瓦换料,里面的雕窗花板大部分早就被屋主卖了,剩下的全被窃贼给偷个精光,屋的户主们商量着要拆除,但因地基分配问题达不到一致,再说还有五爷住在里面不出来,屋子就那样留着,像五爷一样气喘吁吁的成了村东的一处风景。如果不是肚子饿,陈金山是不愿回家的,陈金山喜欢宽敞,无论五爷的老屋还是陈金桂的别墅,陈金山特别讨厌自己那潮湿而狭小的屋子,老娘死后,一个人更不愿收拾,生活用品和家具呀柴草呀什么的乱在一起,屋里显不出一点儿生气。每次菊云嫂路过时,都会指着杂乱的小屋对陈金山说:你这是猪窝哩,一点儿也不收拾,会有哪个女人看上你?陈金山并不分辩,只管嘿嘿笑着,眼睛却盯着菊云嫂胸前两个饱满的肉坨坨,上面两个圆点凸起,薄衫上还留有一团奶渍。菊云嫂生的儿子有八个月大了,还在吃奶。菊云嫂似乎不在意陈金山的目光,继续说:上次给你提的那个人想好了没有,想好了我再给你跑一趟。陈金山这才收回目光,简单地说了三个字:俺不要。菊云嫂有点儿生气,摇了摇头说:你还挑三拣四哩,哪有人家愿进你这个猪窝狗窝啊。说着,扭着大屁股走了。

菊云嫂提的那个人陈金山是见过一面的,虽比他年轻点儿,但带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身子骨太瘦弱,胸前看不出奶子,后面显不出屁股,嘴巴尖尖的,陈金山不喜欢。其实呢,陈金山心里对女人是有个标准的,那就是像菊云嫂那样前挺后凸的有肉感。陈金桂带来的女人中,有个年轻女子一直说自己太胖了,要减肥。可陈金山在远处望见,觉得她还是瘦了点儿,要再胖点儿才好看呢。当然这样的话陈金山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一是他没有资格,二是真要说出口陈金桂不把他打扁才怪,那个女人跟陈金桂是最亲密的,陈金山看得出来。

看护村西陈金桂的房子成了村东光棍汉陈金山唯一的一份工作。原先陈金山还种着田地活儿,那时他娘还在世,娘躺在床上嘴里总要催促着崽今天种什么明天收什么,哪些田地要上水哪些苗秧要松土。陈金山有时很奇怪,娘躺在床上有好几年了,却对外面田地活儿一清二楚。娘一走,陈金山再也不管田地活儿了,任它荒草丛生。每隔两三天陈金山要去村西把陈金桂所有的屋门窗户打开,让空气流动起来,不让屋内生霉气。再好的屋子还是要人打扫的,否则就要显出破败相。屋内要打扫得看见自己的影子,院内的杂草要清除,但草坪树木是不用他管的,适时陈金桂会派人来修剪。干完活,陈金山还不能走,门窗不能关上,他要看护好屋内的一切,就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端坐在大门前的那个水泥台阶上。坐得累了,便搬来一张摇椅,半躺在上面,眼珠子骨碌碌盯着门外,生怕有人进来捣乱。夏天手中就摇把破扇子,济公一样摇摆着。冬天也不能坐在屋内,把取暖器搬到屋门口,像五爷一样双手笼在袖管里。春秋季节就舒服了,干完活儿躺在摇椅上的那种爽快劲,让陈金山陶醉其中。

看门的事再平淡,还是有事故发生的。

那天天还没有亮,陈金山的手机难得地响起了铃声。陈金山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陈金桂打来的,果然,陈金桂急促的声音在耳边轰响:门外的摄像头怎么回事,我这里看不清,一团漆黑。陈金山赶紧说:哥,你等会儿,我马上过去查一下。

大清早的,空气凉丝丝的,陈金山跑步出去,一眼瞅到了菊云嫂出来倒尿盆子。菊云嫂说: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学跑步啊,还赤脚啊。陈金山才知自己慌乱之中鞋子都没有穿,也不理会菊云嫂的话,一口气跑到村西陈金桂的大院前。抬头一看,摄像头还在,但上面被什么东西给蒙住了。这才松了口气,打开院门,从里面搬来梯子爬到摄像头那儿一看,一股气味儿冲鼻而来,上面黑乎乎的东西不是别的,却是一团湿牛屎。顾不得脏,陈金山只有用手去扒开,镜片上还是黑乎乎的一片,又找来抹布反复擦拭,总算干净了。還没有下梯,陈金桂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怎么回事?陈金山如实说了,那边半晌没有说话,陈金山以为挂了电话,这时又听陈金桂说:你不要挂电话,给我到二号房门口看看动了没有。陈金山一只手拿着手机,急急来到一层的那个二号房门前,仔细看了看说:哥,好好的,没动。只听咔嚓一声,那边电话挂了。可以说,这个屋子除了二号房,陈金山都进去打扫过。这个房间长期上着锁,也没看见陈金桂进去过。别墅的后面是靠山建的,二号房正是靠近山的那间,光线明显比其它房间差,陈金山想肯定是放杂物的,可陈金桂刚才为什么要问二号房呢?

