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梦玮
人与一地、一城的缘分有时也有神秘主义的因素,比如我与赣榆。近年来,我与赣榆联系渐多,免不了要想一想:最初何时遇见了它?现在想来,缘分的种子早已埋下,只是当初你不知道它何时发芽。
我父亲忆苦思甜,对我说得最多的是他当年在通榆河的经历,作为挑河的民工,数九寒冬、炎夏酷暑,他吃了不少苦。听的次数多了,“通榆河”在我的记忆中扎下了根。我到了十几岁才见到通榆河,那时没什么污染,河水清亮,河中还有行驶的帆船,透过河堤上树林的缝隙,隐隐有白帆移过。现在回忆起来,说恍若隔世一点都不过分。
通榆河是苏北重要的交通水道,起于南通,终于赣榆。但我少年时只知道一半,一厢情愿地认为“通榆”就是“通”往赣榆。在我少年的心里,那往南的白帆都是从赣榆出发的,往北的都是开往赣榆的,赣榆既是起点也是终点。那是怎样一个地方啊,少年的我只有向往,只能想象。
这是我与赣榆历史的起点。赣榆本身的起点当然早之又早,它是秦始皇首批设置的县,始皇帝两次来赣榆,两次登上赣榆秦山岛,不仅是被实体赣榆所吸引,如这里的山与水、岛与海,人与臣;也是被赣榆人的理想所鼓舞,最著名的是徐福向他描绘的远方的长生不老药。“远方”是疆土,“长生不老”是久远地控制疆土,对于秦始皇来说,这太有吸引力了——那是皇帝的最高理想。梦想、理想是最强大的召唤。赣榆人徐福所描绘的前景和远方,说服了始皇帝。要让皇帝信你,显然是件不容易的事,徐福的感召力可以想象。我后来认识的好几位赣榆的朋友,都有徐福的理想气质,都有徐福的强大的感染力,大多数也有徐福的执行力——徐福后来率三千童男童女远渡日本,劝农桑、领耕织,繁衍后代,造福一方,这仅靠“忽悠”是无法实现的。
哪里有海水哪里就有中国人。徐福大概也是大海边的人,想象自己随着海水汹涌至远方。一个长期生活在山中或内陆的人大概很难“胸怀大海”。也许,只有赣榆才能“出产”徐福这样的人吧。这里是吴楚文化和齐鲁文化的交接处,受齐鲁嘉言训导、吴楚文化熏染的赣榆人,是独特的存在,值得文化学者去研究。最终齐、鲁皆亡于秦,秦始皇灭了徐福的国,有人猜测作为齐国臣民的徐福对秦始皇的情感态度,认为徐福东渡是为了与秦划清界限,在扶桑重建儒家理想的国家。如此看来,徐福渡海还有意识形态的因素。
无论是从主观还是客观,徐福都是革命性的。革命需要理想,革命离不开想象和憧憬,憧憬产生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赣榆人对未来的信念或者说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一直让我深深地着迷。1941年,抗战胜利的曙光还未显露,在赣榆一带活动的抗日武装一再遭遇挫折,但赣榆人还是坚定地和共产党领导的部队,一起树起了一座“抗日烈士纪念塔”,这七个大字由军中书法家武中奇所书。当时困难时期,找不到那样大的毛笔,据说是用当地的一种植物扎成扫把写成的。这件书法,武中奇自己说,他再也写不出来了。那既是他的书法艺术,也是时代精神以及独特的环境氛围的产物。结体谨严而又气势恢宏,走笔收发有度而又潇洒自如。从这幅书法,我能体会当年的革命者、当年的赣榆人对未来必胜的信心,哪怕前面还有千难万难、万波千折,甚至失败——失败那也是暂时的。我后来结交的几位赣榆籍朋友,虽然性格各异,但都有这种坚定的乐观主义精神。
这座纪念碑矗立在马鞍山的山顶,从这里可以体会赣榆的山海相连、环视赣榆的苍茫大地。从1941年开建这座纪念塔起,这里陆续建起了多座纪念碑,1486座抗战烈士的坟墓。归葬这里的不仅有八路军、新四军的抗战烈士,也有国民党军队的抗日英雄,还有反抗日本侵略的国际友人和日本反战人士的遗骸。这座山后来因此改名为“抗日山”,是全国唯一以“抗日”命名的山。赣榆宽广的胸襟接纳了众多英雄在此安眠。以山为陵,众多的仁人志士成就了这座英雄之山。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登上“抗日山”,一点也没感觉到坟墓的阴晦之气,站在每一个点上,你都能感觉到朗朗乾坤,那是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英雄主义融合而成的浩荡之气。