这时,陈金桂又打了电话进来:给我好好查一下,是哪个跟我过不去,把牛屎甩到了摄像头上。陈金山连连点头说好,陈金桂又说:你买个智能手机吧,上个微信,也好视个频让我把一切都看仔细些。陈金山说:哥,我没钱。陈金桂生气道:没钱?发给你的工资都嫖了?陈金山说:没有。哥,其实我是不懂,不会微信。陈金桂说:你是猪脑壳呀!挂了电话。

调查糊牛屎事件明知是件难事,但陈金桂安排了要查,陈金山责无旁贷。到底是哪个跟陈金桂过不去呢?从村西想到村东,一个一个在脑壳中过滤一遍,好像除了五爷哪个都有嫌疑,哪个又都可以排除。想得脑壳发疼,陈金山来见五爷,五爷说:村东都是老人女人小孩,没有哪个去操那个闲心。村西就说不准,他们都是神出鬼没的,在外与陈金桂有什么过节儿我们也不晓得。

村西几十幢楼房都像比赛似的建得漂漂亮亮,设计风格各异,占地面积都大,还有个院子,只不过是大小不同而已。紧邻陈金桂的是陈列贵的屋,三层盖琉璃瓦,院门紧闭,里面也没住人。陈列贵在省城的一个大单位上班,早在省城买了房子,全家只是在过年时才回来住上几晚。顺过去的是陈金亮,在市里做房地产生意,平常也不在家,节假日偶尔会来一下。陈金山在院门前伸头张望时,呼地从墙洞里冲出一条黄毛大狗,要不是陈金山跑得快,险些让它咬住了。狗也不追赶,见陈金山走远,仍钻进门洞,忠实地守卫着。再往前走就是徐小玉家的,女人的丈夫十多年前打工出了事故,女人也没再嫁,把两个孩子养大,也不知在外面做什么生意,反正挣到了钱,回家建了这幢小洋楼,已有好几年都没回家过年了。徐小玉旁边的是陈团,在县城做包工头,算是回家次数多点儿的,陈金山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他。因为前几天他还看到陈团带着一个女人到这屋里来过。这陈团是跟陈金山从小学一直到中学的同学,陈金山读了初一就没有再读,而陈团一直上到高中,没考上大学,便跟着姐夫做泥瓦匠,后来做包工头。那时陈团曾力邀陈金山跟他同去做工,陈金山因老娘要照顾,不敢离开村子。前几年正好陈金桂的房子要人看护,工钱也还可以,便断了外出的念头。陈团挣到了好多钱,但不快乐。他老婆是个病秧子,一直药罐子不离身。他们在县城有房,间或也到乡下住几晚,陈团每次回来都是晚上,车子直接开到院门前,据说每次回来车上都带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车窗关着,村人也看不清楚。是不是陈团干的,陈金山判断不出来。

村西还有几户有人家,一户是两个老人给儿子看屋的,一户是小孩子读书的,还有两户是白天出去给人装修房屋,晚上累得半死才回家,跟陈金桂也没什么冤仇。

人家故意也罢,闹着玩儿也好,陈金山在村西转了几个圈,当然是没有结果的。反倒让陈金山在心里有了一种感悟,村西的楼房高大漂亮,却是没有生气的,冷冰冰的院墙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似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整天板着一张脸,让男人没有一点儿欲望。

没有结果,陈金桂只骂了一声猪脑壳的,算是了结了这桩案子。他反复叮嘱陈金山要按时按要求看护好屋子,不能有半点儿闪失,否则,扣除工资不说,还要赔偿损失。

村东的屋子没有院子,除了五爷住的八间大棋盘屋宽敞外,其他都是紧紧地挤在一起。一入夜,电视机的声音,小孩子的哭闹,还有菊云嫂的文词戏,五爷的二胡,麻爷的鼓书,夜深了还有梦呓声磨牙声撒尿声,各种声音在夜空中节节向上生长着,喧嚣着,交织着。陈金山晚上是不能在陈金桂屋子里住的,自己屋中又不愿待,便在村里游荡。

五爷的二胡拉得婉转悠扬,陈金山便站在屋外听。五爷拉二胡的时候是从不喜欢别人站在跟前,陈金山偷偷看过几次,发现五爷拉二胡时摇头晃脑,跷起二郎腿,腿上放一块洁白的布块,那二胡就放在那块白布上,左摁右拉,神情极专注。那把二胡据说很有些年头了,是他在财主家当长工时财主老丈赠送的。一个小长工竟然会拉二胡,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真的是与众不同,正是因为这把二胡,才勾引了东家小姐的心。那个时候,一入夜,无论多么劳累,五爷洗完澡穿着干净的白土布褂子,抱着二胡,坐到院中的那棵芭蕉树下便拉上了。特别是夏夜,凉风如水,皓月当空,二胡那悠扬的声音拨动了东家小姐柔弱的内心,心旌摇动,无法自禁。不觉轻移莲步,袅袅娜娜朝芭蕉树下走来。那是一段多么浪漫的时光啊!

五爷真是有本事的人!每每听完二胡曲,陈金山都会在心底由衷感叹着。

麻爷的鼓书并不是每晚都唱,只有在喝了酒的晚上才上场。麻爷是个瞎子,白天要走村串户算命抽牌寻生计,晚上回到家,有时会喝上两口酒,也不拿挂在墙壁上多年不用的大鼓,任它结满蛛网,只把吃饭的瓷碗倒扣在桌上,拿起筷子,一面敲一面唱:鼓板一打闹洋洋,大家听我唱一唱。今晚不把别的表,单讲丑媳妇这婆娘。筷子敲在瓷碗上的声音尖锐而悦耳,伴着麻爷浑厚的中音,别有一番风味。当地的鼓书曾经兴旺过,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麻爷说书是红透乡村的,像个大明星一样请都很难请到。鼓书细分起来有两种,一种是传统的故事小说,依据原本发挥,比如那时有《薛刚反唐》《罗通扫北》等等,唱完全本没三天三夜是完结不了的,后生汉子们听得最有味,茶余饭后自然还要评议一番,甚至为哪个人物争得面红耳赤。另一种是临场发挥,多是最近发生的新事趣事有教育意义的事,现场编唱,可长可短,灵活机变,多为妇女孩子们喜爱。

不管有没有听众,麻爷都会把一个段子唱完。现在虽不以此谋生,麻爷酒后还是要过一下嘴瘾,咀嚼一下光辉岁月里的滋味。

转来转去,夜渐深,露水开始浸洇下来。陈金山正拿不定主意是回家还是不回家,忽听得村西传来狗叫声,好像有车子的光亮晃了一眼,之后便又没了动静。陈金山心中一紧,想起摄像头事件,转身往村西走去。

村西的灯光比村东少,除了高楼的黑影,很难得看到一丝光亮。一股凉风从高楼间隙中吹过来,陈金山猛然间有了一丝胆怯。还好,陈金桂的院门仍是关着的,摄像头也没有人动过。心往下一落,陈金山也感觉有些累了,背靠在院门上喘一口气,哪想身后的院门却吱地一声开了,陈金山没防备,一下子仰面朝天栽进了院中。

院门怎么冇上锁?陈金山没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首先想到了这么一个严重的问题。难道是走的时候自己忘记锁上了?想到这儿,冷汗从脊梁冒出来,感觉身上的痛也跟着一起来了。正要翻身爬起,忽然眼前一亮,不是眼冒金花,是院内一盏灯刷地亮了。顾不得痛,陈金山翻身跳起来,一眼就看到院内还停着一辆白色小车,在他愣神之间,屋门无声地打开了,一团高大的黑影朝陈金山一步一步压了过来。

你是狗吗,在村东就嗅到气味了?黑影说。

陈金山不知如何回答,只说:哥,你一个人来……

黑影瞪着眼,把手一挥,说:我临时回来拿个东西,等下就走。这里不要你帮忙,你回村东去吧。灯影下挥动的黑手利剑似的,容不得陈金山敢多留半秒钟。

村西到村东,半泡尿的路程陈金山走了有半个小时。他实在想不通陈金桂为什么不提前通知他偷偷地回家,这是很少见的事。

王宝钏守寒窑十八载,不知夫君征战在何方?