每一代人都是一个历史的环扣,历史与现实在这里交接,交相辉映。在赣榆的街头,在夹谷山,在秦山岛,今夕何夕,恍兮惚兮,我想象古人,甚至想要还原历史,想象古代的赣榆如何走到了今天;古代的赣榆人、已经到了另外世界的赣榆人,倘若地下有知,他们该如何看今天的赣榆和赣榆人?“前七子”之一的王廷相曾为赣榆县丞写诗表达感慨,“海气秋偏郁,西风拍岛寒。古今同逝水,天地此凭栏。云起连蓬莱,霞归伴彩鸾。烟波迷万里,何处是长安?”《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其父吴霖起任赣榆教谕,他曾随父居赣榆八年,据考证,他最早的诗就是这首写赣榆的《观海》:“浩荡天无极,潮声动地来。鹏溟流陇域,蜃市作楼台。齐鲁金泥没,乾坤玉阙开。少年多意气,高阁坐衔杯。”此时的吴敬梓二十岁左右,才能有这样的意气风发。每次来赣榆,我似乎都能接通古今赣榆的信息。读王廷相和吴敬梓描写赣榆的诗,体会他们理解的赣榆,谁能说我和他们没有关系?走在秦山岛,想象当年的始皇帝和赣榆人徐福,谁能说我和秦始皇、徐福没有关系;走在夹谷山,思念孔夫子,想起老夫子的种种教诲,谁能说我与孔子没有关系,说句时髦的话:我确实接收到了他们的信息。由于赣榆的缘故。
齐鲁会盟,当年是何等大事,相鲁的孔子,一手操持会盟事宜,多次化险为夷,此事应是孔子完成得最好、最为波澜壮阔的外交事功吧。当年的会盟地夹谷山,本不是什么名山,不见于古代地理名著《禹贡》《山海经》《汉地理志》。《春秋》以事记之,赣榆夹谷山遂以事名。《康熙赣榆县志》收录当时的赣榆名士徐珏《夹谷山记》,如此描写夹谷山:
……山在城西五十里,西北与吴山参,东与徐山、车幅山比。大山对峙,数峰环列,当面一峰尤峻,而首岐深,谷在其中,东南西北委蛇亘之。谷之北陂级迂回渐上,约山之十四,一坳隐秀,佳本菁葱,中为重台,有高趾,相传为孔子庙。庙毁遗碑屹立也,碑镌“孔子相鲁会齐候处”八字。左右包以石者,方长圆削断续,一因乎势,约数区,可庐、可圃、可树。再上十之六,岩于斯,岫于斯,洞于斯。洞口有梅,有桃,有樱桃,有紫荆,有枸杞,藤萝薜荔。竦者,偃者,欹者,盘曲离披者。蔓延纠结而悬挂者,状不一。洞外多石,短而兀者可坐,跛而支者可倚,长而平铺者可卧,耸而特出者可眺,峭直而上矗、巉岩而下倾者,可以游目怡情。崎岖东去,包以石者延袤又数区,犹之可庐、可圃、可树也。东绕得路,再上及岭,土如平壤,东西连贯者十余亩,片石勒“宜若登天然”五字,四明俞侯题,邑人倪六通书,孟仪伯镌也。环视风景,分属列巘与诸涧壑间,俨若插天者峰之高也,凛乎无地者谷之深也,往来无定者云鸟之出没也,远近异姿者草树之疏密也,动止无心悠然自得者鹿豕游也,恍惚疑似、若远若迩、若有无者,风经石窍、石溯溪流也。更为远瞩,则众山毕呈,其昂以向前者,其伛而背若却,其端而峭若谋臣,其矫而巉若武士,其短而丛、恻出跛倚者若侏儒,其离然特出、隐然连属若传命之介绍。呜呼!感于斯,触于视,一如齐鲁诸人之对峙而列、环拱以听者然。左顾则沆浩淼波光腾跃逼于目,沧溟直衿带间矣!吞日月,排秦岱,依然夙昔之雄风哉!而当年所谓坛遗土阶在斯处者,反茫乎不可见。呜呼!至于仰孔子遗烈,二千三百余年则又如一日也!
今天的夹谷山还是当年的地理形势,那块“孔子相鲁会齐候处”石碑不知何年倒没,前些年才又在山坡的泥土草屑中偶然被发现,并重新立碑,“孔子相鲁会齐候处”八个大字清晰可见,“大明万历X年立”的落款依稀可辨。发现此碑的人最初并不知道历史上对它的文字记载,可以想见他知道此碑的来头后心头产生震动。历史似乎从未走远。而在当时,所谓历史,不过就是锄头下的一块石头而已。
回忆我与赣榆的历史,我也在想:我究竟看重、惦记赣榆什么?我一次次来赣榆究竟为了什么?为了看海,眺望徐福当年航行的方向,想象徐福在扶桑创立的“国家”,想象他们当年的生活,想象他的后代;我后来带着家人到赣榆的沙滩上徜徉,看孩子们采集贝壳、踩碎浪花。为了访古,秦始皇在秦山岛的足迹,孔子在夹谷山的作为,“抗日山”革命党人的精神资源,赣榆山海相连的姿态,总让我兴趣盎然。还有,赣榆有几位要好的朋友,我每次到这里,总能享受到亲情般的友谊,温馨感动,连跟着我一起来赣榆的外地朋友看了都嫉妒。还有海鲜,每次来总能酣畅解馋……
说到底,还是为了赣榆的今天:我父亲当年参加开挖的、我少年时看到的通榆河,如今怎样了?后来我才知道,2001年通榆河才全线贯通,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艰难曲折,我少年时看见的只是我故乡东台的一段。大概还要经历很多年,那既是起点又是终点的赣榆才能把我少年的想象一点一点落实。如今的赣榆港气势恢宏,已是欧亚大陆桥头堡的重要组成部分,东向扶桑的赣榆也可以一直向西,通達欧洲;南北向不仅有通榆河,还有高速公路,以及即将通车的高铁。
向东向西、向南向北,赣榆,就是中心。