走到菊云嫂屋前时,陈金山听到她又在里面唱文词戏。菊云嫂会唱当地的文词戏,先前村里没什么娱乐活动,业余剧团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后来又如飘浮的云彩一样消失了。据说她在娘家时还登台演出过,村里的剧团解散后,才下嫁到小村。陈金山下意识地把脸贴近窗户,橘红色的灯影下,菊云嫂怀抱着儿子轻声细唱,儿子似乎睡着了,但他的嘴巴依然咬着娘的乳头,那只饱满的奶子完全露出衣外,在菊云嫂的唱曲中起伏颤动。

陈金山身上的疼痛消散殆尽,喉管之中咕噜咕噜吞着口水,接着气喘如牛,浑身汗如雨下。陈金山狗一样舔着嘴唇,蹲下身,紧紧抱住要爆炸的脑壳。

一曲唱毕,许是菊云嫂听到窗外的动静,不由喝问:窗外何人,有本事明明白白敲门进来!半晌,窗外了无动静,也无人敲门。菊云嫂也没有开门察看,熄灯睡了。

在陈金山的眼中,村西的楼房总是冷冰冰的无法靠近,除了陈金桂的房子。白天如此,晚上也一样。单调而沉寂,摆设一样,除非春节过年时热闹一回。而村东,却相反,烟火味儿浓厚。有时,还会发生一些村人茶余饭后可作谈资的故事。比如那天菊云嫂和黄花菜的吵架,让村人们谈论了好些日子。村人们都知道,平時她们可是村东相处最好的两个女人,哪家做了米粑,肯定另一家会一样吃到。哪家来了客人,必定有另一人相陪。那天两个人吵架的起因十分简单,地点是在村头的池塘边上。黄花菜先在池塘边的石桥上洗衣,菊云嫂后来,不小心把黄花菜洗好的一篮子衣服给弄翻了,而且菊云嫂很快就把衣服给收拾好了。可黄花菜却先开骂,菊云嫂也不甘落后,俩人在石桥上吵嚷起来,还动了手脚。幸好旁边有人死命相拉,要不两个人恐怕都要挂彩。

事后,陈金山听村人议论,两个女人只是以那个小事为由头大闹,其实是另有原因。什么原因呢,村人们不说,还神神秘秘的样子,陈金山也不好追问。过了几天,黄花菜又和丈夫闹开了,丈夫还打了黄花菜一掌,黄花菜哭着回了娘家。娘家兄弟没来,来了几个女人,她们不去找黄花菜的丈夫,却寻上了菊云嫂。听到了菊云嫂儿子的哭声,陈金山没多想就跑进了她的屋,正好看到两个女人抓着菊云嫂的头发,骂她狐狸精什么的。菊云嫂的儿子被丢在床上大哭。陈金山气不打一处来,一手抓着一个女人的手臂,硬是把她们给拖了出去。菊云嫂一下子把大门关死,外面的女人才骂骂咧咧地走了。菊云嫂披头散发,脸色乌黑,忽然,双手紧抓住陈金山,大哭起来。陈金山手足无措,说:你把满初的电话告诉我,我给他打电话。满初是菊云嫂的丈夫,在南方某城打工。菊云嫂摇了摇头,然后止住哭,抱起儿子,抹着脸上的泪说:今天的事难为你了,现在我没事,你回去吧。说着,打开大门,呆愣愣地望着门外。

过了几天,黄花菜被丈夫接了回来,俩人和好了,但黄花菜自此不再和菊云嫂来往,她丈夫也不再在农忙时帮着菊云嫂干活。有时候,菊云嫂实在忙不过来,就喊陈金山做个帮手,陈金山非常乐意,他喜欢闻着菊云嫂身上的奶香味。

麻爷死了,是摔下山沟跌死的。麻爷也有八十多岁了,按照五爷的说法,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死得没有痛苦,所以,麻爷的丧事当作喜事来办。在外地打工的儿孙们都赶回家来给麻爷办丧事,屋中一下子挤满了人。麻爷虽是个瞎子,但人缘极好,平常哪家红白喜事要看好日子都是找他,他也从不收人家的钱财。亲戚朋友们来来往往,做道场,摆酒席,请乐队,吊唁上香。丧事办得喜气冲天,把个村东弄得鸡飞狗跳热热闹闹,小崽欢喜得像过年似的。

五爷的身子骨还硬朗。麻爷的喜丧结束后,五爷一改往日不喜出门的习惯,在村子周围四处游逛,尤其是在一些山丘之间停留时间长。陈金山在村口遇到,便问五爷在山上做什么,又没什么好风景。五爷拍了一下陈金山的脑壳说:你还是后生哩,当然不懂。事后听村人们说,五爷是在为自己选一块墓地,五爷九十多岁了,按道理早该考虑这事了。

没想到村西也出了件事,按村人们的说法,是一件奇事。

多年没回家的徐小玉有一天开着车带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下车后高兴地给村人们发喜糖,说后生是她的丈夫,按村里的礼俗回村办个喜酒。徐小玉四十多了,后生子细皮白肉的,不多说话,徐小玉挽着他的臂膀,倒像是带着儿子。酒席是在她家院子里摆的,有几十桌,村东村西在家的所有人都有份儿,还不用随礼,白吃。五爷说,他吃了这么多年的喜酒,这次是最好的,白吃不说,还有一份礼品拿回家。陈金山把吃酒的通知电话告之了陈金桂,陈金桂说忙,没空回来,还说了句难听的话:臭显摆,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她的底细?陈金山不敢细问,问了他也不会理会。

村西的热闹劲很短暂,仅仅停留在吃喜酒的几个时辰,但在村东慢慢发酵涨大,直到三天后徐小玉带着小丈夫走了还在继续。虽说是吃了人家的嘴软,但村人们的各种话题都有,赞誉的、羡慕的、讥讽的、猜测的、传说的,各显神通过着嘴皮子瘾。奇怪的是为了一个共同的话题,黄花菜竟同菊云嫂说话了,黄花菜边洗衣服边谈论着徐小玉,忽觉身边的洗衣女人都走了,只有菊云嫂在桥的另一端低头洗衣服。黄花菜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窝在肚内的话咕噜噜地往外冒,这时菊云嫂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周围没其他人,才知黄花菜的话是和她说的,便礼节性地接应嗯了几声。就这样,两个人绷着脸许多日子没说话的局面打破,至少她们表面上是和好了。

村东到村西,陈金山的日子就在来来回回中度过了,虽说过得寡味,但不经风不淋雨每月能领到一叠钞票,陈金山挺满足。

这天陈金山到乡街上的信用社去领钱,折子递上去后,先是看到窗口里面伸出涂着鲜红指甲的手指,接着自己的那本沾有油渍的绿色折子啪的一下落在窗口上,里面传出三个简短的字:没有钱。陈金山错听了意思,说:银行里怎个没有钱呢,我又冇有好多钱领?排在他身后的一个女子一下把他推开,说: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别耽搁了我的时间。陈金山捡起折子还要挤进去,那女子又说:不是银行里没钱,是你折子上没有。陈金山这才倚靠在柜台旁翻开折子,见后面少得可怜的尾数没变动,这才明白了。

怎么没有打款呢?每次可都是很准时的呀。走在回村的路上陈金山自言自语地问着绿折子。陈金山不好意思打陈金桂的电话,先是停在路边的电线杆旁撒了泡尿,再把捏皱的折子抚平,小心地放进衣袋。忍耐了一个星期,陈金山再次来到信用社,可是,折子上依然没有钱。陈金山奇怪了,这才拨打陈金桂的手机,里面传来小姐甜美的声音: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回到村子,陈金山直接去了村西,打开陈金桂的屋门,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样。虽说没打通电话,工资没有按时发给,但并不能说明陈金桂辞退了他,陈金山还得照例打扫卫生,照例给池子换水。干活一停歇下来,陈金山心里老是放不下,忍不住,又打陈金桂的电话,还是关机。陈金山有些慌乱了。他对陈金桂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要不陈金桂不会接连几天都联系不上吧?陈金桂全家都在外地的城市,很少与村人们有过联系,陈金山也一直是与陈金桂单线联系,陈金桂根本不会告诉他家人的联系方式,在他眼里,陈金山只不过是一个看门人而已,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这几年,陈金山全心全意给陈金桂看护房子,忠于职守没有其他任何想法,陈金桂就是他的希望。现在,希望的靠山坍塌了,陈金山惊惶失措。

接连几天,陈金桂的电话还是关机。

陈金山来到老屋找五爷。五爷正在洗澡,屋门也没有关,天井边上有一个大木脚盆,五爷精光着身子坐在木盆中拉着条毛巾慢揉细搓。见陈金山进来了,便喊:给我到锅里舀瓢水来。陈金山耐着性子给五爷舀了瓢热水,说:水滚了点儿,要不要掺点儿凉的。五爷说:不要,快点儿拿过来。陈金山把水倒进木盆,五爺一边拍打一边喊叫着:真舒服啊。陈金山站在旁边,说:五爷,你舒服却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烦呢。五爷不理会陈金山的话,只顾自己洗着,陈金山没有走,烦躁地在天井边走来走去。五爷便喊:晃来晃去让我澡都洗不安生,给我好生坐下吧。陈金山只好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摇椅上。五爷洗完,擦干身子,换上干净衣服,把木盆中的脏水往天井里一倒,算是正式结束了程序,坐下来慢慢听陈金山的烦恼。

五爷倒不急,只哈哈笑着,看着陈金山的脸说:你有手有脚的,烦什么呢。他给你发工资你就给他看护屋子,没发工资就不给看嘛,他出不出事,与你无关吧?我看这是件好事。陈金山靠近五爷说:五爷你糊涂了吧。五爷说:你不给他看屋子,可以学一门手艺谋生,你看看,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要手艺没手艺,要力气没力气,还没成个家。手艺不误人,不管学什么。俺当初要不是会拉二胡,富家小姐会跟着俺私奔吗?

话题又扯到五爷的光荣历史上去了,没有一个小时是不会停歇下来的。陈金山赶紧打住,说自己肚子饿了还得回家做饭,溜之大吉。

打不通陈金桂的电话,屋子还是要看护好的,万一陈金桂回来了呢,就像那天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吓你一跳。这么多年来,陈金山已习惯了这样村东村西跑来跑去,叫他停歇下来是可以的,可停歇下来他做什么呢?陈金山根本不敢往这方面想。

转换了一个季节,陈金山还是没有打通陈金桂的电话。陈金山不敢把自己烦恼告诉别人,村里除了五爷,没有哪个知道,包括他喜欢的菊云嫂。菊云嫂的儿子天天晚上哭闹,转秋凉了,菊云嫂的儿子早满一岁,她要给儿子断奶。小家伙用哭声来抗议,那些天菊云嫂被孩子闹得满脸憔悴,屁股都瘦了一圈儿。

终于有一天陈金山打通了那个号码,可里面传来的根本不是陈金桂的声音,是个听不懂的女子声音。显然,这个原本属于陈金桂的手机号码成了别人的新手机号。陈金山对陈金桂真的是绝望了。

冬天里的一场大雪,把陈金山的屋子给压塌了。五爷叫陈金山跟他一起住,陈金山拒绝了,干脆住进了陈金桂的别墅中。屋里有许多房间,陈金山有自知之明,只住在一楼的一个小房间,里面虽然简单,但样样齐全、干净,只是天气不好时有点儿阴暗。但比起村东自己的老屋,真是天上地下没法比的。

那天天气不好,还下着小雪粒,冷飕飕的风一个劲儿往屋里闯,陈金山早早关门睡下了。不知什么时辰,迷蒙之中感觉到院外有人敲门,陈金山猛一激灵,第一感觉是陈金桂回来了。他只披了件外衣跳下床,跑出屋门,拉亮院内的电灯,双手打开院门。门一开,陈金山愣住了——外面是个女人,一个穿着红羽绒衣的年轻女子,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个脸。陈金山开口要问,不料那女子却径直往屋里走,陈金山追上去,不敢拉扯,让女子进了屋,女子这才开口说话:天气这么冷,也不开个空调。说着,自己解开羽绒衣,斜眼看了一下陈金山说:不认得姑奶奶了吗?声音有些熟悉,脸相也似曾相识。陈金山盯着细看,才呀地一声叫出来:是你。原来女子竟然就是常跟着陈金桂来的那个总喊叫着要减肥的女人。陈金山赶紧问:我哥呢?女子不理会问话,跺着脚,说:冷死了,快去打开空调。陈金山手忙脚乱地打开室内的空调机,女子先把陈金山用的取暖器开了,刺眼的光线映在女子那通红的脸上,陈金山的内心忽地涌出一股热潮。室内的气温渐渐暖和,女子缓和过来,看着疑虑重重的陈金山说:你哥没来,也许他再不会来了。陈金山的心一紧,问:发生了什么事?女子冷笑了两声,才说:他娘的,跑了!

女子毫无隐瞒地告诉陈金山,她是陈金桂的小情人,叫她小玲就可以了。因为陈金桂一家全部跑到国外生活去了,所以这幢房子就留给她了。陈金山听了干笑了几声,说不相信她的鬼话,除非打通陈金桂的电话,叫他在电话中亲口这样说。小玲说现在她也没有陈金桂的电话,她只是来兑现陈金桂走时对她的诺言。

当夜,陈金山把小玲安置在一楼的另一个小房间里,自己躺在床上一夜未眠。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他的死脑壳真的理不清。

第二天起床后小玲要陈金山把楼上楼下的钥匙给她,她要找先前自己放在这里的东西。陈金山没给,小玲便回到那个小房间,长吁短叹的,样子真有点儿可怜。

屋里突然住进来一个妖精似的女人,陈金山心烦意乱。

吃过中饭,小玲没有独自进房间歇息,愁云满面坐在桌旁,欲言又止的样子。陈金山收拾完碗筷,小玲把她叫住了,示意他坐下,陈金山说:俺没闲工夫,还要洗碗哩。说着走到厨房洗碗。小玲起身跟着他来到厨房,说:陈金山,你别不知好歹,老娘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狗欺。老实告诉你,我也不打算要陈金桂的房子了,要他的房子有什么用呢,农村比不得城里,房子卖不掉搬不走,难道我甘心在你们小村过一辈子?我跟你说,明天我就走,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了。说完这番话后,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大哭。听过这话,陈金山反而没了主意,失手把一只碗给打破了。小玲哭过之后,抱着衣服去洗澡间洗澡,忽然惊恐地大声喊叫:陈金山,快来,快来!陈金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丢下碗碟走出来,却见小玲站在洗澡间门口吓得身子乱颤,一丝不挂。

陈金山浑身的肌肉火烧了一样热腾腾地疼痛,接着轰隆隆地爆炸开了。事后回忆,洗澡间哪来的老鼠呢,小铃竟然吓成那样?

陈金山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如此美好的逆转,步了五爷的后尘,他这个没有半点儿本事的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因了洗澡事件,小玲第二天沒有走,和陈金山有模有样地过起了日子。村东村西都在传说着这个奇事,菊云嫂硬是不信,那天中午径直闯进了别墅。屋里果真有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年轻女子坐在那儿,陈金山正在给她揉脚,屋内空调散发出的暖气让陈金山脸泛红光。见着了菊云嫂,陈金山忙起身,菊云嫂是第一次进这幢屋子,免不了要满屋多望几眼,而后像个兔子似的跳了出来,嘴里说:你个死脑壳的,这么好的屋子,还真是享受哩。陈金山站在屋门口,眉开眼笑地目送菊云嫂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陈金桂对他说过给他找个妹子的话,自个儿傻傻地笑着,幸福满脸。

另有一个关于陈金桂的版本也在村东村西流传着,说陈金桂早就入了外籍把全家移居海外了,自己是最后一个出国的,他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怕东窗事发,事先留了退路,等等。这个传言是从村西的陈团嘴里流出来的,可信度应该有,要不陈金桂怎么突然失去了联系呢?要不他的小情人怎会独自寻上门来?村人们便感叹,真是便宜了陈金山这个死脑壳的,一朵鲜花硬是插在了牛屎上。

住在别墅中本就是一种奢侈,能和小玲这个娇艳的女子同住一室那更是艳福不浅。既然陈金桂不回来了,房子又赠给了小玲,陈金山的精神上沉稳下来,住得心安理得。小玲像个调皮的孩子,今晚要和陈金山住这间屋子,明晚又住那一间,反正,十几个房间他们轮着住了个够。只是那个二号房间门一直锁着,陈金山也不晓得钥匙在哪儿,再说那间屋子有些阴暗,锁着就锁着吧。

冬闲的日子,小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陈金山不喜欢看,在屋里抹这儿扫那儿搞卫生,小玲说:金山哥,现在是自家屋里,不要太劳累了,歇歇吧,到村里走动走动也好,屋里又不来贵客。陈金山连说几个好,生怕小玲不高兴,小心地说:那我就到村东走走啰。

许久没上五爷的屋了,天气冷,五爷没有起床,但五爷的耳朵灵着呢,陈金山的事他全知道,因而他的脸靠在床里边没转过来,生气地说:娶了媳妇忘了爷,没出息的东西。陈金山笑呵呵地说:五爷你是在吃醋呀,什么时候我把她带到老屋来给你叩头。五爷这才转过脸,半躺起身子,上上下下把陈金山打量一番,说:妖气太重,妖气太重,你走吧。陈金山笑着的脸挂住了,说:五爷,你什么时候又成了老神仙啦。边说话边走出屋门。迎面撞上菊云嫂,她手上抱着儿子正进老屋。菊云嫂像避瘟神似的赶紧往里一闪,陈金山喊:菊云嫂你这是去看五爷吗?菊云嫂说:五爷没起床,我问他想吃什么我给他端过来。

从村东到村西,人们见着陈金山都不自觉地避开,或者在远处看怪物似的。陈金山感到好笑,他宽宏大量地不与村人计较,依然对他们笑脸相迎。他现在对村东的烟火味也失却了兴趣,觉得乏味得很,只有小玲才是他的全部。小玲的性格很怪,有时是冷若冰霜的拒绝,有时又火热地燃烧,把陈金山的心都烤化了。弄得陈金山既甜蜜又痛苦,而且还说不出。

回到村西,天色将晚,小玲早把屋内的灯打开了,身上围着一条围巾,正在厨房做饭。陈金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口水像鼻涕似的流下来。往日都是他做饭,小玲手指都不动一下,今天她亲自下厨,太让陈金山幸福了。小玲煽情地说:金山哥,以后让我来给你做饭吧,你就像村里的男人一样坐在桌边等着就是了。陈金山感动得山几乎要给小玲下跪,他要给小玲帮忙,小玲把他赶出厨房,陈金山真的像村里的男人一样,坐在饭厅里的桌边等着女人上饭菜。小玲做了三个菜,厨艺不咋样,但陈金山吃得香甜。小玲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瓶红酒,陈金山没有理由不喝。

两杯酒喝下去,陈金山感觉脑袋昏沉,眼皮子要打架。陈金山许久没有喝过酒了,难道两杯红酒就灌醉了?陈金山看着对面小玲模糊的笑脸,想对她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头一歪,睡了过去。

许久,醒转过来,头很疼,屋里一片黑暗。借着手机上的微弱光亮,陈金山发现自己躺在饭厅的地板上,是寒冷让他惊醒过来。在地板上坐了会儿,才慢慢站起来,拉着屋里的电灯,喊着:小玲,小玲。没有回答。他把楼上楼下所有的房间找遍了,哪有小玲的身影?院子里也没有,泳池中的结了层薄冰,寒气逼得他后退了几步。院门大开,灯光下可以看见有两道清晰的车印痕伸向外面的水泥路面,一直通往村外。陈金山完全清醒过来,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奔进屋径直来到二号房门前,只见房门大开,陈金山往里一蹿,黑洞洞的屋子将他吞进去。打开电灯开关后陈金山才第一次看清这个二号房间,里面很简单,没有任何杂物,只有两个简单的木柜子,冷若冰霜地看着他。陈金山气狠狠地朝柜子踢了一脚,发现下面有些异样,移开柜子,又一脚踢在后墙上,响起空洞洞的声音。仔细一看,果然有机关,推开半堵墙,现出个黑窟窿,电筒往里一照,是楼梯,一级一级通往地下。

暗洞室里有灯光开关,打开,里面的场景让陈金山吓了一大跳。空间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四周墙壁粉刷成暗红色,下面摆放着一些箱子柜子,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空间。箱柜门都已打开,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纸片,捡起来一看,是钱币,有人民币,也有外币,还有破碎的酒瓶,浓郁的香味飘浮在的空气中。陈金山还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根黄灿灿的金条,正要捡拾起来,脚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一看,魂都吓掉了,一支黑亮的手枪躺在自己的脚边。陈金山的双腿不听使唤地哆嗦着,鬼赶了似的急急爬上来,一下儿栽进了院外黑暗的夜色中。

顯然,这里是陈金桂的藏宝库,不知是走时匆忙还是别的原因没能全部带走,小玲接替他把一切都带走了,只是慌乱之中遗落了一些让陈金山不敢看到不该知道的东西。

村西黑黪黪的一片,村东偶尔有一丝灯光亮起,但很快又熄灭了。陈金山从村西到村东,又从村东到村西跑来跑去,无法停下脚步。

菊云嫂是天亮后第一个发现陈金山的,菊云嫂拭图抓住他,可陈金山的力气大根本抓不住。喊他也听不见。

太阳升起老高了,陈金山还在村东村西跑着,抓又抓不住,喊话听不到,村人们眼睁睁看着陈金山的疯狂。这时,有人扶着五爷出来,只见五爷手抚长须,大喊:中邪了,这个死脑壳的,中邪了!转头问哪个有没有狗血,破邪气。大家都摇头说没有。五爷又问身边哪个女人可以脱下贴身的内裤,菊云嫂当仁不让地站出来,也不避嫌,靠在屋墙边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的内裤给褪了下来,按照五爷的吩咐,双手挥舞着肥大的短裤,向陈金山抛过去。不偏不倚,旗帜般的鲜红短裤一下就套在了陈金山的大脑壳上。陈金山挣扎了两下,扑通一下翻倒在地,半天不见动静。众人都拿眼看着五爷,五爷说:妖邪已降,无碍,无碍。

这时只听到陈金山哇的一声大哭,而后大喊:五爷,报警!

陈玉龙:江西都昌人。已在《青年文学》《清明》《雨花》《青春》《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北方文学》《岁月》《安徽文学》《星火》《芒种》《鸭绿江》《短篇小说》《西湖》《青年作家》《飞天》《厦门文学》《佛山文艺》《青海湖》《滇池》《四川文学》等刊发表作品约200万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第二届特聘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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